秋分

秋分

秋风吹动枯枝败草,发出飒飒的嘈响,仿佛有什么在追着他跑。

4月 25, 2020 阅读 1481 字数 10098 评论 0 喜欢 0
秋分 by  胡弃暗

1

又到喝羊汤的季节了。宗德楷越睡越冷,越冷越睡不着。窗外秋风一阵紧似一阵,裹着落叶贴地滚,刮出沙沙的声音,如同尖尖的指甲狠狠地抓挠脸皮。脸皮越烫,身上越冷。

宗德楷很想把被子裹紧些,强忍住了,唯恐惊动右边的谢丽秋。她的呼吸轻而匀,散发出细细的暖香,似乎是睡熟了——也可能是装睡。

其实一试就知道了。挨过去抱抱她,没被推开的话,说明她是真睡着了。可是,被推开了几次后,此时他是鼓不起勇气再试的。

挂钟的夜光指针指着一点二十,两个钟头前歇火的那场口角,回想起来就像是场闹哄哄的幻觉。宗德楷并不愤怒,即使在吵得最凶的时刻,他也没有愤怒之感,只是难过、悲哀,底下涌动着不安。

他从来都不想跟她吵,一心一意就想待她好,伴她终老。她的要求,他总是尽力满足。可是,没有一个人能满足另一个人所有的要求,何况他只是个普通人,一个小镇上的普通男人,初中文凭,宰羊为业,冬天宽裕些,夏天就比较紧巴。

这些她嫁过来的时候就清楚的,既然决定跟自己过,就该接受现实的,不能老跟从前比。不过,她也没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就说今天这事吧,露莎工作五年了,想买辆代步车,不很正常吗?现在有几个城里上班的年轻人不开车的呢?说来说去,都怪自己没能耐,连累母女俩跟着自己受穷。

宗德楷轻轻侧过脸,端详谢丽秋的面容。黑夜里只看得见轮廓,如此的柔美动人,像是温暖的海浪软软地撞在他的心上。他很想伸手抚摸她的脸颊,或者抽自己一记耳光,但他不敢弄出声响。

她嫁给他快二十年了,如今也四十大几了,笑起来眼角唇周已有了清晰的纹路。可在他心里,她依然是那个美丽优雅、宛如天降的女人。他依然看不够她。朝夕相处七千多天了,他依然经常一晃神,忽然觉得她好陌生,好像她出现在这个家里,是走错了门。他总觉得自己似乎从未拥有过她。每次冒出这种怪念头,他都在心里大声笑话自己。想什么呢笨蛋?老夫老妻的了还这么见外!要不是一开始就说定了不要孩子,自己主动去做了结扎,现在两个人亲生的孩子也该上高中了。

2

晚饭后,宗德楷照例钻进楼下临街的铺子,把剥好的整羊剁开、洗净、放入木桶镬子,搁上作料,添水浸泡,预备明天一早过来生火煨汤。然后回到住家的二楼洗澡,连打三遍硫磺香皂,皮肤搓到红紫,鼻子贴到胳膊上,闻不出异味了,才抹干身体,套上秋衣秋裤往卧室来。

谢丽秋身穿粉色系珊瑚绒印花睡衣,拥着被子靠坐床头,看“非诚勿扰”看得直乐,见他进来,便指着电视叫道:“老公你快看!”

“不看不看!”宗德楷笑道,“你就喜欢看人家年轻小伙子耍宝!”

“讨厌!你仔细看24号女嘉宾,是不是跟我们露莎蛮像的?”

宗德楷旋开妻子床头柜上的保温杯看了看,确定有水,才转到自己这侧,上床挨她坐着,瞟了眼电视说:“哪儿像啊!瞧那张脸涂得,白骨精似的!我们露莎啥都不涂,也比她好看五倍!”

“嘴巴真甜。”谢丽秋捏了捏他的腮帮子,“怪不得露莎跟你比跟我这亲娘还亲!对了,她刚刚来电话了,说想买辆车。”

宗德楷愣了一下,咬着下唇想了会儿,说:“是该给她买辆车了。今年冬天好好做一做,明年夏天之前,肯定能攒出十万块,买辆小汽车够了。让她先等一等。”

“跟她说过了。她说她搬了住的地方,离公司比以前远多了,附近又没地铁,出脚不方便,叫我们想想办法。而且,车子她已经看好了,大众CC,准备下周就去交定金来着。”

“这个大众细细,多少钱?”

“说要尽量给家里省钱,决定买叫花子版,只要二十万出头。”

“能劝她先别急吗?”宗德楷惊恐地望着妻子,“银行卡是你保管的,你比我清楚,全取出来也凑不够一半啊!”

谢丽秋抓起遥控器,把电视调成静音,自己也静音了几分钟,才说:“你自己跟她说吧。我是开不了口。你看看周围这些做爹妈的,有几个不掏钱给孩子买房子的?露莎体谅我们,从来没提买房子的事,就要辆车。连这一点点要求都不满足她的话,也太寒孩子的心了。弄不好她会想,后爸终究是后爸。”

“这是什么话?”宗德楷抬起手臂比划,“从这么高,长成现在标标致致的大姑娘,我待她怎么样,她心里有数的,不会那么不懂事的。”

“哦,孩子懂事,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欺负她了对吧?”

“越讲越没边了。我说过不买吗?只是让她缓一缓。现在就算变成老母鸡,我也下不出金蛋啊。”

“就不能想想办法?你儿子都换第三辆车了,我女儿还不配有第一辆?”

“他那三部车子,夏利、飞度、马三,加起来还不到二十万。再说,他换来换去都是他自己买的,我想禁止也禁止不了啊!”

“你什么意思?”谢丽秋霍地掀掉被子,转身瞪着他,“你儿子有本事,自力更生,我女儿没本事,只好啃老,是这意思吧?”

“你又多心了。晓棠是男孩子,就该拼命挣钱。露莎是女孩子,从小又是一路病过来的,这两年才刚刚恢复。我原本不想让她出去做事的,养在家里又花不了几个钱。怕她闲出毛病来,才答应她找个轻巧的工作,只当社交罢了……”

谢丽秋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虚看着空气,出了会儿神,忽然泛起笑容:“好了,不用解释了,你儿子能挣钱又不是啥坏事!嗳,你有没有侧面问过,他有多少存款?”

宗德楷茫然地摇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年到头,就过年回来一趟,睡一晚就走。从来不主动跟我联系。我打电话给他,也说不上十句话,就挂了。哪有机会查问他的收入?”

“傻瓜!你去年就满六十了,换成城里人,光荣退休了。按说他该给你养老的。你可以光明正大问他要钱。老子怕儿子,天底下也就你了,说出去笑死人。”

“我怕他?我是体恤他。他也是有妻有子的人了,负担也重的。我现在还有手有脚做得动,家里还张罗得开,还没到向孩子张口的时候。”

“你哪里张罗得开了?”

“怎么张罗不开呢?不是一天三顿有酒有肉吗?”

“这就叫张罗得开?你对生活的要求跟猪一个标准啊?我这是嫁到猪圈来了哈!”

“别讲得这么难听呢。”

“行,你说你张罗得开,明天你就把买车的钱转给露莎。”

宗德楷摸出根烟,捻了会儿又扔回床头柜上。

“老子向儿子伸手不是丢人,是有本事。你个老东西啊,三观有点小问题哟!”谢丽秋捏住他不知该往哪儿摆的手,柔声道,“你看隔壁阿四喏,老早不做事了,早上起来就一顿酒,喝完就孵到麻将桌上。他的钱哪儿来的?不都是儿子给的?你看他那样子,像丢人吗?”

“整天游手好闲还不丢人啊?再说了,就算我厚着老脸去问晓棠要生活费,也不好一次性要十几万吧?老年人正常开销能用多少?我们这里还是乡下。”

谢丽秋调皮地眨眨眼睛,说:“你可以跟他说你得了癌症。看癌症的话,十几万只能算毛毛雨吧?”

“别拿你老公开这种玩笑!”宗德楷笑道,“我要这么说,他还不得回来看我啊?他一回来,鬼话不就拆穿了吗?”

“我家锦春是做什么的?弄张诊断书还不容易?”

“你是当真的啊?”

“不然呢,你有更好的主意吗?”

宗德楷噎了半天,叹道:“要我说啊,露莎买车的钱,就该锦春他当舅舅的掏,要不是他干出那没屁眼的事,我们征地的钱还在,露莎别说想买大众,就算想买大奔……”

“是,我们全家都欠你的,你是老爷,是恩公,满意了吧?”谢丽秋沉下脸,横了他一眼,快速钻进被窝,背对他躺下。

宗德楷忙住了嘴,怔怔地望着她的后脑勺,然后关掉电视、电灯,躺下,面朝她,挨过去,伸手扪向她的乳房,结果尚未触及,整个人就被她大力推开了。他平静了一下,壮了壮胆,又挨过去,又被推开了。如此再三。最后她低吼道:“你恶不恶心!”他登时蔫了,不敢再做任何动作,连呼吸也收敛着。她余怒未消,又嘟哝道:“臭死了。”像是自言自语。

他反刍着彼此的对话,悔意像这秋夜的寒凉,浸透了他的身心。

不该跟她唱反调的,更不该戳她痛处。这么些年,这娘儿俩跟着我吃苦受穷,没过上一天扬眉吐气的日子,却始终不离不弃。孩子不过想要辆车,再正常不过的,自己没本事就算了,怎么还出口伤人呢?真浑。再说,薛少军如今又发达了。露莎要是向他张口,他不会不答应的。她没向他张口,跟妈说了。丽秋也没向他张口,跟自己说了。说明什么?说明她俩的心还是在自己这边的。孩子要买车,丽秋叫我给孩子买车,不光是为了孩子,更是替我挣脸呀。我怎么能不懂人话,反倒伤她们的心呢?

像被陨石砸出了个天坑似的,他的心口空空地痛。他很想一把搂住妻子,使劲吻她的头发和后颈,用她又香又软又暖的身体堵上自己心口的空洞。可他一动也不敢动,只是在心里馋。肢体越是纹丝不动,大脑越是转得飞快,无数的念头碎镜片似的在强光下飞散,刺得他张不开眼。因看不清,都化作了无名的恐惧。

他轻手轻脚离开床铺,头一阵阵发晕,冷汗粘在背上,止不住地哆嗦。

他比往日早了两个钟头钻进铺子,像个寒天里赶早班车的乘客,径直坐到灶膛前,抓起一把柴草点燃,开始煨羊汤。

他望着跳跃的火焰出神。火焰慢慢映出一张张脸。妻子的、女儿的、儿子的,起初是恼怒、失望、忧愁的表情,渐渐都变成了笑容。

他同儿子对望了好一会。儿子的笑容里满是关切和理解,并且似乎鼓励地点了点头。他心里松活了些,像停摆的钟又嘀嗒嘀嗒有了动静。

今天这羊汤比以往煨得久些,滋味也更浓厚,他只喝了小半碗,身上就热烘烘的了。

3

宗德楷决定还是对儿子实话实说。虽然爷儿俩一年到头也说不了几句话,但他自认对儿子的个性、为人是了解的。知子莫如父嘛。前阵子他还跟妻子说呢:“你别看晓棠成天不吭声,唬着张脸,就当他满肚子怨气。才不是呢。这孩子是知冷热识好歹的,心肠软,肯为人着想,到底是像我。你想想,我交给他办的事,他哪件黄过我?”掩不住的得色。

宗德楷抓起手机,爬上堆杂物的阁楼,掇了张矮凳坐下,拨出儿子的号码。不知怎么回事,他的心脏跳得厉害,手臂也跟着打颤。

通了。先是程式化的问答:吃了吗?最近忙吗?孩子怎么样?家里没事吧?……耗时半分钟。以往,说到这儿,就该挂了。这回自然没有。宗德楷一时开不了口,心里发急,唯恐儿子挂断。所幸儿子没挂,好像猜到父亲还有事要讲,静静地等在那头。

宗德楷心口涌起一股感激的暖流,语调有些扭捏:“露莎说想买辆车……”正要往下说,被打断了。

“关我什么事呢?”宗晓棠懒洋洋地问道。

“什么?”宗德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宗晓棠咬牙切齿地说,“薛露莎想买车,关我什么事?”

宗德楷怒火直往脑门上蹿。他以为自己会厉声训斥儿子,话说出口却像哀求:“露莎可是你妹妹啊。”

宗晓棠沉默以对。

“我又没让你买,只是想问问你,大众CC怎么样。”宗德楷嗫嚅道,“我身上的钱,首付足够了,剩下的分期好了。”

“她要买车,关你什么事?”

“她叫我爸爸啊。”

“哦。”宗晓棠冷笑道,“我也叫你爸爸啊,你能匀点钱给我买房吗?我这边还有个叫你爷爷的呢。”

阳光斜射在水泥地面上,灰尘手舞足蹈,像演着什么喜剧。

宗德楷很想挂掉电话,却不敢。他头一回意识到,自己真的有点怕儿子。

“你是男的啊。”他用最轻的声音说。

“是,我是男的,一出娘胎就是男子汉,心是铁做的,活该千锤百打。所以,你随便领个女的回来,我都得像个傻逼似的,高高兴兴地喊妈。所以,过年不用买新衣裳,生病不用看医生。所以,电子词典随身听手机电脑都不需要,一样能把学习搞好,一样能跟同学打成一片,绝对不会被当怪物……”宗晓棠猛咳了几声,语气柔和了些,“假如薛露莎也是男的,你也会这样磨炼她吗?亲戚们都跟我说,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爸。好有道理啊。——这二十几年,你有没有一秒钟,感到你们一家三口有点欺人太甚?”

宗德楷从没听儿子一口气讲过这么多话,脑袋像被一只有力的手摁在水下,电流声铁丝般连续不断穿颅而过。他强作镇定道:“儿子啊,既然你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咱爷儿俩就掏掏心窝子。你是我的亲骨肉,我能欺负你吗?天地良心,对两个孩子,我心里从来都是一碗水端平的,但也要考虑实际情况不是?露莎从小身体不好,几次差点没了,她亲爸又是个不负责任的东西。你爸作为人家的后爸能怎么办?换作你,也会跟我一样的。”

“我承认你是个杰出的后爸,有时想想,真心对你肃然起敬。我总跟人说,我爸和我继妹的故事,要是拿去申报感动中国,大概率能评上。不过呢,要是把他和亲儿子、亲妈、亲兄弟的故事捎上,评委们就难办了。”宗晓棠笑了几声,又不笑了,“以前的事情我是真不想回忆,可回忆就像条狗似的咬住我不放。还记得有一次吧,我初二那会儿,体育老师脑子有病,非叫我们练他妈头手倒立。我手臂力量不够,咔嚓一声,扭坏了脖子。我们家挨着学校嘛,老师就叫我赶紧跑回家,让你带我去看医生。我回家一看,你正收拾行李呢,薛露莎母女俩互相搂着,坐床沿上看着你收拾。我告诉你我脖子扭伤了,疼死了,得去看医生。你凶巴巴地瞪了我一眼,满脸厌恶,然后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扔过来,叫我自己去镇卫生所。我一个人不敢去,就站那儿不动。你收拾好行李箱站起来,一手提着,一手牵起薛露莎,丢下一句:‘我和你妈带你妹妹去上海看病,不知道哪天回来,你自己在家下面吃吧,在学校给我老实点。’说着就往外走。你们一家三口齐步走带起的气流,差点把我掀翻在地上……”

宗德楷不由地张开嘴巴,凉气一阵阵钻进喉咙。

他带露莎去上海看病,前后有十几次,每一次都记得清清楚楚。露莎痛苦的表情、虚弱的表情、渴望活下去的表情,一幕幕鲜活如昨,但他丝毫也想不起,拯救女儿的画面中,出现过儿子的身影。

“那天我就发誓,以后不管生什么病,都不会跟你讲。要是能早点病死,就太好了。我也不会问你要任何东西。你给,我就拿。你不给,就拉倒。”宗晓棠笑道,“也是真巧,就像老天在开玩笑。最近这几次,你每次来电话,我都刚好在生病。这会儿就躺在病房等手术呢。就是那回没及时看落下的病根儿。疼了十几年,都疼习惯了,宁宁非叫我做个核磁查一下,好嘛,颈椎关节错位,得开刀。”

宗德楷左手支在膝盖上,左手叉在额头上,闭着眼睛,在心里念叨着“儿子爸对不住你”,但终究说不出口。

“你刚才说,换成我是人家后爸,也会跟你一样。你错了。第一,我永远不会做谁的后爸。第二,在我心目中,全世界的小孩加起来,也没我儿子重要。跌跌撞撞走到今天,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避免成为你。”

挂断电话,宗德楷在阁楼上闷坐了半个小时,抽了几根烟,烟头差点将边上的硬纸板点燃,还好及时踏灭了。大概有十分钟左右,他沉浸在愧对儿子的情绪之中。他努力回想儿子成长路上自己的种种失职,然而记忆一团模糊,越想越迷糊,就像用力钻一口井,遇到了厚岩层,看着砂石乱飞,动静挺大,却死活钻不穿,很快就精疲力尽了。

不管怎么说,他太太平平成年了,有妻有子了,日子过得像模像样。作为一个男子汉,搬出小时候那点不愉快打父亲的脸,太不应该了,太没器量了,这点可真不像我。罢了,这辈子不向他伸手了,各过各的,也就不存在谁欠谁了。

对儿子一释然,宗德楷立刻想起了打电话的目的,心口一紧,越发不敢出去面对妻子了。随即又庆幸起来。幸好这个电话是避开她打的。

4

油腻发黑的银杏木肉案前,宗德楷套着塑料围裙和护袖,吃力地分劈整羊,斩骨刀几次劈空,涩在木头里,使出浑身力气才拔出来。

老了就是老了。人越老越熊。

这一个多星期,妻子一直睡在女儿的房间,一张桌子上吃饭对他也爱答不理,一连进了两趟城,也不告诉他干什么去了。

能张口的他都试过了,大姐、二哥、四弟、宰羊的老王、牌搭子们……一毛钱都没借着。意料之中的事。早先给露莎治病欠下的旧债还没还清呢。主要是自家兄弟姊妹的,原以为时间长了就算了,结果一张口,他们跟约好了似的,都把旧账翻出来。二嫂向来尖酸刻薄,话说得格外难听:“给你指条明路,去卖你的老腰子吧!”

早上十几年,他还真动过这个心思。现在不行了,腰子不值钱喽。而且,毕竟不是救命的事,他又不傻,知道犯不着。可是,眼下这僵局怎么破呢?

难不成他们说对了?跟丽秋结婚、替她养孩子,是自己脑子坏掉了?不可能。这场婚姻是成功的,不然不可能维持二十几年。前头三个,包括跟晓棠的母亲,加起来也就五六年。

那时他跟一个福建女人在一道,天天吵,骂出来的话对方都听不懂,也不知道吵个什么劲。再前头是个贵州女人,跟了他两年,他才发现,人家老家是有男人的,靠她偷偷攒钱寄回去养。经过两次试错,他得出了结论:过日子,还是得找本地的。就背着福建女人,央亲戚朋友帮着物色。要求不高,不难看、不残疾、不带小孩,年龄跟自己差不多就行。能娶到丽秋,他是做梦也没想到。

丽秋的父母跟他二姨夫是街坊,就在临镇。丽秋小他十五岁,先前嫁在城里,老公在税务局当个小干部。婚后第五年,薛少军外头有了女人,也不瞒,直截了当提离婚。她不肯,去他单位闹。那年头风气还很保守。薛少军为此丢了公职,仍坚持离婚。为了报复她,明明不想要,还是故意争女儿。法院真就判给了他。婚一离掉,他就带上新妻闯深圳去了,女儿丢家里给老娘带。

听二姨夫说了丽秋的情况,宗德楷没抱希望,就当串亲戚顺道拜访一下亲戚的邻居吧,不料丽秋竟点头了。他喜出望外,感谢命运,自然宠妻如狂。

在宗家安顿下来,丽秋便不时接女儿来住,住的时间一回长过一回,渐渐就留下不走了。薛家也不来接。宗德楷见小女孩伶俐可爱,眉眼跟妻子十分相似,也打心眼里喜欢,加之疼孩子又能取悦妻子,自然乐意接纳,于是主动去找薛家谈判,想把孩子的户口迁过来。可薛家死活不答应,即使后来孩子病得快死了,依旧不松口,还放话说,就算真死了,也得埋在薛家的坟地。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死心了。何必较这个劲呢?孩子的名字在谁家户口本上,跟谁姓,都是虚的。跟谁亲,叫谁爸,才是关键。啥都抢得走,人心抢不走。

宗德楷最近反复自问,我是不是真的偏心?答案一次比一次肯定——不是。

其实父母与子女之间,也是要互相成全的。儿子从小有意疏远自己,看我们仨的眼神全是敌意(终于证实不是丽秋多心了)。女儿成天小尾巴似的,围着自己屁股转,爸爸爸爸叫个不停,听得人心里一阵一阵酥麻,我怎么可能不跟女儿亲呢?有没有血缘关系确实不重要。要是没有露莎,真不知道做父亲的乐趣在哪里。

至于倾家荡产给露莎治病,更没什么可羞愧的。难道眼睁睁看着孩子病死反而光荣不成?说风凉话的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换作晓棠生那样的重病,我也会倾家荡产给他治的。丽秋也一定不会反对的。

宗德楷最忘不了的,是露莎七岁那年春天,在上海遇到了个庸医,说这孩子不中用了,别瞎跑了,回家好吃好玩的尽量满足,让她开开心心走完最后一程吧。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像颗炮弹,把他整个脑袋都轰掉了。丽秋在出租屋里等消息。他浑浑噩噩走出医院,没脸回去见她,就抱着孩子走上卢浦大桥,打算跳下去一了百了,心里想着,乖囡,爸爸没本事救你,但爸爸不会让你孤零零走的。不想父女俩缘分大,命不该绝,碰巧被一个热心警察注意到了,劝住了他,还给他介绍个靠谱的肾病专家。

这事他没跟任何人提过,包括丽秋、露莎母女在内。露莎的病情控制住后,他每每想起,都后怕不已。原本要救孩子的,却差点要了她的命。便又对她添了一层愧疚。不知当时幼小的她有没有读懂我的心思、有没有被我吓到?再者,父女俩也算同生共死过了,多疼爱她一些,有什么不对呢?大家怎么都容不得呢?

晓棠说自己读书时候条件艰苦,要啥没啥,露莎却要啥有啥。这有啥可埋怨的?且不说男孩本该穷养、女孩本该富养,你毕竟比露莎大了六岁,你们成长的时代不一样、家里的光景也不一样啊。穷的时候给不了,那是没办法,给得了的时候还不给,就是故意伤孩子的心了。

其实露莎工作以后,就没怎么问家里开口了。为此他还挺失落的,觉着父女感情疏远了。这回要车,恐怕是犹豫了很久才提出来的。他却给不了。用不着丽秋给脸色,他比她更恨自己。可是恨有啥用呢?还是束手无策。人在没钱的时候,再真再深的感情,也他妈一钱不值。

除了恨自己,他还恨谢锦春。

要不是你酒后乱性,对实习护士乱来,我也用不着拿出征地的补偿款帮你堵人家嘴,露莎的车子也就不成问题。前天那么委婉地跟你商量,再三叮嘱别跟你姐讲,你转头就把我卖了,又闹出一场闲气。

5

宗德楷知道,最现实的办法就是直接给薛露莎打个电话,跟她说说家里的难处,建议她把买车的计划推迟半年。

露莎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不可能不同意的。丽秋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不过是面子上挂不住。跟孩子说了,孩子再跟她一说,大家心里的结就都解开了。

但他迟迟没打这个电话。正因为露莎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一想到会令她失望,他就受不了。

结果薛露莎自己打来了。手机在摆熟羊肉的玻璃橱窗上方振动。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惴惴地按了接听键。薛露莎先说了些关心的话。他亲亲热热地应着,心乱如麻。

她终于说到了买车的事:“车子不用买了。”

“不行!”他抗议道,“要买的,等过了年……”

“我爸给我买了。”她轻声说。

“什么?”

“那个,薛少军,给我买了。”

他眼前一黑,忙撑住柜台站稳。

“爸你放心,我不会回薛家的。我拿他的东西,是因为他欠我的。你对我的好,我全记着呢。”

“尽瞎想,爸爸怎么会介意呢?多一个人疼你,蛮好的呀,还帮我分担点压力呢。”他努力快活地说。

“我妈那个人,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回头我说她。”

“别别别,你妈蛮好的。那个,到明年春天,我大概能攒出十五万,到时候咱们还给他,好吗?”

薛露莎半天不响。

“怎么啦囡囡?”

“他买的是奔驰CLS,全进口的,还说要给我买房子。”

……

十点左右,帮工的翠霞走进店里,径直到后门边张了张,然后凑近灶台低声问:“丽秋嫂子呢?还没从城里回来?”

“嗯。”宗德楷懒洋洋地应道。

“那我跟你说一下。我过来路上遇到德超书记,他让我给你带话,说村后的高速公路过两天就要动工了,问你老婆的坟怎么弄。”

宗德楷茫然地望着翠霞,随即现出不悦之色:“少胡说八道。”

翠霞愣了一下,笑道:“哎呦喂,你第一个老婆的坟,晓棠他妈的坟!”

宗德楷顿时感到面孔火辣辣地疼。育英死于晓棠四岁那年深秋,心肌梗塞。他亲手葬她在祖屋阴面的宅基地上。因为是女人,又太年轻,不作兴用石头水泥修大墓,只堆了个尖尖的小土坟。起先几年,每逢清明和忌日,他都会领晓棠到她坟前,添几锹新土,插几根柳条,烧几刀纸,磕几个头。后来搬到镇上的新房子,陆续有了河南女人、福建女人和丽秋,就渐渐忘掉她的坟了,难为村里倒还有些人记得。

午后,宗德楷关照翠霞照看店,换了皮鞋套上夹克往村里来,心情莫名的忐忑,恍惚回到了二十几岁相亲的时光。那天他在通往阜康村的水泥桥这头徘徊了好久,最后还是抛硬币决定过的桥。早知育英已没几年好活,那桥他是刀架脖子也不会过的。

撂荒了这么些年,屋后的宅基地已荆棘丛生,得亏又是深秋时节,草木凋零殆尽,否则根本无处下脚。他一把把扯开交缠成片的枯藤败枝,好容易蹚到废园中间,举目四望,一时间却寻不见育英的坟。

地面高一块低一块,高的是从前栽山芋的土垅。再怎么被雨水冲刷,埋人的坟头总该比埋山芋的垅头高些的,事实却是难辨。

宗德楷只得依着树的方位来辨认亡妻的埋骨处。应该是在从南往北第三棵银杏树的东翼下。

没错了,微微隆起的土堆旁还残积着一撮纸灰。最近还有谁会来给育英烧纸呢?晓棠一年就回来一趟,不可能是他。

土堆上有个田鼠洞,看上去很深。宗德楷盯着田鼠洞望了会儿,不觉四肢一软,仰面跌坐在枯藤上。惨白的日光刺向眼睛,更让他感到天旋地转,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自己是谁。

良久,才定住神,但依旧浑身乏力,挣扎不起。他注意到右手食指被藤条拉出了好长一道口子,血珠子直冒,却毫无痛觉,便顺手插进土里止血。干冷粗砺的土壤给了他一种奇异的舒适感。

精疲力尽。这些年来,仿佛一直穿戴着别人的衣冠,扮演着别人的角色,顶替别人涉遍千山万水,转了老大一圈,末了两手空空。总算回到自己家里,掩上门,满心疑惑,却无力思索,只想倒头睡,一直睡,不要醒。

他下意识地喊了声“育英”,等着她从卧房、灶间、天井或者随便什么地方走过来。随即心口被什么猛地撞了一记。他闭拢眼睛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育英的面容。不知从什么时候,她就离开他的记忆了。

他在草莽中坐着,细想平生,越想越慌,能走的路都走完了,脚下的黑洞急剧扩大,眼看着掉下去,一直掉,着不了地。

冷不丁,远处传来一声嘹亮的鹅叫,惊出他一身冷汗。

他举目望着光秃秃的银杏树发呆,然后情不自禁站起身,解下皮带,抓住尾端,将有金属搭扣的那头抛向一根手臂粗的横枝。横枝高出他的头顶一尺左右,他深吸气跳了七八下,皮带才终于挂了上去。他提提裤子,平平气,将皮带拴成圈,看着它,心情忽然轻松起来。

“妈呀,那不是德楷吗?喂,德楷,你是要上吊吗?”

孙德超的声音一样射进他的太阳穴,他感到天灵盖瞬间飞掉了,环顾四周,却不见人影,过了会儿,才听见左前方杂草乱响,随后露出两张脸,一张是孙德超,另一张不认识。

他忙跳起来,将皮带扯下,系回腰间。

孙德超蹚到跟前,打量着他说:“要不是我领顾队来勘路,正好撞见了,你可能已经死了。怎么回事啊德楷,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了?”

“别胡说,你看错了,我是用皮带打果子。你看,树上还挂着好些银杏果儿呢。你们忙吧,我走了。”刚走两步,又扭头道,“德超啊,下回遇见你丽秋嫂子,可别没话找话。”

“等一下。”孙德超指着地,“下星期就动工了,先移树,后整地,育英嫂子的坟怎么说?”

“平了吧。”宗德楷现出牙痛的表情。

“听说你在西山上给自己请了处宝穴,不能先把她迁过去吗?”

“平掉算了,二十几年了,早化得一丝不剩了。”宗德楷苦笑道,“再说,我一把老骨头了,她还是二十五,葬一块儿不好吧。”

唯恐孙德超再说什么,他忙转过身,奋力挣断缠脚的藤条,踉跄逃离这片废园。秋风吹动枯枝败草,发出飒飒的嘈响,仿佛有什么在追着他跑。

胡弃暗
4月 25,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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