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诺顿:
你好呀。某个早晨醒来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了力量,大概是很多年前的那个早上吧。人生中最重要的早上,所有的疑问得到解答,答案已出现在眼前,你在我的左边。那也还是在早春,凌晨我睡觉,清晨我醒来,力量随之而来。从那以后,我对早春有了好感。那是怎么样的一个早晨呢?春风依然冷得让人打哆嗦,可树枝不再激烈地摇摆。
最近我声称自己喜欢上了心理学、三明治和佛法,其实我不是,我只喜欢你。常常有人问你是谁?我暗自高兴,他们不知道你。我怕你的名字被念出声的那一刻我就泄露了秘密。在那个早上之后,我就不孤独了,只是偶尔有种不被世界理解的孤独,但没有不被你理解的孤独。
我是什么时候发现,那种力量逐渐消退?从模糊的言语、亲密的举止和不好好吃饭开始。有时候,人们总是叮嘱我好好吃饭,不这样做的话,就会伤害身体。我在心里讥诮地反问:人生有意义吗?
在某个冬天吧,我第一次失去了某个重要的人,她死去了。那一次我愤怒地反问人生的意义。如果有意义,为什么命运如此随机排序将死亡安插在她头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这么愤怒地反问。
人生有意义,现在我回答。
我会好好吃饭,将米饭、蔬菜和肉类,充分咀嚼后,咽入肚子里。某个深夜,我开着车载着很多人回家。那是冬天,省道高速上没有车,也没有灯,两旁都是冰冻的田野。我盯着前方,看见了汽车人正在奔跑,你也见过的吧?他们巨大的身躯和鲜艳的颜色,变化在高速之前,领着我回家。我向它们开过去,想问问为什么你们要变形?在冰冷的南方,沉默的晚上。
更多年前的冬天,我离开寒冷飞往热带,在越南的镇上里发烧。前往海边的路上,我坐在大巴车里吹冷气,拿着我前一天排队买好的汽车票。车窗外夏日炎炎,空气在飘荡,一路上我看着那些热带植物丛中若隐若现的房屋,在那些二楼的阳台上,有基督、圣母和佛像,他们站在太阳下,空茫地展开双臂,像在等待拥抱。还记得我发烧的时刻吧?昏迷在简陋的医院里。你用冰、毛巾和维生素C照料我,可抗生素丝毫不起作用。
我停止反问了,诺顿先生。生活不需要反问,因为受苦是爱的意义。
有个诗人写到过,你因梦想在这个世上受苦,就像一条河流,因云和树的倒影不是云和树而受苦。我翻译给你听,他在说,人生在世,倏然一瞬,不要去爱,不爱人、不爱物,也不爱小猫,这都不对。我想他肯定没有在冻雨夜烤过火,火苗升起,火苗跳动,灼热从手心透过手背,于是你攥紧拳头,试图将暖意停留在身体里。我建议这位诗人吃素、念经,敲木鱼,而我则要留在俗世里,和你寻找真理。
你穿上白衬衫吧,这样才会在夜晚脱下它。拥有疲惫,盖上被子才能安睡。
痛苦使人勇敢,我穿过死亡、虚弱和空茫来拥抱你。所以绿巨人勇敢,诺顿先生。我现在的生活很忙碌,试图早起早睡,又或晚起晚睡,我试图不再制定规则、不准时出现和不狼吞虎咽。那些出现在会议、通勤和酒精里的句子,我都写下来。
我喜欢一切好天气,包括下雨、下雪和龙卷风。我还记得那场龙卷风,它迅猛又迅速地扫过来,我盯着窗外,看着雨、乌云和即将来临的风暴中心,风席卷了玻璃,蓝色的碎玻璃卷上了天空,为灰色增添了色彩。有人拉着我往后退,我一直盯着那场雨。下雨了,世界就会变得不一样。诺顿先生,正如你存在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会不一样。
对了,诺顿先生,你穿秋裤吗?它也叫打底裤,在某些北方城市它被加厚,叫做棉裤,在美国,叫legging。这真是一种伟大而古老的发明啊,其伟大程度只有iPhone能与之相比。我并不想和谁唱反调,真的,既然我承认人生有意义,就不该使用反问句。
我只想说,你是我不肯松手的余温,应该穿上秋裤。
下雨的时候就回家,黄昏时不要睡觉,起风了便低着头走路,到了晚上洗热水澡,再喝上一杯热茶。现在是五月了。五月的时候,人们应该唱歌吧?你会唱歌吗?坐在沙发上哼出不成章节的小调,或者反复地哼出几句歌词,随手将钥匙丢在桌上。
北京是个很少下雨的城市,这里很干燥,没有人使用抽湿机。最近我还是在看书,这本书教我在故事里制造矛盾和冲突,为人物设置逐渐增强的阻碍。作者说这在好莱坞,是最时髦的方式。我愿意相信他,因为这暗指了生活。
我们会在很多瞬间做出无数决定,暗藏有了一场又一场的道别。可是诺顿先生,所有瞬间的正确都让人怀疑,是吗?我在提问,并没有反问。我已经停止跟任何人沟通了,语言宣布失效。言语只适用于攻击和防卫,我们并不曾真正听见谁心碎的声音。夏天快要来了吧,春末我买了一束芍药,花苞陆续开放,在我心里,它们开了很久。
我还不想彻底沉默,花很多个早上去回忆那股力量,在每个睁开眼的瞬间去确认它是否回到了我的身体里,就在这个夏天。
今天天气真好呢,出去走走吧。
您东半球官方指定唯一的女朋友
苏更生
(封面图来自《流入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