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踩死离合、轻给油门,转速表指向2000以后车身驶出;活塞飞转、见缝插针,争分夺秒,却要急停在红灯前。
毕竟,我只是一个出租车司机,大堵长龙时,钻进车窗缝里的尾气在嘲笑我,教我认清身份,一排排红眼似的车尾灯瞪着我,也想让我明白这一点。
晚上六点半正是下班高峰期,我决定在今天份的尾气让自己丧失胃口前,去找一顿真正的晚餐。但正当我按下停运灯时,几米开外,一个女乘客向我挥了两下手,大踏步拉开车门就坐了进来。
“您好,去……”她说得有气无力,后半截话没爬出喉咙就被吞了回去。
我不得不把视线转向她。刚才背着光,从身材上辨不出年龄,现在才看清是一位年轻女性,但,即使是近距离的封闭空间里,在异性眼中看来也不算是一张有吸引力的脸。
血统纯正的蒙古人长相,圆形颅骨、宽阔下颚、内眦皮眼睛,面部起伏缓和。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去……?”我一边放开手刹,一边询问。
她下垂的眼皮抬起一点对焦到我脸上,眼睛里闪过一丝欣喜又害羞的光。这种亮光我再熟悉不过,因为相貌的关系,常常能感受到给身边女性带来的亢奋情绪。
“啊,去,那个那个……玛利亚整形美容,整形美容医院。”她慌张地提高声音,大脑皮质刺激肾上腺素使皮下毛细血管扩张,她的面部充血。
“玛利亚……玛、利、亚。”我在手机导航里搜索着,手指一行行划动屏幕选项。玛利亚妇科医院、玛利亚月子会所、玛利亚儿童中心、玛利亚整形美容……玛利亚真够忙的,我想。
车身回驶中间车道时乘客的手机铃声响了,一阵“窸窸窣窣”包内翻找后,手机终于被捞出、接听。
“喂?妈妈。我在车上呀。嗯,就是今天呀,马上就去到了。我想好了呀,早就考虑清楚了。没多少钱呢,这家正好在搞活动,满一万可以减2000的。”她用南方口音的方言说话时,音阶会不自觉地提高,语速也跟着跳跃起来。
“哎――呀!不会有问题的啦!你都是在哪边看的新闻哇……当然有影响了,马上要找工作了,长相很重要的哇……什么叫我爱慕虚荣啊?什么叫我作啊?我不作,难道以后还要继续过这样的日子吗?”
“你不懂,你哪里会懂我,你都不晓得我之前过得是什么日子……对!我就要换张脸,换了脸我才有力气继续活……随便你……我无所谓!钱我会还给你的!对!我不后悔!”
电话好像被那头的妈妈突然挂断。车内的拥挤的音波一下子散开,发动机有节奏的运转声逐渐清晰起来。我假装自己是“三不猴”,正视前方继续驾驶。
偶尔瞄一眼车前镜,身边的乘客对着黑屏发了会儿呆,又开始佝着身子在包里翻来翻去,一无所获后闷声问:“不好意思,请问车上有纸巾吗?”听她的声音,应该是多余的眼泪通过鼻泪管进入到了鼻腔。
“啊,有的。”我把纸巾盒递了过去,这个时候再不开口就太尴尬了,“老人家对微整形什么的总是有点难以接受啊。”我没话找话。
“也不算是微整了。”她的头发滑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一点塌塌的鼻尖,“脸型、眼睛、眉弓、鼻子,我都想重塑一下的。”
人类八卦的天性促使我通过后视镜又看了她一眼,“血统纯正的蒙古人长相,圆形颅骨、宽阔下颚、内眦皮眼睛,面部起伏缓和”。换句话说,大饼脸、宽下巴、单眼皮、鼻子低,面部不立体。千万年前蒙古人种为了对抗寒冷气候进化出来的长相,却在更寒冷的社会审美下战战兢兢。
“噢,重塑一下。”我有一个特别的谈话技巧,不想费心聊天时,重复他们说话内容的最后几个字,就会被认为在认真倾听了。人类比想象中容易满足,但有时候欲望又多得可怕。
“你对整容塑形什么的有了解吗?”她的语气突然轻快起来,好像被照进美好未来的亮光里,“噢!不该问你的,一个出租车司机懂什么呢?”
我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一个男生,又整天开车,应该对这种话题没什么了解。”她面部的皮下毛细管又开始充血。这时车已行驶过拥堵路段,前方很长一段都是畅通,我踩下油门,继续她开始的话题:
“局部麻醉。去除肌肉和框内脂肪。重点在于控制刀切深度,避免伤到血管。”
“哎?”
“这是双眼皮手术,又叫眼睑重建术。”我打开左转向灯,哒哒哒,转向灯的声响像是在警告。
“切开鼻小柱的皮肤,用剪刀伸进去贴着鼻骨剥离腔隙,为了放置假体。如果灭菌不严格,后期感染的话,填充物有可能坏死脱出。”一个左急转。“这是隆鼻术。”
“必须全身麻醉,半麻会被吓死。从口腔内侧切口把整个面部皮肤和肌肉翻开,肌肉与骨骼分离。面部血管神经丰富,术区临近呼吸和消化道的开口处,一旦有意外就会影响到呼吸。”车在红灯亮起前最后几秒,我踩下油门以最高限速通过。“这是削骨。”
副驾驶上噤若寒蝉。换车道看右后视镜时,眼角余光里,佝成一只小虾的她在微信上发定位。“好像香港的变态出租车司机杀手啊。”又打下这一句。突然察觉到我在看她,瞳孔因为惊吓而放大,捧手机的手也抖了两抖。
都有被全麻削骨的勇气了,胆量还是有待提升啊。我叹了口气,摇下左右两边车窗玻璃,街道上交杂着尾气和饭馆热油香味的空气填充进来,证明车内不再是封闭的空间;放慢车速,又松开副驾驶门边的安全锁,示意她随时可以自由下车。
然后,我问她:
“想听一个故事吗?”
2.
在通常印象里,春天万物初始、秋天萧瑟凋零,但世界上有一个地方的秋天是个例外——学校的秋季新生入学。
踏进京华医科大学的拱形校门,我觉得浑身的细胞都重生了一遍。这是全国最顶尖的医学院,报出金字招牌时得到的惊叹艳羡都是给校门内年轻人的无形勋章。
但最好的勋章是年轻的身体和头脑,聚集在一起就像是天堂。我此刻正置身天堂中,阳光的金色碎片从绿叶间隙穿过,亲吻着一批批自信饱满的额头,在他们的帆布鞋和牛仔裤上闪闪发光。“你还年轻,你只有十八岁。”我对自己说,听起来如同打了鸡血的励志青年。
我的作息习惯也相当励志。像一颗离群索居的星球,开学以来日复一日,运行在寝室、教室、图书馆三点一线的固定轨道上。人类群居的本能来自于远古时代对野兽和灾害的恐惧,但对于我来说,不由分说就闯进我私人空间的人类几乎和野兽无异。
栗子就是这样一只,小兽。
“哎!赵亚仑!”我在图书馆翻看一本盖伦的传记,她不知何时凑近身边,一只肉鼓鼓的圆脸压在两条细胳膊上,黑亮的瞳孔像一只美国短毛猫。
“赵同学,你来参加脱口秀社团吧!”不容置疑的口气,好像“啪”一下给这件事盖了章。
“不参加。”我翻了一页书,算是逐客令。
“不参加?为什么?”她歪着头,一双猫眼一眨不眨盯着我,看起来绝不接受任何敷衍的理由。
“这个……”我苦恼地合上书页,认认真真回答她说,“因为我不喜欢自己的声音。”这倒是实话。声音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言多必失也许并不是危言耸听。
“这样啊”,她表示理解地点点头,“你的声音相比你的脸呢,确实是过于成熟了。”
“所以脱口秀这种事情,真的不行。”我苦笑着说,心里暗自奇怪为什么没有被冒犯的感觉。
再看了她一眼我就明白了:圆脸、圆眼睛,五官位置整体偏下。身型瘦小,手臂细到好像一用力就会被折断,胸部平坦,完全没有能吸引视线的女性脂肪,但是脸上却圆鼓鼓的,胶原蛋白饱满得像一颗带着绒毛和露珠的水蜜桃。
栗子的外形恰好延续了人类生长初期的幼态化特征,而对于婴幼儿面孔不自觉地关注和亲昵又是人类最深层的基因偏好——如果说少年老成的背后是童年艰辛,栗子的长相则表明她一直备受呵护。
“要不这样吧?”她还是没有放弃,“你看起来还蛮有想法的样子,嗯,写脱口秀的稿子也挺合适。”
“稿子?”我还没理解她的用意,一如既往重复对方的最后几个字。
“对,稿子。底稿得有点小想法才行。你来写,我来讲,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医学院的学生不用参加什么脱口秀社团。”我第三次拒绝她。
“你,现在看的这本书。”如果是一般人比如我,可能在第一次被拒绝时就放弃了,但栗子显然和我不是同类。
“你现在看的这本书,是讲盖伦的吧?帕加玛的盖伦,罗马首席医学家,十八岁时开始学医。先外科,再内科。喜欢在直布罗陀猿身上做解剖实验,据说写了五百本医学著作,却悲催地大部分毁于一场火灾。真正出名是在罗马广场的辩论和演讲上,因为逻辑和言辞都稳准狠,名声大噪。”
她的声音让我想起一句词,大珠小珠落玉盘。
“好吧。”我点点头,对面前的“盖伦通”笑了起来。栗子的脸上露出欣喜又害羞的光。你是一个好看的男孩子,栗子后来跟我说。
其实我没有被盖伦的故事说服,只是在听栗子放嘴炮时突然冒出一个恶作剧般的念头:如果我的台词借助这样一个年轻女孩的外壳去讲述,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感觉格外新奇。我们的脱口秀组合可以说是非常成功。栗子虽然身形瘦小,站在台上却像一只耀眼的小灯泡。犹如稚童般的面庞说出超越年龄的话语,更是让人耳目一新。
“女性费尽心力装扮和保持年轻,却只是在与地心引力和自然规律徒劳对抗,最后大家都是会输的,这简直是边际效应递减最明显的一项投资!”
“我的男朋友对我说,恋爱是一种荷尔蒙分泌出来的狂躁状态,跟精神病没有太大区别。只不过精神病可能伴随一生,恋爱的毛病嘛,得过之后就免疫了。”
“拜托,买买买真的就让你变成女王了吗?集齐各色唇膏就能召唤神龙了吗?口红的保质期在开罐之后只有两年,所以你把自己全套口红用完得过一百年,然而商家呢?他们又编出“你值得拥有”、“我消费故我在”的噱头来忽悠你的钱包,简直是人类历史上的一种欺骗和掠夺!”
“什么叫做无用的知识?作为医学生我们都知道,做完隆鼻手术以后,恢复期不能挖鼻孔,否则会影响手术效果变丑。但是一般人也知道,挖鼻孔的习惯会让正常的鼻孔变大,结果也是变丑。但是所有所有人,只要是个人类,都没法戒掉挖鼻孔的诱惑。”
每次脱口秀的最后,栗子的结束语都是“人生,犹如一场谎言,然而这并不一件坏事。”这是我第一次写底稿时加上去的,原台词来自某个国外短剧。在那幕短剧里,女孩收养来的黑猫在某天清晨阳光降临时突然变身成一个秃头大叔,虽然还完全是猫的喜好和心理,但是女孩对它却只有憎恶而非疼爱。(剧名:苍井优*四个谎言)
栗子第五十次表演完这个桥段,下场找我聊天时说:“你倒是挺像那只黑猫大叔的相反版。剧里是大叔外表,猫咪的心,你是外表美少年,大叔的内心戏。说真的,你的心理年龄得有多大啊?三十吗?”
“竟然被你发现了真相。”
“那么请问大叔,你上一次谈恋爱是在什么时候呢?”
“呃,大约十年前?”
栗子被我的话逗得咯吱笑,像一只吃到了鱼的美国短毛猫。
笑着笑着,视线里栗子的脸庞渐渐凑近过来。背对着舞台的灯光,她脸上的绒毛似乎也染上一层光晕,一股温柔的热气抚摸过我的脸颊,身上的鸡皮疙瘩跟着过电般竞相起舞。我四肢僵硬,嗓子干渴,但如果不咽口水它们就要自己流出来了。
“咕嘟。”这是栗子咽口水的声音。她睁着美短般的圆眼,一帧一帧慢镜头般向我靠近。
“别过来”,大脑皮层负责理智的髓质在警告着。“抱住她”,肾上腺素和多巴胺却在把我的身体往前推。
在我们唇部相碰时栗子闭上了眼睛,睫毛轻轻扫过我的眼皮,也许是催产素的分泌,我在眩晕中有一点感动和鼻酸。
周围社团的年轻人在一旁起哄起来,鼓掌、吹口哨。之前早有传闻我们会是一对,现在众人都为自己的八卦和猜测被证实而沾沾自喜。
于是在舞台灯光光晕和周围欢呼声浪的包围中,我仿佛坐在一列高速行驶的列车上,穿越黑色山洞冲向光亮处,却发现脱离了原本的轨道……其实只想安安静静毕业的呀。我在心里苦笑着,却不自主地抱紧了栗子小骨架的身体。
3.
爱情是短暂的荷尔蒙分泌,通过多巴胺的奖励促使两个独立个体纠缠在一起。中世纪人口的平均寿命只有不到四十岁,而今天城市人平均可以活到七十五岁,这就意味着夫妻相处的时间多了将近一倍,也意味着过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的难度大大提高。
不过现阶段没人能把我和栗子分开。像大部分校园情侣一样,我们如同连体巨婴,总是同时出现。一颗孤独的行星有了他的伙伴,现在是两颗行星在固定的轨道上日夜并行。
“栗子有毒喔。”社团的人笑着提醒我,“跟这种突破次元的女生在一起待久了,思维也会被她带偏的。”
“带偏?”我其实继续交流的意愿并不强烈,故伎重演重复着最后几个字。
“会被带偏。”对话者倒是认真起来,“她有一种在脑海里穿越二次元和三次元的能力,与其说是脑洞,不如说是乐观。就是那种面对沉重事物,却能坚持微笑着,用轻松口吻讲述下去的力量。栗子的心里,就好像没有恐惧一样。”
也许栗子没有恐惧。但是我有,我的恐惧来自于学校里的一个人。
那个人的话,怎么说呢?
如果人类有天敌的话,用天敌来形容比较合适吧。
小偷的天敌是警察,走私者的天敌是海关,我的天敌就是他——我们学校临床医学院的院长。
此人身形高瘦像一只螳螂,平日里喜欢瞪大眼睛在学院里巡视“害虫”。只不过螳螂是高举着前肢,他则喜欢反剪双手踱步。除此以外,他还以监考抓作弊学生、给不合格者挂科,并开除“害虫”出校闻名。
学院开学典礼的新生自我介绍环节,听到我报出名字的第一时间,他伸长脖子扶了扶眼镜,难以置信的表情好像见到了鬼。
几天后在学院楼的过道里,他拦住了我。
“你叫赵亚仑?你是不是有个哥哥叫赵亚杰,之前也在我们学校读书?”
“是的,他也是您的门下弟子,不过托您的福,没能毕业。”
“我绝不允许作弊这种谎言。”他平淡地说,略思索又追问了一句:“你哥退学以后还好吗?”不知道是不是明知故问。
“我哥他,因为意外,去世了。” 我捏紧拳头直盯着他的眼睛。
院长震惊于我的回答,迭声对不起,看来不是故意刺激我。说了几句安抚话又拍拍我的肩膀后,他反剪手迈着螳螂步离开,背影看起来极其危险。还好他的课都是选修,我于是全都尽量错过。
但在某天傍晚与栗子牵手游荡操场时,我感觉到来自左半边脸火辣辣的凝视,转过头发现是院长大人的怒目。隔着二十公分擦肩而过的距离,几乎能听到他的牙根咬得嘎吱作响。
“爸!”身边栗子惊呼。
院长转向自己的女儿,眼神嘴角瞬间露出掩盖不住的温柔。他朝栗子点点头,又冷冷剜了我一眼,一如既往地双手背后朝反方向踱去。
“对不起,跟你撒谎了。我爸……他其实是院长。为了避嫌,这事儿我之前一直瞒着大家。”
最坏的一种可能性落在了头上,我却无从选择。“人生犹如一场谎言。”我苦笑着用那句台词安慰栗子,握紧了她的手。走出一段距离以后转过身,竟然还能看到栗子的爸爸在远处死盯着我,目光如火炬穿透冬季的暮霭。
4.
“说吧,你到底是谁?”
我是在上晚自习时被栗子的爸爸,临床医学院院长叫到教研组办公室的。因为是课外时间,整个办公室除了我和他以外空无一人,惨白的日光灯一排排照下来,在他的眼眶下投进一圈黑色的阴影。
所有的父亲在发现女儿恋爱时都会紧张,也会有父亲对毛头小伙进行警告或盘问,说一些诸如辜负她的话就要尝尝我拳头滋味的宣告,但一上来就问出“你到底是谁”的还真是不多。
“叔叔您好,我们之前见过面。我叫赵亚仑,是栗子的朋友。”我尽量礼貌回答,强迫自己在说话时看着他的眼睛。
“你不是赵亚仑。你到底是谁?”对方嘴角边的肌肉纹丝不动,眼窝深陷,透露出猎人看待猎物时的冰冷和警惕。
“我不太懂您问话的意思。”我说,垂在大腿边的手攥紧了裤缝边。
“我看过你的档案。”他抛出了第一张牌试探。
“档案里我难道不叫赵亚仑吗?”我使出全身力气在掩饰自己的紧张和秘密,院长也明显看出了这一点并从审判中得到了想要的乐趣。他冷笑一声抱着双臂,斜靠在办公桌边继续发问。
“我这么问吧。你自己也承认过,赵亚仑有一个亲生哥哥,叫赵亚杰。1988年生人。之前在我校读书,因为作弊被勒令退学。今年七月份在一场火灾里丧命。”
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我的反应。
“是的。我哥哥在回老家探望我时,当晚家里突发火灾。我醒得及时跑出来了,他被困在了里面……”
“火灾确实不假。但死得不是你哥,是你吧?”
“我还是不懂您的意思。”我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十年前的回忆和谈话在我眼前重现,我的头脑嗡嗡作响,身体轻轻摇晃。
“你还有话说吗?”
“没有了。求你也不会有用的吧,你说过,我必须退学了。”
“是的。我也很同情你,但是作弊这种行径我校从来就不能容忍,对你例外,就是对别人的不公平!”
还好当时没有不争气地抱着腿求他,用栗子的话说,做人的最高境界,就是修炼成一个痒痒挠。(痒痒挠除了叫“老头乐”,还有一个别称叫“万事不求人”。)
这样一想,头顶的日光灯也没有亮到难以忍受。
“说吧,你到底是谁?”那个曾经宣布我到绝路的声音又再次响起:“不要以为你骗得过所有人。你的声音、骨龄、还有更多的细节都暴露了你的三十岁。作为曾经的医学生,你应该知道三十岁和十八岁的生理和心理区别吧?和栗子这样的年轻人在一起,不会觉得无所适从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还有事,得走了。”
我机械地转身迈步,一步一步想要走向门口离开这间办公室,出口在眼前摇晃。
“今天你不说清楚,我就把真相告诉栗子。”然而身后的话如同一道巨符,栗子那双清澈如猫的圆瞳随着话音降临眼前,盯得我太阳穴发疼。“栗子的心里,就好像没有恐惧一样。”社团同学的对话也回音在脑中,嗡嗡作响。谁说三十岁的记忆力会走下坡路?明明想忘掉的全都记得。
我转过身的同时听到了自己的叹息声。如果没有栗子,也许可以继续强撑面具假扮另一个人,但是此刻我的声音背叛了内心,在办公室里回响着。
“这个办公室,十年前我来过。那时你还不是院长,是09级入学临床医学院的老师。”
“继续。”对方掩饰不住激动的情绪,瞳孔放大。
“十年前,你开除过我,那个时候我叫赵亚杰,1988年生人。因为抓住我考试作弊,你让我办了退学。”
退学以后的日子像是歌曲唱到一半突然被调成静音,或是食尽鸟投林里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但是我没时间遁入空门或是跟自己过不去——我的家庭还处在马斯洛金字塔需求的最底层,面对突发事件时,第一反应是如何继续生存下去。父母当即决定由我来照顾八岁的弟弟,腾出他们去南方打工,就像村里其他进城务工的青、壮年人一样。
我家的一间小砖房盖在一个小坡上,远处望去是绿树中黑黑的一个小点。弟弟和我就在这个小黑点里生活,每天的愿望是跨出黑点的半径。等到弟弟在城里读初中时,我就在城里打零工,后来开出租车养活他。
弟弟小我十岁,比我聪明。我二十八岁那年,他被京华医科大学提前优录。其实有几所学校都给了他录取通知,但他选择了我曾经的学校曾经的学院。我要帮你完成未竟的心愿啊,他对我挤眉弄眼。
这个时候的他,其实已经确诊是胰腺癌晚期,医生诊断他最长只有半年时间。
我知道你的心愿,做梦都想重回校园吧?我死了以后,你帮我继续活着吧。他说。
虽然我要死了,不过我的死给了你一次新生,也算值了对不对?想到这个我就开心。他这样劝说我。
我想起自己在开出租车时看过太多的面孔,以至于最后连自己的面孔也看不清。我被他说服了。
他陪着我去到整形医院,要求医生照着他的样子给我作手术。我和他的轮廓挺像,所以手术本身并不太复杂。调整了眉弓、眼睛和唇形,加上这些年里我开出租的皮肤日晒过度提前老化,于是注射了破尿酸,又做了面部提拉。
褪去脸上的手术纱布时,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换了一张十八岁的脸。
在弟弟去世的当晚,一场事先计划好的火点亮了山坡上的小黑点,火灾中没有“及时跑出”的是回家探望弟弟的哥哥“赵亚杰”,当然事实上真正的赵亚杰已经重生成“赵亚仑”。之前的病情隐瞒了学校和村里人,所以整个计划看起来万无一失,除了我忘记自己在学校里还有个“天敌”,以及更没有料到我的人生里会出现她的女儿。
我想,我已经把事情说清楚了吧?
在“天敌”面前坦白了一切,反而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轻松,原来最害怕的局面真的发生,也不过如此。“我们唯一引之为恐惧的只是恐惧本身。”这是栗子最喜欢的一句话,她还真是一个没有恐惧的人啊。
大约沉默了一分钟,栗子的父亲发话。
“所以,你不是要通过栗子来报复我?”
“不是。”我苦笑着,真是护女心切的父亲。
“不会伤害她?”
“不会。”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我决定破格求他一次。
“我可以留在栗子身边吗?”
他猛地抬起头,像所有紧张兮兮的父亲,高挑的眉毛牵起眼部的皮肤,变成一个锐利的三角形。
“你知道栗子是怎么长大的吗?我从没骗过她,从来没有。如果答应了要陪她过生日,宁愿推掉海外拜访,只要是她能提出的问题,每一个我都小心翼翼思考后尽量给她最真实的回答。”
“我要让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够被完全信任。那么你呢?你和她的感情,一开始就是一场谎言,你觉得我会容忍栗子跟一个骗子继续交往吗?你确定你真的适合她吗?”
“栗子喊你一声赵亚仑,赵亚杰你敢答应吗?嗯?你敢答应吗?”
我从没想过栗子爸爸提出的这个问题,但在那一瞬间,却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西游记,孙悟空手举照妖镜尖声喝到:“呔!妖怪!我叫你的名字,你敢答应吗?”
栗子,果然有毒啊。
5.
你有想过,换张脸,重新活一遍吗?
我试过,但是运气不好失败了。在我三十岁那年,被迫中止了我十八岁的青春。
女乘客要去的圣玛丽亚整形医院就在前方右手边,夜色中高瓦数的广告灯牌上,一张毫无瑕疵的美女面孔向来往车辆露出标准微笑,仿佛能用美貌渡世间一切苦厄。我拉起手刹按下停运灯,小票“嗞嗞”开始打印。
女乘客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她眯起眼睛,双手捏住包带,指节发白。
“你……是想劝我不要去整容吗?”
“不。”我熄灭发动机。经过这场回忆,一会儿我得休息一下才有力气开车,“我是祝你好运。希望你能带着理想中的面孔开始新生活。不过记得选家三甲以上的靠谱医院,玛利亚好像不在三甲名单里。”
“那你呢?就这么放弃了吗?”
“嗯。换张脸,重新活一遍这样的人生经历,有一次也就足够了吧。你看我现在每天开着出租,听从别人的指令,送到别人的目的地,不是也挺好。”
“听起来是比较轻松,但你恐怕漏了最关键一个人的目的地。”
“谁?”
“栗子呀。”她笑起来,神采比广告牌上的微笑更光彩熠熠,“给你一个忠告。”
“什么?”
“美少年的外表,大叔的内心,其实还是一种挺完美的组合。”
“好吧,我也给你一个忠告。”
“什么?”
“做完隆鼻手术三个月内,不能挖鼻孔。”
“哎?真的假的呀?”
我们算是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告别,在车门关上的瞬间,车内顿时安静下来。我的手在方向盘上捏了捏,落进暂时毫无方向的胶着中,只听到空调吹风口在一口一口地喘气,而我自己却难以呼吸。周围的黑暗变成海水将我包围,秋天的金色阳光再也无法照进黑色深海里。
如果说人生还有什么方向的话,我希望站在那个方向可以看到栗子。
突然,手机在黑暗中亮起一小片区域,自离校以来就没有联系过的栗子头像显示有一条新微信消息。
我睁大眼睛盯住手机,眼前有一列火车踟蹰着在黑暗山洞中行驶向光亮,却不知道光亮处是延伸的轨道还是万丈深渊。
微微颤抖着,我划开屏幕。
“赵三十!你现在在哪?”
如果在喝水,我一定会喷出来,不会像现在这样眼泪迸发。
栗子知道了。赵三十,以后我可以以三十岁的身份生活着了。
我想第一秒内回复栗子,就像抱紧她及时回答她的每一个奇怪问题,但是手指却在屏幕键盘上方犹豫,“栗子,我……”不知道该打下“对不起”还是“我爱你。”
微信对话框上,栗子的头像旁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省略号一点点地跳动延续,跟我的心跳同步,字节停止又亮起,我知道那是栗子把打出的话在发送前又删掉又重打。
我等待着,直到屏幕处于待机状态暗掉以后,心也一直无限沉了下去,像一个溺水者用尽全身力气放弃挣扎,而头顶的光线逐渐被海水吞噬。
然后,是一条跳出在屏幕上的新消息将它猛然向上,拉出海平面。
“人生,犹如一场谎言。然而,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栗子回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