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糖

硬糖

那是爱过我,我也爱过的人。后来他不再爱我,我们都可以,重新开始,无论他已老去,还是我依旧没有长大。

5月 18, 2020 阅读 1093 字数 5563 评论 0 喜欢 0
硬糖 by  姚瑶

说实话,接到硬糖约我见面的电话,有些诧异。

我们住同座城市,也几乎是彼此一直以来最要好的朋友,但是一年半载也见不上一面,这原因,当然都在硬糖。

与其说她太宅,不如说是那两层小楼的家已经满足了她对这世界的一切奢望。这是她写在婚后第一部绘本里的原话,我因此笑话这个曾扬言要独身一辈子的清秀姑娘很久。所以,几乎很难再像从前一样约她出来逛街喝咖啡,听演唱会或者结伴旅行。偶尔露面,也常常会从好吃的海鲜里抬起头,笑眯眯地说,“要是我们家老周也能吃到就好了。”

忙着为人妻,倏忽缩小自己的圈子,也是人之常情。幸福有时候就是那么狭小,拒绝着一切。说着想要独身的她,恐怕比任何人都会更小心翼翼地对待“爱情”。

电话里,硬糖的声音还是很温柔,带着点调皮的笑,她说:“哎呀我还是不会开车,所以只好挤地铁过去了。不会让你等很久。”她是个非常爱迟到的家伙,但是当我稍微提前一点下班,推开公司楼下比萨店的玻璃门时,看到穿着米色开衫和碎花裙的硬糖,已经坐在角落靠窗的沙发上,吃下一半冰激淋。

我走过去时,她抬起头,弯起温柔的眼睛笑嘻嘻冲我摆摆手,瘦瘦的手腕上,那串绕了很多圈的新月菩提,在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戴着,后来也一直没有摘下过,“你是不是又瘦了?”

“也许吧,你说我是不是甲亢,每天吃很多,也不见胖。”
我白了她一眼,抓起菜单。

她抿了抿嘴唇,她在犹豫或者紧张的时候,就会抿嘴唇,“那个,你上次不是问我要不要给你们画营销用的漫画吗?现在答应还不晚吧?”

“咦?”我有些吃惊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说在赶新的绘本已经很累,还嫌我们给的价钱低嘛!”

确实,我们给的合作费用不算高,虽然活儿多稳定,但绝不轻松。我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就问了硬糖一嘴,心里也知道,这个根本不缺钱花的小女人百分之百是要拒绝我的。

“此一时彼一时啊。”她用小勺一个劲儿戳着面前的冰激淋球,“我离婚了,昨天。”

“……”

我愣了一下,目光从菜单挪到她的脸上,又挪到那串菩提子上,“为什么?”

“说起来真是丢人,老周也变成了我们最讨厌的那种猥琐大叔呢。”硬糖露出了戏谑的笑容,“怎么可以和讨厌的人一起过一辈子呢,当然不可以,对不对。”

她的声音被自己修饰过了,粉饰掉了痛苦或者难过的部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遗憾,说完她点烟来抽,这么多年他们一直没有要孩子,所以她也一直都在抽烟,一切都如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

是啊,时间里,我们会不停地改变自己,也许老周变成了猥琐的中年大叔,可是硬糖,依然还是原来的硬糖。

硬糖是我住进芙蓉里当天认识的第一个房客。

大学毕业,初生牛犊,懵懂无知,什么都担忧,什么都害怕,所以后来回想,能够遇到硬糖,并且成为十年的好友,我其实没有什么资格抱怨自己的坏运气。

“一桌麻将,凑齐了。”硬糖叼着牙刷,穿着吊带和碎花小短裤,跷着二郎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我把半年的租金交到中介手里。

“我不会麻将。”

“没有比我更好的老师了。”硬糖说着话,嘴巴里冒出两三个小泡泡。

“我看过,学不会。”

“学不会的都是装清高。我帮你收拾东西吧。”

硬糖一点也没有客气,哗啦啦漱了口,就帮着我把行李箱拖进屋里,“你藏尸体了这么重?”

“是书。”

“所以说,假清高的书呆子。”

硬糖的话总让人接不下去,后来她也一直是这样:“来来来,这是我的屋,欢迎参观,毫无保留。”

我小心翼翼跟在她后面进去,那时候也觉得这姑娘一定是有甲亢。

“不要一脸进了黑店的样子。我一星期也未必出一次门,所以见到人特别兴奋,你体谅我一下。”硬糖把满地揉成团的纸和摊开的杂志,还有各种铅笔头烟头踢开,给我让出了一条路。

于是我只好小心翼翼地沿着劈开的小径,走到硬糖的工作台前,墙上贴满了各种铅笔绘制的脚本,人物关系图谱,电脑绘图完成了一半,我说:“你是漫画家?”

“不用坐班的报社小记者而已,画画是爱好,你愿意叫我画家也行。”

墙上还贴了很多照片,旅行,音乐节,夜生活,轰趴,看起来,硬糖去过很多地方,也交过很多朋友,生活昼夜不停,风雨不歇。

突然她跳跃的表情下沉了一点:“我觉得一定有很多人像我一样,以为自己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但其实一直都过得糊里糊涂。有时候我想把自己心里的感受画下来,可是,我根本做不到。也许一辈子都做不到。”

“有很多人都想做喜欢的事,过自在的生活,不坐班不打卡,却做不到,羡慕你的人一定很多。比如我。”

我一直没有告诉硬糖,那一大包书其实全都是漫画书,可是我放弃画画也有很多年了。

当时是四个人合租,因为有硬糖,所以大家的关系其乐融融,经常晚上在屋顶点炉子烤肉,周末去郊区骑车,能一个晚上把五道营的每个酒吧喝一遍,然后勾肩搭背唱唱跳跳地走在漆黑无人的大路上。

她很爱笑,有很多朋友,说话呛人,总把不恋爱不结婚挂在嘴上,但骨子里温柔,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天地缱绻,什么都可以被原谅。后来连她自己也嘲笑那样的自己真是个讨人厌的女人,但在我们的眼里,也算是合情合理,因为她就是那样的女生,可以任性妄为,可以永远不要长大。

所以,她终于搬出芙蓉里的那天,我一直都记得。她坐上老周的车,摇下车窗来,探出半个身子使劲儿冲我们挥手,我看着她的笑渐渐融化在夕阳里,在心里默默说了声,再见,硬糖。我真的像所有的傻闺蜜一样,以为她从此向她认准的幸福一往无前,不能打扰也不用牵挂。

她是在去深圳出差的时候,认识老周的。好赖也都是缘分,注定要遇到,也注定要受伤。

那是我们住在一起快一年的时候,刚刚入夏,她接到报社的任务,去采访一位在国际上获了某个桌游金奖的男人,那个桌游的名字我们到现在也没能熟记到脱口而出,只知道是牌类游戏,她在网上研究了很久做功课,还拉着我一起玩,自然是没怎么玩明白。那个男人,就是当时青年才俊的老周。

她一共去了三天,回来带来了很多糯米糍荔枝,都是老周送她上飞机时执意给她托运回来的。晚上我们俩就跑到天台上,一面坐着吹风,一面剥荔枝,一面聊天,她说起深圳的好天气,干净的道路,特别有爱的自行车道,还有高高的亚热带植被,以及老周。

琐琐碎碎说了很多,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那个桌游太高端,但是把这个高智商游戏玩得所向披靡的男人,却很爱笑很温和,有踏踏实实的上进心,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一点也不像智慧到狡黠的样子。

可是,就是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三十岁男人,在两个月之后,带着一只行李箱,一份offer,一枚戒指,和一份购房合同,出现在了芙蓉里窄窄的小路上,说要娶硬糖。现在看,他当时在东郊买的两层洋房,真的是远见卓识。那时候的北京,没有限房,没有摇号,没有限行,没有公交涨价,一切都欣欣向荣没有限制,就像年轻时候的爱情。

硬糖并没有马上答应他,但是在我看来,也就是小女人故作姿态罢了。二十多岁的姑娘眼里,能够像老周那样不问退路,准备万全,问一句“嫁不嫁我”的男人,简直就是靠谱中的最靠谱,何况担任着广告公司的总监,还天天中午开车来给宅得要死的硬糖送爱心便当。

第一次去看老周的房子,硬糖抓我一起,虽然没有装修,但是小院和露台一看就是女孩子喜欢的样子,硬糖一直眼里闪光地说,这里可以做成这样,那里呢可以做成那样,指指点点,直到老周突然把钥匙塞到她的手里说:“把它变成你想要的家吧。”

就这样,小记者硬糖结婚了,抛弃了反人类的不婚宣言,抛弃了她的在酒吧夜店故作无谓的挥霍青春的生活,婚礼上,老周把银行卡交给她说:“从今天开始,你安心在家里画画,成为你喜欢的高木直子。”

硬糖当然没有成为高木直子,但是因为老周,她辞去工作,坚持画绘本,画插画,最后也因老周的牵线搭桥,开始出版系列绘本,慢慢小有名气,参加各种沙龙活动,接受高价绘画邀请。她的每一点点成就,都会和我分享。虽然婚后的她一头扎进二人世界,宛如变了个人,我很少见她,但依然最了解她。

有时候,我下了夜班,坐在出租车后座上,发现曾经自己奢望的生活,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实现了,这滋味,也真是难以言说。如果有一天,我也遇到一个初见就肯倾听我无聊梦想的男人,会不会也能有硬糖一半的运气?

可是生活并不会那么讲道理,并不是你一直哭诉自己的辛苦就会垂青你哪怕一点点,也不会因为你一直轻松让人羡慕就给你三灾五难。所以,十年来硬糖一直都是朋友圈子里被羡慕的典范。

“我没有告诉别人。”明明在说伤心的事情,可是她还是那样软塌塌的声调,带着点甜糯的跳跃,“大概是觉得太丢脸了吧。”

所以,生活终于还是公平了一回么?这个想法在我的脑袋里瞬间闪过,只是瞬间。

“是不是你太理想主义了?还是因为孩子?”

十年来,他们默契地没有向彼此提过对孩子的要求,也许这就回答了彼此,他们其实都是更自私的人。

蜜月去了夏威夷,晒得黑黝黝回来的当天,在自家院子里捡到一只黑色皮毛黄色眼睛的流浪猫,像神怪小说里才有的小东西,硬糖当即决定养起来,并取名“松露”。

她和老周说,松露就是我们的女儿了。她一直都记得老周蹲下来摸摸松露又摸摸她,笑得一切都好。

他们不仅养了松露,还喂着徘徊在房子周围的流浪猫。有些捡回来养两天,再寻找愿意收留它们的朋友。我也被硬糖软磨硬泡怂恿过好多次,但我总觉得单身女人养猫略显诡异,搞不好会更嫁不出去,就一直在拒绝。

我也反问她既然那么好心,为什么不都收留在家里养起来,反正你们一个商人一个艺术家,不差钱也不差时间。

硬糖很坚决地说,她的女儿只有“松露”,绝不会让任何其他的活物来分走女儿的爱。听起来根本毫无道理,但也无言以对。

没过两年,松露不知道和哪只野猫滚了一晚上,生下了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猫儿子,硬糖管它叫“松茸”,但是显然,她对松茸的爱依旧不及对松露的一半。

十年里,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可在硬糖小房子里,她瓶中水一样的心,生活映照得一切还是老样子。直到上个月,老周以公司搬到了昌平,离家太远为由,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而硬糖恰好把刚动完手术的妈妈接到身边来,所以就没有去看过老周。

仅仅一个星期,周末老周回来,她无聊地翻他手机,突然看到相册里存了很多小鹿犬的照片,老周这才坦白,说自己无聊,养了只狗。

那恐怕是他们婚后,最凶猛的一次争吵。她气得浑身发抖:“你知道我最讨厌狗!你怎么可以不爱猫女儿,你怎么可以养狗!”

可是老周淡淡地说,“你已经35岁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不讲理。”

硬糖一下子哑口无言,眼泪汹涌出来,就是在那一句话里,她大概就看到了之后那个悲伤的句点。

也是在他说那句话时不咸不淡的表情里,她第一次觉得,他老了。

四十岁的男人,原先的好身材早无踪影,因热爱美食所以圆圆的肚子像怀胎的孕妇,发际线渐渐高上去,为了越来越好地生活,电话簿里越来越多的联系人越来越多的饭局越来越多的虚情假意,十年里的每一年,甚至每一天,他都在变成他应该变成的样子,只是她被与世隔绝的幸福蒙住了双眼,不曾看见。

狗血的结局,就是她反思良久,还是放下自尊心,做了许多他爱吃的番茄牛肉,坐长长的地铁去看他,结果敲开门,发现有两只小鹿犬正愉快地玩在一起,她在他慌乱的眼神里,发现了洗手间垃圾桶里的卫生棉。

后来,她已经不记得那一瞬间脑袋里在想什么,只记得放下了给他带的饭,转身就逃,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追上来。

怕被妈妈看出什么来,硬糖不敢马上就回家,一个人莫名其妙晃到了芙蓉里,坐在路边的铁板烧摊子上,哭到了大半夜,可能哭得太吓人,所以也没有无聊的路人敢来招惹她。

“那个女孩是他们公司的模特,一起出差,然后……因为她养了一只小鹿犬,老周觉得可爱所以……前两天那个女孩甚至直接打电话来要我和他离婚,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而且,他所谓的逢场作戏,并不只有这女孩儿一个人。也不是刚刚开始。他都四十岁了,也不帅,也不是土豪,你说那些小姑娘图什么呢?”硬糖的表情,就好像是在为别人的事情发愁。

“如果说他的出轨对象是你,老婆是小模特儿什么的,我大概会觉得你们是真爱吧。”我喝光了柠檬水,觉得需要用胃部消化一下。

“也许你觉得我早就是胸无大志的小女人了,可是,还是要离婚。那已经不是我的老周了,是另一个人。我不要和陌生人继续过下去。”

“他没有挽留你吗?”

“有……可是那已经不是爱情了。”说到爱情两个字的时候,她的眼睛里还是有十年前的闪光。

“我从来不觉得你是小女人,25岁的你,赌上了全部,就算输,也漂亮。”

“虽然他把房子给我了,但是,我不想要。我又不是不能赚钱,只是,不能像以前挑肥拣瘦。我也想像你一样,有自己的房子,不是谁的,只是我的。”她的脸上竟然也流露出了一点点的羡慕来,让我吃惊良久。

“我明天尽量和老板争取再加一点稿费,这周签合同。”

她长舒了一口气,好像和离婚比起来,这才是她最担心的事情。

吃完比萨,我们决定回芙蓉里,回当初租住的那栋楼,两个三十出头的女人,趴在当年的公寓门口贴着防盗门听墙根,隔壁人家开了门出来,就手拉手逃进安全楼梯,又爬上了一起吃过很多美味的天台。

因为白天风很大,所以意外可以看得见星星。

我说如果早知道今日,那一天,你还会跟他走吗。

她抬起头,眯起眼睛,叹了口气:“我也问过自己,答案竟然没有改变。”

就像每一个失去了爱情的女人,硬糖也问了自己无数遍,“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是不是当时没有那样或者做了什么一切就会不同?”可是这些问题,她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没有少流眼泪,甚至把一直保养良好的大眼睛哭出了许多细纹,一天之内也像老了好几岁。她翻出了他们过往的照片,短信聊天打印的小册子,旅行买回来的纪念品,明明有那么多的好时光,明明曾经那么好。

“可是有些事情,就算想一辈子也想不明白,而有些事情,其实就在那一瞬间,就全都已经明白了。”

“所以?”

“那是爱过我,我也爱过的人。后来他不再爱我,我们都可以,重新开始,无论他已老去,还是我依旧没有长大。”

她低下头去的时候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湿了眼眶。

星空下听到的这一句话,却像是关于幸福的誓言。

十年前,硬糖25岁,结婚了,我22岁,没有男朋友,很羡慕。

十年后,硬糖35岁,离婚了,我32岁,依然单身,依然,羡慕着她。

姚瑶
5月 18,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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