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时候,我有过一种能力,我能听到别人在心底吟唱、却又没能唱出来的歌。那种歌声跟我们平时听到的不太一样,我很难描述,就像你不能描述一个人脸上意义不明的表情。相当多的时候,语言能做的,只是带领你想象或者形成通感。所以,我也只能这样告诉你,人心底的歌声,像是从湿漉漉的岩洞发出来的,充满回响,每一个音阶都像被雨淋过。它既不是唱诗班的合唱,也不是古刹的钟声,但它到处都是,在车站、地铁、街道,有时我会因为这样的声音,忘记自己身处何地。
显而易见,这种能力为我赢得过一些朋友,这是一个逗人开心的法子,在他们伤心或者难过的时候,为了让他们高兴起来,我会在他们面前表演这个。我通常以这样的方式开场:我们来玩个游戏,你在心里悄悄唱一首歌,我来猜。他们常常扬起一张略带愁苦的脸,对我说“别闹了”。但在我的不断要求下,最终他们会勉强唱一首,然后告诉我,唱好了。
“是《桑塔露琪亚》。“我回答。我看到他们眼底流露出惊讶。当然,他们不会一开始就选择相信,他们更愿意认为我在作弊。他们会说,肯定是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们唱出了那首歌,被我偷听到。
“你可以换一首。”我对他们说。
接下来,我像个点唱机,按照朋友的要求,逐一吐出各种曲目的名字。朋友们则越来越兴奋,他们目光炯亮,双颊涨红,像被灌了迷药,伤心事被一点一点遗忘。直到再也想不出什么要唱的,我会打断他们,对他们说,今天到此为止,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是我们的秘密。
可没有一件事称得上秘密,是吧?秘密总会传开,连耶稣也会遭遇背叛。在此之后,陆续有人跑来,停在我面前,有时笑眯眯,有时颐指气使,问我,猜猜我在唱什么?我拒绝回答,我不是抓娃娃机,况且,他们又没有向我身体里塞硬币。但关于我的传说越来越多。
有一年元旦,班里举行联欢会,我没有节目,坐在台下静静地喝汽水。校长来了,为我们带来新年祝福。班主任说,要给校长表演一个特殊的节目,然后我看到,她的目光扫向我。她摆着那只捏过粉笔、拿过戒尺,批过不及格卷子的手,让我上台。“校长,我们班有个孩子,会特异功能,你在心里默默唱一首歌,他就能猜出来。别不信,你试试。”
校长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只微微停顿了一会儿,便对我说,“唱好了,你说说看。”我看着他,摇摇头,说不知道。班主任脸红了,她对校长说,“校长你不能唱太难,学生可能都没听过。”校长挠挠油腻的鬓角,过了一会儿,又对我说,“唱好了,是一首大家都会的歌呢,好好猜。”
我依旧摇头,望着他,说,“我不知道。”
从那以后,班里后墙的小红花榜上,我的花永远停在了三朵上。这项特殊的能力渐渐被人遗忘。大家都在忙着升入中学,没有人会在意谁能唱出自己心底想唱的歌。我的朋友也在变少,我总是一个人,一开始是上课下课,后来是上班下班。也许是太久没有注意别人心里的旋律,我的这项能力最终也消失了。我为此失落过,但现在却很庆幸,世界上讨厌的人太多了,把耳朵关上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2
现在我要说的,是我的能力消失前的一件事,我曾经通过这个小小的能力,抚慰过一个朋友。当然,如果你是个格外严谨的人,将我们的关系定义为“伙伴”也没问题,那更符合事实。
他是个相貌普通的男孩,与我结识于中心医院八楼的儿科病房,会吹奏单簧管。据他奶奶讲,男孩一度将单簧管技艺磨炼到了了不得的程度,还入选了学校的乐团。不过随着技艺精进,他却开始频繁生病。这真是一桩怪事。只要每吹奏一段时间单簧管,长则三个月、短则一个星期,他便会高烧、呕吐,咳血、扁桃体发炎,脖子肿胀如白垩纪时代穆塔布拉龙的脖子,病因不明。接着他就会被送进医院,接受新一轮治疗。他奶奶总说,是单簧管害了她的孙子。
因为在同一个病房,我们很快熟悉起来,并且聊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天。他对我说起过他的家庭,两次。第一次的时候,他说他父母是老师,奶奶是一所小学的校长,后来退休了。不过第二次他又改口,说他奶奶只是从乡下来的农民,母亲则是锦江冷食宫一楼卖炸鸡的。父亲的事只字未提。他说他一丁点也不喜欢她们,每天都想离家出走。
男孩的父母我从没见过,奶奶倒是经常见,那是一个喜欢坐在床边织毛衣,削苹果的老太太,人有些呆傻。她喜欢耶稣,这让她看起来有那么一点不一样。她常常面朝病房小小的窗户,虔诚地祷告。我听不见她对耶稣说什么,就像耶稣对她说的她自己也未必知道,因为她耳背的厉害。有时候,她也会鼓动我跟着她信教,她说信了耶稣,我的病就会好。她还给我讲耶稣的故事,讲很多遍,她说耶稣是神的孩子,他来到人间,人间就有了光明。他摸一下瘫子,瘫子就康复了;摸一下血漏的女人,女人就不漏血了;他又摸了失明的人、被小鬼附身的人、手干枯的人,他们也都好了。说这些故事的时候,奶奶总是会哭,不知道她是为耶稣流泪还是为别的什么。
我记得有天,奶奶还像往常那样站在窗边祷告,男孩从床上爬起来,将后背靠在漆了乳白色油漆的铁质床头前。那是个天气很好的下午,男孩抠着鼻子,突然对我说:“你知道吗,其实我也祷告。”我把头转向他,问他祷告什么。他支支吾吾,一副腼腆的样子,说,他祷告耶稣,是想让耶稣帮他把爸爸找回来。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男孩提起自己的爸爸。鉴于他有向我撒谎的前科,对于他父亲的故事,我本该半信半疑。但是,他说的实在太动情了,以至于我不得不信服他父亲的故事是真的。
他说他父亲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会世上现存的一切乐器。钢琴、萨克斯、长笛、小号、单簧管、风琴、长号、架子鼓、吉他……每一样都精通。他的单簧管就是父亲教的。小时候,他经常在父亲的房间里,听到各种乐器的演奏,有时是一段流畅的小号,有时则是悠扬的长笛。他因为那些音乐魂不守舍。
很可惜的是,他爸爸后来走了,他独自一人,去了很远的地方,北京或者莫斯科。要坐上三天三夜的火车才会到。他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带走,整个房间的乐器,被母亲变卖或者送人。临走前,他父亲曾把他叫到自己的房间,教他唱了一首歌,说想爸爸的时候,可以唱这首歌。爸爸想他的时候,也会唱。但是他没能学会,因为是首英文歌,况且,他五音不全。真难想象,一个会吹流畅单簧管曲目的乐手,唱歌五音不全。那时候,他已经在爸爸的培养下学起了单簧管,他爸爸叫他好好学,有一天,如果他进了校管乐团,在工人文化宫演出了,他会来看他。他什么都知道。
男孩说他马上就要在工人文化宫演出,还有一个星期,他必须在一个星期之内让身体好起来,他要上台。
“虽然现在有个替补顶替了我的位置,但是我会上台的,那个替身不可能真的代替我。”他对我说。然而,那张原本兴致勃勃的脸,却在谈话之间暗淡下去,仿佛说完的这句话用尽了他所有力气。我觉得他在撒谎,我知道他没有办法上台了,他自己也许也知道。但我没有拆穿他,我知道真相有时候很残酷。
3
男孩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期间,我没看到任何乐团的人来探望他,也没人问他是否能够参与演出。随着演出日期的临近,他越来越瘦,躺在床上的时候,就像一枚别在白色床单上的曲别针。
演出前五天,他着急了,决定不再坐以待毙。他告诉我,他打算去找那个顶替他的男孩谈谈,去求他,让他退出乐团,装病或者说有其他事,总之找几个不能参加演出的借口,把这个名额让回给他。我记得那天,他换下病号服,穿了一身鸭蛋青色的外衣,脸色因紧张而略显苍白,他趁着奶奶午睡,护士交接班的空档,偷偷溜出了医院,让我替他保密。
我之所以对那个下午印象深刻,还有一个原因,我得知男孩可能得了癌症。
那是他走后没多久发生的事,一个新医生,带着几个更年轻的医生来查房了,他们叫醒了奶奶,跟她交谈起来。医生说了很多复杂的医学词汇,我一个也没听懂,只听到他说怀疑是什么癌。什么癌?喉癌、扁桃体癌、肺癌、气管癌,也可能是胰腺癌,我忘记了。男孩的奶奶显然也没听懂,因为她总是在大声问,你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清。医生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男孩的奶奶愣愣地看着医生的背影,又看看我,问我,他说啥。我摇摇头,装作也没听懂的样子。但我知道是癌,也知道癌是会要人命的。
那是我人生中少数几个离死亡很近的时刻,我那时想,一个人也许前一秒还在这个世界上,下一秒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像洪水淹没陆地,火山岩浆吞噬村庄,橡皮擦擦去笔迹,什么魔法也无法挽回,真叫人觉得恐怖。我开始同情男孩的遭遇。
差不多学校上下午第一节课的时候男孩才回来,他一言不发,耷拉着脑袋,后来一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浅蓝色的条纹病号服重新挂在了他身上,让他看起来像一匹冻僵的斑马。隔一天,他才对我说,男孩没答应,甚至,他在门外给他跪下了也没答应。
男孩低落的情绪影响了我,也影响了天气,此后的几天,一直在下雨。在阴霾的日子里,我一直在想应该如何帮助男孩。我陪他在医院八楼的阳台上吹风,我们朝楼下吐吐沫,比试谁的吐沫最先落地,我总让他赢,虽然大多数时候吐沫随风溃散,根本无从知晓结果;我还带他去九楼的妇产科,偷看那些刚刚降生的婴儿。婴儿代表着希望,我想让他看看,那么多希望,总有一个会感染他。
育婴室的大门是上锁的,我们坐在育婴室门外冰凉的理石地面上,从挂着帘子的玻璃门中间的缝隙向里张望。婴儿们睡在一张张小小的床上,床边架起高高的围栏。我问他,你看那些小床,像不像小船。他想了想,说像坟墓,一个一个的坟墓。他脸上依然阴云密布,并没有因为我的话重燃希望。
“谢谢你逗我开心,但是你知道吗,我现在生病,也许是因为报应来了。”他对我说,“我曾向耶稣祷告,如果能找回爸爸,我可以拿妈妈和奶奶交换。噢,也许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当时想的是,如果爸爸能回来,她们可以死。我很可怕吧?我的心里经常有些坏念头,控制不住。我拿圆规头扎过坐在我前面的女生,踹过在学校小卖部偷零食吃的男孩,即使他后来不偷了。我还总喜欢捉弄低年级的女生,在她们跳皮筋或者跳绳的时候搞破坏,将她们扎辫子的皮套拨掉、抢走。所以现在是我应得的。”他平静地说道。
4
我只知道男孩也许喜欢撒个小谎,吹个小牛,但从不知道他心底有那么多坏念头,也不知道坏念头让他如此痛苦。老师总说,音乐能陶冶情操,教人善良,可男孩的善良被音乐带到哪里去了?我替男孩感到担心,也对于自己的束手无策感到难过。一直以来,我总是希望自己身边的人快乐,那仿佛是一种责任,所以我才用我的能力逗他们。但是对于男孩,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不能打败他心里的恶魔,无法让那个代替他的男孩回心转意,更没办法阻拦死亡的到来,我那点能力是可怜的麻药,支撑不了一个病人完整的手术,我只能寄希望于某种神奇的力量,一个奇迹,至少让他没有那么多遗憾,比如,帮他找到爸爸。
在冷冰冰的地面上,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空荡荡的走廊只回响着婴儿的啼哭。我不甘心让男孩就此沉堕,我望着天花板,希望天空中能降下一根绳子,让他慢慢升上去,升到上帝那里。我想起奶奶的祷告,想起她对耶稣讲话的场景,那时候,晨光正透过窗子,将方形的亮块投射到她身上以及她身后的地面,像一只温柔巨手。那么温柔。上帝会听到吧?如果祷告再多一点。我于是悄悄学着奶奶的样子,闭起眼。
就在那个短暂的祝祷时刻,我想到了我的能力,想到了耶稣的童年,并将两者联系到了一起。很蠢是不是?可我那时候就是那么想的。我想,即使耶稣,也不是从小就能帮助瘸子、漏血以及被鬼附身的人吧?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最终,他才得知,自己身上有着特殊的能力,它能够帮助别人。而我的能力呢?它也许也可以做点别的事情,而不只是逗人开心。谁能向我保证,我不是另一个耶稣?一个小耶稣?我睁开了眼,脑中闪现出一个大胆的假设。
向天发誓,我睁开眼的那刻,发现自己正以一种新的目光注视着男孩。周围的一切,世界,都是新的。然后,我听到一个人,说了那句我惯常的开场白。那个声音超乎我之外。
“让我们来玩个游戏,你在心里悄悄唱一首歌,我来猜。”
我看到男孩疑惑地望向我,仿佛我中了邪。他说我不会猜出来,他五音不全,在心里唱的歌也五音不全。我让他试试,他便安静下来。
我开始听到一些由奇怪音符所组成的曲子,它们像在幽暗的洞穴里面乱窜。但是很快,我还是听出了那首歌是什么,太简单了。但我没让他停止,而是让他继续唱下去。因为,我还听到了一些别的,那是我第一次在人心底听到二重奏,它们类似杂音,像画板上看不见的底色,或者是从洞穴更深处传来的,音调同样破碎不堪,却让我很想听到那究竟是什么。
隔了好一会儿,他问我,够了吗?有点不耐烦。我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我告诉他,是《粉刷匠》。我看到他脸上露出了短暂的笑容。“你真厉害,是怎么做到的?”他问我。我告诉他,只要我待在一个人身边,而那个人刚好在心里默默哼着歌,我就能听到。“真厉害,真厉害。”他夸了我两次,但是没有再继续试验我的能力。
我对他说,除了听到歌声,我也许还会听到些别的,比如人的思想,或者他在做什么。他不懂我的意思,呆呆地望着我。我绽开笑容,说,打个比方,比如,我也许能听到你爸爸的声音,听到他在做什么。他问,你试过吗,也许你只能听到旁边的人的声音,远距离的话恐怕不行。我说那没关系,你没玩过电话游戏吗?只要一根线,两个空纸杯,就能听到很远的人说的话。只要有传导的东西,你就能听到对方的声音。我不能给你爸打电话,因为你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况且,现在离演出还剩三天,如果他要来看你,应该坐上火车了,我趴在铁轨上,铁轨连接着你爸,就能听到他的声音是不是。
我看到男孩张了几下嘴,但是嘴里吐不出话来,但我知道,他被点燃了。我拉他站起来。我对他说,我们现在就去吧,现在就去找铁轨。他立刻说,他家就住在一条铁轨旁边,他说那是所有火车都经过的铁轨。
我们都很兴奋,我们没有换衣服,就穿着那身病号服跑了起来,我们跑下楼,跑过医院的大门,看门人正在跟一个试图开车进入医院的司机理论,根本无暇注意我们。我们跑出医院,穿过街道,经过花鸟鱼市,经过一家卖补习材料还卖哈利·波特的书店,来到一条窄路前,那条路两旁是一溜黑黢黢的平房。远处是长长的铁轨。我们的城市太小了。
我们翻过一堵矮矮的红砖墙,跳到了铁路边。铁轨旁铺满石子,它们还带有岩石的锋利,让我想起它们在山上的样子,那时候它们还是一个整体。我走上前,趴在了上面。那并不舒服,石子硌着我的胸脯,耳朵被晒得发烫的铁路烤的有点疼。但我需要痛苦,所有童话的主人公,都是经历一番痛苦,最后才有了幸福结局。我用心聆听,刨除杂念。
听见了吗?他问我。我摇摇头。哦,对。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片。是一张照片,年代久远,一个赤裸上身的男人正坐在一艘木船上,戴蛤蟆墨镜,下身穿一件牛仔短裤。波光粼粼,湖水荡漾,船里放着一把吉他。远处的太阳很大,隐约看见一座白塔,隐没在太阳的光辉里。
“你得看着我爸才能感应。”他将那张照片立在我眼前,让我一边看着照片,一边听。“你可真聪明。”我对他说。
可我依然什么也没听到,只有风吹动杨树发出沙沙的声响。不能着急,慢慢来,我告诉自己。我开始流汗,藏在身下的手瑟瑟发抖。后来,我还是听到了,那是火车驶来的声音。我站起身,告诉他,火车来了。我们一起离开铁路一段距离,不一会,便听到汽笛,然后火车就来了。
绿皮火车刚刚经过时,男孩还好好的,直到他看见火车里那些满面倦容的男人女人,便忽然发疯似地奔跑起来。他将双手举过头顶,不停挥舞着,瘦嶙嶙的胳膊,像两束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树枝。“爸爸,我在这儿啊!”他喊到,嗓子似乎只那一声,就喊破了。
“哎!”远远的,我听到从火车里发出一声喊叫,伴随一阵笑闹声,但很快,这一切都平静下来。火车继续朝着夕阳一路奔驰。
男孩看着火车离去的背影,慢慢停下脚步。直到火车完全不见,他回过头,嘴角咧到了耳根。“我爸真的在火车上,他来看我演出了。”他说。
我对他点点头,闭上眼,开始默默祷告。感谢上帝,他还是出手了,他在帮助我们。
“你一定要去参加演出,你爸爸会去看你。”我斩钉截铁地对他说。
5
演出的日子很快到了,我现在有点不好意思说那件事情,这是我运用能力,做过的最后的,也是最好的一件事。但我现在怀疑它的意义,说真的,我不知道男孩从这件事里得到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以后,上帝仿佛收走了他对我赠予,这一切变得似乎从未发生。
我们最终说服了医生,允许他和我在演出那天去了工人文化宫,具体的说服方式,我已经不大记得,不外乎来自孩子的软磨硬泡。当然前提是,在奶奶的陪同下。于是那天下午,我们三个人,他、奶奶还有我,换了出门的衣服,来到了文化宫的门口。男孩穿着洗过的,崭新的校服,拎着装有单簧管的黑色皮箱。
很多参加演出和观看演出的学生和家长,陆陆续续地走进大厅。他将那张折的皱皱巴巴的照片递给我,让我也帮他寻找他的父亲。我们两个人,活像追捕逃犯的警察,目光扫过所有那些向大厅走去的人们。
他班里的同学看到他了,围上前同他说话的时候,他像个雕像,不为所动,抿着嘴,眼睛望向远方。我听到有人骂他神经病,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有当那些身着白色礼服,胸前挂着麦穗样流苏的乐团演奏者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才微微蹙了蹙眉。他们拎着与他大致相同的黑皮箱,走过他身边时,眼睛齐齐望着他,眼神中有点可怜的意思,却没有一个人同他说话。还是乐团老师最后在他身边停下来,似乎感到纳闷,问他,你怎么也来了?我来参加演出。他回答。眼睛依然望着更远一点的地方,尽力搜索着那张照片中的脸。先好好养病,总有机会的吗。老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迈着步子,快速走进大厅。
人群渐渐寥落,只有三三两两迟到的学生和家长,小跑着进入了大厅。外面终于空无一人。我看着他,他的神情中没有失落,反倒给了我一个笑容。他说演出还没开始呢,我爸总喜欢迟到。奶奶蹲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她说她要睡一会,就靠着一旁涂着红漆的柱子打起盹儿来。
我们也坐在了石阶上,我问他,如果他爸爸来了,他打算说什么。他没说话。我看到他微微凸起的喉结动了动。自从那天他冲着火车喊叫,嗓子就再一次发炎了,打了一天吊瓶,肿胀才消退,但嗓音依旧沙哑,只能气若游丝般地讲话。礼堂里面,几个嘹亮的声音开始报幕了。他把那只黑色的琴盒打了开,我第一次看到那只单簧管。他将单簧管竖在自己嘴边,按动键子,练习着即将表演的曲目,却没有声音出来。但我听到了,他内心的洞穴涌出音符,支离破碎,却抑扬顿挫,很有节奏感。它们时重时轻,只是下面依旧藏着一片模糊不清的杂音。
你听到了吗?放下单簧管时,他问我。我说我听到了,很好听。他就冲我笑笑,说,我也觉得自己吹的很好。
奶奶的鼾声渐渐加重,她开始睡得很沉。工人文化宫的院子里,栽了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又是毛絮纷飞的季节,空气里到处都是毛絮。他说,他爸爸对毛絮过敏,吸进鼻子里就会咳嗽,打喷嚏,有时候甚至无法呼吸,需要吃药才能好。所以,他不属于这里,是吧?他困惑地看着我,而我不知道如何作答。
一阵掌声过后,我们在大厅外,听到报幕员报出了晚会最后的节目,由校乐团演奏的《欢乐颂》。我看到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拿着单簧管走进大厅。我爸快来了,你帮我看着点。他回过头对我说,说完,推开了文化宫的那扇大门。
我也从台阶上站起来,朝大门跑过去。我轻轻推开门,看到光芒万丈的的舞台上,身着白色演出服的学生,正拿着乐器,一排排走进去,然后逐一落座。我关上门,站在距离舞台最远的地方,一边等待着演出,一边期待奇迹,希望我背后的大门,会再一次被人推开。
所有演出者落座后,乐团老师走上前台,深深鞠躬,随后背对观众,做出准备指挥的姿势。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走上舞台的,他没有加入那些演奏者的行列,而是站在舞台左面的一角,那列队伍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他深蓝色的海军校服,与那些苍白的演出服格格不入,像白色巨浪旁边的一颗石子。他举起单簧管,也做出准备演奏的姿势。我看到,乐团老师拿着指挥棒的手朝他摆了摆,示意他下去,但是他没动。台下发出熙熙攘攘的笑声和倒喝彩声。一个女教师从后台走上去,将他一把拽了下去。
演奏者快速挥动了指挥棒,音乐声瞬间响起,声音高亢、有力,却单调至极。没过一会,我就看到他又一次走上舞台,站在他刚刚出现的位置,开始演奏起来。女老师再一次跑上台来拉他下去,但他台上狠狠地挣脱,他用力甩着胳膊,如同一只小兽。台下爆发更大的笑声。
他最终还是被女教师领到了台下,我看到,她用一根手指,戳着男孩的额头、前胸还有胳膊,后来气急败坏地走了。我感觉到男孩完全放弃了,垂着脑袋,慢吞吞地向从礼堂的最后方移动。我走上前去,他不能这么放弃,不能,他要出现在舞台上,父亲才会出现。还没到时候。我冲上前,截住他的去路,拉着他重新往舞台前走,他的手冰凉的,一根冰河里的枯树枝,但是我会想办法让它暖起来。我攥紧他的手,我们来到高高的舞台前。“上去。”我对他说,他有点惊慌,摇摇头,我于是蹲下身。“踩着我。”我对他说,“踩着我上去。”女教师又从幕后的什么地方出现了,我看到她脸上的愤怒、焦虑,我跟男孩说快点,没时间了。他于是狠狠地踩着我的肩膀,越上了舞台,来到台子的正中央,比指挥离观众更近。吹啊,我向他喊,于是他竖起单簧管。
就是那个时候,我听到了别的什么音乐。他的出现,让这支曲子呈现出了完全不同的声音。我是说,我又听到了那种从洞穴发出的声音,那种细微、湿润,伴有回声的音乐。我分辨出来,就是那片曾经出现在男孩心底的杂音,那片掩藏在《粉刷匠》下面的音乐。不同以往的是,它准确,清晰,我完全听得懂。我竭力将舞台上演奏的声音驱逐,好让自己更专心地聆听来自洞穴的歌声。那首歌渐渐清晰的浮现在我耳边,是一首外文歌,歌词我一句也听不懂,却如泣如诉。
他爸爸来了。我知道。我开始在台下的观众里寻找他父亲的身影,我拿着相片,一个一个比照,在昏黄的灯光下,那些黑漆漆的脸仿佛都是一个模样,我沿着观众席的过道走着,时不时将照片递给那些大人看,你见过这个人吗?你见过这个人吗?他们有的问你说什么,有的说太暗看不清,有的只是干脆对我笑。但是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了,并且响亮,我流下汗,明明就在附近的,怎么会找不到呢。我发疯似的在观众席绕来绕去。他们看着我,仿佛我是一只从马戏团逃跑的猴子,我想从那些投来的目光中,找到些别的不一样的目光,男孩爸爸的目光,但是没有。
当那片来自洞穴的声音正在委顿,消失,我知道,演奏就快结束了。等到我终于把观众席最后一个家长的面目看清楚,舞台上的音乐声戛然而止,在一片掌声中,我抬起头,模模糊糊看到,礼堂最后的那扇门,被什么打开了一下,又关上了。后来灯亮了起来。
6
散场之后,我摇醒了靠在柱子上的奶奶。她擦了擦口水,问我,我孙子演完了?我点点头,说演完了。她又问,演出成功不?我说很成功。她满意地点点头,说我们赶紧回医院。
男孩是最后一个走出文化宫的,拎着黑色的皮箱。我把照片递给他,他接过来,折好,揣进裤兜里。随后,便走进梧桐树纷飞的毛絮中。
我和奶奶走在他身后,他没有问他爸爸有没有来。我想跟他说,你爸爸来了,看到你了,但演出一结束,他就走了。他过敏,此地不宜久留。但是我没说,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我还不擅长撒谎,也无法理解我听到的歌声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因为这种表达的失语而感到胸闷,我想捶自己的脑袋,也很想哭,我恨我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在那段委屈的情绪中,我轻轻唱起了刚才听到的那首歌,我不会歌词,只能哼唱旋律。我有些抽噎,声音断断续续。我哼着哼着,天就完全黑下去了。我看到眼前那对快速移动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我和奶奶也在后面停住。他的肩膀开始时一耸一耸的,后来,就变成了剧烈的颤抖。
他终于回过头,望着我,说,这就是我爸教我唱的歌,他还是来看我了,是吗?
在漫天的毛絮中,我看到他满脸泪水,五官纠结在一起。我对他,我不知道他来没来,我只知道,也许,他也在想你。
7
后来的事我有点记不大清了,总之他转院了,我们完全断了联系。我度过了那段经常生病住院的日子,此后很久没有再回医院。那首歌也被我遗忘,再也哼唱不出来。直到最近,我才又听到它,我发现它依然熟悉。
那天,我去养老院看望父母,他们一个做了三次支架手术,另一个切除了胆囊和阑尾,病歪歪地躺在床上。父亲告诉我,他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血的人,床边是一堆蚊子的尸体,它们没有东西吃,力气不足以支撑飞行,就落下来。我让父亲别多想,梦总是反的。我给他们端去养老院分发的午餐,一根蒸胡萝卜,一点烫过的小白菜和一碗米糊。人生还是那么苦。
他们说很无聊,想听点声音。我于是对着空荡荡房间里,安在某处的人工智能系统说话。“放一支歌。”我说。然后,我听到了那首久违的歌。这次,我终于听懂了歌词,也体会到了男孩那天的心情,只是我没有哭,我也年纪大了,虽然我其实想哭出来的。
Lord can you hear me hear me at all
Oh ,my love has left my side
Can't get enough of life to keep me satisfied
I lost about everything
Lord look what state I'm in
Lord can you hear me when I call
Lord can you hear me when I call
Lord can you hear me when I c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