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流放

爱的流放

因为没有办法忘记他,才这样随心所欲的,因为那样更能证明我对他的爱。

9月 23, 2020 阅读 2038 字数 9877 评论 0 喜欢 0
爱的流放 by  孔龙

一、早晨八点前的女友

每天早上醒来,婧总是出很多的汗。汗是沁凉的,浸入亚麻色的床单里,湿漉漉的一片。

“又做噩梦了吗?”我的手落在她赤裸的背,犹如摸到被四月春雨淋湿的大理石,有一种遥远的触感。什么都非常遥远,她的噩梦也是,因我知道她任何的一个梦绝不会与我有关。我可以做的只是拂去她背上淋漓的汗。

“抱歉,又弄湿你的床单了。”她坐了起来,空调被从她的乳房滑下,落在她的小腹上。她带着惘然的神情看着床前半开的窗帘。湿雾般的晨光落在黄色碎斑点缀的白色床单上,一些灰尘在上面旋转飞舞着。墙上挂钟的指针落在七点十三分上。

“没关系的。”我说。

“下次来的时候我给你洗床单吧。”

我不置可否,走下床,穿上衣服。

我知道她醒来后总是要在床上坐些时候才能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便离开房间,到厨房准备早餐。打开电磁炉,平底锅盛上自来水,烧开。下两包寿桃牌车仔面,烫一分半钟,在碗里拌上香辣酱,完成。

“一会上什么课?”在饭桌上,我没话找话地问她。

“现代诗歌与文化。第一节,八点半。”

“难懂?”

“没什么难不难懂的,反正去到教室也是倒头就睡。”

“不担心期末考试吗?”

“读文科的,只要考试前猛啃几天书,哪有担心不过关的道理。”

我们又低头吃起面来,沉默不语地。我察觉到她似乎心不在焉的。

她忽然问我,“要听听我的梦吗?”

我不作声地点点头。到今天,她终于要说起她的梦了,那些总困扰着她、让她大汗淋漓的噩梦。在以前,她不说,我也不会去问。

“每晚我都要坠入同一个梦里。”她说,“在梦里,我杀了一个人,警察因此来追捕我。我在一栋大楼里惊慌失措地东躲西藏,生怕有人发现我的行踪,后来我得到了某种提示——你知道,梦总是会有这种那种提示的——原来我杀的人就在大楼里的某一个房间,如果我找到那个房间,找到那具尸体,我就可以证明人不是我杀的。就这样,我要在大楼里找到那具尸体,又要躲开警察的追捕,而大楼里的房间似乎又多得无可计数……所以我在梦里忙得要命,常常累得一身的汗。”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终于找到了那个房间。当我走近那个房间的时候,我就有一个预感,尸体就在里面——在梦中,你总会有预感的。当我打开房门的时候,你猜怎么着?房间里确实有一具尸体,而死者正是我。每次梦到这里的时候,我就惊醒过来了。”

“倒是有趣的梦。”我点头说。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总是有这样的时候,说不好得体的话,因此常常会为自己说过的话而后悔。久而久之,我总是避免说太多的话。果然,她马上说,“有趣?这真是最不负责任的说法了。不过也对,那是我的噩梦,没有人应该对它负责。”

她放下筷子,收拾起东西来。信封刚才已经放在桌子上了,她一并放进了书包里,没有看里面的金额。

“……我不是那样的意思。应该说,我是喜欢你跟我说起你的梦的。”我解释道。因为一个人给另外一个人说起她的梦,这里面本身就包含里某种亲密。可是后面半句我并没有说出口,因此这个解释听起来有点前言不搭后语。

“下次要我来的时候,再给我打电话。”她轻轻一笑,在我的脸颊上吻了一下。随即,她打开房门走了。她离开的时候正好八点刚过,餐桌上犹剩下半碗车仔面。

十点,我拉上“大师兄通讯”的铁卷门,开始了一天的营生。我的店座落在北亭村的村口,在三所高校的交汇处,来店里的都是一些附近的学生。贩卖二手电脑、手机,出售一些数码周边,贴膜,快修手机爆屏,上门修电脑装系统等等什么都做,而“大师兄通讯”也不过是一个套近乎的招牌,其实我不是他们谁的师兄。我不过是一个连大学都没毕业的肄业生。

店里最畅销的是1TB大容量的MP4。刚开始的时候,我搜集来很多情色片,一股脑地拷贝到MP4里。就是这样,还是有很多空档。因为我喜欢看形形色色的纪录片,我又把收集来的纪录片也通通拷贝到MP4里。这些MP4在男生那里很受欢迎,而且口碑传得很快,因此生意还算不错。

想不到的是,还有相当一部分的顾客是为了MP4里的纪录片而来的。这无心插柳的策略还不错——对于腻味了情色片的人来说,纪录片是一种附赠;而对于喜欢纪录片的人来说,情色片何尝不也是一种附赠呢。人们总是喜欢有所馈赠的感觉,因为那是额外的惊喜。

后来,我还揽下了付费更新片源的工作。一来二去,也渐渐有了一些熟客。有一次,一个电影协会的女生留下了一张纪录片电影节的通宵电影票,说是刚和男友分手了,电影票留着也没有用处,如果我也不想去看,就丢掉处理好了。

我去了。放映室在一家创意园的文创书店里,一二层是书店,三层是电影放映室——其实就是一间大房子,前面放着投影幕和音响,地板上摆着几十个懒人沙发而已。大概是因为工作日,上班族明天还要上班的缘故,所以来看的大多数是学生。我旁边的座位还空着,不知道那个女孩的男友还会不会来,一想到有可能要和某人的前男友看通宵电影,我便坐立不安,懊恼自己不该一时冲动跑过来。

电影刚开场不久,有人冷不防地坐在了我旁边的座位,是一个穿长风衣的女孩。

“怎么是你?李菲呢?”她怒气冲冲地问我。

“李……菲?”

“你坐错位置了吧?”

我看了看电影票,“没错呀,这是别人给我的电影票。”

女孩绷着脸,气哼哼地再也没有说话。我忽然才明白,她所说的前男友就是她。放映的第一部记录片是讲一个先天无手无脚的男孩,他在战火纷扰的叙利亚中出生,父亲上了前线,母亲改嫁去了土耳其,有了自己的新家庭。他的爷爷独自抚养着他,而现在也因为年迈而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了。有一天,爷爷接到电话,让他去军队领回儿子的遗体……在蓝荧荧的光线映照下,穿长风衣的女孩低声啜泣了起来,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的人生。

凌晨两点,有二十分钟的中场休息时间。灯一亮起,我便离开座位,去二楼的书店溜达了起来。我走过那一排排的书,没有一本有让我抽出来的欲望,就算驻足在那里,目光落在的地方也是模糊的焦点。我已经很久没有再看过任何书籍了。

“你好,可以帮我拿一下那本杂志吗?”有个女孩对我说。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那是一本放在高处的《知泰》过刊。我把杂志拿下来递给她,才发现与她同来的还有婧。我一时哑然失声,婧也好像完全不认识我一样,和女伴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去泰国旅行的计划。我独自走开了。

下半场开场的时候,已经走了一小半的人,我旁边的女孩也没有再回来。后半夜的放映室里,窃窃私语的交谈声渐渐寂寥,好一些人靠在沙发上睡过去了。放到第三部影片的时候,婧溜到了我的身边,“可以坐这里?”

我点点头,问她,“喝酒了?”

她身上带着浓郁的酒气,夹杂着麦芽的香气。

“嗯,刚才与朋友一直边喝啤酒边看电影来着。她说喝得不行了,就先走了。”

接下来的电影是讲一个从30岁开始就用双手倒立生活的男人,他倒立刷牙,倒立上厕所,倒立看球赛,倒立去上班——每天在街头上表演倒立唱歌来乞讨,如此过了十年。影片只有二十一分钟的片长,因为在拍摄的过程中,男人在倒立下天桥的时候失手滚了下去,竟一下子磕到后脑死了。在片末,导演表达了对男子的悼念,但是为了纪念他还是打算把未完成的影片公映云云。投影仪嗞嗞的电流声流淌在鸦雀无声的放映室里,婧突然笑了起来,惹得大家都看了过来,一个睡在前排的男人遽然醒来,迷惘地张望着四周,仿佛不知道自己为何半夜在此处醒来。

婧不可自抑地笑了很久,然后问我,“怎么,难道不好笑吗?”

笑着笑着,她又哭了起来,哭得稀里哗啦的。我抱住了她,等着她静下来。过了很久,她说,“你知道人们为什么喜欢喝酒吗?因为每个人活着都太累了,只有喝了酒的时候才敢任性一些。”

我搂住她,银幕上的映像犹如车窗外流逝的风景,渐渐变得恍惚了起来。

“每次我总要数数。”她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数数?”

“每次和男人做的时候,我都要数数。”她喃喃地说,“而且不能从一数到大,因为越数到最后就会越泄气,想着怎么还不结束呢?最好的办法是从一数到十,再从一数到十,周而复始。”

我的心底涌过一阵阵的凄怆。“跟我也是吗?”我问。

“虽然听起来伤感,可是很有效。只要数数,停滞的时间会继续流逝。只要数数,眼前的一切就会变得模糊,好像躺在那里的不是自己……”

凌晨四点半,还有两个小时外面的天色就要亮了,在黑漆漆的放映室里,有个女孩跟我说她每次出卖身体的时候都要数数。

二、几万份的爱意

“你好,上周一你是不是收过一台联想旧电脑?”那个穿连帽衫的寸头男孩过来的时候,我正在看埃里克·侯麦的电影。下午两三点,店里没什么客人,侯麦的影很适合打发无聊。

“黑色的联想笔记本电脑,上面贴了《龙珠》的贴纸。”他补充道。

我点点头。我记得那台电脑,那时是一个女孩拿过来出手的,我给了它两百块。

“我想把它买回来。”他说,“里面有些很重要的资料,我女朋友拿过来卖的时候并不清楚。”

“可是……”

“我可以加钱买回来,不会让你吃亏的。”他急切地说。

“电脑上周二已经出手了。”我耸耸肩,“每周二下午都会有人过来收一批旧数码,我的老主顾把它跟其他的一些二手机拿走了。”

“你可以帮我找他买回来吗?”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出手了没有,如果出手了就很难找回来了。”

“我叫薛洲,后面工业大学的学生,如果你找到了给我打个电话好吗?”他在柜台上拿过纸和笔,一定要留下自己的电话。看着他闷闷离去的背影,只有我知道他的电脑是再也找不回来了,因为它就在我旁边的柜子好好地放着。这本是他的电脑了,可如今是我的了,两百块他就被人卖掉了过往。

在店里收到旧电脑旧手机的时候,我就像以前拿到新书后马上拆掉腰封扔进垃圾桶一样,要把设备里的东西翻了个遍,日记、照片、视频甚至聊天记录,越私密翻得越认真。当然有很多人会把硬盘清空了再出售,可是也经不起恢复软件的扫描,还有手机锁屏密码什么的也不过是无用的屏障。可以窥视别人的生活,是我收购二手数码的额外收获,或不如说,是比金钱更好的馈赠。

那台联想电脑可以算是相当古老了,简直是白垩纪的级别——它只有256G的机械硬盘,但是其中200G全都是一个女孩的照片和视频。我不知道,在数码时代如果一个人的电脑里有五分之四的位置都是另外一个人的,那么是不是可以证明他很爱她,或者曾经很爱她——因为电脑里的文件从一年前就停止更新了。可是,如果每按下一次快门,便留下一份爱意,这个破旧不堪的电脑却曾留下过几万份爱意。

电脑里的女孩并不是上周拿电脑来卖的女孩,或许是他的前女友吧。在这些浩瀚的照片里,有相当的数量是她的裸照。在厨房里,在沙发上,在梳妆台前,在看书,在午休,在晾衣服,在看电视剧,只穿着三角内裤的女孩比夏日更明亮,不像是活在照片里,而像是活在蔷薇般的现实里。我蓦然有了心动的感觉,因为照片里的女孩眼眸里总是闪耀着光,就像清晨五六点田野间的雾气,有吹不散化不开的爱意。

突然之间我就下定了决心,我要找到这个女孩。

要找到她并不困难,特别是她在数万张的照片里留下了那么多生活的片段和痕迹。她是附近师范学院里的大二学生。我观察了她很长的一段时间,几乎每天晚上她都会坐出租车去市区,有时候也会有私家车在远离校门的立交桥下接她,她一钻进车门,车子便在暮色下驶上立交桥,钻进傍晚下班的滚滚车流之中。

有一天,她也在立交桥下坐上了我车子的后座。在一次乏味的例行公事后,我问她下次能不能留下来。

“恐怕不行,我明天早上八点半还有课。”

“你可以八点走,我给你双倍的价钱,怎么样?”

她答应了。在这个时代,钱可以买到很多东西,一个女孩,片刻的欢愉,可是也买不到更多的东西。我买下的是我的奢望,想见一个人的渴望,想在黑夜中拥抱着一个人入眠的希冀,尽管她只是一个早晨八点前的女友。

她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吃外卖,看电视,洗澡,做爱,在床上聊天。有意思的是,我们时常对彼此说谎。

“喂,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最近叫我来的次数有点多呢。”有一次,她冷不丁地问我。当时我们正在吃重庆小面,电视上播着关于北朝鲜的纪录片,一个从金正日身边出逃的日本厨师说,金正日会在宴会上突然下令歌舞团的歌姬脱光衣服,然后请在座的将军们上去与她们跳舞,以此来测试属下的忠诚度。

我心里一惊,随即说,“我只是感觉到太寂寞了,所以才叫你过来。”

因为她突如其来的问题,恍神之间我搞不懂金正日到底如何是用这个桃色秘闻般的策略测试属下的忠诚度的,尽管我一直假装自己的视线停驻在电视荧幕上。事后我想,如果我是那些将军们,我在跳舞时该作何反应才能通过忠诚度的测试?

还有一次,我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

“有啊。”她很干脆地回答。

“谁?有在一起吗?”

“他死了。去年的时候我们一起去非洲的时候,他被草原上的狮子吃掉了。”她说,“因为没有办法忘记他,才这样随心所欲的,因为那样更能证明我对他的爱——尽管睡过了那么多男人,可是愈加证实了我的心里爱着的只有他。”

“真的?”

“前半句是真的。小时候不是一直喜欢看《动物世界》嘛,从那时候开始就想去非洲大草原上看野生的狮子,跟他念叨了好久,我们攒了好久的钱才一起去的。”她说,“有时候我想,也许他冥冥中的命运应是如此,一直长大到二十岁,遇上了一个想去草原看狮子的女友,好吧,去吧,没想到竟因此被狮子吃掉了。”

“后半句呢?”

“说真的,我只是喜欢我的身体可以换钱而已。”

她的体重一直在下降。我认识她的时候102斤,三个月后她只剩下了88斤,侧身抱着她的时候,可以触到她胸前浮现的肋骨。她说她在学校的时候很少去吃饭,对她来说吃饭是一种义务,可是很多时候她不想尽这个义务。因为这样,每次她来的时候我总是尽可能叫些丰盛的外卖,到了后来,有时候我也会下厨做一些她喜欢吃的川菜。她倒也给面子,每次总是吃上很多,尽管每次与她一起吃完川菜后我都要去拉肚子。有些事真的是天注定的,比如爱一个人,比如我的胃受不了辣。

那次在通宵放映室碰见她,我就再也没有跟她做过爱。尽管还会叫她到家里来,信封仍然在第二天早晨放在餐桌上,可是一想到这个女孩在我身下数数的情形,所有的欲念就如落在撒哈拉沙漠上的雨,很快就消失殆尽了。只是每次见她的晚上,我都会去大学城的中心湖跑上几圈。有时候,疲惫的身体和淋漓的汗有助于保持内心的平和。

每次喝酒她都会哭。我的冰箱里塞满了山城啤酒,那是来自她家乡重庆的啤酒,广州没有售卖,是我专门从网上一箱箱地买来的。每次她喝到第六或者第七罐的时候她就会哭,那时候我们通常坐在沙发上看纪录片,各式各样的纪录片,科学的、人文的、美食的、旅行的她都要哭,有时候她对着在刀下开膛破肚的龙虾抽噎,有时候她望着西伯利亚一望无际的荒原垂泪,有时候她注视着在茫茫宇宙间旅行的太空探测器悲泣。而我能做的只有轻轻地搂着她的肩膀而已。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会怎么度过你最后的时间?比如,明天上午月球就会撞击地球,百货商场啦,学校啦,立交桥啦,你,我,所有的人都将灰飞烟灭。”

一天晚上,她这样问我。那时她正喝第三罐啤酒,还看不出有醉意。电视上正在引述日本曾进行过的一个社会实验,说是如果把一群人关在一个屋子里七天七夜,电视荧幕上没日没夜地播放地球将会在七天后毁灭的视频,83%的人会对末日的到来深信不疑。

“做跟往常一样的事,过往常一样的日子,和你一起看电影到深夜,上床睡觉,然后醒来的时候一起在窗前看月球坠落地球的情形。”

“明天是世界末日就好了,常常有这样的念头。”

“偶尔我也会这样想。”

“这样想很坏吧。”

“光是你这样想月亮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我说,“小时候看过一本讲特异功能的书,说是如果几百万人在同一个时刻想同一件事,那件事就会发生,这就是人类意念的力量。不会有几百万人一同想月球陨落的事的,大家都这么忙……”

说着说着,她却怔住了,木然地看着电视。在广告的时间,电视刚插播一条新闻,说是有人又在大学城的中心湖发现了一具浮尸,死者姓薛,是附近工业大学的一名学生。这是今年以来在湖里出现的第四具浮尸了。高校里的自杀事件可以说是屡见不鲜,但是半年间相继有四个学生跳湖自杀,仍然是令人诧异。因此官方、学校和媒体对这些报道都相当谨慎,怕是自杀的风气会像感冒一样在季节里传染开去。

我们又喝了很多酒,把冰箱里的山城啤酒都尽数喝完了。这晚,婧没有留宿。

三、七天七夜

醒来时,我忘了自己在哪里。宽敞的房间,浅暗半明的光线,透着淡淡霉味的天花板,32寸的老式台式电视机,身边睡着的女孩裸露出半个肩膀,墙上的挂钟落在十三点零七分上。

Bankok。我和婧于凌晨四点降落在素万那普机场,刚补上一觉,准备开始我们的第一次旅行,七天七夜,在异国。

在那晚的酒后,我醉醺醺的喃喃碎语坦白了一切,坦白从一开始我在立交桥下接她上车就是有所预谋的,坦白对她对前任念念不忘的嫉恨,坦白对她日渐消瘦的忧心,坦白永远触不及她的内心的痛苦,而这一切的开始是我从一个两百块买来的电脑里看到了她几万张的照片。我告诉她,前几天我给她除了病灶,把那个男人推下了湖里,在漆黑的、无人知晓的夜晚。那个令她痛苦男人死了,没有人会发现什么,大家以为他跟那些跳湖自杀学生一样而已。

我不记得那晚她是怎么从我的手中抽出她的手的,也不清楚她什么时候离开,翌日从沙发下的地板醒来时,我才惊得遍体生寒。接下来的日子我惶惶不安,也许她已经向警察告了密,很快他们就要上来敲我的门。三天后的夜晚,终于有人敲响了我的房门,是婧,她神色如常,问我有没有时间陪她去泰国几天,原本打算跟她一起去的女友临时有事去不了。

一路上,我们没有再提往事。她说暹罗商业区那尊著名的四面佛真是意外的袖珍;说随街可见的鲜榨果汁真好喝,喝了一瓶还想再喝再喝;走在芭提雅步行街的时候,一路都有男人上来问我们要不要看女体吹乒乓,她为这件事笑了很久。

“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些什么。”在去格兰岛的游船上,她对我说。

“记得在初一的时候,我坐的木凳是坏的,经常在课堂上坐到一半,哗啦的一声,椅子七零八落地散落一地,我在同学们的哄堂大笑中尴尬地爬起来,低头把凳子拼上,然后又继续上课。”

“凳子还可以重新拼上?”我问。

“是的,这个凳子居然可以像积木一样拼上,一块契合另一块,拼上了还可以继续坐,这才是它的神奇的地方。也是因为这样,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应该去换另一张凳子。就这样,我坐了这个凳子整整的一个学期,它几乎每天都要在某节课上散架一次,犹如仪式一样。到了后来,当我从地上爬起来时,已经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了,我习以为常,大家也习以为常了。”

“后来呢?”

“到了第二学期换了座位,我才坐上了正常的凳子。新学期的第一节课,简直把我感动坏了,原来坐一张不会摇摇晃晃也不需要担心它随时会坍塌的凳子是这般的幸福。而坐我原来椅子的同学在一下课就去找老师换了一张新椅子,那张破椅子在课间十分钟内就被扔到了垃圾桶旁,狼狈地散落一地。那一刻我才醒悟过来,为什么我不一开始就跟老师说我要换一张椅子呢?现在想来,我仍然觉得这事太不可思议了。”

我伸过手,与她放在大腿上的手交合在在一起。湛蓝的海上闪耀着粼粼的阳光,远处一艘游船停在那里,底下是一群穿着橙色救生衣的人在艰难又乐此不彼地浮上潜下。我想不出话来回应她,但我想也许我什么都不说比较好。

格兰岛上到处都是中国人,旅行团的快艇来了一拨又一拨,在海滩上的饭店吃过午饭,在海边拍过开心玩水的照片,又在导游的召集下坐快艇走了。我们租了辆本田摩托,沿着岛上崎岖的小道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下了一个长长的缓坡,再穿过一片密林后,我们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游人稀少的海滩。

这个叫Ta Yai的海滩在岛的北端,寥寥不过数百米,沙滩上只有一家海边餐厅和十几张躺椅。我和婧坐在树荫下松软的细沙上,看着阵阵前涌的浪花,忽然她说想撒尿,让我帮她望风。

我们往几块耸立在岸边的礁石群走去,她看到四下无人,便钻进一块礁石后蹲下。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我们一群小孩去废弃的建筑玩,其中一个女孩尿急,便钻进围墙的另一边方便,还叫我们不要偷看。过了一会,在围墙下干枯的水沟缓缓流下一股清澈的尿液,我的内心竟剧烈地跳动了起来。那便是我最初的性启蒙。

“我们再往那边走走吧。”解手出来后,她对我说。

我点点头。我们决心走到岛的最北端,想看看那里究竟还有什么风景,通往那里的路只有百来米,可是路上遍布了嶙峋的礁石。我告诉婧,我先走过去,如果那里值得去的话我再招呼她过去。

海水撞击着礁石,溅起破碎的浪花,在阳光下散开七色的光。我在小心翼翼地行走在突兀的礁石上,有好几次涌动的潮水都要把脚下的人字拖卷走了,爬过几块岩石,再抓着藤蔓踏上一处植被森郁的小坡,终于来到了岛的最北端。这里有一块小小的三角形的无人沙滩,还有一个小小的神龛,上面供奉着若干汽水、饼干和方便面。

在我爬下小坡,准备往回走的时候,却看到婧已经向我这边走来了。她抱着相机,高高地提起裙子,在浪花迸射的礁石间穿行。不知道是否是错觉,海水好像又上涨了一些,几乎已经漫上她的膝盖了。我担心她走不过来,也担心她突然扑到水里,把手机相机都泡水了。

走走停停地,她终于来到了岩石下,问我,“那里有什么?”

我把她拉了上来,“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有。”

“怪话,你是在说禅么?”她白了我一眼。

“小心这些刺,刚才我就吃了它们的亏。”我领她走上小坡,嘱咐她避开那一路野蛮生长的仙人掌。下到海滩,她比我刚才还要高兴,就像小孩子在某处发现了仅属于自己的小天地一样。

我放下书包,脱去上衣,爬上岛角最高的岩石上。她站在我的旁边,风吹起她的长裙,她便索性把长裙翻起蒙过头顶,笑得疯疯癫癫的。我赶紧拉她坐下来。

“远处有船呢!”

“你觉得我们像什么?”她问我。

“像什么。”

“流落荒岛的二人组。”

“挺好的。”

“是的,挺好的。”她点点头。

远处,载客空船归来的快艇飞驰而过。每个船手经过这里的时候,都要放慢速度,双手合十向岛角上的神龛虔诚致意。在又一艘快艇经过时,婧突然对着它大喊,“喂,我不喜欢吃车仔面!”

“干嘛突然那样喊。”

“你也试试,喊点什么都很畅快。”

于是,在下一艘快艇来的时候,我也喊道,“喂, 我喜欢吃车仔面!”

船手在致敬完他们敬仰的神佛后,又开走了。一如往常。

“以前读书的时候,妈妈常常在外应酬没时间管我,中午只好去7-11便利店吃东西,车仔面真的是吃到要吐了。那时候我就暗暗下定了决心,长大后一定不要再吃车仔面。”婧说。

“我刚好相反。以前初中每次下午放学都要和同学去7-11便利店吃车仔面,吃完了才回家吃饭,所以那时候是我最胖的时候。那么多年,已经喜欢上了车仔面的味道。”

“那以后怎么办,早餐的时候?”她抬起头问我。

“那有什么关系,不吃车仔面就是。”我笑了笑,“我喜欢吃的东西那么多,可是我喜欢的人只有你一个。”

刚说完,我就感觉嘴唇凉凉的。是雨,天空突然下起了雨,稀稀疏疏地落在了我们身边。我们并没有带伞来。

“穿上泳衣,就不怕雨淋了。”她说。

我们从背包里拿出泳衣,就在海滩上换了起来。换完之后,又把旧衣服塞回背包里,藏在神龛下的遮雨。

呼呼的风吹着岛上的树,暗沉的天空低了下来。看不见的雨又湿又冷,打在我们裸露的皮肤上,叫我们浑身颤抖不已。我们在沙滩上抱在一起,她隆起的胸部紧紧地贴住我的胸膛,予我体温,也给了我抚慰。我对她说,“刚才我是说,这里什么都没有,可是你来了,这里就什么都有了。”

雨渐渐看得见了,在海面上击起朵朵白色的水花。

“你爱我吗?”婧问我。

“当然。”

“是爱,不是喜欢。”她说,“这不一样。”

“是爱。”我点点头。

“确认吗?”

“千真万确。”我说。滂沱的雨落在我们身上,我看到神龛下的书包已经被歪斜的雨打湿了,但是我一动不动,只是把婧抱得更紧了。我闭上眼,一切的一切,我都不再想不再念,不怕不惧,就算海水把这个岛淹没也无所谓,只要我仍抱着她。

四、流放与被流放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正在下降,请您回原座位坐好,系好安全带……”我坐在回国的航班上,旁边的座位空着,婧上厕所去了。

她去的时间太久了些,我不免有些不安,便对一位空姐说,“我女朋友在卫生间里有些时间了,你能帮我去看看吗?”

空姐微笑着点点头,走向卫生间。

她敲了几下门,便大惊失色地跌坐在地上。过道上的乘客纷纷探头望去,有人低声惊呼了起来,洗手间的地下缓缓地渗出了鲜红的血迹。我跑到卫生间,呼唤着婧的名字,可回应我的只有门缝下越来越多的血。恐惧攫住了我的内心,我骤然想起了婧跟我说过的那个梦。

当机组人员终于打开门的时候,剧烈的血腥味几乎要让我吐了出来——婧满身是血地倒在了马桶上,她拿了我的剃须刀片割破了自己的喉咙。空姐们乱作一团,有人按住她的脖子,有人给她做人工呼吸……透过纷乱的人影,我看到在卫生间的玻璃上,凄惨地留下几行血书:

“以前我爱的人不爱我了,所以我流放了自己。现在我要流放你,因为你杀了我最爱的人,只是不知道七天七夜足够令你爱上我了吗?真是遗憾啊,我已经不能勉强活下去更久了。”

我跪在血泊里,握住婧失去了温度的手。飞机正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下坠。

孔龙
9月 23,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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