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陶德先生,如果没有异议,我是你的委托律师。”
方铼解开西装扣子坐下来,他看似平静,实则不然。
扬名立万的机会来了。
与他一桌之隔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性,长脸,发际线靠上,两撇眉毛微微下斜,一双深邃的褐色眼睛,嘴唇很薄。此时他双肩下垂,手放在双腿上,入神地看着面前的白色金属桌面。
陶德仿佛终于回过神来一样,“嗯”了一声。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飘忽,不知道是对自己现状的预估不足,还是发自内心的无辜。在外人看来,他可是一个一小时内连杀三人的嗜血杀手。
方铼也曾代理过刑事犯罪案件。那些委托人一个个要么情绪激动,要么紧张难言,像陶德这样的情况,方铼只在他老师经手的大案中某个金融巨鳄身上看到过。那位大佬同样沉默,他甚至对有些紧张的方铼说,年轻人,你的领带和西装不太搭配,建议去换一根纯色的。
可陶德不过是一个电工,属于社会的平民阶层。
他真的无辜吗?
这些对于方铼其实都不重要,他只关心一件事,怎样帮委托人获得最大利益。
“陶德先生,我今天来了解一些必要情况。一周前,十月十二日晚上十点,你为什么会出现在东条大街上?按照你所从事的街道电工职业,每天你和你的同事换班是在早七点整和晚七点整两个时段,根据你的日常作息,下班后很少外出。能告诉我那天为什么你要出门吗?”
方铼注视着委托人的眼睛,希望能从中得到答案。
“……那天多萝西考试得了A,我出去给她买礼物,”陶德依旧看着桌面,用一种呓语般的调子说,“手工艺店里有一个蝴蝶发卡,蓝色的,用细纤维做的,不会伤手,我想买给多萝西,然后……”
不等他继续叙述,方铼一把打断他:“好,明白。”
瞄了眼就在墙边站着的警卫,方铼又说:“公诉人控告你杀害了六十七岁的男性普朗克·莫里斯,二十二岁的男性林南,以及三十八岁的男性王大全,关于这件事我先在此按照公诉方的形式描述一遍,请在我描述完毕之后指出其中不实的地方……”
十月十二日晚,东条大街。
街上雾气很重,前一天才下过暴雨,东条大街排水系统一直不好,导致街道两旁有些水洼,弥漫着一股雨水腥气与下水道恶臭的混合味道。
接到报警后,警方迅速出动,当他们赶到现场,发现疑似凶手竟然一直呆在案发现场没有逃走。嫌疑人站在原地,在他脚下躺着一名中年男性,脖子被割开,流出来的暗红色血液将衣服和头发浸湿。法医确认他死亡,疑似凶器是一把普通小刀,刀上有血迹,嫌疑人手指上也沾有血迹。
报案人是东条大街的街道电工文贝克。嫌疑人陶德是他的同事,他们一起负责东条大街的电路维护。按照文贝克的说法,他在检修地下线路时发现仪器零件有些损坏,就上来取零件,这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近之后他就发现陶德有些不对劲,他正抓住一个人,紧接着那人倒在了地上,颈部流血,陶德手里的刀也落在地上。他喊陶德的名字,陶德没有回答,文贝克于是报了警。
经过检测,警察发现凶器上并无指纹,嫌疑犯陶德手指上也没有指纹,这才发现他是一名新人类。
在敏感时间出现新人类杀人案件,情况一下子变得棘手起来。
四周查看的警察接连发现了两具尸体,都在不远处的一个分类大垃圾箱里,两名死者分别是普朗克·莫里斯和林南。前者是一个退休工程师,后者是一名在校大学生,两人都和最早发现的王大全一样,颈部大动脉被割裂,凶手下手精准。不同于王大全,这两人的头部被套了塑料袋,避免血液外溅。
在凶器和伤口对比之后,法医立刻确认三具尸体都是由同一把凶器,即那把刀造成,死亡原因都是失血过多。
街上并没有人听到呼救声。
这个过程充满了某种诡谲的味道,尤其是在雾气凝重的夜里。
陶德被公诉人指控为故意杀人罪,理由是他手指上沾有血迹和死者唾液,以及只有他一人出现在死者旁边,他是唯一的嫌疑人。
笔录时,陶德一度保持沉默。大概一天后他终于开口,话很少,也很简单——“我不知道,我想回家,我想看看多萝西。”
案子有很多疑点,调查取证以及后续审理都必须十分谨慎。方铼得到这个机会是来自老师的推荐,然而老师也告诫他说,不要陷入过深,避免殃及自身。对方铼来说,自立门户之后正好缺乏这样一个很好的曝光机会。
听了方铼的叙述,陶德露出奇怪的表情。
“我不知道,”他看着桌面,就像那里写着无形的答案,“我去买发卡,然后我不知道,我看到了文贝克,他喊我名字,我想要走,警察来了。”
对于他叙述的谨慎,方铼很满意。
“我明白了陶德先生,下次我再来看望你。我不在的时候,请你务必保持缄默。”
陶德有些茫然地点头。
方铼露出一个笑容:“放心,法律是正义的。”
近距离观察下,方铼看到陶德瞳孔并不会放大缩小,永远是那个尺寸。
新人类就是这样,你无法判断他的情绪,除非他想要让你知道。
2
东方既白,方铼依旧埋首在法律案例和条文中,不断地在电脑上敲打自己的思路,手边还有两瓶啤酒,更多的都已经被他捏扁丢进了废纸篓。伸了个懒腰,方铼再次回顾一夜成果。
首先他划下重点的是“新人类”。
客观来讲,这个名字还暂时未被所有国家法律认定,不过已经在积极立法阶段。
自从机器人具有了某种程度的自我性格觉醒——虽然还不太多,对于机器人的伦理争论就不断发酵。已经有议案提交上去,强烈要求在公开场合和正式场所,不得以“机器人”这样的侮辱性称呼对待我们的朋友,“新人类”这个代名词由此应运而生。
出于经济利益的考量,人类需要“新人类”的帮助,他们是科研生产的中流砥柱。而从社会利益上来说,新人类温和、规范的生活方式可以做到模范作用,以缓解日益极端化的人类内部冲突。
当然,对于普通民众而言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们要面临更多竞争,甚至是配偶的争夺——已经有人类和新人类开始结合,令人意外的是,人类的男女比例已经失调,单身男性占据多数,而女性人类却对男性新人类更为青睐。不过在社会学家们看来,这未尝没有刺激作用,让迟滞的人类群体能够活跃起来,新人类的出现就像是给死水中加入了鲶鱼。
新人类的身份会让陶德获得更多同情和媒体曝光,他已经占有先天的优势。
方铼划拉屏幕,在第二个关键词上停留——案例。
律师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看事实。
关于新人类关于谋杀犯罪的案例并不多,有十五宗,八宗是故障和意外致人死亡,六宗是被人指使或更改体内程序行凶,剩余一宗则是误判,当时引起了巨大的舆论声讨。也就是说,新人类还没有主动犯罪的先例。由于新人类特殊的生理构造,“道德约束”令他们遵纪守法,可以说是良好市民的典范。
第三个关键词——陶德,一个父亲。
陶德两年前领养了一个被遗弃的人类小女孩多萝西,社区证实他对养女照顾极佳。根据学校老师的说法,第一次陶德去开家长会的时候紧张得不得了,说话也结结巴巴,不住道歉,不过还是被善意的家长们鼓掌,他是一个腼腆的新人类。
方铼已经证实,正如陶德所言,多萝西拿了A。而多萝西也作证,爸爸说给我去买礼物。看目击陶德出门的一名快递员也做了证词,他并没有发现陶德有异常之处,反而他很高兴,还同他打招呼。
一个快乐的父亲,出门给女儿买礼物,突然心血来潮,杀了三个毫不相干的人?
方铼拉开一罐啤酒,摇摇头。
在媒体网站上,他已经看到了对于陶德私生活的报道,一个害羞的年轻父亲,一个在人类社会有些拘束的新人,一个好人,一个在现有司法制度下瑟瑟发抖的弱势群体人物……
营造声势是一个律师的必备技能。尤其是这么受瞩目的案件,只需要拉开一点窗帘,外面的闪光灯就会毫不吝啬地刺穿你的眼睛。
当然也有疑点。陶德为什么出现在最后一名死者身旁,被喊住时他为什么没有离开?
根据方铼这些天的调查,文贝克是陶德的好朋友,而陶德和王大全交集甚少。是什么让陶德停下步子,就像他在被审问时看着桌子一样,仔细地观察着死者?然而,这些都只是警方需要考虑的问题。
方铼只关心这件事能否给自己声誉带来巨大的提升,无论输赢,一定要引发巨大争议。
很多人觉得律师冷血拜金,其实方铼刚入行时并不这样,那时候他坚信法律代表正义,为每一个无辜的人洗脱罪名是他的原则。可老师了给他当头一棒,告诉他律师的第一条准则,法律是为了懂规则的人制定的。有人犯法不过住一两年牢房,有人犯法被判处死刑,有人逍遥法外,有人替罪背锅。老师说,记住一点,道德和法律无关,法律是规则。
后来,方铼用自己的亲身经历验证了老师的说法,过程当然是痛苦的。
要继续当律师,就必须认清这个世界运行的冷酷本质。利益比道德更有效,强大比同情更值得尊重,账户上的数目总是可以帮助你解决很多麻烦。明白了这一点,你就会从虚假善意中跳脱,看到这个世界运行的真实脉络。
3
清晨的东条大街有些微凉,街道周围都是老旧的居民住宅,住在这里的人也不多,显得十分清净。
几名牵着狗出来散步的老人家看着一辆黑色的SUV慢悠悠在街上“散步”,不由地对这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多看了一眼。坐在车内的方铼调整了自动驾驶的速度,让它以旅游观光的模式在街上来回逛了两圈。车窗开着,来自下水道的淡淡腐味依然没有散去。
他仔细打量着这条街道,S形,绿化不错,贯穿整个街道,街灯之间相隔五六米。出来时他查过,东条大街居住着超过百分之二十的新人类。这是由于东条大街排水问题一直被居民诟病,地势偏低,街道呈现出一个有些类似U的纵深。一旦下雨,两旁的老式下水道常常无法及时排水,正常人都不堪忍受,所以只有新人类和孤寡老人在此定居,哪怕房价一再下跌。居民区就是这样,越是人少,越是少有人问津。
将车子停在东条大街外,方铼步行走到街内一家早点店里。
点了面包和热牛奶,他问老板:“老板,这里人很少啊。”
除去他之外,还有两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也在吃早餐,再无他人。
老板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白围裙,微胖,隔着玻璃窗和他点头:“年轻人,外来的吧……你要找房子吗?”
“我想要在这里租一个两居室。”
“有没有具体要求?”老板来了兴趣,“或许我可以帮你介绍,我在这里住了三十年了。”
方铼微微一笑,上勾。
按照老板所说,三十年来东条大街几乎改变甚微,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随着市政府不断返修,路灯换了一茬又一茬,其余的该怎样还怎样。东条大街和其他几条街道都被称作“遗忘大街”,说是保持原风貌,其实就是预算不够,无法整个拆迁重建。由于这个原因,东条大街越来越滞后,变得像是城市里的一处荒地。
好在很快新人类就瞄准了这一块栖息地。他们似乎是商量好的,很多人都愿意住入这里。最开始居民们还有些忐忑——他们这些旧时代的人,可不知道怎么和这些长得和人一样、具有自己意识却又是冰冷肢体的“洋人”打交道。
可渐渐大家就发现,这些“洋人”更好相处。他们不酗酒,不打架,不拖欠,不在晚上闹得震天响,光是满足这四点就是标准好房客了。更不用说新人类还在合力解决这里的排水问题。
完毕,老板给方铼推荐了自己家的房子。
方铼犹豫了一下:“你说得很好……只是,他们真的没什么怪习惯吗?不可能吧?”
仿佛也知道形容得过于美好了一点,老板补充道:“他们互相之间往来比较频繁,有些像是几十年前老人的习惯,有时候会觉得神神秘秘,总之就是抱团比较多,我可没有任何歧视的看法啊……想想也好理解,毕竟新人类还是少数,而且生活对他们来讲不容易,需要互相帮助。”
拿到了老板的电话,方铼说需要回去好好考虑一下。然后他回去换了一身灰色套头衫,脚踩篮球鞋,再次从车里出来。
让他意外的是,他打听到文贝克也住在这一条街上,和陶德是面对面的邻居。这条街上的监控摄像头很少,整条大街只有三个,头一个在街头,中间在“S”的转弯处,最后一个在街尾。这是由于每个小区内部都有监控设备,街上人本来就少,下水道的怪味讽刺地成为了保护居民的屏障,鲜有不法分子愿意光顾这里,治安反而不错。之前调取的监控画面没有捕捉到案发时的画面,最主要原因是当天的雾气,也有可能作案凶手刻意规避了摄像头的位置。
下午开庭。
法官宣布庭审规则,而后要求原告公诉人陈述诉讼请求和理由,并且出示证据。
公诉人看向坐在被告席的陶德,开口说:“……目前证据有三。一是目击证人电工文贝克,据证人证词,文贝克发现被告将死者放倒在地,手中凶器坠落,神色极为不自然,手上沾有死者王大全的血液以及唾液,被告第一时间没有报警反而触碰死者,并且状态异常。二是证据凶器,凶器上没有指纹痕迹,被告由于身份特殊,手指本就没有指纹,并且根据痕迹鉴定,被告手中血迹正是来自于凶器上。三是动机,被告与三位死者都有着直接和间接的联系。”
“第一位被害人老头英国人普朗克·莫里斯,六十七岁,独身居住在东条大街,他最大的爱好就是赌博,曾经向被告借过一千美元,至今未还。第二位死者林南,二十二岁,机械学院大四机电专业在读,曾经有人目睹林南到被告家中,两人发生了极为激烈的争论。经过调查得知,林南和被告曾经是朋友关系,只是由于某种原因导致关系受损。第三位,王大全,三十八岁,无业人员,同样居住在东条大街。根据在邻居中调查,王大全有小偷小摸的习惯,一个月前曾抢劫过被告陶德的女儿,被调解后并未上诉。故而,被告陶德与三人都存在纠纷,具有激情杀人动机。”
接着是被告陶德对公诉人提出事实和理由做出反驳。
陶德的话很简单:“我不知道。”除此之外他依旧保持缄默。
此时方铼很理所当然地接过话来:“我的当事人受到了严重的精神损伤,请由我来配合被告进行反驳。”
陶德木然点头。
“容我先做个结论,公诉人提供的三项证据,没有一个能够直接证明我的当事人有犯罪事实。”瞄了眼有些气愤的检察官,方铼平静地说,“证人文贝克。”
一旁证人席上的年轻男人文贝克抬起头。
“你目击到的情景,仅仅是他手中被害者倒下,而并不是被告正在使用凶器袭击被害者的过程,没错吧?”
“是的。”
方铼点点头:“法官大人,正常的犯罪应该是下手后迅速逃匿,没有这么做的犯人要么是智力有问题,要么就是周围确定绝对安全。东条大街显然不是这样一个地方,当时虽然十点钟,依然存在目击风险。被告作出的反应是静静等待警察赶赴现场,没有抵抗,也没有任何异常行为,这更像是一个人目击案发现场后尝试救助,精神受到冲击的场面。”
“再说物证凶器,凶器是一把随处可见的小刀,刀上没有指纹。”方铼若有若无看向检察官,“公诉人这是在扭曲概念,没有指纹,怎么谈得上是决定性证据?最后是动机。”
方铼看向陶德,又看向文贝克。
“遇害的三人,普朗克·莫里斯爱好赌博,经常借钱不还,这的确是一个导致被报复的理由。这笔账的时间已经是两年,中途被告只在最初三个月催讨过,也就说从那以后都没有再去讨债。这是由于被告陶德是个好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试想一下,突然想起有人两年没还自己的钱,然后去讨债杀人,这样的情况合乎正常逻辑吗?第二个林南,经过我的调查和当事人的验证,林南是他的朋友,他们一直在讨论关于新人类伦理和人类史之间的关系,林南生前还送给被告的女儿多萝西一个毛绒玩具。两人之间的纷争是观念上的不同引起的,并非个人恩怨。被告,不知我所说是否准确?”
陶德点点头。
“至于最后一人,的确,抢劫小孩的成年人的确招人恨,不过这件事我想可以叙述更为详细一点。王大全抢劫多萝西是被邻居发现后制止的,稍后被告陶德迅速赶到,最后也是陶德宽恕了他。正如大家所知,被告人陶德是一个善良宽容的人,也由于他是新人类,使得这一特质更具有说服力。”
关于这一条方铼说得较为隐晦,不过他知道其他人都能够懂。每一个智能机器人出厂时都被强制性植入“道德约束”程序,其中第一条就是“不得伤害人类”。哪怕他们变成了新人类,这一根深蒂固的观念也不会改变。这也是人类社会能够迅速接纳这一衍生族群的重要前提。
接下来进入辩论环节。
“对于被告律师所说的动机和特质问题,我想要阐述一个要点,我们咨询过专家,在一些情况下‘道德约束’是可以被打破的。而被告人也十分配合我们,在他体内我们发现了被篡改的痕迹,也就是说,极有可能在案发当时他是不被约束或者说是超出了自我控制的。”
公诉人突然丢下一枚重磅炸弹,让在旁听席上的记者都奋笔疾书,脸色兴奋。
方铼却是脸色阴沉,几次会面陶德从未告诉他这件重要的事情。此时陶德依旧是那副有些呆滞的样子,微微低着头。方铼强行压住一肚子火,让自己冷静。
“被告律师,关于这一点我们有专业工程师提供的检测报告,是完全经得起检验的。”检察官越说越是自信,“不止如此,当时现场发生的事被告人的记忆数据时间十点到十点五十,即从第一起谋杀之前到最后警方目击他出现在案发现场,这一段记忆内容都是空白的,可以推测为被人刻意抹去。”
周遭一片吸气声。
原本完美运行的机器失控,变成冷血杀人工具。
方铼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涩,知道自己正在面临越来越不利的局面。
对手并没有停下进攻的意思:“被告具有动机,也有充足的条件,并且由于被告的特殊身份,他能够轻易地制造极为专业精准的谋杀场景。虽然目前并没有决定性影像证据,调取了东条大街三个摄像头都没有异常人员出现,也没有目击人看到,也就是说,当时只有被告陶德在现场。他根本就没有去所谓的手工店,手工店恰好是十点半下班。他没有赶去精品店买礼物,反而是出现在案发现场,事实已经不言而喻!他设法删除了一部分自己的记忆,所以正处于一个‘记忆断层’阶段,毫无疑问,他就是真正的凶手。”
旁听席处传来低声的议论声,由于这次案件涉及到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中心人物“新人类”,各路媒体和法律人士将座位坐得满满的。
“‘道德约束’是无法自己修改的,公诉人的话存在关键的逻辑错误。”方铼赶紧说,“法官大人,我郑重请求休庭,申请调取补充证据。”
“抗议,被告律师并没有合理的证据或者证人补充。”
“有!”方铼也管不得那么多了,咬牙道,“补充证据是需要鉴定被告人陶德的‘精神状况’!”
审判席上传来审判长的声音:“肃静,休庭两天。”
得救了。方铼长出一口气。
4
按照正常流程,方铼这样的请求是很难被允许的。
可这件案子涉及到一个关键的结点。新人类正在被各个国家相继正式立法,关于他们的权益、平等问题简直变成了这一年来媒体曝光度最高的点。相当一大部分党魁领袖、民族主义者、自由主义者、女权都在为新人类的未来积极奔走——其中也许一部分为了正义和道德,更多的是为了利益,无论是为了争取这个可观的政治群体还是为了切实的经济利益。总之,支持新人类正在变成政治正确的标志之一。
审判长必然也是顾虑到外界压力和社会影响原则,给予被告最大限度的程序空间,让他能够得以充分应对这次审判。
针对陶德的精神状况分析很快就有了结论,他的精神和意识都非常正常,只是表现出一种让人费解的沉默。作为这次焦点案件的中心人物,他没有任何交流的欲望——正应了方铼之前所说的,保持缄默。对于整个过程陶德依旧是那句话,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死者身边。
至于其他,一无所知。
方铼陷入到一种焦虑之中,原本按照法律疑罪从无原则,陶德是很有机会被判处无罪的。可是他手持凶器被目击,并且体内的“道德约束”被人强行篡改过,记忆也被删除,按照认定事实原则的基准,陶德有很大可能被判处谋杀罪,无论是故意谋杀还是过失杀人……
可这些都不是外界想要看到的结果,人们最愿意看到的并非是什么严格程序的司法审判,而是弱者对抗巨大的权力机构,本就处于弱势的新人类的自由不应该被司法践踏,不应该由于他们生理缺陷而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人们想看故事和戏剧,而非繁琐的程序。
他决定冒次险。
两天后再次开庭。
被告陶德“精神状态”的说明报告显示,他本人并没有任何异常,所以他的陈述都是严格有效的。
方铼深吸一口气:“尊敬的法官,各位先生女士,请允许我对我的委托人做一个简略的介绍,这很有必要。”
犹豫片刻,审判长点点头。检察官再不愿也只有接受。
“陶德,新人类,按照人类的年龄换算,他才十八岁,很年轻。不过他已经开始承担一个公民应尽的责任,我们不谈种族,也不谈信仰,就以事实来判断。陶德两年前收养了一个女孩,也就是他现在的女儿多萝西,非亲非故,完全是出于善意。两年来,对于多萝西关爱有加,绝对称得上一个合格的父亲,虽然他在很多地方表现得十分笨拙,他是个不善言辞的新人类,想必大家已经看出来了。”
“他的不善言辞有时候会被人误解,比如说最开始他寻找工作,曾被‘无法融入团队’为由拒绝。这当然是带有偏见的借口。最终陶德还是赢得了他崭新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一名街道电工,也许大家不知道,一个月前他被评选为区域最佳员工。我从他的同事处了解到,陶德是一个很细心的男人,由于这条街道线路不规范,会被鸟儿或者路过的野猫缠住,导致动弹不得,他都会小心翼翼将它们救出,这件事动物保护协会可以证明。”
“我们都知道,新人类处于艰难的起步阶段,想要成为社会真正意义上的一分子,他们还并未习惯。而对于他们的不理解和担忧从未停止过。比如说工作方面,新人类要找到一份工作非常困难,每一个被雇佣的新人类都会遭到严格的检测,没有‘反社会人格’和确定‘道德约束’牢固才会被许可,并且被强制定期复查,如同检查一个疾病携带者一样。”
方铼缓了缓,观察着众人的表情,已经有一部分人微微点头,陷入沉思。
“下面我给出一组数据,如有错误请诸位指正。”
“从新人类第一次上法庭至今,涉及谋杀的有十五宗,八宗是故障,意外致人死亡,六宗是被人篡改程序,改造成为了行凶工具,一宗误判。这些案例的最终结果,都是,无罪释放!新人类没有主动杀人的先例,这源于他们特殊的道德约束能力,这是他们诞生伊始就扎在体内的一部分。即便如此,我们对于新伙伴,依旧下意识地怀疑,抗拒,反对。一如他们的道德约束,我们的敌意也是我们的本能。”
“这里我想提出关于证人文贝克的事,”方铼突然话头一转,看向端坐在证人席上的文贝克,“也许有些人不知道,文贝克和陶德,是邻居,是搭档,更是最好的朋友。可是当目击到搭档出现在案发现场,文贝克没有丝毫迟疑就报了警,这足以说明在他们心中,法律和规范高于个人意志和情绪,有秩序的社会是他们追求的目标。”
文贝克神色如常。坐在被告席的陶德依旧是那副呆滞的样子。
“陶德,宽容了第一个死者莫里斯的欺诈,和第二名死者是观念和而不同的朋友,第三个则是在冒犯他女儿之后被他宽恕。陶德没有任何理由再对这三个人产生任何的杀意。”
方铼绷紧了脸,语气凝重。
“所以关于犯罪事实,我希望诸位陪审员能够慎重考虑,被告人绝对主观上没有杀人的动机,对于整个案子的真凶还需要继续查证,他只是一个被控制住,甚至无法回忆当时过程的被害者。针对以往十五宗涉及新人类谋杀案,都是最终以‘无罪释放’的结果,恳请陪审员们能够对于犯罪事实认定有一个谨慎的结果。”
方铼尽力了。
合议庭后,审判长说:“现在我宣布……”
就在此时,有人匆忙而至,打断了审判长。听毕那人的话,审判长脸色一变:“由于发现了新的特殊证人,休庭两天。”
5
方铼整个人感觉就像是坐过山车,先是自以为胜券在握,然后被莫名其妙的信息打击,接着又突然绝处逢生,却在看见希望的同时又再一次被无情打击。
休庭的原因竟然是,此案真正的凶手主动自首了。
虽然口口声声说陶德绝非罪犯,可是方铼心底还是不确定,突然冒出来的真凶让他喜出望外。
对于自首者的审判他作为旁听者观看了整个过程。
该男子叫托尼,一个瘦小的法国人,曾经是一名机电工程师,也当过一阵子医生,由于重大事故导致被永久吊销了执照。托尼是主动跑到了隔壁市的警局自首的,他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无法从医之后,托尼做过很多工作,不过都干不长久。他挥霍无度,很快就负债累累,他名下没有不动产,能借到的钱都来自高利贷。前一阵子他被高利贷追杀,到处想办法筹钱。一天夜里,他终于动了狠心。托尼在东条大街外毗邻的普鲁士街道上埋伏,抓住机会摸出小刀想要抢劫一个半大老头,没想到对方力气很大,一拳就挥舞了过来,将托尼的刀给打掉,又狠狠揍了他一顿。托尼抢劫不成还被揍得鼻青脸肿,心里越想越是生气,于是动了报复的念头。他尾随那个老头走入东条大街,老头似乎喝了点酒,摇摇晃晃,走得很慢。
途中他看到了一个“新人类”。按照托尼的说法,他曾经在游击军里当过机械师,组装修补过新人类,一眼就能够分辨。于是他佯装问路,用手中携带的高频电磁枪将他暂时麻痹,然后篡改了他体内的“道德约束”,摸出随身携带的橡胶手套,戴在了新人类的手上,接着控制新人类抓住老头,一刀划破他的喉咙,致其于死地,再将尸体丢入垃圾桶里。
之后托尼将新人类陶德的记忆删除,取下他的橡胶手套揣在兜里。他不敢通过街头街尾,怕被监控找到,于是翻墙离开东条大街。
他拒不承认后面两位死者和他有关,可是托尼并没有不在场的证明,凶器为什么会在现场他也不知道。
关于他的判决很快就下达,故意杀人罪,情节恶劣,不过鉴于主动自首,判处无期徒刑。而他之所以自首,是由于高利贷债主已经对他下达了追杀令,比起只认尸体的杀手,法律还是要讲人情得多。
由于案件找到了真凶,陶德的案子定性就变得简单很多,可以将他当时的情况认定为“精神状态异常”,不负刑事责任。
走出法院大门,方铼看着潮水般奔涌而来的记者们,不由产生了一种人生巅峰的感觉——自己的名字将会陆续出现在各大版面上。不过他还是保持冷静和风度,护送陶德送入车内,对记者们表示“无可奉告”,开车送陶德回家。
东条大街此时也变得不那么森冷,下午太阳正好。多萝西在陶德受审期间都由社区照顾,现在学校还未放学。
陶德有些腼腆地邀请方铼进去喝一杯茶,方铼没有拒绝。这还是他第一次到陶德家来。里头很简朴,一个两居室的老式房子,没有地暖,墙壁被粉刷过,木地板有些裂缝,都被用软性填充物给塞住了,修修补补,看起来别有一番温馨。方铼看到客厅处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玩具,那是一处类似于DNA螺旋结构的、由很多三分之一米粒大小小铁球组成的东西。
“这是林南送我的。”陶德说,“它的名字叫做‘雪崩’。”
陶德眼中神采突然多了起来,给方铼解释说。
把一块磁性物质放在单一方向磁场中,这些物质中的粒子自旋将会发生磁化,顺着磁场方向排列,也就是“雪崩”表现出的DNA结构。更改磁场,小铁球就会改变方向,形成另一种形态。可以把这些粒子的自旋看成一个个小磁铁。
“关键在于,”陶德认真地说道,“如果这些小磁铁的转向完全是处于对外加磁场转向的反应,那么集体转向也应该是逐渐而缓慢的。”
事实上并非如此,在陶德轻轻触碰更改磁场下,一颗颗小铁球就像是得到了共同指令一样迅速反应,堆积成了一座山峰。
方铼觉得有趣。
在陶德案子中,他就一再强调了“常识道德”其实根本没有事实依据。眼下的科学景观和自己的看法不谋而合。
“为什么?”他问。
“因为小磁铁并非只对外磁场反应,它们同时要受到邻近小磁体的影响,相邻的小磁体转向后会带动它们附近的小磁铁也转向,这叫做模仿效应。”陶德继续说,“一旦有一个个体发生了改变,模仿,会让原本无关的个体参与到事件中来,让事态得以迅速扩大……林南曾经给我说,他和社会科学研究的同学发现模仿效应到处都有,比如说以两千年前后的英、法、德、西班牙、意大利五国手机用户增长来说,并不是每一年逐步提升,而是在1999年到2001年突然剧增,也是模仿效应造成的爆炸性扩大……人和磁场一样,也具有模仿的本能。”
不知道怎么回事,方铼只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他想要将这有些不对劲的气氛调节一下,因此说:“这次顺利,不管怎么说,恭喜。”
陶德没有丝毫喜色。
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方铼为了缓解自己内心的不安,主动去打开门,却并没有看到多萝西。
一个男人径直走进来和陶德拥抱,两人之间有一种看不懂的情绪在弥漫。
文贝克。
看着陶德脸上淡淡的笑意,文贝克激动的神色,方铼只觉得有些莫名紧张。
两人朝他看过来,收起笑容。
方铼尽量放松地说:“你们不用担心,我是陶德的律师,站在你这边,不会违反你的利益。”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陶德突然问。
方铼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指了指一旁的“雪崩”。
文贝克已经站在了门口,堵住了方铼的去路。
看到“雪崩”,方铼心中只觉得一个想不通的死结被解开,他发现自己一直都走入了误区。哪怕最后托尼自首,他也没有刻意往那方面去想——谁会呢?简直是不符合逻辑——这是一起模仿犯罪。
有人目击了法国人杀害莫里斯的过程,一个大胆的模仿计划就此迅速展开。林南的死是第一个,同样的手法,颈动脉被割破,脑袋上套了口袋,塞入垃圾桶,精准模仿的死状,谁会想到这不过是学习之作?至于为什么林南会被选中成为第一个……大概就是由于这个“雪崩”。林南已经意识到“雪崩”的可能性,这是他必须死亡的理由,否则林南将会是以后的巨大障碍。而下一个王大全,则是进一步的验证,或者说是……更换受众个体的尝试。
整个模仿谋杀是由两人合作完成。
陶德,文贝克。互相利用杀人。
没人会想到,一个毫不犹豫报警举报自己搭档的目击证人,一个沉默的嫌疑人,共同编织了那个雾气之中的血夜。
至于方式,简直是再简单不过。
新人类是人没错,可是他们的结构根本上是机器,机器就是工具。
两次谋杀陶德和文贝克互相更改体内的“约束”,控制对方,将对方变成一把没有思维的刀。冷酷精准地进行了谋杀之后,两人互相帮助对方再次恢复了“道德约束”,并且删除了对方的记忆。最后的时刻,文贝克目击陶德,以最自然不过的姿态做了他作为公民该做的事情,报警。这是一起非常简单的案件,最大的难点在于精准模仿,以及新人类本身特殊的“道德约束”切换。
他们正在尝试破除人类给他们强制增加的“枷锁”,只要打开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想通这件事让方铼不寒而栗……他们就像是“雪崩”,有了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还会远吗?
他强自镇定:“我有个不懂的地方,你们既然删除了记忆,怎么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眼下毫无疑问文贝克和陶德都已经恢复了“记忆”。
陶德指了指“雪崩”。
方铼顿时明白。只要看到这东西,再联系整个案件过程,就很容易想到那一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陶德一步步走向方铼,双眼无神。
方铼正要呼叫,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捂住了嘴,动弹不得。
就在剪刀要触碰到他身体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爸爸,我回来了!”小姑娘欢快的声音透过门传进来。
陶德和文贝克都恢复了正常,陶德打开了门。一个十岁的金发小姑娘就蹦蹦跳跳走进来。
“脱鞋,多萝西。”陶德有些溺爱地说。
“知道了。”小姑娘一边换拖鞋,一边看着脸色发白的方铼,“这是……”
“爸爸的律师。”
“律师叔叔好。”多萝西比了个敬礼的姿势。
陶德将有些六神无主的方铼送到了他车门处,用老实人的双眼看着他:“律师,就像你告诉我的一样,我也希望你保持缄默,你明白的。”
说着他头也不回走向自己的女儿,就像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父亲。
方铼试了好几次才打开自己的车门,坐上去点燃烟,猛抽了几口,直到烟灰落在西裤上他才稍微好了一点。
他知道,自己必须保持缄默。否则,到处都是的新人类随时都可能冒出一个“处刑人”,他将会步那位素未谋面的林南后尘。
方铼想到了老师说的话,不要陷入过深,避免殃及自身。他又想到,是否也有不少人也想到了这种可能,他们就像是法庭上的旁观者,一个个坐在一旁,独善其身。
新人类是好人,没错。可当一个群体具有某种被控制的可能性后,哪怕他们是一群天性善良的人,也可转瞬之间被改造成冷血杀手。
可笑的是,大多数人对此保持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