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睁开眼睛,你已经从回忆中醒来了。”
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周言的意识像一缕缕光线悠悠地聚到一处儿,模糊地睁开眼。眼前这人笑容温暖得有些诡异,他收集零散的思绪想了一小会儿,才想起来他是谁。
一小时前,他来到一个心理诊所,在经过一番沟通后,接受了催眠治疗。
催眠医师回到座位上,像观赏一个清朝瓷器般打量着他。
周言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他会同意接受催眠的原因之一是他本不信自己会被催眠,没想到还真睡了过去,而且究竟在这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他一点儿也记不起来。心里一阵悔意涌来,听说被催眠的人问啥答啥,他该不会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比方……那些隐私……
“我……”他嗫嚅道,“催眠出原因了吗?”
治疗师双手交叉,保持着温暖的笑容,点头。
“嗯,找到原因了。”
周言心一颤,果然是有原因。他就知道。
周言出生于一个平凡的家庭。父母都是普通人,周言倒聪明。小学四年级时还挂了三条杠。父母甚是得意,左邻右舍都说这孩子将来有出息。可惜,出不出息这事不是邻居说了算,是老天说了算。一进了初中,周言从出类拔萃变成了力争上流,后来高中已是随波逐流,大学随波逐流,工作随波逐流。家里没背景,一切只能靠自己。
刚毕业那会儿,看着英文好的同学进了外企,活得光鲜亮丽,想想自己也不比他们少什么,只少点口语的经验。问他们吧,都说英语又不难,多说说就会了。倒是有个哥们儿诚恳,对他说:“你去报个班吧。不是说自学不好,但报了班,花了钱,是种约束,舍不得那冤枉钱,学起来动力也足。”
周言脑一热,报了班。白天上班,晚上上课。初期火热,没两个月,精力体力都有点搭不上。再看看那些个外企混的,哪里是真光鲜,不照样活得像条狗,跟他也没差别。感觉辛苦得有点不值,慢慢地就冷了。
周遭另一拨同龄人则投身到商业浪潮中,将来是否能吃香的喝辣的尚不知道,这会儿吃着苦倒是真的。有朋友想拉他入伙,周言犹豫不决,与女朋友商量了一下。女友正热恋着他,无论他做什么决定都支持,也不是个能拿主意的人。
周言说:“要不还是图安稳吧,毕竟现在工作也不错。况且,做生意什么的,档次有点低。你也知道,我的梦想不是当商人,我还是想当一个高级培训师。我的专长在这里。”
女朋友“嗯”了一声靠在他肩上。
“我支持你。”
过了两三年,周言手头的业务做熟了,路就开了些。再看看那些外企的还是天天累成狗,做生意的忙得脚不沾地。周言觉得自己是做了个正确的决定。跟女朋友结了婚,小日子和和美美。
只是所有的幸福只是天堂的碎片,人生从来就是变幻中的,最初的激情过去,他没有成为他曾梦想的高级培训师,老婆也没有停留在一个只知道爱他的女人。家里还是靠着这份工资在活,早年外企工作的那些个同学今天澳洲潜水,明天瑞士滑雪,做生意的那拨也发达了,房子一套套换。周言的老婆成天给他脸色,有次吵得厉害了,他摔了个碗说:“这事你怨我?当初也是你同意求稳的,说支持我。”
老婆说:“我是支持你当高级培训师,你当了吗?公司让你进修,你说你要顾家。但你顾了没?每天回家就是打游戏。说要实现梦想,你有行动过吗?还看不起做生意的,现在哪个做生意的不比你过得好?要梦想没梦想,要钱没钱,你要真这么理直气壮,怎么连同学聚会都不敢去!”
周言被她堵得无话可说,本就生活不顺遂,如今越发气闷。他也不是不想努力,无奈每次想拼上一把总感觉层层阻扰,点背得很,只得感慨时不予我。仔细想想这一路来的生活,没有几天顺心,心情郁闷,竟生出抑郁症的症状来。老婆这下倒又慌了,听人说抑郁症的人是会跳楼的,怕逼得紧了周言一撒手,撂下她和孩子。便寻了个心理诊所,非要他来看病。周言为图个清净,只得来了。再则,他心里有点疑惑,心理学上说人的童年至关重要,长大的行为都由童年而生。自己的童年分明过得春风得意,长大后理应活得意气风发才是,怎么就混成这样。莫不是有什么记忆,连自己也不知道了吧。于是医师说要催眠的时候,他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结果,还真有原因。
周言紧张地看着他,轻声问:“是什么原因?”
医师手握着一支带帽的钢笔,扶了下眼镜,缓缓开口。
“刚刚的催眠,我一直追溯到你三岁那年,才找出了原因。你还记不记得父母给你买的那套积木?”
周言点点头,小时候的确有套彩色的积木,他还挺爱玩的。
医师继续道:“有一天你在搭积木,那时你智力刚开发不久,花了很多时间和心思,终于搭出一个特别好看的造型。没想到,你爸走过时,不小心给碰倒了,积木散了一地。你哭了很久。虽然你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但其实它在你的潜意识中,所以每当你想挑战更好的生活,更好的职业,这个阴影就会出来,觉得成功就好像积木,再努力也是散的。”
走出医院,初冬的太阳散漫地洒在他身上。周言有些释然,又有些难过。原来,真的是有原因的。原来,这么多年,仅仅因为童年的那套积木,使他的人生就如同黑暗中的困兽,想咆哮却找不到出口。但是,幸好,幸好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最后医生和蔼地笑着说:“既然都找到原因了,以后就没了困扰。人生不是必倒的积木,那只是个意外。好好生活,你会成功的。”
周言回家跟老婆说了这缘故,两人都是唏嘘不已。老婆知道了这段往事对他也理解了许多,说会陪他一起克服。日常生活更添温柔,脾气收敛。那晚,老婆烧了他最爱吃的红烧鲳鱼,温言道:“不如让你那个开厂的同学给你点渠道,咱们开个淘宝店,你年纪也不大,现在开始也来得及。”
周言点头,一筷子夹在鱼肚上。没了阴影,人生自然亮堂了。
两年后的元旦,周言在办公室里枯坐到五点,吁了口气,将茶杯里最后一口水喝了,关上电脑,理了理包,准备下班。路过隔壁办公室时,看到门开着,老何也在收拾东西。两人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苦笑。
周言进这公司时,老何已在这家公司做了五年。据说一开始是码农,后来新人辈出,他既没进修,知识库也没更新,加上人也不是很会钻营,就一直做着底层的活儿,再后来码农的工作也不能适应,老板看他在公司多年了,就让他转了做行政。十年下来也就这么不冷不热地待着,涨薪升职从没轮到过他,值班却是少不了。好在节日值班三倍工资,他也乐意。至于周言,他的处境和老何半斤八两。当年说的淘宝生意,同学倒是给了他渠道,但他做了一阵子,每天进货发货的有些力不从心,想着慢慢来,也别太拼。周转一慢,货便囤了起来,一换季款式便落时,再无人问津,惨淡收场。周言失落了一阵认命了,所以说童年的阴影真是跟人一辈子的,哪里是说好就能好得了。老婆虽埋怨也只能算了,毕竟知道周言的苦衷。好在工作还在,只是这么多年也没啥大进步。周言知道自己不足,便在考勤方面做得谨慎,每年到年底无功无过,至少让人拿不到错。
这一天与老何的一个眼神交汇,两人俱有些感伤,竟破天荒地约了去喝一杯。几杯下肚,话匣子都打开了,一连串的想当年。
老何扶着酒杯感慨道:“其实在大学里那会儿,我是咱们班上代码写得最干净的。嘿,你知道那年的s程序吗?开创了一股风潮啊,我写出来后,大家都往这方向写了。”
周言不语,他想到当年的自己,也不是没有逆袭过。初高中时虽然成绩一般,到了大学却不是全拼成绩的,他口才甚佳,在学校的演讲比赛上屡拿名次,又进了校辩队。所以他一度以为,自己将来会走上靠口才吃饭的专业道路。至于后来,他迷上了dota,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老何还在絮絮叨叨:“每次吧,只要我想努力,总有好多难处,好多阻力就是让我坚持不下去!就说那年公司让我去进修,可我刚结婚啊。后来读研,唉,工作已经够累了,精力怎么够呢。”
周言突然有些害怕这个话题,总觉得听着好耳熟。老何看他呆呆的,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周言回过神,将手中的酒一口闷了。
两人默默地喝了两杯,老何垂着头,声音像低泣。
“女人哪,都只认钱。什么感情好,全是假的。都跟她说了我是有苦衷的,她当时还说会陪我一起克服。结果呢,还不照样离了。说我找借口,说我自欺欺人。既然铁了心要走,还刻薄我,把问题怪在我身上,其实不就是嫌我没钱。”
周言心里越发寒意阵阵,拍拍老何的肩。
“都过去的事了,别想了。”
老何讪笑一声,压低声音俯到他耳边。
“其实吧,我有个秘密。你想不想听?”
周言被他嘴中的酒气熏得晕。
还没等他表态,老何长叹一声,凄凄道:“不是我不想努力,我是有苦衷。小时候,我三岁那年,在家里玩积木,好不容易搭了个特别好的房子,结果,我爸不小心给碰了,积木撒了一地。从此,我就有了阴影。做任何事就会想到倒塌的积木,总觉得自己是不会成功的。果然,将近不惑,一事无成。童年的阴影是跟一辈子的啊!”
“啪!”
周言一杯酒洒在了桌上,酒杯打着转,把暗褐的液体泼出一幅图腾,像一排排牙,咧着嘴笑。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昏暗下的灯光下打颤儿问。
“三岁的事,你是怎么记得的?”
老何抬起头,嘴开开合合,像口深井。答案如闷钝变调的回声。
“我做过催眠治疗。医生说的。”
事隔两年,周言又一次站在心理诊所的门口,冬日的暖阳下,丝丝寒意。他吸了口气,走进去。咨询室里刚好走出一个姑娘,年纪轻轻的,眉目甚清秀,体态却肥胖,走路时略摇晃。脸上隐约有泪痕,神情既释然又难过。
那姑娘经过他时瞅了一眼,抹着眼泪离开了。
诊室的门留了条缝,周言张望了一眼,还是当年的那个医师,正坐在办公桌前打电话。
“病人做完催眠刚走。婴儿断食。嗯,对,我告诉她因为她在婴幼儿时,有一次父母都以为对方喂过了,就忘了给她喂食,造成她后来对食物异常渴望。那是,我也知道骗她不好,但不见得告诉她你什么病也没有,就是嘴馋又不爱运动才这么胖吧。反正她也减不了肥,给点心理安慰也好的。不多说了,下午还约了三个患者。一个玩具的遗失,两个倒塌的积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