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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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东西啊,只有在水里才能看见它的轨迹。 我曾以为他说的是屁,想来是命。

8月 5, 2020 阅读 1146 字数 9956 评论 0 喜欢 0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看见汪淼的时候,他正蹲在一摊积水面前,跟踪一只不知道是蛤蟆还是青蛙的什么东西。

那天刚下过雨,我爹带着我去江城西头找我素未谋面的干爹汪四海。那才是汪四海衣锦还乡的第二天,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和另外三个妇女打麻将。我亲爹两只手分别插在我的双腋下,一把抱我起来端在胸前,朝汪四海喊,四哥,快看你干儿子。然后他两手往前一送,像是在进贡童男。

汪四海腾地弹起身,搓着手走过来捏我的脸,捏得很重,笑盈盈地说,小朋友,你好你好,久仰久仰。我爸抖了抖我,说,儿子,叫干爹。我吃痛,艰难地扭过脖子把脸躲开,没有吭声。汪四海掏出几张红色的一元钞票,塞在我的手心,大度地说,诶,幺儿认生。我爸又开始抖我,筛糠似的,我说,干爹。汪四海满意地笑了,我爹这才将我放归地面,我撒开丫子就跑了,只听见汪四海在后面喊,乖儿子,去找你哥玩儿去。我回过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初次看见了蹲在茶馆外篱笆下的汪淼。

那年我五岁,汪淼五岁半。

汪淼那时候还不叫汪淼,准确地说,那时候他还没有固定的名字。在此之前,汪四海唤他做幺儿,乖乖,小汪,小王八蛋等等,没有定数,只有强烈的主观色彩。这次,汪四海从海边不远千里带他回内地,就是回来解决他的户口问题,顺带起个像样的名字,而不是像他自己的父亲一样草率的给他命名。汪四海认为,名字,从某种奇特的角度上决定了人的一生。

汪四海在家排行老四,往上倒三个都是姐姐,但三姐不幸夭折,他父亲汪明义悲痛欲绝。汪明义告诉汪四海,给你起名四海不是因为你排行老四,是希望你不要忘记你三姐的教训,更是希望你以后能纵横四海。

直到汪明义过世,汪四海也没想明白,自己未曾见过的短命的三姐到底给他提供了什么教训,他也根本不信父亲关于起名的理论,跟他一起不信的,还有他的大姐汪大江,二姐汪二泉。

我家与汪家的关系源自我爸,我爸多次表述过,汪家于他有恩,他亏着汪家。我爸说,我爷告诉他,他出生的时候,我奶难产,三个接生婆轮着上才把他给接了出来,但接住了小的没保住大的。祸不单行,我奶去世没过四五年,我爷也在特殊时期被打倒了,再也没站起来。我爸便成了孤儿一个,靠邻里接济度日,而关照他最多的,就是汪家。再后来,汪四海的妈独自养育几个孩子积劳成疾,也去世了。为了活命,汪大江汪二泉先远赴他乡,汪四海后云游四海,汪家散了。我爸说,汪四海走的那天,他去火车站送汪四海,汪四海上了绿皮火车,车越开越快,我爸就跟着跑,越跑越快,嘴里不住地喊四哥四哥,完全没注意到月台牙子已经到了末路,火车开向了远方,我爸也把半颗门牙跌进了风里,直到现在说话还漏风。

那一年我爸十六,汪四海十七。

最后,我爸也离开了城西,到城东头娶了我妈。其间汪四海托人带回几封信交到我爸手中,但每次地址都不一样,我爸回信,也不知汪四海是否收到,便渐渐断了通信。

直到99年,汪四海回到江城的前几个月,才又恢复了联系。我爸在长久的挂念后收到汪四海的来信,回信中,情不自禁要与汪四海结为亲家,奈何事不可为,遂让我认了汪四海做干爹,想留住一份长久的情谊。

所以汪四海回来的第二天,我爸便急不可耐地带我上门寻爹,也正是那天,我第一次见到汪淼。

那时汪淼独自蹲在院外的篱笆下,经汪四海指认过后,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他的身后,他正在聚精会神地观察一只小青蛙在积水凼里游动,那玩意小到我分不清它到底是青蛙还是蛤蟆。

我怯怯地喊了一声,哥?汪淼吓一大跳,那小东西也受到惊吓似的,奋不顾身跳进了旁边的臭水沟子。汪淼回过头问我,雷嘿边个啊?

去给汪淼起名的那天,我爸带着我给汪四海父子做向导。即将给汪淼命名的人是江城有名的大师,我爸寻的。往大师住所进发的途中,汪四海才想起还不知我姓名,便问我爸,一直干儿子干儿子的叫,还未问过我干儿子尊姓大名啊?

我爸说,大名陆小可,巧了,也是今年刚改的名。汪四海又问,也是大师起的?我爸说,电脑起的。

汪四海说,电脑还能起名?我爸说,是啊,我也不乐意来着,刚流行起来的把戏,都娃他妈一手操办的,要我说啊,这电脑起名就是一随机出来的玩意儿。汪四海说,不对啊,你也不姓陆啊,咋连姓都是随机的?

我爸腼腆地说,这娃呀跟他妈姓,四哥你知道我的情况,我是上门的女婿。

汪四海又问,所以,这是他外公的意思?

我爸说,他外婆的主意。

汪四海疑惑,又咋的?

我爸略有抱歉,解释道,他妈随他外婆姓,我岳丈也是倒插门的女婿上门的郎。

汪四海惊呼,啥子情况?搞母系社会?

我爸干笑不开腔,汪四海见状走过来搂着他的肩膀,拍了拍,安慰地说,我懂我懂,这还是因为家里没人,现在我回来了,家里就有人了。

我们一行人从城北菜市口进去,右拐进一条巷子,绕了几个弯,我爸说,到了,等会儿见了大师别叫大师,叫先生,都记住了。

大师家是几间青瓦房,木柱木梁,青石板一路从院门通到堂屋门口。一条暗红色木案摆在堂屋当中,上首位坐着一花白长发的男人,穿长衫,很有点世外高人仙风道骨的模样。旁边站着一青年,可能是徒弟,在端茶奉水。

我爸恭敬喊了一声,李先生。花白头发的男人说,哪位,何事?汪四海上前,说,李先生幸会幸会,久仰久仰,今天带我儿子来,是想请先生赐个名。李先生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说,生辰八字你可记得?汪四海忙将写有八字的纸条和红包一并递上,李先生却不接,待旁边青年将红包接过,李先生才收了纸条。汪四海反应过来,抱拳说,失敬,失敬。

我那时就发现我这干爹说话老是喜欢把词重复两遍。

李先生看过纸条,口中念念有词,甲戌狗年,酉月,丙午日,巳时。李先生念了一大堆,汪四海问,咋样?李先生不答反问,你儿子与水是否结缘?

汪四海忙答,结缘结缘,海边生的,游泳可厉害。

李先生说话音调跟常人有点不同,调子走高,他说,有缘就好,你儿命格阳刚,心火盛,气厚,但不见一丝水色,遇水则长,无水则枯,有水就易,无水嘛,就难。李先生又说了一大堆,总之是命中缺水。

我爸说,先生,我四哥姓汪,水汪汪的汪,咋能缺水呢?

李先生不急不躁,说,水——不够,随即提笔在红纸上写下一个“淼”字。

我彼时年幼,并不认识这个字,只觉得画得弯弯曲曲,像一道符。李先生拿起这道红符,弯下腰,劈头盖脸地对着我,说,以后你就叫汪淼,如何?我感到遮天蔽日的压力,害怕极了,忙指着汪淼,说,别对着我,我刚改的名,是他是他。李先生出了洋相,却依然面不改色,不急不躁,又把符对着汪淼问,以后你就叫汪淼,如何?

汪淼不答,汪四海抢过话说,好得很好得很。又上前递给青年一红包,青年照例收下,汪四海欲言又止,半晌才说,惭愧,惭愧,还想烦请先生给我给我算算姻缘。

汪淼这时才开了口,说,我唔中意啊!

小时候的汪淼不爱开口说话,难得开口,说的也是我听不懂的话,我听不懂便不爱搭理他,就导致他更加自闭,几个循环下来,也导致我一度以为他是没学会说话。

印象中有次我和他因为争论一个玩具的归属而大打出手,最后两败俱伤,我嚎啕大哭,边哭边呼唤我爸,几米之外的我爸不为所动,我又喊我妈,即便当时我在城西,我妈在城东,其实我只是想制造点声音引起大人的关注,而汪淼眼里虽呛着泪水,却既不叫爹也不喊妈。

事后我问我爸,我干哥咋不会说话。我爸说,他不是不会说,他说的是粤语,你水平有限,听不懂。我说,什么是粤语。我爸说,就是一种方言。我说,什么是方言。我爸说,方言就是一种地方话,就像我们说的话一样。我说,是什么地方的话。我爸蹲下来看着我,想了想,然后贼眉鼠眼地环顾了四周,用一种诉说秘密的语气低声对我说,前几天跟你讲过一个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还记得吗。我说,记得。我爸马上做出“嘘”的手势,我也不由得变成小小声,说,记得,越王超级凶,后来把欺负他的人都给杀了。我爸说,对,越王说的语言就叫粤语,懂了吗?我说,懂了。我爸很开心,站起身来,把我抬在他的脖子上骑着,我双手扶着我爸的额头,爷俩哼着歌往家走了。

后来,我再也没敢找汪淼打过架,不仅如此,还发展成了好朋友。

汪淼在回江城之前没念过书,一是因为没户口,二是因为没妈。汪四海忙着挣钱,也没工夫照料他,加之南方常年酷热,就给他报了一个游泳兴趣班,从早泡到晚。兴趣班上课全凭兴趣,至少汪四海是这样认为的,汪四海出门办事就把汪淼送到兴趣班,等忙完了再去接他。直到回了江城,汪淼便直接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学习,和我同校。

此前只在泳池子里跟其他小朋友学了满嘴粤语的他,斗大的汉语拼音不识一升,学习成绩长期稳居全班倒数。

那会儿我妈总告诫我,少跟汪淼玩儿,多接触接触成绩好的同学。我爸对此不置可否。

尤其是自从汪四海回来以后,我爸在家里说话明显硬气了不少,时常在我妈提出一项举措后,他还能提出几点意见,甚至有时还持有不同观点。我妈愈加视汪四海为眼中钉,肉中刺。我妈认为是汪四海把我爸带偏了,不想我再被汪淼带偏。我也跟着反驳,我对我妈说,汪淼是越王的后代,很厉害。我妈说,越王的后代咋不姓越?我说,越王姓勾。我妈说,姓勾?我看你是不信邪。真是老的少的翅膀都硬了,我看你们晚上是不想吃饭。

直到汪淼九岁时,天赋被发掘出来,我妈才有了观念上的转变。

那年汪淼快要小学四年级,刚完成从一种方言到另一种方言的转变,然而成绩还是一如既往的差。那时候汪四海在城西老家附近开了一个麻将馆,彻底把爱好变成了工作,他说,人生在世图一乐。

汪淼小学三年级的班主任孙老师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每次联系汪四海做家访,不是碰到汪四海在打麻将就是在围观别人打麻将。汪淼惹祸的那天,孙老师又来做家访,汪四海还在打麻将。

孙老师终于忍不住批评:现在正是孩子打基础的关键时候,你家王淼成绩差成这样也就算了,还老是影响其他同学的学习,尤其是杜婉娟,人家长已经找过我几次了,你家王淼老爱去扯人辫子,拿人橡皮,你这个当爹的也太不称职。

汪四海为人热情礼貌,已经很久没被人骂过,尤其是女人,连道,息怒息怒。一番承诺保证以后,习惯性地问,孙老师玩几圈儿?

孙老师气得咬牙,说,子不教,父之过,都没救了,说完恨恨地走了。

送了孙老师,汪四海低头找汪淼算账,质问汪淼,你为啥拿人橡皮呢,也没见你龟儿子搞过学习啊。王淼不卑不亢地说,杜婉娟的橡皮快用完了,我送她一块新的她不要,我就给她旧的扔了。汪四海说,那你扯人头发也不对啊,对女孩子要温柔,就像我对你们孙老师一样,懂吗?

汪淼不做声,汪四海又问,你们孙老师单身不?汪淼说,两个孩子的妈,老公比你块头大。

汪四海回转身在麻将桌前瘫坐下,汪淼追问,爸,咱俩是不是真没救了。

汪四海蓦地想起李先生的话,笃定地说,有救!德智体美劳,智不行咱还有体,体不行至少咱还美。他盯着眼前的麻将说,老子不信,做不了清一色还做不了大对子不成,这天底下就没有不能胡的牌。说完抓起一张幺鸡狠狠地拍在桌面上。

冥冥中自有指引,汪四海又送汪淼去了游泳馆。汪淼九岁开始练游泳,十岁开始练跳水,十一岁就在全市举办的青少年跳水比赛中获得冠军。教练说,汪淼游泳能算是人才的话,跳水那绝对算是天才。等到升初中时,全市的学校都任他选,他没选最好的,而是选了和杜婉娟同一所。

小学毕业那个暑假,为庆祝汪淼升学,汪四海请客做东,宴请了汪淼的教练和几个小朋友,我妈也难得捧场,席间汪四海感慨万千,同我爸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自己父亲的故事:

在汪四海父亲汪明义年轻时,江城也不叫江城,人们习惯叫它甜城。56年“一五”工业重点项目之一的制糖厂在城西建成开榨,主要项目是把甘蔗榨成汁,再把汁造成白糖销往全国各地。糖厂是江城的支柱产业,江城也就改叫了甜城。

汪明义年轻时当过海军,转业后被分配到糖厂做榨汁工人,本着干一行爱一行的工作理念,他的梦想就是在众多榨汁小队中当一次生产冠军。汪明义没想到的是,一次意外,他从拉甘蔗的拖拉机上滚了下来,山路崎岖陡峭,他在前面滚,几十捆甘蔗在后面滚,拖拉机滚在最后,一溜烟全滚下了崖。弥留之际,他把小汪四海叫到床头,紧紧攥着他的手,嘱咐他,一定要拿一次生产冠军!小汪四海涕泗横流,点头应下。可汪四海也没想到的是,等他长大的时候,糖厂已经倒闭了。桃花依旧笑春风,江城依旧也还是江城。

故事摆完,汪四海借着酒劲说,自己父亲的冠军梦,自己儿子就要实现了,而且是世界冠军。说到动情处,竟喜极而泣,转头又带着哭腔骂汪淼的大姑二姑,这么多年也不回来看看,是死是活也没个信儿。

听了那些故事,我妈仿佛在那一瞬间理解了我爸和汪四海,也跟着掩面。教练站起身来,端着酒杯,情绪激昂,说,我一定帮你和你爸实现梦想。我妈也站起来表态,我一定给你介绍个对象,汪四海听罢,也激动地站起来,一把抹掉眼泪。

他们三个干了一杯。

我妈坐下来,平复了心情,说,做媒的事好说,但你得讲讲这娃他妈是咋回事。

这个问题我爸也问过,汪四海却都是避而不答。

汪四海看了看汪淼,说,说不得,说不得。我妈说,你就说说,人是死是活。汪四海说,活着,肯定活着。

“那怎么分开的。”

“就那么分开的。”

“你得说说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谁的过错,别人问起来我也有个数。”

“都有错,又都没错,这东西,说不清楚。”

“那是协议离的婚?”

“一开始就没扯证。”

“好狠的心,孩子就这么不管了?”

汪四海不住地看汪淼,又看了看其他小朋友 ,“意外,是个意外。”

我妈心中有了眉目,又问,“她是做什么的?”

汪四海哪精得过我妈,忙道,“不说了,真不能说了。”

我妈了然,我和我爸看着他俩打哑谜,只顾着吃菜,汪淼死死盯着桌上的宫保鸡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临走的时候,我妈对汪四海说,你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有合适的我通知你。汪四海点头哈腰,说,好说,好说,那就有劳弟妹。

回去的路上,我爸问我妈,我四哥这个事情你真有把握?我妈说,没把握。我爸说,咋的呢?我妈说,问题的关键就不在汪四海。我爸又问,在谁?我妈说,汪淼。

刚上初中那会儿,我曾习惯暗地里和汪淼较劲,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少年之间自然而然的攀比,比如他比我高,我就必须要跑得比他快,他跳水厉害获奖,我就攒劲期末考第一,他一步能上四个台阶,我就鼓起勇气从双杠上往下跳,诸如此类。

 汪淼搞早恋的那一年才初一,他给我分享这个秘密的时候,我正在房间写作业。他坐在床沿上,强装随意地告诉我他谈了个女朋友。此话一出,我意识到,新一轮的战斗打响了。

我问她是谁,他说,杜婉娟。说完嘴角终于不受控制地上扬。我说,不信。他说,凭啥不信,现在杜婉娟都开始学习游泳了。我说,别人学游泳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他说,当然为了去找我,我给她送了一张年卡,现在有空就来找我。我表面上在写作业,暗里却是满心的羡慕,但还是不露声色,嘴硬道,哦,还是不信。他冲过来夺我的作业,不服输地说,下次我就带你去游泳馆见识见识。我说,不去。拉扯中,恰巧我妈推门进来送水果说你俩拔河呢?汪淼这才撒了手,我为自己的顽强而愉悦。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多年以后,当我们长到我们父母的年纪,一群老友茶余饭后围坐一团,突然有人提议每人表演一个才艺,杜婉娟站起来说,我给大家诗朗诵,张三站起来说,我给大家唱歌,赵四站起来说,我给大家跳舞,轮到汪淼了,他扭扭捏捏地站起来说,我给大家表演翻跟头吧,头着地那种。梦里面大家哈哈大笑。

梦醒的那一年是初二,汪淼被省跳水队选中,准备培养成职业跳水运动员。

从此,汪淼别了江城去了省城,时间轴上我和汪淼的交集从实线变成了虚线,只有断断续续的点勾勒出了我们彼此的轨迹。汪淼出发的那天,教练来接他,汪四海和我们一家去车站为他送行,大人们啰啰嗦嗦说了一堆嘱咐的话和祝福的话,车就要出发时,我快步上前给了汪淼一个大大的拥抱,我说,我有空就去看你,汪淼说不用,你好好学习,争取来省城念高中,说完又得意地笑了。

那是一个深秋,汽车卷起落叶,我突然想起我爸说的多年前火车站送别汪四海并摔掉牙的故事,记忆与现实交叠,只是起点和终点都不似往昔。

汪淼去了省城后,汪四海成了留守家长,我妈便抓住机会,开始紧锣密鼓地给汪四海介绍对象。其实早在汪四海回江城头几年,也曾有几个女人相中过他,每次汪四海带女人回家,汪淼就跟丢了魂儿似的,不说话也不叫人,饭桌上吃饭也只吃饭不吃菜。女人们再来几次大多也就不再自讨没趣。

不久后的第一次相亲地点安排在我家,那天我正好放假在家。

汪四海西装笔挺,梳着三七开,早早地来到我家迎接这场聚会。

进了家门,汪四海便坐立难安,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我聊天,我问汪四海,干爹,你是不是很紧张?汪四海手里死死攥着茶盅,笑道,不紧张不紧张,诶,你今天不上学吗?我说,今天周末。汪四海说,哦哦,挺好挺好。我说,淼哥最近咋样,又拿奖没?汪四海说,还没,前阵子从三米板改跳十米台了,磨砺磨砺。

几句话下来,气氛没来由地陷入尴尬的沉默。

不一会儿,我妈从外面买菜回来,菜还没放下,就开始叮嘱汪四海,“等下来的这位,是我同事,姓孔,人不错,模样也好,等下好好表现。”

汪四海说:“没问题,没问题,那我的情况她都了解吗?”

我妈放下菜,“说了一些,没说完,留点话头等下你们再聊。”

孔阿姨来后,我妈互相做了个简短的介绍,就转身进厨房和我爸一起准备晚饭,走之前还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也只得悻悻回房。

那次相亲最终还是没成,只记得饭后趁汪四海和我爸去阳台抽烟的空当,孔阿姨悄悄给我妈递话说,一问他前妻就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我怀疑他那方面呀,可能不行。汪四海毕竟是我妈介绍的人,我妈脸带着笑,用手指去戳孔阿姨的肩头,边戳边说,你可以亲自试试。随后他俩嬉打在一起。

我侧过头,透过半开的阳台窗户瞥见汪四海抽烟的背影,淡蓝色的烟气从他头顶往上冒,随即在皎白月色中晕开来。

后来的一年间,我妈也帮汪四海安排过几次相亲,有时在家,有时在外面,但没一次成了的。我妈数落汪四海说话扭扭捏捏,不像个男人。我爸说,四哥这么多年又当爹又要当妈,不能光像男人。我妈双手叉腰说,你倒是越来越男人。

那时起,我妈也就不热心于替汪四海说媒,但让我妈决定再也不给汪四海做媒的却是另一件事。

那天,汪四海请我们一家吃饭,那时候他的茶馆在他的经营下已变成了茶楼,晚上,众人坐在阁楼的阳台一起闲话家常,汪四海才告诉我爸说,前两天,汪淼的大姑二姑来消息了。我爸一惊,说,大姐二姐这么多年联系不上,现在怎么突然来了消息?

汪四海说,据说回来找过两次,没找到我也没找到你,就没再回来了,这次是看了报纸才往家寄的信。我爸问,什么报纸?汪四海回屋取出一叠纸片,每一张都是汪淼参加省队以后获奖的报道,那是汪四海平日里从各种小报杂志上裁下来的,自从汪淼去了省队,我们关于他星星点点的消息都来自汪四海。汪四海示意我爸看看,我和我妈也凑上去看。看了半天,我们仨云里雾里,不懂汪四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爸说,淼儿不错,又拿了这么多奖。汪四海说,不是这意思。我妈问,那是啥意思?你这个人说话老是说一半吞一半。汪四海说,你们没发现报纸里都有我的名字吗?那孩子采访的时候提我的名字没问题,但不必每次都提不是?我妈恍然大悟,说,怪不得。我爸依旧云山雾罩,问,所以呢?汪四海指了指报纸说,所以他大姑二姑就联系上了。我妈又说,真是不容易,你说这孩子是在找谁呢?

这个问题像是抛给了阁楼外的黑夜,我们没人作答。

汪四海吸了一大口烟,说,要不,就由他试试。

自那以后,相亲活动便没了,我也少了一出好戏。

汪四海徒自又等了一年,他没收到任何人的来信,我却真的收到了省城来的录取通知书。

像送别汪淼时一样,他们也来送我,三人站在车窗外遥遥地朝我挥手,我妈依偎着我爸,汪四海独自在抽烟,烟又升起来,淤积在他们的头顶,配合着他们的表情,像是三条被烈日烤的冒烟的苦瓜。我也朝他们挥了挥手,车往前开,我转过身,忍着没哭,因为我觉得干爹比我形单影只。

我到了省城后,汪淼请假到车站接我,然后送我去学校,那时我大概有半年没见他。

坐在去往学校的公交上,我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近视了?看书看的?”我早注意到他戴着眼镜,上次过年回家时还没有戴。

“不是,算是职业病吧。”

我不解,“近视和跳水有啥关系?”

汪淼看着我,认真解释道,“练臂立动作练的,就是倒着跳水的动作,倒立的时候血就会往脑子里冲,冲久了这眼睛就近视。比如6245d,我练了好多遍,还有626b之类的。”

“不能不倒着跳吗?”

“不行,别人都跳,你也得跳。有个前辈视网膜都给冲穿孔了还在练。”

我说,“那你千万保护好你的视网膜。”

“没问题。”然后他笑起来,我也跟着笑。我没来由地想起汪四海,我说:“干爹最近瘦了,烟瘾也更大了,茶楼的生意有时候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一个人确实累。”他顿了顿又说,“你说我爹年年相亲咋就相不中呢?条件也不差啊。”

我很诧异,“干爹这一年多都没有再找啊,你不知道?”

“没找?干妈不是一直在给他介绍吗?”汪淼疑惑的口气,像是真的不知道。

我意识到我说错了话,慌忙转移话题,“你跟杜婉娟还好吧?”

“最近刚分了。”汪淼又看向窗外。

“为啥?”

“她没考上省城的高中,觉得处着很累,不过,应该也不全是这个原因,我说不来。”汪淼含糊回应道。谈及杜婉娟,他的神态倒是有点像汪四海被追问前妻时的模样,汪家没有女人,但这父子俩对女人的反应却大同小异。我刚想安慰几句,他又接着说:“马上就是全国锦标赛了,正好全心全意训练,希望可以拿冠军,进国家队。”我说:“你一定可以的,加油!但是也注意身体。”随即我们沉默下来。

我看着窗外陌生的街景,那是江城不曾有的繁华与嘈杂,精致又凌乱,那些高楼生长到车窗不能企及的高度,向每个来客毫无保留地展现它的壮硕,但我心里一直盘旋的,却是汪四海站在破旧的江城汽车站低矮的站台抽着烟朝我挥手的景象。

我那年还未满十六岁,性格随我妈,心里藏不住话,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拿了冠军,你也打算一直找下去吗?”“什么?找什么?”他转头看我,显得很错愕。既然问了,就索性问到底,我梗着脖子说,“你妈,你亲妈,我们都看了,你接受采访时说的那些话,你打算继续找下去吗?我也不是劝你放弃,只是觉得干爹很辛苦,你打算找到什么时候?拿了全国冠军也找?进了国家队也找?以后当了世界冠军也继续找?”我意识到我情绪有点过激,汪淼却只是带着笑,拍了拍我的肩头,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快到站了,准备下车吧,别落下东西,我就不送你进去了。”然后他把头转过去看向窗外,真没有送我的意思。

“哥,比赛加油。”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我感到失落,硬生生地憋出这么一句话,除了第一次见面,我从来不管他叫哥。

我独自下了车,再往前三站,就是跳水学校。

一个多月后的国庆假期我回到家中,一进家门,我爸就冲上来,喜滋滋地跟我说,“双喜临门,双喜临门。”我放下书包问,“喜从何来?”“一喜嘛,你干爹要结婚了。二喜你哥拿了全国冠军,进了国家队。” “结婚?国家队?”我发懵,一时不知从何问起。我爸见状,从茶几下翻出一张《XX体育报》叫我看。“你干爹也算修成正果了,你哥也够可以的,这么大个比赛不通知一声。”

我爸在旁边说个不停,我快速地翻看报纸。

“近日落幕的XX届全国游泳锦标赛,汪淼选手以高出第二名40多分的成绩夺得男子跳水十米台桂冠,其中6245d,107c两个动作更是获得满分。”我接着往下翻,“据悉,汪淼选手已入选男子跳水国家队······赛后,他说自己从小是单亲家庭,父亲为了他一直没有再婚,他也时刻鞭策自己刻苦训练回报父亲,他说,现阶段的心愿是希望父亲找到心仪的伴侣······”

看完,我爸还在自言自语高兴,我捏着报纸,鼻头发酸,想起了李先生,想起了孙老师,想起了启蒙教练,想起了孔阿姨。

也想起某天,汪淼带我去游泳馆看杜婉娟,我俩穿着泳裤坐在泳池边蓝色的瓷砖上,把脚荡进水里。泳池两侧是贯彻南北的巨大窗户,夕阳从我们背后射过来,把我俩的影子投进水里,拉得老长。从泳池对面的窗户透过去看天空,几架飞机正从瓦蓝天际的一端飞向另一端,像几辆缓慢的拖拉机在天上排放尾气。

“是战斗机。”我说。

汪淼看了一眼,说,“肯定是双流机场飞过来的。”

“双流机场有战斗机吗?我咋没见过。”

“一般人看不见,都在执行任务。”他用手肘捅了捅我,“快看,杜婉娟来了。”

我看见一列女生在泳池对面热身,我问:“是哪个?”

王淼说,“枣红色泳衣那个。”

她们从对岸游到我们身边,上岸,又热了一遍身,接着再游回去,整个过程我光顾着用余光偷偷比较她们隆起的胸部的大小,却始终没弄清楚哪个是杜婉娟,有好几个女孩都穿着枣红色的泳衣。等她们游到对岸时,飞机已经看不见了,天上只留下几条它们拉出的飞机云膨胀开来。

我问,“到底哪个是杜婉娟?”

“就是编辫子那个。”汪淼扬起下巴指向她。

我才终于辨认出了杜婉娟,仔细看了看,“也就还行吧,哪有你说的那么好看。”

汪淼说,“以前我们家有张我妈的抱着我拍的相片,我妈就编着辫子,很好看。不过照片找不到了。”

说完汪淼跳进水里,放了一个绵长的屁,气泡无止境的从水里冒出来。

“真臭。”我夸张地掩住鼻子。

王淼反驳,“有些东西啊,只有在水里才能看见它的轨迹。”

我曾以为他说的是屁,想来是命。

曾鲁浩
8月 5,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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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许多香港人一样,我是茶餐厅和各式面档的常客。而常常光顾茶餐厅和面档的人,想必都会注意到桌上那个餐具筒的古怪。说它古怪,是因为那个筒的高度永远要比插在里头的刀、叉、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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