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小姐把菜单看了一遍,当看到蓝莓布丁的时候,心里“咯噔”了一下——是他最喜欢的食物。
她等的人已经迟到了二十分钟,她虽然不反感迟到,但这毕竟是对方发起的约会,竟然没能按时到场,还是让她有些不太满意。
被经过的服务生瞥了一眼,熊小姐在心里翻个白眼,同时拿出包里的粉色盒子,打开确认了一下,一共四颗胶囊,分别是四种不同的颜色,是昨天才收到的,花了她半个月的工资。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工作上出了点状况。”一个满头大汗的男人跑了过来。
“没关系。”熊小姐淡淡地说,趁着对方还没有坐下,对他悄悄打量起来——白色POLO衫,隐隐凸显的胸肌,应该有健身的习惯,卡其色九分裤下一双白色的运动鞋,整体上清爽干净。“你点菜吧,我都看好了。”
男人坐下与服务生交流,熊小姐拿出镜子确认自己的妆容,今天她尝试了一种新的眉形——和陌生人的第一次约会就如此冒险,算是她对自己保守风格的一种突破。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呢?
“熊小姐哈?我叫胡海,听起来像胡吃海塞,所以朋友们给我起的外号是胖子。”
听一个身材健硕硬朗的男人自称胖子,熊小姐笑了出来,“你的朋友们对你期望倒是蛮高的。”
“对呀,可惜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让他们失望。这地方的牛排不错,又离咱俩都挺近,就选了这,等会儿还有现场钢琴演奏,氛围也很好。”
熊小姐侧过头看了一会儿——他曾经告诉她,她的侧脸比正脸更好看,“嗯,我刚刚还在想,那台钢琴会不会是摆设呢。你常来这儿?”
“来过一次。”
“跟前女友吧?”
胡海摆摆手,“哪儿啊,跟一帮同事,我们十五个人来这吃饭,你信吗?你看这的桌子多小,我们弄了六张桌拼一起,把那些老外都看呆了。”
这是个有趣的人,值得再了解一下,熊小姐拿出自己的粉色盒子摆到桌上,往胡海那边推了一下。
胡海心领神会,也从包里拿出一个形状一样的蓝色盒子。
两个人同时按下盒子边缘的按钮,同侧的呼吸灯快速闪烁了几秒钟,最终趋于稳定,开始以相同的频率缓慢闪烁起来。
“这是开始同步了?”
胡海挠了挠头,“应该是吧?我也第一次用。”
等了一会儿,呼吸灯变为长亮。
“数据交换完了。”胡海说。
“那我们开始吧。”
他们分别拿起自己盒中的白色胶囊,就着凉水吞下肚去,在大脑有所反应之前,两个人都有意避开对方的目光,这段无所适从的尴尬虽然只有一分钟,却在周遭其他顾客的喧闹中显得格外漫长。
熊小姐打破了沉默,“你们十五个人来这吃饭是联谊吗?”
“怎么会,联谊怎么会是单数呢?我们是来庆功的,当时刚好做完一个项目,做了半年,可算是完工了,尾款也结了,高兴嘛,就出来吃点肉,喝点酒,说起来,我们那个项目你可能看过,就是——”
“《群星熄灭的夜晚》。”
“你怎么知道?”话一出口,胡海就反应过来了,“啊,起效了!”
“嗯嗯!”熊小姐兴奋地点点头,“你们给《群星熄灭的夜晚》做了后期CG!”
“对,还有呢,你还知道什么?”
“你是本地人,小学的时候组织过罢课,原因是学校要求六一儿童节当天上课,”说到这里,熊小姐又笑了起来,“你大学念的是世界历史,但基本没去上过课,整天在宿舍研究计算机,曾经帮六个女同学修过电脑,但她们都成了别人的女朋友。你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网络游戏公司,老板克扣你们工资,在辞职之前,你在游戏里设计了一个跟他很像的BOSS,玩家杀了他几十万次。”熊小姐越笑越大声,“哎呀,你这些经历真好玩。”
“是吧?”胡海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该我了,我的胶囊也起效了。你是西久人,在单亲家庭长大,你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胡海伸出手,按在了熊小姐的手背上,“你小学遭遇过霸凌,因为提前发育,脸上出痘,老是被男同学嘲笑起哄,还被庸医骗过钱,直到大学才慢慢好转。你大三的时候谈了第一次恋爱,和外校的学长,这段感情一直持续到你们工作,你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国内的,国外的,在你准备带他回故乡看一看的时候,他提出了分手。”
熊小姐惭愧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啊,我放进去的都是些不那么愉快的回忆。”
“没关系,这样才更真实,让我了解到真正的你。”
“还早呢,我看介绍说,还有一些要过一阵才起效,我还放了别的记忆进去。”
“那我期待一下,我们先吃。”
两人吃着牛排,时不时沿着已知的对方信息问一些问题,比如做电影CG辛不辛苦,能不能见到明星,或者已经去了那么多地方,还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当胡海提到最新的电脑技术,熊小姐可以拿他为别人的女朋友修电脑的事来取笑,而在聊到家庭的时候,胡海也会知趣地避开关于父亲的话题。
总之,两个人的第一次饭局非常和谐,恰到好处的玩笑,点到即止的挖苦,没有尴尬,没有冷场,完全不似初次相见的陌生人,而是像两个早已相识的老友在经历一场阔别多年的重逢。
按照之前的约定,饭后的节目是一起去看话剧,从餐厅到剧场,车程是5分钟,熊小姐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盯着后视镜下挂着的熊猫玩偶。
“你居然还没有丢掉。”
胡海知道,胶囊的后半程开始起效了,“只是少了一条腿嘛,不影响的。”
“你的前女友也真是个妙人,要是我啊,就直接扔了,拽掉一条腿算怎么回事?”
“其实我也记不太清是谁拽掉的了。”
“你为什么要在胶囊里放这件事?”
“你不觉得很有趣吗,两个人闹分手,吵得那么凶,作为唯一的目击者,这只熊猫莫名其妙地就被人拽掉了一条腿,它招谁惹谁了?”
一旦代入那个画面,熊小姐又大笑起来,伸手摸了摸熊猫的头,“真是委屈你啦。”
剧场很快就到了,胡海正准备解开安全带,熊小姐拿出自己的粉色盒子晃了晃,“我们再吃一颗吧?”
“好啊。”
第二颗胶囊是蓝色,熊小姐还记得网站上的解释,这一颗里面封装的是兴趣和爱好,只要吃下去,她就能马上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只要他敞开心扉,她就可以做他肚子里的蛔虫。
胶囊在他们走到剧场大厅的时候就已起效,胡海牵着熊小姐的手走到自动售货机前,一边跟她聊关于话剧本身的趣闻,一边自然而然地选中了她最喜欢的那款饮料。
“今天还是王丰演主角吗?”
“不是,他好像休假了,换了一个人演。”
熊小姐知道王丰是胡海最喜欢的话剧演员,“唉,可惜,本来还想见识一下他有多厉害。”
见熊小姐表现出了兴趣,趁着话剧还没开演,胡海自顾自地说起王丰的表演风格来,从台词功底到临场反应,中途还活灵活现地现学了一段,把熊小姐逗得前仰后合。
“对了,他还演过莱特昂呢。”
“啊,是我喜欢的那个诗人吗?”
“对呀,当时排了《最后的诗篇》,他都三十多岁了,还能演十几岁的少年,厉害吧?”
“太厉害了,真想亲眼看一看。”
“那个戏演的次数不多,有机会,我一定约你一起看。”
熊小姐靠向胡海的肩膀,“好啊,一言为定。”她想起他送的那本莱特昂诗集,他写在扉页的蝇头小楷,他念给她听时的沙哑嗓音,她闭上眼睛,晃晃脑袋,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第二次约会就在第二天,地点是南城的射箭馆,熊小姐在网上看了两篇攻略才最终选定这个地方,因为她知道胡海喜欢射箭——虽然曾经闹过把箭射到别人箭靶上的笑话。
“给你带了礼物。”胡海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是王丰演莱特昂的剧照,很清楚吧?”
那个早已死去,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法国诗人突然已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她眼前,熊小姐感动得几乎要掉下眼泪,“哇!这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尤其是这条红色的围巾……谢谢你。”
“你眼睛都红了,可别哭啊,哭花了,我还得赔你一瓶MAC。”
熊小姐破涕为笑,“你一个程序员,居然知道MAC。”
“在吃你的胶囊之前,MAC还是苹果的电脑呢。”
熊小姐竖起食指,“这就对了,就是要用我的记忆替换掉你的陈旧思想!”
“对对对,你说得对。”
射箭是一种欢乐的活动,如果两个参与者一个会一个不会的话,进一步来说,射箭也是一种亲密的活动,尤其是在这两个人还是情侣关系的情况下。
一开始两个人还在比赛,可胡海的命中率高得惊人,每一箭都在八环之内,时不时地还能射中红心,反观熊小姐,不是拉弓不满导致箭提前坠地,就是直接偏出箭靶,连一环的边都摸不到。
到后来,熊小姐只好请胡海从头教起,站姿,举弓,拉弓,瞄准,气息,时机,每一个步骤都手把手地教,总算慢慢走上正轨,也终于体会到了射箭的乐趣。
两个人在射箭馆玩了一个小时,熊小姐的成绩自然惨不忍睹,胡海倒是积累了足够高的分数,赢得了奖品——一个拿着弓箭的毛绒玩具。
“送给你吧,你不是喜欢收藏毛绒玩具吗?”胡海将玩偶放进熊小姐的怀里。
“我有个规矩,一天之内只能收一份礼物。”
“这是什么奇怪的规矩?”
熊小姐举起玩偶,做出要挂到后视镜下的姿态,“所以我要再转送给你,怎么样?”
胡海笑了笑,“好啊,你挂上吧。”
熊小姐微微起身,吃力地把熊猫解了下来,然后又认真地将射箭玩偶的吊绳绑在了后视镜的支架上,虽然有点辛苦,她的脖子和小腿都有些发酸,但她竟然感到一丝神圣感,仿佛这是一种改朝换代的仪式。
“你觉得这是丘比特吗?”
熊小姐摇摇头,“这哪是丘比特?”
“我说是就是。”胡海说完就吻住了熊小姐的嘴唇。
当天晚上,两个人都没有回各自的家,在酒店房间里,他们服下了对方的第三颗胶囊——粉色的。
所以,他们享受到了迄今为止最为完美的性爱。
“你知道我最喜欢莱特昂哪首诗吗?”
“哪首?”
“《属于》。”
“能背吗?”胡海吻了熊小姐一下。
“当然。你听着啊,”熊小姐用指尖抚摸着胡海的脸庞。
“就像,
水里的鱼,
属于夜空的繁星。
就像,
夜空下的马蹄,
属于海面的船影。
就像,
海面的波浪,
属于纸上的笔。
就像,
纸上的诗句,
属于远方的你。
嘿,亲爱的,
其实我说了谎,
我看见的是,
跌落星河的鱼,
看孤帆远去的马蹄,
浪花吞没的笔,
以及,
在我的每一句诗里,
缺席的你。”
“怎么样?”熊小姐回头望着胡海。
胡海眨眨眼,“我不太懂诗,既然是你喜欢的,肯定很好。”
熊小姐假装扇了他一个耳光,“你这个笨蛋。”
虽然只相处了两天,熊小姐和胡海已经互相了解得非常深入,甚至可以说,他们对彼此的了解远超大部分恋爱中的情侣,因为,在他们的各自的记忆里,有一部分属于对方,是对方最重要的经历,以及最真切的体会和情绪,就好像那些事发生的时候,他们就在彼此身旁。
熊小姐的假期还有两天,所以她想加快进程,她问胡海愿不愿意陪自己回一家乡,高铁半小时就到,并且保证说不是要带他见父母,不用慌张,不用像他一样。
“好啊,我陪你去。”
出租车,火车,然后又是出租车,两个人终于到了一个安静的小县城,这里就是熊小姐长大的地方。
“你看那边,看到什么了?”
胡海顺着熊小姐指的方向看过去,“摩天轮,诶,好久没看到过这么小的摩天轮了。”
“是不是很土?”
“没有没有。”
“你放心说啰,我不会怪你。”熊小姐拽着胡海朝摩天轮的方向走去,“这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建的,那时候觉得它好大好高呀,天天盼着它赶紧修好。修好以后,老师就带我们全班来玩了,它其实很小的,一个缆车只能并排坐两个人,老师就让我们自由组合,可是,最后谁也不愿和我坐一起,因为我脸上长痘痘,又是夏天,有的都有脓了,他们嫌我恶心。我只好一个人坐一个缆车。”
胡海想了一会儿才说,“你没把这件事封进胶囊里。”
“因为我想亲自告诉你。”熊小姐攥紧胡海的手臂,“我就坐了那一次,一个人在上面转圈,别人都在互相说笑,唯独我对着小镜子数自己的痘痘。那时候,我就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找一个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的人,让他陪我一起坐一次这个摩天轮。初恋是我最喜欢的人,等我们在一起够久了,也毕业了,我更确认了这一点,所以我就想带他回来坐摩天轮,但他可能误会了吧,以为我带他回来是要逼婚,也可能是别的吧,我不知道,也是年轻,我们互相都没怎么解释,直接分手。”
走近了,胡海才发现,摩天轮上已经有了锈迹,负责看守的老头子坐在控制室里打着瞌睡。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忘不掉他,一直惦记着这个遗憾。”熊小姐拿出自己的粉色盒子,“我还有最后一颗胶囊,你知道它的功能吧?”
“只要吃下去,就能把眼前的人当作记忆中的另一个人。”
“是的。你愿意吗?”
胡海把手挡在眼睛上,嘴巴微张,没有说话。
虽然已经彼此熟悉,如同多年的情侣,熊小姐也没有把握胡海会不会接受这个提议,这是她约他的目的,她没有在一开始就说出来,是她的不对,她站在胡海面前,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低垂着头,等着对自己的惩罚。
好一会儿,胡海终于说道:“开始吧。”
熊小姐打开盒子,里面还剩最后一颗胶囊,黑色,看起来就像毒药。
摩天轮运行得很慢,缆车有明显的前后晃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熊小姐靠在胡海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有一瞬间她有些恍惚,无法分清到底是胶囊起效,还是因为心跳的频率有催眠作用,当她抬起下巴,仰望胡海时,记忆里那个离他而去的初恋已经回到了她身边。
摩天轮之旅很快就结束了,两个人又开车回去,熊小姐很满意这种体验,她能感受到自己心中一直欠缺的那一块被填补上了,而且,对于胡海,她生出了真正的爱意,那是一种叠加了初恋纯真和热恋激情的爱意。
她在心里庆幸年假没有白请,钱也没有白花。
这是一种全新的快捷恋爱服务,就像它的生厂商所宣传的那样,快节奏的现在,已经很少人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去深入了解另一个人了,尤其是熊小姐这种工作辛苦,社交圈子狭窄的人,记忆胶囊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只需要循序渐进地服用,就可以迅速而深入地掌握另一个人的经历、喜好,甚至,服用最强大的黑色胶囊,可以把陌生人变成你记忆中的另一个人,让离开你的过往挚爱重新回到你的身边。
这不是只追求肉体之欢的一夜情,也不是费时费力,互相揣摩的暧昧游戏,只需要三四天,两个陌生人就可以体会到一两年才能培育出的恋爱滋味。
汽车开到了熊小姐的楼下。
“你要上去坐坐吗?”熊小姐说,她觉得这是不曾料到的惊喜,原本只想填补遗憾,没想到现在仍然可以爱着胡海,就像当初爱他一样强烈,也许可以跟他讨论更远的计划。
“其实,当时他们跟我说黑色胶囊的时候,我本来不想要,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因为我总觉得,两个人只要互相了解就足够了,不管用什么方法,什么形式,就可以开始一段全新的感情,没必要被过去的事情干扰。不过,我最后还是被他们说服了,就当以防万一,他们当然是为了多挣钱嘛,毕竟这一颗最贵。”胡海拿出了自己的盒子,打开呼吸灯,望着熊小姐。
熊小姐也拿出自己的盒子,再次和胡海的匹配起来,她猜不到两个盒子交换了数据,“你想把我当成谁呢?”她的语气里带着挑逗,也许,胡海是想和她玩一个刺激的游戏,不管是什么,她都愿意满足他。
“我很喜欢你,这个什么快捷恋爱确实很有效。”胡海拧开矿泉水的盖子,仰脖喝了一大口,将黑色胶囊吞下肚去,“这几天我都在想,就算没有这些胶囊,如果有机会跟你认识,有时间互相了解的话,我们也会相爱。”
“那是当然,我现在对你也有这样的感觉。”
“可是——”
熊小姐有了不祥的预感。
“我错了。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替代品,我现在明白那首诗的意思了,你心里惦记的始终是他,是缺席你今后生活的他,你想把我变成他,让你完整。但是,我觉得,爱情是鲜活的新生,而不是死尸的还魂。所以,”胡海的表情变得悲伤而愤怒,“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他哽咽了一下,突然伸手抓住后视镜下的毛绒玩偶使劲往下拽,拽到玩偶变形也没有松手,直到将它拽下,撕裂它脖子后到布料。
胡海把玩偶丢给熊小姐,“这是你送我的,还给你。我们结束了,欣容。”
他叫的不是她的名字,熊小姐明白他把自己当作谁了,她看着那个被拽坏的毛绒玩偶,心中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她不知道这是她和胡海之间的分手,还是第二次被初恋抛弃,也不知道胡海再次面对那个撕心裂肺的场面会有多么难过,她想安慰他,又觉得自己没有那个资格。
她默默地下车,目视汽车远去。
她举起玩偶在自己眼前转动,以不同的角度打量它。
无论怎么看,它都不会是丘比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