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有人要初恋,有人在老去。
春节前要和李小我见一面,是我们在北京生活多年的共识。
这本是同一座城市里的友情,在相距数十公里的拥堵中竟拉扯出异地恋的味道来,一年虽只见一面,但从不失约。
今年他约我时才阳历一月初,说今年要早点回家,我们也早点见面吧。
李小我,实际上大我几岁。幽默风趣、有阅历有见识,我常开玩笑说和他聊天像是看电影、读书与听相声的合体。他却总是谦虚,说这些谈资都是网上看来听来的,说罢就兴致勃勃拿出手机来分享,这个读书软件,那个音频平台,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说完了又猛然一拍大腿,对了!还有个纪录片网站,你一定要去看看。
我赞叹说你可真爱学习,他咧着沾满红油的嘴憨笑起来,说不学习就落后了。
小我原本是酷爱吃火锅的,这次却改换了口味,中午约在一家清淡的粤菜馆,说是晚上就要飞回老家。见面了也不着急叙旧,钦点了一只明炉烧鸭,等待的过程里各自喝一杯寡淡的餐茶,看着餐厅玻璃窗上还未来得及撕去的圣诞树贴纸。
“现在的人真是,什么节都过得认真呢。”小我说。
依稀记得去年我们也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含苞待放的火锅汤底,直到确定它终于沸腾起来才抬头和我说话。今年他似乎变得平和,端着茶杯与我轻轻碰了一下。
“今年过得怎么样?”我问他。
“就那样。”
“无事惊慌?”我笑起来。
“不不,无事,但惊慌。”他煞有介事的样子像个说相声的。
“其实也不能算无事。”他又说。
“今年我爸走了。”
我赶忙收起笑容。说罢他转头望向窗外的树,那些枯萎的树在过去的一年里经历生死,从赤裸到丰满,再从丰满到赤裸,整齐地站立着,像是时间雕塑出来的兵马俑。街道上的车辆已经开始稀疏,再过些日子便要全部空旷。
小我嘿嘿一笑对我说,“各回各家,回去再回来,就又是春天了。”
“我给你讲讲春天的故事吧。”小我说。
“春天的故事?南海边画了一个圈?”我笑起来。
小我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像是专业人士看不起我这业余的笑话。也不搭理我,随即又神秘起来,指了指窗外的树,悄声对我说:
“你知道吗?春天,已经老了。”
“春天也会老吗?”
“当然。”
春天从来就不是自古恒有的,虽不是人类认知中结构化的生命,但亦有它的寿数。春生时的情景无人知晓,也没人知道是谁先发现了它,但可以肯定的是,既不是我们,也不是花。
而春天与人一样,未必怕死,却怕老。
说它不怕死,实是因为它早已死过几次。三次或两次尚未有定论,但人们都相信,春天死掉之后,整个世界都被冰雪覆盖。那颗白色的星球被后人称作“雪球地球”。
好不容易进化出些模样的生命们,从赤道到两极,几乎全部消亡。残存下来的微生物在地表与千米冰川的接壤处苟且着,在深海的火山口旁瑟瑟取暖,度过数亿年的漫长冬日。
当春天再活过来,既不温柔也不平和,躁动得像个少年。热切的手掌化开坚冰,要掀起一场革命。
在流水中涌动的是那时世上最坚强的战士,那些在数亿年零下五十度的极寒挑战中胜出的勇士。它们细小但坚韧,疯狂地生长,借着死而复生的春天为这地球带来那场革命,革命果实堪称未解的奇迹,几乎所有现代动物的祖先都相继出现在地球上——寒武纪生命大爆发。
不论在哪种语言中,后人常用女性来比喻春天,或是因为我们都隐约地知道自己是春天的孩子。
孩子追随母亲,生命追随春日。
春天滋养了泥土,泥土孕育了草,草又成全了马。
春天暂别北美,北美大陆的绿色便消失,始祖马们必须远离家园,循着极远处飘来的青草香跨过冰封的白令海峡。进入欧洲的后来披上了骑士的战甲,进入非洲的在漫长旅途中进化出一对驼峰,进入中国的终与田地为友,进入蒙古的,化作铁骑,在遥远的未来几乎踏平了世界。
生命的轨迹被春天安排得明明白白,浩大的地球版图挂在春天的办公室里,像是它壮年的事业。你对它说这马群迁徙何等壮阔,它却说这只是一个小项目,甚至够不上发朋友圈一晒的资格。
它赐予土地生命,赐予生命河流,河流再引着那些依靠它们的生命迁居四方。
其中一些本就聪明的,聪明到了头便有了智慧。黄河边的某个部落里,有人开始在龟甲上刻下图案,这些图案起初毫无意义,直到有一天人们对它们有了简单的共识。
几株草,一颗发芽的种子,一个太阳——“屮屮”、“屯”、“日”。这本是一次粗糙的造句:林草间的种子,在太阳的照射下生根发芽。
人们后来这么书写它:“春”。
文字对春天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它早已功成,终于名就,可以被传颂了。
小我的嗓音低沉,颇有些美食纪录片解说的味道,我嘴里含着半块烧鸭呆呆地看着他,鸭皮早已化在嘴里,全是油腻。
他见我不说话,兀自背诵起那些歌颂春天的诗句,从“处处闻啼鸟”到“绝胜烟柳满皇都”,摇头晃脑。
高涨的诗情随即沉寂下来,他说他已经很久没听到人们歌颂春天了。
“那是为什么呢?”
“你看过《寻梦环游记》吗?”
我明白他的意思,无非是被忘记了,像那些过气的明星。
说起来,我最近倒还在茶馆里看到一副关于春的对联:
人生数十载,多茶多友。
古树千百年,一春一生。
“没人记得,没人谈论,就是老了啊!”小我说。
“你这人也没比我大几岁,现在怎么一口一个老?”
“可能是因为我爸吧。”
“哦。”
小我喝了口汤,缓慢地把一块骨渣从嘴里剃出。
“我去年夏天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没想到新郎他爹居然小时候和我爸一个院子长大!那我得敬两杯吧?结果人家说,以前还是我爸的小弟。”
“你爸可以啊!还收小弟呢。”
“我也第一次听说啊,他还非说我爸后脑有块疤,小时候被人拿铲子敲的,我死活不信,我认识我爸四十年了,就从来没见过。”
“然后呢?”
“但我仔细回忆吧,他后脑勺的头发一直都不短,也可能是盖住了。我就想过年回家看看到底有没有那块疤,问他是为什么挨的打。”
我没接话。
“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见面么,就走了。”
“那你最后……”
“没见到,心脏病,‘嗖’的一声就没了,人没来得及见,那块疤倒是终于见着了。”
“节哀。”
“嘿嘿,没事,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严格说起来,那块疤现在也没了,都化作灰烬喽!”
小我从汤碗里舀起来一勺汤,悬在半空,又缓缓倒了回去。看得出,还是到了伤心处。
“你说,我他妈为什么知道一大堆关于春天秋天的破鸡巴事儿,连我爸脑袋上有块疤都不知道?”
“你别这么想……”我想安慰他,却一时间拿捏不出合适的语句。
“我跟你说,他小时候骑车搭我,我站在后座,正好就在他后脑勺后面。”小我晃悠半天,一边比划着自己的视线,一边拍打着自己的后脑。
“你说我是不是瞎?”
我们没见过春天的诞生,却在见证它的衰老。
它原本如神一般,掌握着无上的权威,因为它孕育生命,孕育果实。
而被它养育的人类却穷尽了全部的智慧,要夺过来这份造物的权利。温室把播种送给了秋冬,空调把怡人气候复制到夏日,连春天最大的IP——花,也不放过,因为冬天还有节日,需要香味和颜色。春暖依然花开,春耕依然收获,春风依然和煦。但这些都不再被春天独享,攥在手里数十亿年的技术专利终于被人剽窃去,告官无门。
基因与科技也调教出其他叛逆的生命,常绿、长生。
像叛逆的皇子,终于逃脱了太后的掌握,要离开,要自由,要架空她的一切力量。
我们或许终要告别血肉之躯,到时钢筋铁骨,不再畏惧严寒,不再依赖日光,稻田荒芜也罢,万物不生也罢,都没有了关系。
那时,春天即便还活着,也彻底死去了。
“我以前时常幻想,幻想马群的迁徙,幻想生命的进化,幻想那个所谓的雪球地球刚开始融化的时候,那种生机,那种力量。”小我说。
“然后呢?”
“我现在不想了,我现在老想起我爸,我爸年轻的时候,干事业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他和谁打过架,他跟谁学的骑自行车。”
见我没说话,他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吗?这是一个反经验主义的时代,过去的经验长幼相传,如今却要小辈们去教会父辈如何打字,如何购物,如何发送一张照片。他们曾经的职业,如今要么消失,要么不再重要。他们拥有的技能渐渐被淘汰,奋斗一生的积蓄也就买得起两三间茅房,却还比不过一个年轻人短短几个月做一份他们从未知晓的,甚至感到荒唐的工作。或许曾经也笃定过,但一次次错误让他们慢慢承认了自己不再能对时代做出最好的判断,所以沉默起来。没人为他们做一档好看的节目,所以他们关掉了电视。甚至连广告也看不起他们,也有少数精美的,却大都是骗局。”
“面对这天翻地覆的世界,内心也许慌乱,却又因为久经世事而可以完美地伪装。”
“这就是我爸,或许也是我妈,或许也是你爸、你妈。他们曾经做菜洗衣,曾经骑车载着我们穿街走巷,如今我坐在滴滴里叫一份外卖,他们就失了业。”
老去的太后独坐帘后,无政可听。
即便每年春节天子携群臣朝拜,也知道翌日便是人去楼空。
“你说,怪谁?”
小我看了看表,大概是该回家收拾去机场了,示意服务员结账。
盘里的烧鸭剩了小半,他示意我打包,我摆了摆手。
“你也不爱吃?”小我问。
“一般吧,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呢。”
“我也是。”
“我还以为你变口味了,往年我们不是都吃火锅吗?”
“我这次听我妈说,我爸生我以前调去广东半年,回来就要我妈弄烧鸭给他吃,我妈哪会弄啊?做了两次都失败了,我爸也就算了。”
“我记得我们上学那会你妈还给你寄过她做的鸭子,挺好吃的啊。”
“是,我妈研究了半天,烧鸭没研究出来,居然弄出个独家秘方,我和我爸过节点菜第一个就点她的鸭子。”
小我本已起身,又拿筷子夹了一块烧鸭放进嘴里,仿佛在确认什么。
“确实一般。”
扫码付款,他指了指自己的手机,“就这个,我爸一直到走也没学会。”
他笑了,我也配合着笑。
“给他装了微信也不会打字,天天监视我朋友圈,总共就给我发过一条信息。”
他把手机递过来给我看,一个ID名叫“李大我”的人和他的聊天记录只有一条,还是转发来的公众号文章:《震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地球曾经是个大雪球!》。想必是“李大我”读到了儿子感兴趣的东西,试了不少按钮,跌跌撞撞地转发了过来。
往下看,小我没有回复。
小我大概觉出些尴尬,赶紧把页面往回划,“李大我”在一瞬间被群聊和红点给淹没,不知所踪。
入夜,微信响起,小我发来一张照片,两双脚泡在水里,一眼便能看出来,一双是开车的脚,一双是骑车的脚。
“我和我妈。”他说。我回了一个赞的表情。
“这泡脚桶不错,你该买一个。”
“你这是刚买的?”
“对啊,前天下单,今天就到了。以前都拿脸盆泡,一次只能泡一个人。现在才发现,花个几百块就能两个人一起了,还带按摩!”
“好,我也去搜搜看。”
“我打算再买一个寄到北京。”
“怎么?要和你老婆泡?很浪漫啊。”
“谁和她泡啊,我和我儿子泡。”
春天确实是老了,但它老得慢,尚还能等等我们。
当我们还有春天,当我们还是春天。且趁春深,与春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