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子

新房子

我想着那句话,蜘蛛是地上的星星。

6月 30, 2020 阅读 1357 字数 5023 评论 0 喜欢 0
新房子 by  南乌

1

我们走进茂名路的一个小院子,这是她新的住处。每次来上海都会下雨。他妈的上海。院子里面是一栋三层小楼。楼门口放着一个小水盆,水盆里滴滴答答盛着雨。她说这里有只狗,一楼人家养的流浪狗,今天流浪狗在外面。我没看见那只狗,后来也没有看见过。走进小楼,我把她带紫边的小伞收起,抖落干净。

房子的走廊阶梯都是木质的,经过水分和时间的浸洗,高高低低。每一脚都像踩在皱纹上。“你是这里第一个客人。”她领先我半截楼梯。二到三楼的连接处有扇铁闸门,她拿出了一大串钥匙,仔细辨认。来到三楼,左右两侧各有一套房子,还有一个开放式的厨房,厨房里面是洗手间。她住在左边的那套房子里,我凑上前看右边的房子,房门是木框,镶磨砂玻璃,里面黑黢黢的,“好久没有看见这样的设计了,” “隔壁那家没有人。主人十多年前就搬走了,房子也没出租,屯着。”她高兴地说整层楼都是她的,多好的地方,去他妈的高层公寓。

我跟着她走进门,进门是一个小厅。左手边放着一套桌椅,桌子后边是一个老冰箱,上下门敞开着,欢迎我们到来。正对着小厅是她的卧室,正中摆了一张大床,床上只有一个床垫。房间角上有一个绿色的单人沙发,屁股和手的位置已经褪了颜色。小厅向右一拐,是一间更大的客厅。屋顶斜着降下来,吃掉一块乳酪状的空间。一个红色沙发床的对面,是一台电视机。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看见电视背后墙上有一些卡通贴纸,贴地的地方是几株苹果树,树根忽高忽低,再往上,是一个太阳,和几架飞机。如果我是个婴儿,我也想有这样一个房间。飞机靠近墙顶,是那么高,快要飞出世界。

她很兴奋地跟我讲她的改造计划,这里要放一块地毯,衣柜太笨重要换一个。沙发不好看,要出掉。至于这些墙上的贴纸,她做出了一个快呕吐的表情。屋里闷热,她脱下了外套,里面穿着吊带背心。我闻到了新房子的味道,这是所有新房子都会有的味道。

“把桌子转到这边。”她指挥着我。这张青灰的老桌子,比它的颜色还要轻。她把鞋盒里的鞋子一双双拿出来,靠着墙角排成一列。好像许多不同的人,曾经靠在墙上,等待枪决。“沙发搬到大客厅里。”“Yes, Madame.” 她伏在床前,我打了下她鼓起的屁股,然后跑开。我把那个绿色的小沙发搬起来。我看见,靠近沙发底部的墙上写了一行字,“蜘蛛是地上的星星。”这行字用铅笔写成,字迹歪斜,描了好几遍。我抬着绿色的沙发,把它搬到大客厅里,放在窗边。她打开叠好的床单,铺在床垫上。她拿出一个枕头,塞进枕套里。又拿出另一个枕头。今天晚上,我们将会躺在这张床上,这会是我们第二次做爱。我想着那句话,蜘蛛是地上的星星。

2

1988年,韩敏和邝保良搬进了生产资料服务中心分的新房子,这时候离他们结婚已经三年了。两个人受够了避孕措施和不得不紧闭的房门,滚倒在没有床垫的棕绷床上。保良拉下自己的两条裤子,韩敏伸手帮他。保良按住她的脸,亲吻她。韩敏的眼镜脚滑出了耳槽,歪在脸上。保良紧紧地抱住她,把她捏成一个紧实的汤圆。事后,他把韩敏扶起来,打开一床被子,垫在棕绷床上。两个人趴着,保良看着韩敏快要闭上的眼睛,伸手摸她背上被棕丝印出的深浅痕迹。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韩敏每天都要跨越整个城区去东边上班,5点半她从床上起来,放下迷迷糊糊的邝保良的手。如果当天她感到精神不错,便会给自己煮一点面,加上酱油,做成拌面。吃完饭,她从小区的这头穿行到那头,坐上11路公交车,过13个站,然后换316路,到达尘土满路的钟家村。她在叔叔的厂里做出纳,做了五年了。和她一个办公室的是四十岁的老叶,老叶眉毛很粗,说话声音很大。今天又要下雨了,老叶说。老叶说昨天晚上他在菜市场里买到了一条上好的鲫鱼,那条鲫鱼一看就是上好的,用清蒸自然是最合适的。老叶没有红烧,就是清蒸,老叶没有多放调料,加了几条姜丝,一小口黄酒。鲫鱼最鲜了。老叶精神抖擞地讲着鲫鱼的事情,韩敏含糊地回应着,低头看着会计资格证考试教材。这个厂子太老了,老得发绿。韩敏想换个工作地方,哪怕离她的那个小房子近一些。

下班后,她挤上了潮湿的公车,给自己抢了一个座位。她又打开会计教材,看着,睡着了。书掉在地上,被沾着污水的鞋子踩了几脚。一个年轻的大学生帮她捡起书本,放在她的腿上。这些天,韩敏有了我,总是在公车上睡着。

韩敏走上楼梯,木门没关。她拉开防盗门走了进去。邝保良正在拆卧室的地砖,韩敏吓坏了,问他在干什么。邝保良说他要给卧室铺地毯。韩敏问他为什么非得拆瓷砖。邝说他要放的是最时兴的欧式厚地毯,铺好之后卧室里就不用穿鞋了,想躺就躺,想坐就坐。邝情绪很高,韩敏想不到理由反驳。

晚上,韩敏跨过碎了一地的瓷砖,爬上崭新的床。邝喝完第二瓶啤酒,洗了澡,也跑到床上来。他趴在韩敏的肚子上,右手在她的乳头上画圈圈。韩敏手里握着遥控器,看着新彩电上的节目。她的乳头硬了起来,韩敏把电视声音关小了,她能听见自己喘气的声音。保良的手跌了下去,他睡着了。韩敏摇了摇保良,没有反应,只好接着看电视,《学英语900句》,蓝色背景上,一行行白字被一个男性声音念出。韩敏跟着读,后来不出声了,只是看着。到了10点,电视台停播了。韩敏有些尿急,看着破碎的瓷砖,她又不愿意下床,就裹起被子抱住邝保良,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5点半,韩敏照旧从床上起来,去坐公交车。邝保良每天总是要睡到九点钟,在房间里做一套热身运动,才骑个脚踏车去上班。分配的生产资料越来越少了,邝保良和他的同事们没什么可干的。男人们仔细计算了一下,任何时候有两个人在办公室就够用了。因此他们制定了新的上下班计划,每个人每天只要四个小时。在这四个小时里,他们交换香烟、瓜子,谈论下海经商的前同事。

下午两三点钟,邝保良骑着脚踏车回到小区,钻进了棋牌室里。棋牌室里都是些下岗的闲人,拿着工龄买断的钱下注,幻想着哪一天能重新上岗。潘瑶是棋牌室的老板,比保良大三岁。哪桌缺了人,她便会坐下陪打,输钱赢钱是不计的。保良打牌很放松,总是说着笑话。他的耳朵上总有一根烟,喜欢在码牌的时候点起。牌局中,潘瑶飘过来,从保良的烟盒里取一支新烟出来,夹在他的耳朵上。邝保良打牌不肯停,好几次,韩敏做好了饭,只好跑到棋牌室去找他。潘瑶一看见韩敏来了,便会大喊一声,“保良,寻你的。”老板娘发话,保良也不好再待下去。

绿色地毯铺好后不久,邝保良邀请潘瑶夫妇来他们家作客。家里没接待过客人,韩敏有些紧张。当天下午,她早早地从厂里出来,大老远跑到南边城隍山下排队买了一只烤鸡。这只烤鸡装点她平庸的厨艺,应该还不算太坏,她想。

用餐的时候,保良和潘瑶老公喝起了啤酒,就赵治勋和曹薰铉的棋力高低聊了起来。烤鸡很快被吃完了,韩敏做的排骨却还剩下不少。潘瑶拉着韩敏聊天,潘瑶说她以前是在棉纺布厂做的,但厂里太无聊了,她就包下了棋牌室。韩敏觉得很受鼓舞,说起了自己想当会计师。潘瑶说那韩敏你一定很会算钱,下次一起来打牌。韩敏说不不不她从来不打牌。

吃完饭,保良让潘瑶夫妇进卧室看看。潘瑶在卧室门口脱下了鞋,踏上了绿色的地毯。潘瑶的趾甲修得很漂亮,韩敏盯着她的趾甲看,又看了看自己的脚。潘瑶兴奋地和她丈夫说,他们家也应该弄一块厚地毯。他丈夫装模作样地问保良地毯要怎么装,保良讲了打掉地砖的故事。潘瑶丈夫皱起眉头,不说话了。

夏天到了,韩敏的肚子大了起来。保良过了生日,33岁了。韩敏摸着保良稀稀拉拉的胡子,笑着说保良你老来得子。保良紧紧地抱住韩敏。

周六下午,韩敏躺在厚地毯上,地毯柔软又凉快,舒服极了。韩敏侧过身体,准备睡一觉。她眼睛都快闭上了,突然看见了一个尖利的东西。一根鱼刺,韩敏把它拿了起来,是一段趾甲。那不是保良粗硬的趾甲,韩敏用手拨弄它,趾甲弯了起来。韩敏从来不在卧室里剪趾甲。是潘瑶,我在韩敏的肚子里告诉她。韩敏的肚子痛了起来,接着是胸。韩敏受不了了,躺在了床上。她想出去找保良,可她有点喘不过气来。韩敏闭上眼睛,绿色的地毯变成了长长的水草,充满了海腥味。韩敏尿急了,但她不敢下床,她怕被缠进水草里。她闭上眼睛,感觉世界在晃,床是海里的小船,她只能紧紧抓住。

保良骑着脚踏车回来了,还带了一只老母鸡。他在厨房里煲了鸡汤,喊韩敏出来吃。韩敏说保良你来抱我下床吧,我没力气了。保良抱起了韩敏,想在地毯上把她放下。韩敏勾住了保良的脖子,说保良你把我抱到客厅里吧。保良两大步跨过了绿色海洋,踏进了客厅。

晚饭时候,保良拿出了一瓶冰西湖啤酒,给自己倒上。韩敏一粒一粒地吃着豆子,饭几乎没动。多吃点,你应该多吃点,保良劝她。韩敏说她不舒服。才六个月呐,还没到那个时候呢,保良笑着说。他又拿了个杯子,给韩敏倒上啤酒。你也喝点,也喝点吧。我不喝,韩敏拒绝了。保良又给自己开了瓶西湖啤酒。韩敏说保良你能不能不要再去棋牌室了,多在家陪陪我。保良说,也就每天玩几圈放松放松,工作累了放松放松。韩敏说,你是不是去见潘瑶了。保良把酒杯摔在了地上,他拿过给韩敏倒的酒杯,也摔在了地上。酒杯渣子扎在了保良脚踝上,流下几条血迹。

夏末,韩敏的腹痛越来越厉害,整天躺在床上。保良好像变了一点,他总是在下午哄韩敏睡着。等韩敏醒过来,发现保良又出门了。韩敏知道那该死的菜市场就在小区里,可保良一去总是两三个小时。电风扇摆在床头,摇啊摇啊摇啊摇啊,保良一去两三个小时。我等得不耐烦了,伸腿踢了韩敏一脚。韩敏叫了一声,隔着肌肤血液子宫捂着我。

韩敏说,“你爸爸是个负心汉他欺负我们母子俩他不得好死……潘瑶臭不要脸是个婊子……他夹着香烟吊儿郎当我怎么没看出来潘瑶是个臭婊子……服务中心原来很忙的他变了服务中心怎么会这个样子……你长大了不能和婊子在一起你是不是也像爸爸一样是个负心汉……邝保良是个流氓我要和他离婚我不要你了我跟他离婚……我不要你了不要你了你长大了不能和婊子在一起不要像你爸一样不要去棋牌室。”我在韩敏肚子里点点头,说我记住了。

3

那天晚上,我们喝醉了,回到茂名路的院子。我把她的吊带背心剥下来,甩在老旧的地板上,甩在那行字的边上。我从她背后抱住她,啃咬她的肩膀,风从两边吹进来,从两边开着的小窗里吹进来。我喷着酒气,把她放在床上。

后来,我们没了力气,各朝一边躺着。我穿过三楼的过道,走进洗手间里。这是个老马桶,盖板翻上就掉下来。我只好一手扶住盖板,一手扶着自己的东西。就这样尿着。右边有个老浴缸,浴缸里躺着薄薄一层水。我妈妈躺在里面,看着我。她的腋毛没刮,直喇喇地刺着。我的妈妈看着我。

雨下到脚板上,我醒了过来,头脑昏沉。小窗开着,又下雨了,老叶说得没错。我觉得我该回家了,他妈的上海。

4

七年前,钟伟租下茂名路小院子的三层。房子的走廊阶梯都是木质的,老旧残破。昏暗中,高高低低的木板总能把人绊倒。钟伟没有办法,钟伟在外地的女朋友要过来,钟伟只好搬出他和室友租的小房间。院子很便宜,大家都住进了高层公寓,没人想住又老又潮的地方。

钟伟提着两个编织袋就搬了进来。房子里空空荡荡的,房东宝贝他的实木家具,一件件又重又大全部拿走了。钟伟有些兴奋,可是风不断地从两边小窗吹进来。下午,钟伟去对面的垃圾站捡了个床垫,驮在背上背了回来。床垫贴地的部分进了脏水,腐臭不堪。钟伟拿出一盒痱子粉,打开铁盖,扑到脏的地方。

晚上,钟伟躺在捡来的床垫上,睡不着。钟伟兴奋极了,钟伟想着女朋友就要过来,在空空的房间里她叫了起来哇,他抱住她在空空的房间里分开她的双腿明天还要去同事家拉一张二手床叫一个货车不司机不用帮忙我自己就可以搬,床板裂了就在屁股的位置下沉你得赔钱我自己搬我自己搬再去趟二手市场吧一千五一千五两千不能超过这个数我可以假装走开要是她在她最会还价了要一个沙发,蓝色绿色的吧绿色的吧,我喜欢女孩最好女孩男孩男孩也好,让他在这里玩这间房对这间房子不要放什么东西让他跑让他知道这个世界这是他的墙这是属于他的墙,飞机在我耳边飞飞机对了墙上有飞机。飞机飞过钟伟的头顶,他睡着了。

过了一刻钟,一只蜘蛛从床垫的排气孔里爬出来,它窸窸窣窣地爬上钟伟的大臂,沿着脖子向上,它爬到了钟伟的耳朵上,在耳垂最软的地方咬了一口。

钟伟在高热中醒来,他感到耳朵刺痛难忍。他伸手摸了摸,耳垂硬得像个铅块。钟伟想动动自己的身体,可是身体没动。他向后仰去,窗子上还没装窗帘,窗口像个深渊。深渊里面,他可以看见所有的星星。钟伟靠以前看百科全书的记忆,给星星连线。耳朵越涨越大,钟伟难受极了。一些星星变大了,它们突然变大了。另一些星星变大,变得很大很亮,靠近我,就在屋顶了,那么靠近。大星星滑落了,流了下去,没有了。

钟伟哭了。

南乌
6月 30,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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