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去菜场买菜多过去商场买衣服。每个季节买菜都有不同的愉悦，夏天买菜最大的愉悦来在于那些水灵灵、色彩鲜艳、汁水饱满的瓜果。本地农夫市场里的有机草莓又上市了，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一个个弹性十足，漂亮得让人有点舍不得下口。美国超市里买不到杨梅枇杷，是一大憾事，可是各种莓子争奇斗妍，也算弥补了一点遗憾——反正我不像浙江朋友那样，对杨梅和枇杷有那么深的执念。
小时候在少年文艺上看过一篇新疆小朋友的作文，人家去上学带一个哈密瓜，课间饿了就剖开来吃，解渴消暑。我一直记得哈密瓜“黄金一样的瓜肉和蜜汁一样的汁水”，读着读着就馋了。在国内上大学的时候在一个偶尔的场合吃过一片哈密瓜，觉得瓜肉不像黄金汁水也不像蜂蜜那么甜，有点失望，于是继续效忠于在中国夏天南北通吃的西瓜。后来认识了在新疆长大的闺蜜，问她是不是上学带一个哈密瓜。她说新疆好吃的水果太多，哈密瓜算啥呀。听她这么一说我又馋了。这个人真是不厚道。
这两年在美国的中国超市买到新鲜的哈密瓜，翻译很好玩，就叫“Hami Melon”。切开来一尝比号称“一滴蜜”（“Honey dew” ）的白甜瓜还甜脆多汁。切薄片的西班牙生火腿（Prosciutto）裹蜜瓜（Cantaloupe），算是美国人钟情的“夏日异国料理”，让人想起穿着清凉热情大方的欧洲女郎。火腿鲜艳的粉红和蜜瓜柔嫩的金黄，视觉上就很性感。我试着用火腿片裹哈密瓜，味道反而不是特别理想——哈密瓜太多汁、太甜脆，单独吃就好，裹了火腿反而觉得彼此都镇不住对方，就好像两口子都能干而又强势，难免都嫌对方喧宾夺主。
黄昏出门散步，天空还是碧蓝如洗，天边却升起淡淡的一抹月亮。凉爽的风给嗅觉带来甜味（这个说法最近似乎惹了不少麻烦），星星茉莉开了一地，很馥郁的茶香。转角一家中国邻居门口传来西红柿的味道，很中国很夏天，闻起来热腾腾水淋淋的，没有油烟，我猜做的是西红柿鸡蛋汤。中国菜场的夏天，是西红柿和黄瓜唱主角的时候。黄瓜顶花带刺，西红柿皮薄肉厚，都可以洗洗就啃。大学毕业那一年夏天，我有个同屋坚持用黄瓜西红柿代替零食水果。我眼看人家一点点瘦下来，从婴儿肥到纤腰一束，十分羡慕。可是我是个讲究原则的人，还是觉得水果就是水果，菜就是菜，所以在我家，黄瓜和西红柿最常出现的地方还是菜肴里饭桌上。
圣地亚哥的夏天，气温通常保持在美好宜人的二十五摄氏度上下，在室内吃西瓜都嫌凉，可是我觉得，是时候让柠檬同学担当调味主角了。半个新鲜柠檬挤汁腌排骨，撒点盐，切了几个土豆，还嫌不够味，西红柿切做几瓣。挤完汁的柠檬都还水灵灵的，舍不得扔，也切做几瓣陪着排骨一起烤。柠檬除了酸，还有难以用语言形容的鲜味，遇强则强，加点盐简直赛味精。意犹未尽，做了个合掌瓜柠檬汁色拉，拌两颗切碎的泰国辣椒，荤素都齐活，一顿省时省力的夏日晚餐就这么上桌了。想起周末和朋友们去泰国餐馆吃饭，点了青木瓜沙拉做头台，沙拉里挤了柠檬汁，酸上加酸，保准连山西人都挑不出毛病来。沙拉上来，朋友说，哟这是土豆丝儿啊。某人说，不对。指着我说这是你喜欢做的那种什么瓜来着？我说“合掌瓜？”他一拍桌子说就是啊。我们都大笑。其实我觉得更像大头菜来着。
凉粉是我家厨房里的季节性产品。从别人对我做凉粉的反馈，可以看得出对方厨艺的修行：像某人那样说哇塞你是怎么做出果冻来的，那必须是连厨房都不怎么进，也不关心厨内春夏秋冬的菜鸟。说嗯，调料是关键，你们四川那种红油太好吃了的，那是偶尔吃川菜的美食爱好者，会吃不会做。说凉粉啊，太没有技术含量了的，我就会肃然起敬，那一定是像我这样对于吃和做都有极大热情，四季都消耗在厨房里的老厨娘。
嗯，这就是关于凉粉的社会学观察。
“Bizarre foods”的主持人是个喜气洋洋的小胖子。小胖子去成都，向导带他去吃伤心凉粉，他吃得喜气洋洋地抹眼泪。其实，所谓伤心凉粉，不过是传统的川味调料里面加了些新鲜小米辣而已。去年回成都玩，朋友的儿子教我的川味童谣：“身体小，能量大，我是小米辣……”一颗小米辣，能让久经沙场的川菜食客涕泪交流，可以说是食辣界战斗指数的试金石。伤心凉粉的好处是，火辣之中有清凉，清爽之中有热情，不会觉得寡淡，但是又不嫌暴躁。我觉得跟泰餐有异曲同工之处，可以说全世界人民夏季美食共同的智慧。
说起我的老家，小地方，外省人知道的不多。比较见多识广的会说，知道啊，井盐恐龙郭敬明嘛。其实当我还在自贡的时候，自贡凉粉也是很有名的，当然那时还没有郭敬明什么事，而凉粉完全可以和井盐恐龙并驾齐驱。出国多年回成都，发现盐帮菜在大成都颇有作为，可是卖的都是鲜椒兔水煮牛肉之类的“硬菜”。走出四川，说起自贡凉粉，还不如川北凉粉有名。这个真让人扼腕：川北凉粉算啥啊，加了点黑豆豉而已，居然能沽名钓誉地称霸凉粉界这么多年。这件事老给我一种错觉，我离开自贡，带走了自贡凉粉的风光年华，所以夏天一到，我都会有那么一点“振兴自贡凉粉”的冲动。
余华小说里有个老色鬼，对人这一辈子做总结，说活着没意思，冬天冷夏天热，秋天蚊子多。四季皆苦，所以怎么混帐都是情有可原的。可是我倒觉得，做人呢，最重要的是吃得好，夏有凉粉冬有火锅秋有月饼春有腌笃鲜，简直太有意思了。吃吃一夏，一想到有这么多好吃的，超龄顽童觉得暑假都变得分外有盼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