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辉失踪的第二天,马小迪把房间又打扫了一遍。
她在床底下找到了三年前买的小煤气罐,扬起的灰尘呛得马小迪连打了两个喷嚏。当时他们俩刚搬来这个二十平米的小隔间,透过二楼窗户往外看,只有那栋挡住了阳光的高大商业楼,还有到处横跨着晾衣杆的小巷。每晚睡觉前,马小迪都要用一盆热水把脚泡得发红,然后急吼吼地钻进被窝里,在双脚开始被冻得刺痛前入睡。陈辉从二手市场搬回煤气罐的那晚,他们吃了一顿清水火锅,那个晚上马小迪没有泡脚,可是蜷缩在硬邦邦的被窝里,连胸口都是暖的。
马小迪把煤气罐擦干净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她用小锅下了一碗鸡蛋面,加了三次盐。电脑在循环播放列表里唯一的一首《春夏秋冬》,马小迪在低回的音乐里放空了一会儿,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锅里的面已经结成了一团。
她想起陈辉失踪前的那次争吵,他有些泄气地重复着一年前也说过的话,马小迪你什么都不懂。马小迪往嘴里塞了大口的面,咸得嗓子发疼。我果然什么都不懂,她想。电脑里的男声不知疲倦地唱了一遍又一遍,五天前也是这样的阴雨天,陈辉只留下了一件湿漉漉的衬衫,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马小迪经过了一天莫名的情绪低落期以后又恢复了从前能徒手打死蟑螂的气势,她从家里找出了越来越多的小玩意,从第一次约会陈辉送给她的暖水壶到她织的第一只四指手套。他还是爱我的,马小迪手里攥着线头混乱的手套想,这么丑的东西他当时开心得像个傻逼。另一个傻逼马小迪嘴都要咧到耳朵了,陈辉还没有回来,她已经在脑子里开始构想怎么整治这个闹脾气离家出走的男人。睡前她照例检查了三次房间的门锁,然后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了密实的一团。从数咕噜肉到数土豆丝,马小迪终于在闷热的被窝里见到了被自己揪着耳朵训话的陈辉。
好心情只持续了一夜,马小迪就感冒了。这是她两天里第三次见到大黑痣,他连白大褂都没有穿,正扶着眼镜仔细地辨认着茶叶礼盒上的标识。拿着领药单排队的时候,马小迪笑了出来,她想起刚刚大黑痣骤变的脸色,有些后悔没有再补上一句,这种茶叶除了包装蒙人,里面也是三无产品。马小迪在消毒水呛鼻的味道里昏昏欲睡,而排在最前面的大爷和窗口收费的小护士吵了起来。刷医保卡的机器突然坏了,付费只能交现金。老大爷操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解释自己身上没带够钱,老伴发高烧要打点滴,到后面急得蹦出了几句骂娘的话。小护士眼睛一红,再也不搭理着急的老人。
马小迪想起自己七岁那年,母亲患上急性阑尾炎,在凌晨被送进医院。她小心翼翼地跟在父亲的身后,看着他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终于在第五个电话之后,父亲把那本捏得起了折痕的存折放进了兜里。春寒还在作祟,马小迪在摩托车上打了几个哆嗦,她紧紧地抱着父亲的腰,意识颠簸在去往刘叔叔家的那段路上。
从那以后,马小迪就很少去医院,父母对哭得嗓子都哑了的闺女束手无策。烧得迷迷糊糊的马小迪被酒精擦了一遍又一遍的身体,她记得母亲会时不时地用嘴唇试探她额头的温度,等到父母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天通常已经亮了起来。跟陈辉在一起以后,连发烧的机会都很少,他总是会在马小迪嚷着喉咙痛的时候就去不知道哪个小路旁翻找着灯笼草,用药盅捣成汁以后加上蜜糖,捏着马小迪的鼻子往嘴里灌下去。
队伍往前龟速挪动着,玻璃窗上映出的一张张脸上是无关痛痒的同情,还有不知名的庆幸。马小迪捏着兜里的两百块钱,掌心里都是汗。陈辉要是在就好了,这个念头第五十次出现,似乎还差一次就能摧毁马小迪的神经。
2
马小迪再一次在晚上被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她从床上爬了起来,披着空调被蜷缩在门口的躺椅上。在她看来,那个小巧的门锁还不如头顶那盏闪动的钨丝灯来得可靠。马小迪一到晚上就神经兮兮的毛病是从小学开始的,她上三年级的时候,农村的外婆半夜摸黑上厕所摔了一跤,从此长住在了城区的医院里。
清晨对于马小迪来说,就是摩托车排气管轰隆隆的声音。父母在那个寒冷的日子里跨越了一百多个日夜相同的八十公里,寄住在同事家的马小迪和三个小孩挤在一张床上,半夜惊醒的时候,她有时候会忘记自己身处何地,从家里带过来的那块枕巾总是湿的。从那以后,马小迪总是要在夜晚惊醒很多次,偷偷地扒着门框看看熟睡的父母,然后又爬回自己的床上。
在一起的第一年,陈辉常常半夜醒来被干瞪着眼睛的马小迪吓到,他曾经把马小迪买过的眼罩还有耳塞,和家里换的第十个锁一起扔进了垃圾桶。“马小迪,你相信我吗?”陈辉粗黑的眉毛挑了起来,马小迪捣蒜一样点头,脑子里面想的却是我男人真好看。陈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声音变小了一些:“那有我在,你就不要担心了好吗?”他不只长得好看,嘴巴还很甜,马小迪想,他是我第一次喜欢的样子,也是我最后一次喜欢的样子。
凌晨三点,马小迪在躺椅上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的双脚被夹在了陈辉的腿间,头靠在他的胸前,安心地在做着一个梦。
3
陈辉失踪的第五天,马小迪终于觉得事情不对劲了。
在一起四年,最激烈的争吵发生在第三年。当时的马小迪每天都对自己说,为自己而活。可是每天早晨在狭小的办公室昏昏欲睡的时候,她看见自己的心里的高楼马不停蹄地盖起,它的速度比街角那个新建的工地还快。晚上听着陈辉入睡的呼吸声,马小迪觉得自己又犯病了,她回到了初中那年,母亲变得挑剔刻薄,在饭桌上父亲变得越来越沉默。马小迪往嘴里塞进一大口又一大口的白饭,终于没有人逼着她吃青菜了,马小迪想,窗外震天响的工地扬起的沙尘争先恐后地往嘴里跑去。
在某个平静的夜晚,梦和现实最后都选择用眼泪爆发,马小迪摔了桌上的暖水壶,她语无伦次地指责陈辉。平日里被视作可爱的任性,此时成为了发泄情绪最蛮横却不容拒绝的借口。陈辉穿着工作汗湿的衬衫,几乎是没有停歇地就被马小迪拉入了战局。那栋大楼摇摇欲坠,可是她却感受到了类似于报复的快意。马小迪听见自己问:“我不想回去。”这句话如同这个夜晚,来得莫名其妙。可是陈辉却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他们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三年,却像是第一年的时候,陌生的道路变得熟悉,而熟悉的梦想却成了最陌生的未来。
过了一会儿,马小迪看着狼藉的小客厅,又开始暗骂自己有病,可是这一次道歉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那幢摇摇欲坠的高楼,还有那盏晃动的灯泡,等来的是一向隐忍的陈辉只留下一句“你什么都不懂”后的离去。不懂什么呢,她问自己,她不懂生活,也不懂要怎么沉默地坚持。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像是要敲碎窗户的骨骼,马小迪探出头去望,只看到那条潮湿的小巷还有路口乱摆的几辆无牌摩托车。那个晚上,电视彻夜地开着,马小迪听着主持人冰冷的声音过了一夜。那一次的争吵,陈辉消失了五天,他回来的时候,衬衫还是湿的。马小迪哭着在他的怀里想,回来就好,一切都会好的。
4
马小迪用冷水洗了把脸,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想起打电话。她打开那部早就电量耗尽的手机,几十条消息和未接来电弹了出来。
马小迪走出小巷的时候,被迎面的阳光刺得眯住了眼睛。巷口的大妈在晾衣杆上抖开刚洗好的衣服,自言自语道:“这连续一个星期的大太阳,该洗的洗该晾的晾咯。”玻璃窗里映出一张憔悴的脸,马小迪摸着打结的发尾,有些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剪成了短发。
马小迪到小吃店的时候,杨楚还在路上。这家开在大学城旁的小吃店平日里很火爆,马小迪险些找不到位子。前些年,她和陈辉经常来这家小吃店,因为这里总能吃到热乎乎的茶果。第一次发现这家店的时候,马小迪看着胖乎乎的萝卜糕,差点把陈辉的袖子拉下来。同乡的老板娘有些发胖,每次都会捏着马小迪的小细胳膊说:“肯定没有好好吃饭。”马小迪朝陈辉的方向努努嘴,抱住老板娘的腰的同时还不忘往嘴里塞一个点心。有时候陈辉出去跑业务,马小迪就喜欢来店里和老板娘聊聊天。
“每次都是他送水到我们宿舍,就这样认识的。”大学的时候陈辉在学校的勤工部门送水,马小迪的宿舍在六楼,每次打开门看见这个满头大汗的男生都有些莫名的愧疚。马小迪宿舍里的饮用水每个星期会换一桶,第一个星期的时候马小迪觉得他性格好、有礼貌,每次都会说“同学好”。第二个星期,马小迪觉得他的眉毛很可爱,像是用加粗马克笔画上去的一样。第三个星期,马小迪终于和陈辉说了第一句话,开口却是“同学,水挺好喝的”。
马小迪说着自己就笑了起来,老板娘的脸在蒸笼的水汽里变得模糊。她吃着茶果,忘记了二十平米的小隔间,也忘记了二十层的高楼。一年过去,老板娘还是笑得憨厚的样子,只是店里面的客人越来越少,年轻的大学生喜欢的是咖啡奶茶,而不是这家卖着芝麻糊萝卜糕的点心店。
“你们来这里多久了。”老板娘收拾着最后的一些零碎,准备回老家。
“快一年了。”马小迪有些难过地看着蒸笼都被装进了纸箱里。
“你们都是能干的孩子。”老板娘笑着摸摸马小迪的头,“要记得多吃饭啊。”她捏了捏马小迪的胳膊,手心里是温暖的汗。马小迪把脸埋进了那天的夕阳里,就像每个星期和父母的那通戛然而止的电话,她在城市的最角落被按下了挂断键。
新的老板是个年轻人,他把小店装修了一遍,墙壁被刷成了淡黄色,挂上几幅风景的相框,卖起了奶茶和薯条。在新店开张的第一天,马小迪拉着陈辉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之后再也没有来过。当时,陈辉摸了摸她毛糙的长发:“回去以后我也可以学做萝卜糕。”就像刚在一起的时候,陈辉对不会做饭的马小迪说,以后我每天都给你做饭。之后的日子,即使是跑业务忙得中午只剩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他都会赶回来做个简单的鸡蛋面。马小迪捏了捏他掌心的肉,说:“要甜一点的。”
5
杨楚到的时候,马小迪已经打了五个电话给陈辉,每一次都是正在通话中。
“马小迪,你在搞什么。玩失踪的这几天,我都不知道帮你给刘经理解释了多少次。”杨楚喝了一大口水之后,把连日以来的担心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你在说什么,我没有玩失踪。”马小迪有些结巴,神经质地摸着手机外壳上的凹凸不平的划痕。
“你看看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你一点回应都没有,总不会是你又换号了吧。”杨楚从来就是风风火火的性格,马小迪和她成为同事的第一天就知道了,但是这个时候马小迪却痛恨她的直爽,这样直接的逼问让马小迪无法回应。她想说自己呆在家里,忘记了工作,她想说自己担心陈辉,没有留意手机。可是在她说出这些回答之前,她开始觉得这一切是这么的不对劲,这与时间脱轨的五天里,马小迪再也想不起更多的细节。
“算了,你这一年来都是这样子,整天也不知道想些什么。”杨楚叹了口气,“吃点东西吧,你不是最喜欢吃这里的南瓜饼吗。”马小迪猛地抓住了她的手,有些艰难地问:“我们以前来过这里吗?”
“你认真的吗,每次出来你都定在这个地方见面……”突然的一个电话打断了杨楚接下来的话,马小迪却在这时候抓着手机慌忙地离开,她看着杨楚惊讶的表情却干涩地说不出告别。
阳光热辣辣地打在脸上,马小迪却冒出了冷汗。有些什么东西就这样闯进了她混沌的大脑里,杨楚嘴里的一年,她毛躁的短发还有陈辉莫名的失踪。马小迪在阳光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冷静地走到了一个公用电话亭前,拨打了陈辉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几秒过后,她手里的手机响了,那首曲调缓慢的《春夏秋冬》终于在她脑子里炸开。
6
一年前的小巷发生了一桩严重的交通事故,一辆没有牌照的摩的在雨天里撞到了一个路人。新闻播报的时候还讲述了死者出事前和女朋友争吵的故事,为这个普通的交通事故博得了眼球。街头的大学生笑着说,这不是言情小说的情节吗,生活哪有这么戏剧化。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永远是事不关己的起伏。事故发生的第五天,死者的家属领回了他的衣物还有一部手机。
陈辉失踪的第六天,电脑里仍然循环着同一首歌,马小迪终于学会了为自己煮一碗鸡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