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都没有想到纤细瘦弱的九莉会成为一个多肉的胖子,包括九莉自己。
九莉是在练舞时发现的,她在练功房的换衣间里换衣服,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九莉一直都记得那一天,因为那一眼是她人生的分水岭。不到十二岁的九莉成了个胖子,拿着衣服的手停在胸前。镜子里微微隆起的胸让九莉有些看不出到底是发育还是单纯变胖,肚子不再是扁平的了,原本瘦削的脸也变得圆圆的。肥肉似乎是一夜之间霸占了这副躯体,压根没给她一个缓冲与接受的过程。直到同学在外面喊她,九莉才回过神,匆匆将衣服拉下去,临出门前使劲撑了几下,盖上了那该死的肚腩。
那天九莉一直都在走神,下腰劈腿都不比早先顺畅,甚至有几分吃力。最为恐怖的是,九莉原本最爱照的镜子也在那个下午变成了照妖镜,她变胖成为不争的事实,再也藏不住。课程结束之后,九莉是头一个冲出练功房的,比起冲这个字眼,九莉觉得更适合用逃。
可九莉逃不了。
人身上多了几斤肉,连影子都跟着大了一圈儿。她停下来,看着影子叠在树荫里,胖胖的一个九莉像是要吞噬了她一般。她突然觉得无比悲凉,十二岁的九莉第一次体会到伤心。
那个下午,九莉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连灯都变得刺眼。
人人都道九莉生得漂亮,随她妈妈。
九莉的妈妈早年是个舞蹈演员,身材高挑,瘦得像团烟火,后来在一次演出中出了事故,再无登台表演,这才嫁给了一直狂追不舍的男人,也就是九莉的爸爸。人到三十几岁还有年轻男生骑着摩托堵着她要与她约会。
九莉继承了母亲所有的优点,十二岁时已出落得比其女生要高出许多,人人都说九莉将来是跳舞的料,九莉妈妈也有这个打算,九莉打小就在各种舞蹈班里度过。
可是她忽然胖了,这肥肉如春风一夜删掉千树万树,招摇得像个刚刚幻成人形的小妖精,连藏也藏不住,巴不得人人都能看见它,赞它美丽,只可惜这当属人间第一惨剧。
其实不怪九莉,唯一可以怪罪的,当然只有命运。要不怎么人们总爱说——命运弄人。
十一岁那年九莉生了一场病。那段时间九莉回家洗澡时,总发现身体上青一块紫一块,她不以为然,只以为是练功时磕碰的,要不了几天便下去了。待到九莉妈妈发现时,九莉身上已经长了不少深色的红点,这才带九莉去做检查。
抽了血后九莉和妈妈坐在走廊里,小声跟妈妈说下午去练舞时想吃一包芝麻糖。好一会儿医生出来了,说还需要再抽血,排除是其他的病症。那个下午九莉被抽了十管血,最后又被拉去抽骨髓。待她出来时,嘴唇发白,妈妈哭得颇为狼狈,那还是九莉第一次见到妈妈掉泪,一小颗一小颗的,像是她耳钉上镶着的水钻。
九莉走上前去,拉上妈妈的手,说:“下午还有课,快走吧。”听到这句,九莉妈妈又哭了。
九莉自小懂事,知道没能跳舞是妈妈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她最初答应学舞,有一多半的原因是为了妈妈。妈妈没完成的,她想去替她达到,那是年幼的九莉唯一能给她的全部。
下午当然没去上课,妈妈眼睛肿得像桃子,她无法想象年幼的九莉被抽骨髓时是怎么忍住疼痛的。九莉得的病是血小板减少性紫癜。从那天开始,九莉的人生又多了一样不得不做的,吃药。
药里含着大量激素,就变得这么胖了。
人生中总有这样那样的悲痛与欢喜,有人喜乐平安,有人飞来横祸。而九莉不同,朝她飞来的,全都是甩也甩不走的肥肉,像雷峰塔将她罩在里面,满世界都知道她是个胖子了。
知道是因为这些之后,九莉开始拒绝吃药。
她的人生不能被肥肉占据,她也从没见过有哪个跳舞的是胖子。世上所有的胖子都长得一个样,他们穿黑漆漆的衣服,在人堆里走路低着头,那样的人生不是她的——她应该是站在台子上光圈当中的主角,没有谁能改写这命运。更何况她的骨架只有那么一点,实在撑不起那多出来的赘肉。
后来九莉才知道,那是所有人都会有的意识,也包括所有的胖子,他们甚至比其他人更积极努力想要改变自己,可惜肥肉是他们人生中最难攀过的高山,无法躲逃的浪,无需用力,只需轻轻一击,已然伤了他们的筋骨。
然而,抗拒无用,不吃药的代价相当惨痛。没多久,九莉又吃起了药。
十三岁那年,读初中二年级的九莉胖到一百三十斤,位置永远是最后一排,收获了不少外号,无一不跟胖有关,因为个子高,连打瞌睡都不敢,跟一群瘦弱的同学在一起时,她突兀得像个异类。原本漂亮的五官已然变形,只有尖尖的下巴还在,低头时戳得她心里难受,有人调侃九莉“你那下巴花了多少钱”。
除了九莉无法接受自己发胖,妈妈也不能接受。可是九莉生病,她又得给九莉补充营养,久而久之,妈妈性格变得无常。一边给九莉做吃的,一边喊着让她少吃点,小女孩儿太胖不好看。
她当然知道胖不好看,从前的衣服全部被收起来放在箱子里,后来的衣服都是去裁缝铺定制的,有好几个夜晚,九莉爬到床头柜上,踮脚从柜子里取出以前最爱的纱裙,她拿着衣服往身上套,卡得她喘不上气。太小了,什么都变小了,衣服鞋子床,她的世界里一切都变小了,只有她像是被撒了发酵粉,膨胀得像个怪物。她无法接受。从前真是个伤人的字眼。
唯一值得庆祝的是,九莉的病奇迹般的好了。
生病之后,九莉与舞蹈彻底说再见,她这样的胖子跳舞无论多用心,都只落得一个可笑。无论九莉多深爱它,它与她的缘分已尽,从她生命中悄悄退出,再见面时也只剩下遥遥相望,再无比肩行走的份儿,除了惦念,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九莉明白,她的人生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她——减肥。
那几年,九莉换了人生的新战场,从舞蹈班到健身房再到各种减肥机构。好不容易吃完治病的药,又要接受各类减肥药。没人逼她,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所有的减肥药都一个样,吃了浑身发热,脾气暴躁,晚上九莉躺在床上心慌得睡不着觉,觉得天花板要掉下来了。她的眼泪像早春的雨水那么多,只可惜,只能打湿枕套那么小小的一块儿,流不到别处去。伤心与肥肉都是她自个儿的,没有人能够替她承担一丝一毫。
不光吃药锻炼,九莉还控制饮食,可是胃总是背叛她,她常常会觉得饿。
有次半夜,九莉饿得心慌,跑到厨房去打开冰箱找吃的。起夜的爸爸看到了,给九莉煮了一碗面。九莉坐在客厅,橘黄小灯打在头顶,她又看见那墙壁上的影子。那么大一坨,她再无半点食欲,扔下筷子跑到厕所去吐了。
她为自己的行为感觉到失望,为会饿这件事感到可耻。再后来,再感觉到饿的时候,九莉就悄悄到楼下的小花园去跑步,一圈儿又一圈儿地跑,头顶的白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将影子拉成她从前的模样。
只可惜,效果甚微,九莉依然胖,肥肉比任何一个人都长情,一点也没有离开她的意思。九莉觉得自己得了绝症,她可能不会再瘦了。
身边的人陆续都恋爱了,就连是A罩杯的室友也有个高个子的男朋友。九莉却连情书都未收过一封。她在图书馆读书的时候,常常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那会儿她还瘦,在同龄人当中高高的,有一头漂亮的黑发。邻家问起自己的儿子长大了要娶什么样的老婆,那个男孩指着九莉,毫不掩饰地说:就找九莉那样的,腿长又漂亮。
只可惜,后来,那男孩也变得跟芸芸众生一般,看向一个胖子时带着几分嫌弃。但是那丝毫也不妨碍九莉美好地回忆,那是唯一的好时光,那时她尚未发胖,世界待她没有这样充满恶意。前途虽然未知,但似乎一片光明。她是站在人群当中最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的那一个。只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她渐渐已经习惯了别人看自己的眼神,习惯在大码店买衣服砍价,偶尔在街头碰上一个胖子,两人眼神碰在一起时,会心一笑。在人群中,她们并不孤独,每个人都在挣扎着向前走,都没放弃过,甚至比其他人更努力。
可是,这世上一切好像都是瘦子的。爱慕与赞美,漂亮的衣服,英俊的男人,都是瘦子们的。她们有的只有白眼。哦不,她们还有肥肉,只是除了肥肉之外,她们一无所有。
有人开玩笑,说让九莉去加入胖子的贴吧,找个胖子男朋友,互不嫌弃,做一对快乐的吃货。九莉笑笑,不解释,也不反对。她尚不需要走到那一步,也无法想象与一个胖子滚床单时,两人叠在一起像座小山。她的人生已经够沉了,这艘驶向明天的船里,不能再增加重量。
想到这些,九莉已经没有那么伤心了。她甚至开始慢慢尝试接受现在的自己,她觉得这样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只不过是胖了那么一点,老天待她不薄,曾让她奇迹般的痊愈,说不好,有一天肥肉也会突然没有的。
她的人生已然如此艰难,她不能为难自己。这不叫放弃,而是跟自己,跟命运妥协。她不能活在因为肥肉而带来的伤感里,她需要有一个好的心理,这样才能在那个命中人出现之前,好好爱自己。就算真的不能瘦下来,那又怎样?这个世界又不是只有瘦子这样的生物。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各享其命。倘若注定她这辈子是个胖子,她也只能接受这人生。
这一年,九莉读大二,暑假回家时爸爸偷偷摸摸做了好吃的端到她的房间里。她关上门夹了一块红烧肉塞到嘴里,妈妈在外面喊着:“九莉,你在干吗?跟我去健身房!”
她吓得将那碗红烧肉藏到抽屉里,擦了擦嘴就冲了出去,冲出门时,她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有那么几秒的愣神。
变胖的这么多年,她从未正视过自己一眼,她是同宿舍当中最省钱的那一个,化妆品都没买过。她被人翻过无数个白眼,从一台电梯里走出来过无数次,她自己也不待见那满身的赘肉。可是,没办法,她好像是真的瘦不下来了。
第一次,她冲着镜子当中有些陌生的胖子,笑了一下,然后朝外面跑了出去,外面阳光好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