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是他一星期前捡回家的。小区花园里有很多只猫,做贼似的,看见人走近就去草丛里躲起来,露半个头出来窥视四周,以为别人看不见它们。有住户在专门的地方定期放上些猫粮和罐头,等他们走远,猫就从角落里窜出来争食。
他拿情人寄放在他家的猫罐头试过一次,走到停车多的阴暗角落,打开罐头放在地上,他自己蹲在不远处吸烟。车底下探出许多猫头,弓着腰准备朝罐头冲刺,看见他蹲在一旁,又把身子缩回去,与他对视起来。好几分钟都没有猫靠近,他站起身围着楼房溜达两圈,回来时罐头已经空了,四下一只猫都见不着。“怂包。”他说,捡起罐头盒子扔进垃圾桶里。
一周前的周五晚上,他下班回家,在楼下遇见那只猫。它站在别人停放的自行车后座上,注视着他,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
猫看起来四五个月大,很瘦,毛色很杂,背部像是把黄、褐、黑色的染料撒上去后,随意搅成的一团。腹部是纯白的,两只前爪都是白色,后爪一只褐色、一只白褐相间,整只猫仿佛烂布拼凑的木偶。黑色的尾巴较之其他猫要粗壮一些,毛发也更蓬松。它有一双桃花眼,眼角上边淡淡的黑,向上翘着,像化着唱戏的吊眼角妆。
他伸手摸了一下猫,猫叫了两声,没跑。他蹲下来和它对视了一会儿,上楼给它拿了个罐头。猫吃得很急,像是很久没吃东西。吃完半盒罐头后,猫舔舔嘴唇,走到他腿边蹭了蹭他。他抓住猫的前爪,把它环抱在怀里。
那是八月的中旬,晚风潮湿,没有一丝凉意,猫柔软的身体蜷在他的臂环里,像一块玉石。他挠了挠猫咪的后颈,听见它喉咙里传出舒畅的呼噜声。他把它抱回了家。
他给情人打电话,说自己捡了只猫。挂下电话以后,他给猫洗了个澡。四十分钟后她到了,一进门,就看见猫站在窗台上朝外望,她说:“没想到你竟然会养猫,怎么,羡慕我有芥末陪着?”
“不是,准备周末在家炖猫肉吃。”他说。
她笑了两声,兀自走去窗边摸猫:“是只母猫诶,可惜芥末绝育了,不然可以凑一对。”
他没有说话,接过她提着的书包,掏出换洗的衣服放在床头,包里还有一些猫粮和罐头。“准备过夜?你家里那位,不在吗。”
“出差去了,说是这周末不过来。再说我本来就准备过来啊,只是你先给我打了电话。”她说,“你打算给小猫咪起什么名字?”
“没想过,”他说,“懒得起吧,反正明天就吃掉了。”
女孩不停地给猫拍照,拿带来的老鼠玩具逗它玩了很久。晚上睡觉时,她说:“明天我们带它去宠物店打针吧。”他“嗯”了一声,抚摸她染成橘色的短头,刺刺的,有些扎手,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摸另一只小猫。
翌日,他们带猫去宠物店打了疫苗,滴了驱虫药水,还给它买了猫砂盆、猫砂、逗猫棒、猫薄荷、猫咪专用指甲剪、用来装猫的透气背包。回去的路上,猫在背包里用爪子乱抠,情人说:“等会儿你该给它剪指甲了。”他便随口问了一句,你呢。
“我得回去了。我那位,今天晚上要过来,晚上我就不在你这待了。”
——他的房间是一个大开间,天花板很高,有两张床,地上的双人床中间可以升起一张桌子,做榻榻米。旁边是柜子,柜子上头是张单人床,从旁边的木质台阶上去。这是原来。而往后的日子里,木头台阶和上铺的床,就成了猫专属的爬架和窝。
他还没有完全适应有猫的生活。有时他回家很晚,推开房门,还没来得及开灯,一个敏捷的黑影就从上铺的床窜下来,转瞬间就消失在椅子背后的阴暗处。他一开始总是要吓一跳,整个人僵滞在门口,好一会儿才能回过神来,在黑暗里嗦嗦地摸向电灯的开关,灯亮了,就看见猫正在椅子上打滚。他放下背包,给它换上新鲜的粮食和清水,检查猫砂盆,粪便铲到屋外的垃圾桶里,坐到猫的身旁抚摸它的身体,手好像还在微微颤抖——就像回到了他更小的时候。那些傍晚,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看电视,黄昏的光如潮水般从窗口退去。夜幕降临,他总感觉家里有东西。蹑手蹑脚的人,或是四处乱窜的黑影。他大声叫喊父母,但没有用,那样的时刻,大人永远缺席,像死了似的。他只能把屋子里的灯全部打开,即便每次父母回来后,都免不了要因为他浪费电而臭骂他一顿。
情人会在周末的时候来他家里,给他做一顿晚餐,睡上一夜。有时她会带芥末过来,它是一只胖橘猫,他自家也添了“猫丁”之后,两只猫见面,一般总要打上一架,然后过一会儿又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开始互相舔毛。有时她不会过来。情人不来的周末,他躺在床上,脑子里总会出现她和那个人在一起的场景。他没见过他,但他却觉得已经见过他很多次了,那个人的一切在他的想象中都变得那么清晰,比他高,比他爽朗,比他……
冬天来临之前,他给猫买了一根遛猫绳,想带它去外面转转。但不管它平时在家里怎么活蹦乱跳,牵上绳子,就夹着尾巴,不肯往前迈一步。再用力两下,猫就侧躺在地上,任他拖着往前走,但无论如何就是不肯站起来。情人有时候跟在后面笑,接过绳子温柔地哄猫,过一会儿,就被它虏去了心,在小区里撒欢儿地跑。
“蠢猫。”他说。
“是你太凶了吧。”她蹲下身子抚摸猫的脑袋,“你是不是更喜欢我?叫我妈妈好不好,好不好?”
但它不说话,只是一味地舔着情人的手心,像只狗似的摇尾巴,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你过年回家吗?”她忽然抬起头。
“回。”他顿了一下,又补上一句,“年后可能不来上海了。没意思。”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说猫。”
“腌了路上做干粮。”
“说正经的呢,你还要它吗?”
猫正在扒拉着枯了的梧桐叶玩,伸出它的鼻子四处乱嗅,背上绑着滑稽的遛猫绳。
“要吧,”他说,“不然就它这样的……在外面不是被人打死就是被别的猫打死。”
“我问过他,”她接过话头继续说下去,“但他死活不同意。他本来就不喜欢猫,养芥末已经算是最大的让步了。”
“我知道。”
“那你没想过把它送人吗?”
他看了她一眼,“你非得当着它的面跟我讨论它的未来吗?”
情人笑起来,“它又听不懂。”
他又看了猫一眼,它还在四处嗅着,用爪子刨路旁汽车的轮胎,像个耳背的老太婆。“我大学时候,住了一年宿舍,后来就搬去外面住了。
“大一的时候我住宿舍,是下铺。上铺那个人的女朋友养了只猫。期末考试前,复习周,他女朋友回家了,他在宿舍打游戏,女朋友就把猫寄养在我们宿舍里。那时候他们快分手了。一吵架,他就打他女朋友的猫。”
他停了下来,情人望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有一天,他在电话里跟他女朋友说,猫自己跑掉了。那天下午我在宿舍里看书,他的柜门里传出一些响动,我还以为是老鼠,正准备过去看看,就看见一只猫从里面跌出来。是他女朋友的那只,它在地上翻了两下,硬是没站起来,很快就咽气了。”
他吸了口气,“我抓着他的头发就往桌子角上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完全跟我没关系对不对,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觉得非这么做不可。后来我被学校通报,之后就搬出去住了。我忘不了,所以现在我也不想信任其他人。”
她站起来,似乎是想抱他一下,但被他侧开身子躲过去了。
“好吧,”她说,“那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嗯,把它带回去。”
“火车上能带宠物吗?飞机呢?”
“我自己想办法。”他说。
他买的硬卧票,中铺。他比情人要提前两天回家,临走那天,她请了假来帮他收拾行李,他说不用,她就坐在椅子上等他。猫在满地的纸箱之间跳来跳去,显得非常兴奋,情人把猫抱到她腿上:“小乖乖,去了新家要听话。”猫打着呼噜望着她。
“你还是该给它起个名字的。”她看着猫,跟他说。
“以后再说吧。”他没看猫,这一回却也没再看向她。
他把行李打包好,大多都寄回去,换洗的衣服装在箱子里,原本他还会背个包,里面装电脑和书。现在他把它们放进箱子里,准备把猫装在背包里带走。
确认了猫刚刚上过厕所,他把猫砂盆扔到门外,准备回家再买新的。他把一天量的猫粮装进一个塑料长管里,塞到背包的隔层,又在里面放了一个罐头,几件叠好的衣服铺在背包底部,放平整,盖上和背包颜色相同的纸板,把猫放到纸板上,拉开顶端的拉链,让猫露出头来。猫蹬腿想要跳出来,被他打了一巴掌,就悻悻地钻了进去,把脸贴到侧边的网状透气孔上。
他们走到地铁站,她还一直在旁边跟着。
“不用送我了,就到这里吧。”他说。
她低着头,短发遮住眼睛。他回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留着披肩的半长头发——什么时候一切改变了呢?无论是头发,还是她与他之间。他说:“还是现在的短发比较适合你。”
他看见她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你可别哭啊。”
猫在这时探出头,“喵”地叫了一声,情人上前摸了摸它的头,拿出一只奶牛色的猫咪布偶,塞进装着猫咪的背包里。“送你的。”
他正想拒绝,她又说:“它长得很像你的猫,我前几天在商场看到,就买了两个,一人一个。”他望着她的眼睛,伸出手臂想抱一下她,她挣脱开他的手,跑开到三米外的位置,对他招了招手,就转身离开了。
猫再次探出头,望了他一会儿,好像不太懂得的样子,转瞬间又被他头顶晃动的梧桐树叶吸走了注意力。它朝树梢间掠过的小鸟伸出爪子扒拉着,像准备起飞似的。他对它说:“你可别把你妈妈给忘了。”
他提前一个多小时到了火车站,进到厕所的隔间,打开背包,给猫喂了点吃的。他把背包里的衣服掏出来,将猫放进包的底层,摸了摸它的头,在它两边堆上衣服,盖上纸板,把剩下的衣服盖在纸板上,深呼吸一口车站内欠乏流通性的空气,然后往安检口走去。
到处都是人,火车站怎么永远有这么多非要从这儿去到那儿的人。他围着安检处走了一圈,故意挑了个年轻的女安检员,他把箱子放上传输带,把包背在身后,张开手臂,任由女安检员拿着棍子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背包也要检一下。”女安检员说。
“我包挺贵的,而且刚洗干净,不想弄脏。我打开给你看吧。”他望着女安检员,尽力挤出一个微笑,然后打开背包。女安检员探头看了一眼,是衣服。
女安检员正准备说点什么,她旁边的一个胖子却率先插了嘴,“不行,哪有这种道理。包贵怎么了,你爱马仕也得过安检。”看起来是女安检员的上司,女安检员对他耸了耸肩膀。
他想给那个胖子一拳,看着她像一头肉猪似的在地上翻滚。但是他说:“好的。”他摘下背包,放上传输带。胖女人转开视线的一瞬间,他抓起背包朝前走了几步,把包放在扫描仪另一端的传输带上。旁边的保安立时就逮住了这画面:“诶这人在逃安检!”
胖女人走过来,他只能乖乖地打开背包,猫的脑袋从缝隙里探出来,保安在一旁显得洋洋得意。他们说他必须带着他的猫去办理托运。
到了月台,列车员领着他朝托运车厢走去。“你去那边登记一下,拿好这个条子。你把宠物托运安顿好了,就可以过来了。下车时记得拿着条子去领你的东西。”列车员说。
托运车厢里充满了各种动物的气味,几只狗趴在笼子边缘,没精打采地吐着舌头,口水顺着笼子边缘滴落到地上。他把猫放进离那几只狗远一些的笼子里,猫竖起耳朵,在爬满铁锈的铁杆上舔了一下,又四处不停地嗅着,像是有点渴了。他摸了摸它的脑袋,从背包里拿出矿泉水倒了一点儿给它。他朝来处望了一眼,列车员正百无聊赖地吸着烟,等他把猫安顿好,他朝那边挪了一步,用身子挡住笼口,把猫塞回背包里,想了想,又把情人送他的娃娃放进了笼子里。
“弄好了。”他走过去给列车员递了支烟。列车员接过烟,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然后夹在耳朵上面,他朝托运车厢的方向看了一眼,笼子里有一只黑色的爪子耷拉出来。“弄好了是吧,”他说,“走吧。”
他一直没坐下,他一直盯着窗外。窗外另一条静止的轨道上,终于,那台火车在簌簌地倒退了。他们出发了。他这才松了口气。他把箱子放进床底,爬上中铺,朝周围看了几眼,两个上铺都睡着人,蒙着被子,看不清脸。下铺坐着两男一女,三人大概认识,已经拿出花生橘子吃了起来。对面的中铺坐着一个中年女人,穿着红袄。她把枕头竖在内侧的墙壁上,靠在上面眺望窗外,腿边坐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孩。
他面朝里侧,打开背包,好让猫能稍微透透气,猫叫了两声,他大声咳嗽起来,想把猫的声音掩盖过去。红袄女人望了他一眼,兴味索然地把眼光再次投向窗外幻觉一般闪过的树影,她的小孩倒是一直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他。
他一向讨厌火车,潮湿混乱的车厢里蔓延着各种令人绝望的味道。车厢里的人要么像患了绝症,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要么四处走来走去,贼溜溜地盯着车上的每一个人,好像所有人都偷走了他的假牙。无法打开的窗子外面,闪过乏味的田园风景,偶有紧贴车窗略过的崖壁上,生长着难见阳光的树,见到列车驶过,便幽魂似的贴上来,又被迅速甩到身后去了。
晚饭时间,车厢里飘满了泡面的味道,他买了一盒饼干,就着矿泉水吃起来,走廊上的椅子迅速被人坐满,消磨时间的旅人各自讲述着不相干的事情。下铺的女人不知去了哪里,两个男人高声谈论起从报纸新闻上看来的政治观点。他看了一眼对铺,红袄女人还在盯着窗外,丝毫没有去吃饭的意思。小孩也不吵不闹,拿着女人的手机玩着什么游戏。
他观察好了时机,把书包用枕头挡住,想方设法给它喂了点吃的。它的脑袋从缝隙里露出半个,警惕地望着窗外,好像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在这星球上。他扶着枕头的手麻了,一脱手的工夫,猫却突然窜出来,准备往下跳。他一把抓住它,但对铺的女人和小孩都看到猫了。他望着他们,女人只看了两眼,再次把头转回去,小孩眼里迸出光来,把手机扔到一边,对着猫伸手。
他试图把它捉住,但这时他忽然感到一股暖流划过自己的手。一股骚味弥漫开来。下铺的女人探出脑袋:“你家小孩尿尿了。”
红袄女人看了小孩一眼,又扫了他一眼:“没有。”
下铺的女人站起身,朝中铺看过来。他用被子把猫和它的尿盖住,女人说:“什么味儿,他妈的。”又坐下继续刚才的聊天。
他拿被子把猫和它撒的尿一块捂起来。夜色渐浓,列车像驶进了一条漫长的隧道,坐在椅子上的人都渐渐爬上床去睡了,他觉得此时安全,就决定让猫在床上活动一下,他神经刚一放松,上铺的人却突然踩着他的床爬下来——大概是尿急。那人一眼看见了猫。
“喂,你怎么把猫带上火车。”那人喊道。是个发福的中年男人,一身肥肉松垮垮地堆在关节处和肚子上,停在中铺床尾的地方,把光遮了一半。听到男人的叫喊,四周的人像是都从坟里爬出来,纷纷探头过来看。男人一见这场面,更加起劲,大声叫道:“你不知道猫不能上火车吗?”
他说:“我知道猪不能上火车,你不还是上来了。”
男人后退两步,提高嗓门说:“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下铺的女人探出头:“怪不得我说一股尿骚味,原来是你带了猫。”
“关你屁事。”
“你等着,”肥油男叫道,“我去叫列车员。”他身子吊在半空中,在床底找鞋的时候还绊了一跤,摔坐在下铺的床上。“你等着。”男人说。
“我等你。”他说。
一分钟后,男人领着列车员过来了。“你怎么过的安检。”列车员说。他没说话。
“把猫给我。”列车员跨了一步,扯住猫的后颈,从他手里抢过猫。猫把尾巴夹在两腿间,身体因剧烈的疼痛拱成一团,咧开嘴露出尖牙,发出尖锐的抽气声。
他从中铺跳下来,朝列车员挥了一拳,但没打中,打到了隔壁中铺的床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两人扭打起来,列车员松开手,猫趁机跳进他床底的箱子后面去了。车厢里响起小孩的哭声,其他几个列车员赶过来把两人拉开。
“先生,”赶来拉架的高个列车员说:“猫不能带上车的,您必须把猫给我们保管,车马上到站了,下一站要把它放下去。”
他看了一下表,晚上十一点,他本该在第二天早上六点到站。“好。”他说,“我和它一起下车。”他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从床底拖出箱子,把猫抱在手上。周围的人都看着他,只有对面中铺的小孩,一直盯着猫看。他站在车门口等了一会儿,车到站了,他下车后,朝车厢的方向吐了口痰。
车只停留了一分钟,没有人下车,四周也没有人,是个偏僻的小站。每隔十米的天花板上吊着刺眼的灯,除此之外一片漆黑,他看不清站牌,不知道这是哪里。他拖着箱子走了一圈,找不到出口,箱轮在粗糙的水泥地面滚过,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像有飞机从头顶驶过。
他在一根巨大的柱子旁停下来,放下箱子,拿出遛猫绳给猫绑上。猫扭着头舔自己的后背,两只耳朵耷拉着,显得无精打采。他靠坐在柱子的阴影里,给猫喂点罐头吃。一月的风又湿又冷,从陌生的车站游过,像一条巨大的水蛇。他对猫说:“你想吃就吃,想尿就尿,没关系,没人会怪你。”他盘腿坐着,拉开上衣的拉链,让猫钻进他的外套里。
今天是周六,往常这时候,他想,情人应该已经和他一起躺在他温暖的床上,互相感受着对方的体温。他抚摸猫的身体,回忆着情人的短发的触感。她现在或许一个人在家,也或许和她真正的爱人躺在一起,那个人抚摸着她绒绒的短发,在曾经的长发不见了的位置。
那一晚,他一会儿睡着,一会儿醒来,屁股被坚硬的地面硌得酸麻,快临近清晨的时候,陆陆续续有人从他身边经过。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在他面前三米的地方站了一会儿,看见他怀里的猫,想走过来逗逗它。他拾起身边的石头朝男人扔去。男人躲开了,石头飞进阴影里,传出空洞的哒哒声。“妈的,神经病吧。”男人叫骂着,一边快步走开。
天色渐渐亮了,雾霭很重,他从头顶的天窗看出去,天空像一张惨白的纸,粘在玻璃上。他解开猫的绳索,把它放进背包里,让它露出头。他去吃了个早餐,等猫拉完屎尿,用手机叫了车。换了好几辆后,找到了愿意跑跨省长途的司机。他坐上后座,横躺下来,把外套脱下来,让猫卧在自己身上。猫似乎累了,也不再留连窗外的风景,安静地蜷在他起起伏伏的肚子上。
回家前,他先去宠物店买了新的猫砂盆和猫砂,罐头和猫粮还剩一些,他准备下次再买。到家已经临近中午,他打开门,妈妈在厨房炒菜,鱼香飘满屋子。见他回来,妈妈说:“不是说早上到吗,怎么这么晚,你爸打麻将去了,去洗手准备吃饭。”
“车晚点了。”他换了鞋,把行李放进柜子里,摆好猫砂盆,倒上猫砂,再给它倒了点猫粮,然后走进厨房,“我把猫带回来了。”
妈妈抬头看了他一眼,“我不是叫你别带回来吗,你怎么带回来的,人家让你上车?”
他说:“你别管。”
“你别把猫放在家里哈,我可不喜欢,放院子里去。脏兮兮的,本来就是外头乱跑的东西,带回家干嘛。”
“我放我房间,反正不用你管。”
“我说你还不听了是吧…… ”
他转身走进自己房间,顺手带上门。于是她的声音刷的一下断了。
猫吃完粮食,蜷着四肢在自己的新房间游荡,东嗅嗅西嗅嗅,想要记住这里的气味。他看着猫跳上自己小时候睡过的床。小时候,他幻想过自己拥有一只猫,就在这个房间里,有一个陪伴自己度过童年的小生物,不说话,只是各自生活着。童年时每次这样的想象,都能驱走噩梦,让他睡个好觉。
吃罢饭,阳光穿过窗棂,照射在胡桃木色的地板上,划出一道道橙色的方格。他换上衣服,把猫关在自己房间,对妈妈说:“我出去走走,猫放我房间,你别动它。”妈妈在院子里拍打晾晒的衣服,尘埃像水族馆里的水母一样上下飘浮。他不确定妈妈有没有听到。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出门去了。
小区里总有小孩在疯闹。他们拿着捡来的木棍,假装自己是幕府时代的浪人,敲打着景观树的枝桠,墨绿色的叶子撒落在花坛上,把树下撒尿的野狗惊得吼叫起来。
他百无聊赖地晃悠着,走到小区边缘的喷泉旁,找了个靠椅坐下来。喷泉已经废弃,出水口生着铁锈,四周的水池里漂着彩色的塑料包装袋,几个老人站在太阳底下,互相讲着邻居的坏话。他睡了一会儿,醒来时,阳光已经离开了他的靠椅,变得暗淡无力,移动到他背后的那栋楼上去了。远处的楼道里,有狗在狂吠不止。他看了一眼手机,情人给他打了三个电话,又发了一段长长的微信。
情人说,她犹豫了很久之后,打算对家人公开她的感情。她说,家里人还不一定会同意,他们只愿意她找公务员,或者是她母亲单位同事的儿子之类的。如若不行,她打算离开上海,用这几年存下的钱,去一个别的地方,两个人一起租个房子,换个手机号,彻底逃离父母的掌控。末尾,情人补了一句,争执很久之后,那个人终于同意把芥末也一起带过去。
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关掉手机,点了支烟。刚才打闹的小孩此刻围在一个花坛边,背对着他,一边用木棍敲打着什么,一边发出哄笑声。“傻逼小孩。”他说。他打开家门,妈妈在卫生间里冲洗地毯,院子的门开着,阳光在远处,像一个遥远的洞穴。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准备给猫喂点粮食,但猫不在这里。
“我的猫呢!”他喊道。没人回应。他去卫生间关掉水龙头:“我的猫呢。”
“我把它放在外面了啊。你关在房间里干嘛,脏死了,它还往你床上跳。猫就应该待在院子里,说不定身上还有跳蚤。”妈妈说。
他在屋里找了一圈,又去院子里找。“猫不见了。”
“啊?刚刚还在院子里钻来钻去。你饿了吗,现在要不要做饭?”
“我说,猫,不见了。”他说。
“可能出去玩了吧,猫本来就是放养的畜生,等它饿了不就回来要吃的了。你晚上想吃点什么?”妈妈拧开水龙头,继续刷起地毯。
“吃屎。”他朝门外跑去。
“你这个人怎么…… ”妈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重重地把门摔上。
他在小区里奔跑起来,查看所有的车底和花坛背面,他想喊猫,却不知道喊什么好。小孩还在哄笑,他心里猛然升起一阵没有来由的恐怖。他走到那群小孩旁边,看见他的猫,半截身子埋在土里,一动不动,耳后黄褐色混杂的毛被血浸染成棕色。左眼紧闭着,流出浑浊的白色液体。
“我——”他的话还来不及说出来,就已经重重甩了身旁拿木棍的小孩一个耳光,小孩哇哇哭起来。他把小孩踹倒在地上,抢过他手上的木棍,朝周围挥去。小孩四散逃开,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来,朝他扔石头。倒在地上的小孩爬起来,哭着说:“你别走,我叫我爸来打你,打死你。”
“你去,我会把你爸的头砍下来。”他说。
小孩跑远之后,他从土里挖出他的猫。猫的上半身覆盖着粘稠的液体,下半身被土染成脏兮兮的黑色,柔软的身体在他手里扭曲成奇怪的姿势。他挠了挠猫的后颈,没有用,猫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抱着他的猫,走到喷泉边,想用水把它冲干净。水流过它的身体,毛发贴在皮肤上,看上去小小的一团,像个胚胎。远处的狗又狂吠起来,似乎在追逐着什么。总是这样,不是这样,就是那样。那些狗,那些小孩,那些嘴碎的老人,那些散发着臭味的乘客,那些躲在高楼厕所里打手枪的有钱人。所有东西似乎都想伤害点别的东西,好像唯有这样,才能继续在这场盛大的生存游戏中活下来。
猫在他的怀里像是睡着了似的,他想,它还没有吃完它的罐头。他想起大学宿舍里的那只猫,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它最后的结局。打完架之后,他似乎把那只猫放进了学校后面的那条河里,又似乎没有。他记不起来了。猫的身体里还残存着最后一丝余温,他想,他必须赶在夜幕降临之前把它给埋了,让那一点温度继续停留在它的身体里。
于是,他抱着他的猫,在小区里胡乱转悠着,企图完成游戏中的最后一个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