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争吵,或一次倒塌

一次争吵,或一次倒塌

都快忘了,原来我如此爱你。

8月 12, 2020 阅读 1142 字数 7332 评论 0 喜欢 0
一次争吵,或一次倒塌 by  张彰

斯隆先生家的墙上出现了一条裂缝,指甲缝那么宽,4-5公分长。

裂缝出现在客厅的墙上,沙发的背后,顶上是一幅裸女背影的肖像画。它出现一阵子了,斯隆先生从来没有注意到它,但事情总有意外。

某一个周末,斯隆先生正在观看电视节目,那是一台55英寸的新电视机。斯隆先生将套着破棉袜的双脚舒服地跷在矮凳上,嘴里叼着一支幸运牌香烟,手中是一罐冰镇过的淡啤酒。他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声响。一开始,那声音非常微弱,他没有在意这种声音是怎么钻进自己耳朵的。

逐渐地,在斯隆先生的注意力准确对焦到声响之后,它开始变得清晰可闻。他直起上身,把脚从矮凳上拿下来,歪着头凝视着房间里的一切,从电视机到衣架,从淡啤酒到零食碗。他仔细辨认房间里的每一样物品,试图透过平淡无奇的外表,找到它们内部的朽坏与声音之间的关系。

最终,他锁定了沙发。他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将左耳尽可能贴近沙发坐垫与靠背的缝隙,只需要几秒钟,他就能够确认,没错,声音就来自这一带。

“莎拉,莎拉!”斯隆先生喊斯隆夫人。他没有听到熟悉的下楼声,那种声音在婚姻的最初几年里是轻盈的,渐渐变得沉重,有时疲惫,有时伴随着不耐烦的低吼或冷眼。现在什么都没有。斯隆先生猜想,或许她还在因为昨天晚上的小小纷争闹脾气。

那有什么呢。

一个周五的晚上,一个忙完了一天工作的男人回到家里,舒服地瘫在沙发上,放松自己酸痛的脚、腿、腰、胳膊和半秃的头,和自己最喜欢的酒精、烤焦的碎肉香肠、电视转播球赛待在一起,是应该的。而那些从楼上传来的,斯隆夫人——那位莎拉制造的各种恼人的声响,洗衣机转动的轰隆声(它或许有些旧了,成了精,能够边踱步边发表讲演),伴随健身操音乐和口号的地板的砰砰声,上下楼梯的沉重的步伐(婚姻对维持体重极为不利)……

太讨厌了,为什么本该是伊甸园、庇护所的家庭也不能供给片刻的平静。在进球后的瞬间,伴随着主队主力前锋脱掉上衣的庆祝动作,解说和斯隆先生几乎同时爆发出激烈的喝彩声,而这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抒发很不幸地被楼上刻意开大的另一台电视的声音盖过了。

斯隆先生决定做点什么。他费力地把自己的屁股挪出了沙发——几分钟前,他还差点原地从沙发上跳起来,缓慢而刻意地踩着楼梯,差点绊倒在损坏的几处梯级上,这些木头玩意儿早该修了,但是谁来修呢?

他筋疲力尽地出现在主卧室的门前,一如往常,漆黑房间里,电视屏幕照亮了那张脸,疲倦,浮肿,毫不可爱。它长在同样不可爱的身躯上,无性别的,磨损的。

“你不能小点声吗,你聋了吗?”

斯隆夫人对这样的质问并非毫无反应,她将放在腿上的遥控器拿起来,继续调大音量。

他冲进主卧室,将电视开关猛地一按,给了妻子一个愤怒的眼神,像未经打磨的石英石一样粗糙,转身离开。电视的声音在他身后再次响起,斯隆夫人还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她那双裹在破旧不堪的睡衣里的胖腿还可以展现自己的敏捷。

在对电视机开关展开的拉锯战中,斯隆先生一度占据了上风,但斯隆夫人后来居上,她把电视按开后,用手掌死死捂住按钮,瞪着斯隆先生,斗牛士面对即将被刺入最后一柄花剑时的公牛,所看到的眼神想必不过如此。斯隆先生他故作轻松地嘱咐斯隆夫人要将电视机的声音调低,这毕竟是一台旧电视,比不上客厅里的那一台,它的声音过时了,外观过时了,惹人生厌,只配呆在女主人的卧室里。

“我爱开多大就开多大,你管不着。”

“谁爱管你。”

“好,以后你的事也休想让我管,你爱吃什么吃什么,饭自己做,碗自己洗。”她放开电视,把斯隆先生一把推出房间,砰地关上门,门几乎碰到了斯隆先生的鼻尖。她瘫在床上,许久,将自己搬到一个尽可能舒服的位置,重新对准了电视。它本该在播放养生节目,教导观众如何缓慢运动,如何规范饮食,如何进补。看它纯粹是浪费时间,但至少她还可以装作关心自己的生命质量。现在,它就像是房间里的一个小型黑洞,准备好把所有的能量都吸进去。

把电视的损坏和刚才的争吵联系起来,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

“莎拉!”斯隆先生提高音量,他每隔几分钟就叫一次这个名字,次数太多,以至于对它感到了陌生。

“莎拉!”他又叫了一次,这一次的声音很大,成功引起了自己的耳鸣。一切都得自己来,结婚干什么呢,他喃喃自语。还是自己搬吧,他试着挪动沙发,力气不敢用得太大,他的腰并不太好,这是长期的重复劳动导致的,他的膝盖也像一辆破旧汽车的火花塞一样,他的手腕也有一些问题,腱鞘炎,也许。他就是在挪动沙发的某个瞬间,看着那条裂缝“长”了出来,从沙发顶部延伸到那幅肖像画的下方。

“该死”,他蹲低身体,扳住沙发的一侧,用力向后坐,总算将沙发挪开了一边。他对着缝隙仔细观望,这条缝隙蜿蜒直下,直达墙角。

斯隆先生心想自己的周末算是毁了,这是个大工程。他坐在沙发上休息片刻,开始琢磨这条裂缝,有点长,难道是地基出了问题?他又凑近看了看,想从这条缝隙里看到一条标准答案,选项A:“墙体结构没有损坏,无碍”,或者选项B:“请拨打这个电话,好运来房屋维修公司将竭诚为你服务”。他准备选C。

用墙纸将它盖住,难道不是个好主意吗,他想。在他这个年纪,处理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盖住它,然后交给时间。

还要看看地板上是否也出现了裂缝。斯隆先生开始动手将矮凳、茶几挪开,他挪动得非常吃力,他很后悔为什么选择了这么笨重的纯木家具,尤其是那个茶几,像大树墩一样,上面还覆盖了非常厚的玻璃。他一点一点使劲,这些笨重的物件开始在地板上摩擦出咔咔声。

他没有注意到,伴随他的每一次努力,墙上的裂缝都在生长,就像佩特娜·柯特的爱情与猪的繁殖之间的神秘关系。他终于把家具都挪到了尽可能靠近房间边缘的位置,这才想起自己搬动家具的目的,此时,地板上的裂缝也已经出现了,而且横穿整个房间,消失在电视柜的下方。

好吧,光靠墙纸解决不了问题,还需要铺一块地毯,那么就需要测量地板的面积。斯隆先生一边盘算自己手里仅有的一点钱是否足够支付维修费用,一边打量那台电视机,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够搬动它,一个人的话。

也许可以优先解决墙纸。他有一家相熟的商店,老板和他一样年纪,最近刚刚离婚,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岁数的人,离开婚姻总像年轻人刚确定恋爱关系时那样开心。他一边想一边托住电视机下方的两个角。如果我趁他情绪还没有转入低落时去找他,也许可以得到一个很好的折扣。他的膝盖和腰部同时发力。但是地毯,必须问莎拉要钱了,大部分家庭收入都在她那里,毕竟孩子们上学都很需要钱。

他将电视机抬了起来,并试图将它靠在自己怀里,可是电视机的重量超过了他的预期,他的重心开始摇摆,他有些慌乱地把电视机放回去,但他估计错了位置,腰部也实在是支撑不住,电视机被放置在柜子的一角,斯隆先生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僵直不动,电视也保持了同样的姿态,几秒钟后,它歪向一边,砸在了地板上。

砰,现在好了,地板上不仅有裂缝,还有个坑,坑里甚至长出了一台电视。因为撞击,墙上的画像掉下来了,从偏移的沙发上跌到地上,那幅画的品味很差,但那是斯隆夫人当年在油画课上最成功的一幅习作。虽然只是在一张画满数字方格的画布上填充色彩,但每次的成品都丑得超出预料,只有这一幅画,只要适当地运用想象力,把那些色块想象成杰西卡·阿尔巴不算难事。现在,画像的其中一角松脱了,折下来,裸女没有了头部和一半背部。而在它原本该在的地方,一条裂缝攀延直上,像峭壁上的人工栈道,攀上了天花板。

楼上响起了脚步声,沉重,急促。随着每一声响起,裂缝都离天花板中央的那盏吊灯更近一步,斯隆先生的心悬了起来,还漏了几拍,但他的思绪很平静,甚至有些幸灾乐祸,既然事情注定要发生,为什么不呢?他能想象整个画面,斯隆夫人甩开门,在走廊上用力震颤腿部的每一块肌肉。咔嚓,木板的断裂声,想必是她冲下楼时,踩踏了楼梯上的一块木板,她的一只脚肯定陷了进去,因为重心不稳,膝盖磕在了阶梯边缘,她没疼出声,那一定是非常生气了。

我敢打赌,她手里肯定会拿着楼梯上断裂的半截木板,希望上面没有带着钉子。斯隆先生这样想。下一秒,半截木板就顺着他的头颅一侧飞了过去,打在了窗户上。

斯隆先生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侥幸,问:“你要干什么?”

斯隆夫人没有理他,眼里只有狼藉,沙发、画像、电视机,一团糟。她不知道这个男人发什么疯,相比之下,平时这个男人在周末边喝淡啤酒边将薯片和玉米饼碎屑撒满一地,只能算是可厌。毕竟他们也并不睡在一起。

自从分床以来,他有时就睡在客厅里,伴随着深夜新闻节目里播音员们的辩论声,这些人的声音节奏,有如高跟鞋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咯咯声,按摩着斯隆先生早已枯竭的分泌腺。

但她受不了深夜里有声音,她要关掉电视,顺便吵醒她的丈夫,而他会带着美梦被打断的不悦腹诽,并将怒气一直积蓄到下一天。有时,他睡在儿子房间改造的书房里。斯隆先生始终认为儿子大概不会回到这所房子里,他会拥有一所更大更漂亮的房子,没有咯吱咯吱的橡木阶梯,没有总是跳闸的老式保险丝,没有永远也收拾不出来的储藏间,他会有更好的。但女儿不会,她的成绩太不理想了。

本来,斯隆夫妇是有协议的。斯隆夫人提议终止争吵,至少要在女儿面前维持和平,甚至要展现出一点爱意,不用很多,那会让人作呕,只需要一匙尖那么多,或者不多于煎牛排时的那一小块黄油。不能再多了,再多也没有了。事实证明,斯隆夫人太乐观了。

女儿的整个高中阶段都不很开心。斯隆先生不知道女儿发誓再也不回到这个家的决心,斯隆夫人知道。她有时会这样想,她内心的压抑和不平静,就是因为知道得太多,想得也太多,她如果可以像这个傻冒一样,在早已熟透的工作地点,按部就班做着一点可有可无的工作,和同样可厌的五六十岁的同事们一起喝着午餐啤酒聊着天,对着端着餐盘的年轻女实习生吹口哨,然后回到办公室发呆,一边揉捏自己日渐隆起的腹部,一边计算距离退休还有多少天。

他们每个月都能拿回一些钱,薪水不多也不少,偶尔还能拿回一点奖金,那个时候,他们就会扯开自己的领带,拉开自己的衬衫,故意放松自己的肚子,让它从已经松到第一个扣的皮带上溢出来,他们大声说话,从冰箱里拿出可乐、炸鸡、香肠、披萨,愉快地在自己的身体里塞入更多的脂肪,好像他们的人生就是将自己本来就该取得的东西视作海格力斯的劳动,视作征服罗马,以此来交换堕落。

看不到希望。斯隆夫人知道自己在老去,知道她的丈夫在老去,而且是用一种并不体面的方式,他们依然在辛苦地付出劳力,甚至比青年时更多,那些脏污的碗盘,上面沾着隔夜的咖喱、咖啡渍、甜辣酱和别的什么东西,那些床单上总是有奇怪的斑点。

有一天,她盯着其中的一块想了很久,终于确信这是蹭破了背上的一个痤疮造成的,她沮丧了很久,那天的晚饭是炒饭,因为她没有力气做别的,那天她的丈夫端着碗,离开桌子,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女主播,他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她有活力、逻辑严谨、说话的腔调有水乡风情,而且胸很大,她没有和他说一句话,关于衰老,关于生活的变与不变,她只字未提。

她不知道是哪个瞬间让她的内心发生了变化,像是有个人在抽她心中的那座Jenga,一块一块,她只知道自己很恐慌,必须做点什么以免于崩溃。她刚才作出投掷动作的右胳膊,撕扯开了她的旧睡衣,她的一侧背部露在外面,就和那幅画上的女人没有了半个背部一样。这套睡衣伴随了斯隆夫人的后半段婚姻,很有纪念意义。时间磨损了它,也磨损了斯隆夫人。就是这个细节让她崩溃了,她冲着斯隆先生怒吼。

“约翰,你都干了些什么?”

斯隆先生看着她,笑了笑,“我?检修,有问题吗?”

“检修?你就是这么修理的吗?你吃饱了撑的吗?你要这么闲不住,怎么不把洗衣机修好呢,让它接着洗你那些臭袜子和脏兮兮的内裤。还有楼上的电视,你要修不好,就把这台给我抱上去。”她看了看电视,“约翰,你要是一个小时之内不把电视修好,把客厅恢复原样,你试试看。”

“不可能”,斯隆先生摇摇头,指了指上方。

她朝上看去,吊灯摇晃着,像周五的深夜出现在后街的醉汉。

“我真受够了,约翰,我受够了,你把整个家都拆了吧,你早就想这么干了吧?”

“你眼睛瞎吗?”斯隆先生的声音逐渐变得低沉。

“对,我就是眼瞎,才会嫁给你,你就是个人渣。”

“我?我是人渣?”斯隆先生露出五岁小朋友对老师的问题感到困惑时的表情。

“你不是吗?你负过哪怕一点责任吗?你看看你自己,你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负责,你能干什么?”

“那你应该少吃一点,吃多了容易反胃”,斯隆先生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妻子的体型。

“是,我是胖了,但凡我有一丁点属于自己的时间,我也不会是这样。谁让我嫁了个死人,我指望不了你,孩子们指望不了你,你除了躺着看电视还会干什么?知道孩子们在背后都怎么说你吗?你太让人恶心了。”

“我警告你,少拿孩子说事”,斯隆先生跷起了愤怒的食指。

“我是孩子们的妈,怎么了?你想干嘛,想动手啊?你动一个试试,你一无是处,再加上家暴,你就是个完美的垃圾。”

“啊”,斯隆先生蹲在地上,胸口像挨了一拳,“我怎么娶了你这么个泼妇,我挣钱养你还养出仇恨来了。早知道是这样,大学里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应该给你一巴掌。”

“你养我?我为你,为这个家放弃了多少,你想过吗?我胖,我生气,还不都是你造成的?你不是不过了吗,不是想把家拆了吗”,斯隆夫人用力踢向旁边的电视,那台新电视的屏幕龟裂了,“抱着你的电视滚出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那张该死的脸。”

斯隆先生在漫长的婚姻当中,在旱季到来的漫长的禁猎期内,第一次发现如此凶猛的猎物朝自己扑过来,他奋力招架。停顿片刻,他走向那幅画像,用膝盖将它顶碎成了两半,“为什么不是你带着这个走,这幅恶心的画。”

斯隆夫人喘着粗气,环顾四周,冲到了小书架前,把CD、书掀翻在地,用力踩踏,“把你的书和CD都带走,你太会装了,我要是知道你唯一的爱好是看女主播,我打死都不会嫁给你。”

“我是没有你爱好艺术,你画油画,上陶艺课,学习竖琴,多才多艺,你看这个”,他抱起立柱上的陶罐,将它狠狠摔在地上。

斯隆夫人疯了一样将地上的CD碎片和书的残骸扔向她的丈夫,“离婚!垃圾!”斯隆先生用尽所有他能想到的办法来抵抗,躲闪,而斯隆夫人看到的不过是一个可笑的男人在挥舞着猩猩般的双臂,更可笑的是这只大猩猩的胸像女人的乳房,而且下垂了,太可笑了,没有一个男人应该让自己的胸变成这样。她没有敢去想自己的。

渐入佳境。争吵和其他一些过分消耗体力的运动很相似,它们都跟荷尔蒙与鸦片受体有关,同时,需要一些练习,斯隆先生和斯隆太太之间的你来我往,只是无数次的陈词滥调的重演,但节奏、力道、配合,都非常好,多亏了多年婚姻的反复练习。

两个人从起居室吵到厨房,那些易碎的陶瓷和玻璃器皿被狠狠地抛掷在墙壁、窗户、地板上,散落成一地星河。这何尝不是现代家庭中的一种狂欢仪式,就像中世纪的戴面具的法国剑客在酒馆里抛掷骰子,或者暮春之初,男女共沐河浴,现代家庭用各种品牌的易碎品制作音乐,现代音乐。

厨房已经没有落脚之处后,他们没有经过思考,就默契地绕过了卫生间,那里的空间太狭窄,显然不利于声音的混响和共振。他们去了楼上,被损坏的梯级足够他们吵半个小时,于是他们吵了三十七分钟,然后是走廊沿途的各个房间,窗帘、立柜、花瓶、吸尘器、衣柜、床单、鸭绒枕头、书籍、电脑、电视、吸尘器。他们用碎片和汗水为音乐增加色彩。

他们不知疲倦地行进,怒吼,活动他们的上肢和横膈膜,他们的大脑一片空白,以至于对一张老照片的意外损坏毫无知觉。那张照片的底片已经丢了,现在唯一的副本也毁了,照片上是二十岁的斯隆先生和十八岁的斯隆夫人并排坐在草坪上,背后是漫过缓坡和土丘的草坪和学校里最古老的建筑——一座礼拜堂式的教学楼。他们当时选了同一门选修课,关于艺术,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就自以为已经体验到了爱,他们坐在草坪上傻笑,互相枕在对方的腿上消磨整个下午,无所事事而又异常充实。

现在,他们终于走到了走廊的尽头,背后是一地狼藉,是创作激情的残骸,他们自己也不很好过,两具走形的身体都多少带着伤痕,他们隐约觉得今天的吵架和破坏的起因太过微小,又隐隐觉得今天的这一切的发生,有其必然性,那些积累下来的情绪背后是大片的空虚,就像大学校园里的草坪。

他们定住了,看着彼此悬挂着汗水、泪水、血水的脸,耳朵同时捕捉到了巨大的轰鸣声,他们越过对方看向墙壁,无数条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在那里,叫喊着“我在这儿,我在这儿”。而每一次叫喊后的刹那,它们已经到达远方。

地板开始微微倾斜,斯隆先生的第一反应,是推他的太太,“走!”斯隆夫人没有动,她看着天花板上的碎块不断落下,露出阁楼上那些儿童玩具,她的儿子的玩具汽车和木马,女儿的稻草娃娃,很多个。那些是年轻时的斯隆先生手工制作的。

砰,二楼的什么东西重重掉在了一楼的地板上,玻璃窗一扇接一扇碎裂开,从门缝里飘出翻动陈年旧物的阵阵灰尘,这栋房子要塌了。斯隆先生飞奔下楼梯,一步三级地跳下楼梯,向大门冲去。

他不需要开门,门自己分裂开来,惨淡的光线和街道另一边的窗户迎面涌来,窗户映照着对面的女主人,她手里端着盘子,丈夫正在摆放碗筷,两个孩子已经乖乖坐上桌,大家都很放松,准备领受一顿晚餐,斯隆先生闻到了炖肉的香味,太香了,他顺着香味找,找幸福生活的线索,找关于美好食物的回忆,等他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街道上。

斯隆先生无法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眼睛失焦了,几分钟,也许几十分钟。直到听到一个女人对他说,“把我放开”,他才发觉自己的怀抱里的沉重。他放开妻子,胳膊、腰部、膝盖处的疼痛一起袭来,他蹲坐在地上,疲倦至极。

斯隆夫人也坐了下来,两个人看着裂为两半的房屋,像死在沙滩上的鲸鱼尸体,烟尘飘散在空中,木质的断裂处像断裂的肋骨,腐败的内脏直面天空,又看看对方,良久不动,一言不发,就像年轻时在校园里消磨的一个又一个下午。

等到周围的最后一扇窗户也闭了灯,斯隆先生站起身来,去挪动沙发,斯隆夫人帮他把沙发抬到了草地上,又找来一块碎布擦去上面的土和木屑,还找到了从冰箱里甩出来的硕果仅存的一罐啤酒。斯隆先生才注意到她那件不能再破的睡衣,从原先应该是卧室的地方翻到了一件罩袍,披在斯隆夫人的身上,顺势从背后抱住了她,他喃喃了一句什么,斯隆夫人没有认真听,也知道他在说对不起。她转过身,摸了摸他的脸,将他拉到沙发上坐下,自己斜靠在他的身上,两人分享那罐啤酒,一边看着星星,就像刚结婚时那样。

 夜晚真安静啊,两个人同时这样想。

张彰
8月 12,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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