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吧台边玩弄一个被牙签串起来的橄榄,身后人声嘈杂,时不时传来刺耳的尖叫声,接着“扑通”一声,伴随此起彼伏的大笑。女生被呛了水,咳了几口,大喊“讨厌”。每个女生说“讨厌”都特别好听。仿佛真的用尽力气讨厌对方,却在眼神里忍不住爱意。就像她们说着“你滚”,心里总在想着,你千万,千万不要离开我。
我回头看泳池,对着浑身湿透的新娘举举酒杯,她对我笑笑,有点忧伤,挂在脸上的水,像是眼睛里流出来的泪似的。女人呢,性别就已经决定了口是心非,谁也没能免俗。这个眼神也只有我能明白,我感觉有点悲凉,纵然如此,我依旧真心为她祝福,谁让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刚刚结束的是一场近乎完美的婚礼,坐落在海边的奢华酒店,行礼的地方是座通透的玻璃房,海水环绕四周,进门处的迎宾桌上摆满印着新人名字缩写的红丝绒纸杯蛋糕,那是新娘最喜欢的口味。为了这场婚礼,新郎花了血本,哪怕把宾客们运送到这座小岛,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当然,最夺目的还是那枚戒指,新郎为新娘戴上戒指那一刻,在坐的所有女宾客都屏住了呼吸,甚至有人忍不住垂泪。我比任何人都明白,真正打动她们的一定不是新人承诺厮守终生的誓言,而是那枚钻石的克拉数。女人都是如此肤浅,嘴上说着厌倦物质追求真爱,但是她们所能理解的真爱唯有物质可以体现,女人也都如此单纯,只要区区物质,就能让她们变成愿意为爱赴死的王佳芝。我恨自己明白这些,对婚恋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悲观,但也因为我明白这些,成为全公司最会赚钱的人。我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加上这枚戒指的收入,我又可以换一辆新的跑车,在下次见到前男友的时候给他一个无声的耳光。
新郎和新娘是经我介绍认识的,两家门当户对,在所有人眼里他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新娘是我多年朋友,因为家境殷实,性格单纯善良,什么事都做不好却带着一股鲁莽的天真,所有人都很喜欢她。
那是一场大雨,她毕业后无所事事,拿着爸爸打发她的一点零花钱,想开一家店,让我陪她四处喝下午茶,美其名曰考察市场。夏天的雨水素来突然,我们结账正准备走,推开门突遇暴雨,无法出去取车,我打电话给正在附近的新郎过来,他开着车来接我们,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男生最初是我一个客户,他曾在我这里订过戒指,最后未婚妻跑了,失落了好一阵子,那段时间他常约我出来,想把订好的那颗钻石改成别的东西,其实我明白,他只不过内心失落,想找人诉说。而我的职责,就是死也不能让他因为求婚失败退掉那颗钻戒。我安慰他,以你的条件,一定会遇上更好的,你看这颗钻石我帮你做成项链,送给下一个姑娘就是了。这种恭维对人傻钱多的他极其受用,没多久他回归到了大森林,我们成为朋友,他从我这里买过不少钻石饰品,成为我最忠实的客户。
初次见面之后新郎对新娘就甚是满意,他喜欢她单纯直接的性格,感觉和那些处心积虑觊觎他家钱财的姑娘不一样,且门当户对,立马有意发展成结婚对象,展开猛烈攻势。我在周遭也说了不少怂恿女生的话,说她趁早找人结婚是最好的选择,你看那些折腾的人,比如我,好似自己能闯出一片天,说白了不过是因为穷,谁不想享受生活呢?女生很生气,说我看扁了她,为何觉得她就是娇贵小姐不值得拥有个梦想什么的。她拒绝了男生,而后男生出国进修。她甚至为此和我赌气了几天不接我电话,后来这件事我也没再提起,赌气时间里她托人硬是去找了份差,每天开着小跑车上下班,比她高三级的上司一年薪资或许还不及她四只轮胎的价格。大小姐却很兴奋,感觉自己终于坠入了真实的人生。没多久,她喜欢上办公室里一个新来的男孩,我们称他X。
X初来上海,因为才华横溢获了一个大奖,被老板赏识纳入公司,一时间成为公司里最受欢迎的设计师,他几乎整日整夜呆在办公室里加班,却从不抱怨,开了一个通宵做方案第二天汇报的时候黑着眼圈却依旧头脑清晰不乏幽默感。他只有两件衣服,一件白色衬衫,一件黑色T恤,被洗得很旧,可是很干净,每次路过他身边都会飘来一股清新的洗衣粉味,和那些广告公司里对每种香水品牌了如指掌的男生不太一样。大小姐开小差去天台和我打电话聊天,挂掉电话时发现他在一边抽烟偷看她,反倒是X有些脸红,赶快掐掉烟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咧开嘴羞涩地笑着。大小姐就在此刻,有点动心,用她的原话讲,她从来没在我们这座城市里看过这种笑容,像是一个被风吹日晒后的少年,站在自己家成熟的麦田里,看到过往的大巴车上走下的第一个游客,露出的那种笑容。之后大小姐偶尔和他在天台聊天,找理由让他搭顺风车,他却坚持只让她送到地铁站。大小姐问他为什么总是在公司呆那么久。X说一个人来这城市,没有朋友家人,回家和公司都一样,反而在工作时才不觉得孤独。他看着车窗外,坚强又脆弱。他说,未来我一定也要在这里有一间自己的房子,这些灯里,一定有属于我的一盏。说这话的时候正巧华灯初上,两个人面前是铺展开来的万家灯火,小车驶过,光斑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而后两人顺其自然坠入爱河,大小姐觉得X和她周遭的所有男生都不一样。他有梦想,有斗志,做事全力以赴,带着一股狠劲儿。当然,他也穷。可是她不在乎,大小姐想,这样才是真正的爱情吧。男生父母都是乡村老师,毕生梦想是在当地县城买一个带暖气的老公房,这样就不必在冬天走十几里地去劈柴。大小姐让他搬进自己的大房子里,说这样省下的房租可以寄回家中,男生当然不肯,每月把工资一部分寄回家里,剩下的全数交给大小姐。两个人过上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碎生活,大小姐不再出来和我们应酬,学会炒两个简单的菜,除了上班以外,全数时间陪在X身边,她想,这样他就不会再孤独了。若这样终止,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可惜生活从来没有暂停键。同居不到两个月,大小姐在深夜敲开我家门,哭得痛不欲生,第一件事却是走进洗手间坐上马桶。我站在门外帮她准备洗漱用品,隔着门问她怎么了,她说,X前女友来找他谈判,他让她回避,她就下楼坐在车里等着,等了两个小时,越想越委屈,主要是好想大便,却不敢上楼。我很生气,问她为何如此纵容他。她从洗手间出来,说X和前任相恋五年,吃过不少苦的,我是那个横刀夺爱的人,我什么都有,还抢走了X,她什么都没有,连X都没了,这些不过是检测我们真爱的考验。说这些话的时候,大小姐真像是一个视死如归的女烈士。我笑笑没说话,心想,如果穷人听到了她这段话,内心一定比砸碎富人的跑车还欣慰。我递给她牙刷,让她今夜睡我家。那天晚上我们聊到三点,她还是放心不下回去了。她说怕他一个人孤独。
而后,他们吵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X常常打电话回家和父母歇斯底里地大吵,说是他们拖了自己的后腿,每次自己努力向前走一步,就会被父母一把拖回去。刚开始X说这些话大小姐听着背后发凉,后来也司空见惯了。X不参与大小姐的任何社交,他看不惯我们一瓶香槟开掉他一个月工资的样子,大小姐说没关系,我有钱。说完这话X闷声不吭把桌上所有香槟杯砸了,最后去前台埋单,整整一个礼拜视她如空气,她本来觉得明明是X的问题,可是在他这种态度下,竟也开始对他摇尾乞怜。她愈发小心翼翼,几乎不再和朋友联系。很多人劝她,可她像加入邪教组织一般,说我们最终一定会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这些都是考验。
直到那一次,大小姐生日,我们许久未见她,想带了好酒和蛋糕去找她。开门那一刻她先是一脸惊喜,而后很快面露难色,几个朋友不明状况,冲进她客厅,拉开彩带,亮片和彩带喷射而出,撞到天花板,再缓缓飘落下来,降到面色铁青的X脸上。他正在客厅,抱着电脑,整个茶几上堆满了图纸和铅笔。
之前大小姐曾说过,X常常埋怨,因为和她在一起打乱了生活节奏。他本是要六点准时起床背单词,她却每天都要拖着他两点才睡觉。大小姐很委屈,说不过是想和他多说说话而已。
那一夜两人在所有朋友面前吵到歇斯底里,X奋力拍着桌子说,对啊,这是你家,你根本可以无视我的安排。大小姐哭着喊,可是今天是我的生日啊。X大吼,是你的生日,可是明天是红点奖截止投稿的最后一天,你觉得哪个重要!我是不能和你比啊,你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没有。大小姐说,那我的都可以给你啊。X看看大小姐,再看看周遭她的朋友们,抽搐了一下嘴角,冷笑了一下。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个笑,明明是一种极恶的笑容,却带着被全世界亏欠的感觉。
“你给我什么了?我前女友在床上能给我的,你都给不了我。”
说完这句话,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接着我们身后的男生拎起酒瓶子砸到X头上。大小姐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一蹶不振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时恰巧新郎完成了在国外的学业,他不清楚这中间一系列曲折,在他心里,大小姐还是那个大小姐,我们心照不宣地隐瞒了一切。
大小姐再次回到我们视野,就是宣布她和新郎婚讯的时候,她伸出手指跟我们展示那枚耀眼的戒指。新郎跟她求婚的事我第一个知道,他订走了我手上最大的那颗钻石。他跟我说,自己也曾经是受过伤害的人,而她那么快乐,她值得拥有最好的。我点点头,把蓝色丝绒盒子放在他的面前,说,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大小姐在泳池里爬出来,全身湿透走到我身边,我用浴巾帮她擦着头发。她已经醉了,语无伦次地跟我说,你说的都对,我对爱情已经绝望了,但是我会幸福的。人们还在喧闹着,大声唱着歌,新郎喝倒了一个又一个哥们。这种虚伪且肤浅的热闹,我最喜欢。
能做到再也不会半夜哭得爹都不认识穿着睡衣流离失所在街上晃到天亮,再也没有体力拿着手机吵一宿最后进水黑屏,再也不允许自己在他家楼下蹲一天被蚊子快吸干了血只为挽留一颗不属于我的心。任何虐恋情深都无法打动我的自尊心了。不是我已长大,是我也深爱过人渣。分开后我和前任还有一些业务上的往来,他经营着一家秘密的人渣培训公司,X是他们公司针对大小姐系列客户的最优秀员工。很奇怪的是,我们分手后开始业务合作,两个人的生意都平步青云,我们发现每个被人渣伤害过的人,都很需要一颗钻戒。
我和人渣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总之我离开他那一年,开了一家全城市最有名的钻戒公司。卖了那么多钻石,见证了无数或美或丑陋的爱情,写过无数用爱情包装的广告语,却从未敢告诉别人关于钻石戒指的秘密。那些巧夺天工,仿佛凝结了爱情中所有美好的戒指,往往都不是对美好爱情期待的开始,而是对爱情绝望后的妥协。
好了,这是我钻石公司最成功的一笔生意,我迫不及待想和前任分享,我也有点醉了,不知道是否能在一会儿电话会议中忍住,说我真的有点想他。
(本文选自张晓晗新书《除了爱,我们什么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