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是多么强烈、自私、狂热地占据我们整个心灵的感情。
已是深夜,李悦玲仍然坐在电脑前冥思苦想。电脑屏幕上是一份重点幼儿园的入学申请,要介绍孩子的情况,也介绍父母的。那一条条成人世界里才有的条件与描述,岂止是一份孩子的入园申请,更是她这几年当妈妈的述职报告。
老公早已没心没肺地熟睡,规律的呼吸声让她平静又疲倦。一个普通人家该怎么为孩子创造更好的明天?重点幼儿园就像一条起跑线,而她的孩子连站上去的机会也没有。她只有一次又一次地把她带过去,告诉他们,我的女儿很优秀,她也想从这里起跑。小小玲是那么聪明,那么可爱,但是她该如何让一个陌生人在寥寥几百字里就感同身受,如何让一个心仪的幼儿园向她的女儿张开双臂。
她写了几行又删掉,她没有办法,实在没有办法用几行文字来全面地形容小小玲。她沮丧地关掉电脑爬上床。好好再想想吧,还有时间。
次日清晨的饭桌上,李悦玲老话重提。
“我想了想,你还是找一下小周吧。”
老公叹了口气,无奈道:“都说了,小周只是个普通职员,还是小学那块的,和幼儿园没什么关系。”
“可是毕竟是教育系统啊,说不定他认识幼儿园的人呢。人脉人脉,就是这样一点点搭过去的啊。不是六人法则么,想找的人不管有多远,六个人里就总能联系上。”
“我先上班,回家再说。”老公拿起包出门。
李悦玲默默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收起碗筷,趁着天气好,把衣服都晾晒了,给孩子做了午饭。等她午睡醒来,领着她去绘画班。
小小玲爱画画,半年前她就报了个绘画班。这绘画班与市面上乌七八糟的班不同,还是有点资质的。加上谢宁认识人,给她打了折扣。半年下来,女儿的画积攒起来也有厚厚一打。孩子的想象力时常让她惊叹,她的世界是如此绚烂精彩又童稚纯真。
前些天这绘画班联合教育机构下附属的一个啥艺术培训基地的办儿童绘画大赛。班上所有的小朋友都参赛了,小小玲也不例外。这是女儿人生的第一次比赛,李悦玲自然严阵以待,加倍用心,最近来得越发勤快。
老师给小小玲一张图片临摹,教她打了个轮廓,便让她自由发挥一会儿。李悦玲不失时机地和老师聊了几句家常,又从包里拿出一支CHANEL的唇膏送给她,说是前阵子去香港玩带的。
小小玲画得差不多时,老师坐过来给她改画,今天改的时间比往常长了一倍,改完后的画像一个魔幻新奇的异世界。李悦玲拿出手机拍了好几张发到朋友圈里。
老师说小小玲进入初赛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复赛采用的是公开投票机制,会把小朋友的画作编号后发布在网页和微信上,得票数最高的十个小朋友将进入决赛。让她留意最近的推送信息。决赛则由艺术培训基地的老师和一些美术专家进行评选。
晚上老公准时下班,饭桌上李悦玲把早上的话题又接了起来。
老公沉默地扒了口饭,咬肌有规律地咀嚼,半晌道:“我明天去约小周和方岩,这个周末要么一起吃顿饭,探探口风,就当老同学聚会。求人这种事,上来就开口总归不好,先联络一下吧。”
“谢谢小玲爸爸。”李悦玲放下筷子,用指尖欢快地拍手,脸上现出了大大的笑容。
周三是绘画复赛竞票的头一天。早上十点一到,手机上跳出了微信推送,李悦玲粘贴了早准备好的话语立即转出。
“这是小小玲第一次参加绘画大赛,请各位亲朋好友帮忙转发投票。小小玲的编号是009,拜托啦,拜托啦,谢谢大家!”
那一整天她也没心情做别的事,时不时地刷新看票数。开头闹猛,小小玲的票数“蹭蹭”往上涨,过了个把小时便慢了下来,好在领先得多。到了下午,眼见其他小朋友的票数也上来了,李悦玲心下着急,又转了一遍。
“请各位帮帮忙,投09号小小玲小朋友的画,多谢多谢。”
老公的微信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不由心头火起,在微信上叨叨了几句。意思是孩子的事你从来不管,连发条微信这样的事也不肯做。老公这才动了动,直接复制了她的话转了一条。
她又在几个微信群组里定向发送了一轮,不少朋友称赞了几回,将投票转到朋友圈,票数继续攀升。李悦玲这才略略放心。
照这个趋势复赛应该能通过,但决赛才是关键。谢宁的工作是文化艺术产业这块的,认识的人多,绘画班也是她介绍的,说不定能联系上主办方的负责人或老师评委。
李悦玲打了一行“亲爱的,你认不认识……”,想了想,又删去。虽说是好朋友,寒暄一下还是要的。
“亲爱的,你最近忙吗?”她换了一行字,按了发送。
“忙倒还好,但遇到些事。”
“怎么了?”
手机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许久,收到一大段。说今天有个同事告诉她有人说亲眼看到她和直属男领导手拉手在逛街。还说她单身到现在就是为了这个男领导。公司大概除了她都听过这流言了,问是谁对方又不肯说。她既郁闷又无奈,兼不知所措。
李悦玲也是很震惊,她离开职场的时候还年轻,本来就是底层小老百姓,没经历过什么办公室斗争,哪里知道这些。只觉得匪夷所思,义愤填膺。帮着谢宁一起骂那不知姓甚名谁的造谣者,于是再也想不出好办法。无奈试探道:“要不,你最近多去相相亲,找个男朋友是不是会好点?”
谢宁看着这句,只有苦笑。她也知道李悦玲是个没主意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若是李悦玲是个有手段的,她们也不会是朋友了。
“没事,我就跟你说说,现在心里好多了。”
李悦玲倒后悔没跟她提正事了,本来不知道她的麻烦事也就直接开口了,现在知道了还去跟她讲这些难免有些不识趣。愁了半天,给蔡倩打了个电话。虽说蔡倩同她一样也是家庭主妇,全职妈妈,可脑子好,人精乖,老公人脉也广,说不定倒有意外收获。
果然,蔡倩第一反应就是:“这事你找谢宁啊,她在这行认识人多。当初你给女儿报绘画班的时候,不也是让她介绍的么。那她肯定认识啊。”
李悦玲暗忖,谢宁被造谣这事有些隐私,但她行得正,站得直,不用藏掖,况且也没关照她别说,蔡倩机灵,指不定还能帮上谢宁。当下把谢宁的事又说了一遍。
蔡倩听完道:“谢宁倒不会和她上司有一腿,她是聪明人,不至于这么傻。不过她好几年没谈恋爱了吧?有些事我们外人也不会知道,空穴不来风,你也别太当真了。”
“什么意思?什么空穴不来风?”
蔡倩轻笑了一声。
“听不懂就算了。反正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交个男友,别人自然就没话说了。”
周五,李悦玲把小小玲托给父母,早早到餐厅占座。等了约摸半个多小时,其他三人才陆续到齐。
李悦玲本来还想着怎么把话题往孩子的入学问题上引,没想到不用她说,小周才坐下就叹起了苦经。
“最近碰到件事郁闷死我了。有个朋友的孩子要入学,托我开后门。 我哪来的后门,又拉不下脸,只好求关系好的同事帮忙,她正好是那个区的。结果人家厚着脸皮招呼都打到校长那里,好不容易全搞定了,那人说不去了!说还是决定让小孩去民办小学。哦哟,我真是……你说这事,我倒也算了,关键坑了我同事,这叫她以后还怎么跟这学校开口。她这一不去,等于把其他孩子的路也给绝了。而且现在开后门都要实名制,小孩要是入了学,推荐人谁谁谁都是写在资料上的,万一小孩跟不上或出事,推荐人是要负责的。人家担了这么大的责任,还来这出。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面对我同事了……”
李悦玲的心一寸一寸凉下去。自我代入地解释:“因为孩子入学是大事情,所以都是同时托好几个人的,可能她有了更好的选择,为了孩子也只好这样了。”
“那是心思太活络,就算为了孩子,也该体谅体谅别人的难处。”
李悦玲绝望地辩驳:“还不是因为入学难造成的,当父母的也是没办法。”
“什么入学难啊,入学是不难的。人人都进学校,有书念,问题是人人都想进好学校,那资源当然不够了,所以就都削尖脑袋往里钻,唉,反正以后这种事我不做了,吃力不讨好,还要担责任。都以为自家孩子全天下最聪明,其实进了重点学校跟不上,对孩子反而是打击。”
回家的路上,李悦玲与老公一路沉默。许是气氛太沉重,老公打开了车内的调频,音乐声才响起,李悦玲伸手又关了。车窗外路灯一盏盏掠过,发动机低低闷响。
“其实,我们对口的幼儿园也不是很差……而且,我们也尽力了。”
老公的声音稀拉地落下,没有人应答,只有道路的声音。
李悦玲望着窗外流逝的街景,轻轻地摇摇头。
“没有,我们还没有尽力。我们,还没有,给她最好的。”
小小玲的画作毫无悬念地进入了决赛。儿童的比赛都是以鼓励为主,进了决赛,最差也是三等奖,就是个名次的区别。但正因为如此,是人都知道三等奖和安慰奖没区别,唯有一等奖才能显出真正的绘画实力。
自从托人的事情黄掉后,李悦铃一心一意把精力放在女儿的比赛上。谢宁被造谣的事已经过了一阵,想来心境也平复了,她在微信上跟她寒暄了几句,道出了来意。
谢宁知道她最近在忙活女儿的绘画大赛,只以为差不多就行了,却没想到会拼到如此程度。这种巧立名目的非正式比赛一年不知道有多少,即便拿了一等奖也不代表什么,为了这样的事动用人脉资源显然既不值得又没必要。再则,连幼儿级别的比赛都无法公平进行的话,与她素来的价值观实在相差甚远。但话不能说得太实诚,她已经不止一次因为太实诚得罪人了。时间久了,也学乖了些,婉转道:“这些评委我也不熟。我看小小玲画得这么好,不用打招呼也是一等奖啊。而且这种比赛没什么的,对将来有影响,主要就是让小孩子经历经历,见识世面,名次不重要。”
李悦玲听了这句就知道指望不上了。以前她和谢宁是有多要好,同进同出。但如今她为人母,而谢宁未婚,完全不懂当妈的心,每次跟她聊孩子的成长,她总无聊到走神,交流起来更是淡淡的不屑。
“不就是孩子进个幼儿园么……”“哎,你何苦把所有精力搭在里头,至于吗……”“怎么中国人生个孩子宝贝得像仙胎,老外一生一大堆,人家怎么活的啊……”
字里行间已经将她归到广场舞的大妈为伍且带着隐约的俯视。而她,无从辩驳,像被抓了软肋的人,只一句:“等你有了孩子你就明白了。”
李悦玲弃了谢宁这条线,托了妈妈群的几个人,本来大家就一直讨论育儿,向来互帮互助也更能理解。又让老公出动,拐了几个弯才搭上一个评委。算了算,至少有三票没什么悬念。
决赛前,老师通知增加了一个环节,决赛当天评出名次后将当场拍卖这十位小朋友的画作,所得款项捐给希望小学。说此举是希望让小朋友明白,你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意义的。
蔡倩听说要拍卖也很感兴趣,便道那天要是闲着,就带上辰辰一起过来看。又问谢宁的事解决了没有。
李悦玲叹道:“也就这样,还能怎么样。不过心情好点了,她说反正也不少一分钱,就当没这回事。”
“她倒也心大。我倒是给她想了个招儿,回头你告诉她,让她找方晓,他不是律师么,让他发个律师函去她公司,吓唬吓唬也好的。”
蔡倩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又轻飘飘道:“不过做这事得有底气,她敢不敢就是另一回事了。”
周六是儿童绘画比赛的决赛。李悦玲一家三口穿戴齐整来到会场,不一会儿蔡倩也带着儿子过来。孩子的画作被放在烫金的画框里挂在展板上,评委们在一幅幅画前走近,停留,走开;家长的目光尾随着评委的一举一动,若在哪幅画前停留得久些,有人屏息,有人窃喜;孩子们无忧无虑地在会场中追逐,奔跑,欢笑与尖叫声不时刺破评委们的学术讨论声和家长之间的恭维和寒暄。
小小玲的画作最终还是没拿到一等奖,只评到了二等奖。颁奖时刻,小小玲灿烂的笑容就像拥有了全世界的宝藏。蔡倩安慰地拍了拍李悦玲的肩,李悦玲对她牵出一抹笑容。
一等奖得主是个低龄的小男孩,妈妈陪着他一同上前领奖。蔡倩俯身对李悦玲耳语:“可以心理平衡了,你看她这一身,加起来有六位数了,包和鞋子都是限量版,输给这样的人家太正常。”
为了体现慈善公益的意义,拍卖环节是以抽签顺序进行的,小小玲的画抽到了最后一号。所有画作的起拍价是一百元。第一幅画开拍时,孩子家长加了十块钱出价,但哪有人会竞价别人家孩子的涂鸦,一圈下来,无人竞价,以110这样的数字成交了。第二幅画开始,家长直接加价500。之后几轮拍价连创新高,一浪高过一浪,成交金额竟逼近5000。
之前看到小小玲压轴,李悦玲挺欣喜的,现在倒有些懊恼了。老公俯身过来轻声道:“花这钱买自家孩子的画不值得,他们闹他们的,我们不理会,就是主办方的噱头。”
她抬一抬眼,低低“嗯”了下,有说不出的苦涩。
一等奖是倒数第二拍卖的。六位数妈妈没有一丝犹豫,举了举牌子,淡淡道:“8800。”
全场静了一秒,嘈杂起来。主持人笑容满面地控制着使场面重归安静,推出最后一幅拍品。
小小玲的画被高高挂在展台中央。
蔡倩心领神会地在起拍价上加了200,李悦玲老公便与她一唱一和地轮番加价,俨然国际艺术品春季专场。一直加了1800块时,蔡倩瞟了她一眼,不再出价。
主持人在台前喊着:“还有人竞价吗?1800一次!1800两次!1800……”
“10888!”
李悦玲举起手中的牌子。
会场一片宁静。短暂的凝滞后,老公猛地拉下她举着牌子的手,她推开老公,高举着牌子,坚定地重复。
“10888。”
她像灵魂出窍般,把老公的低吼,蔡倩的震惊,会场的骚动都排除在感官外。心跳快得像疾雨,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当然不疯狂,发现新大陆的隐秘喜悦膨胀得她快爆炸。幸好小小玲的画是最后一个拍的,再也不会有比她更高的价格,这一局,她赢定了。
那一声落槌的清响像一个通行证的敲章,敲在了小小玲的未来上。
老公黑着脸刷完卡时,她如年少恋爱时那般主动亲昵地吻了他的脸颊,甜蜜地说:“别生气了,回家跟你说。”
回家的路上,她编辑了小小玲的画和现场的画面发到微信上。
“我们的画作虽然二等奖,但是以全场最高价10888元人民币成交啦!”
惊讶与赞美纷至沓来,朋友们恭喜她生了个小画家女儿,一定要好好培养,将来一幅画就能卖几百万。
不太爱留言的谢宁也留了言。她才发现谢宁昨天更了条朋友圈,标题叫《被人造谣是一种什么体验》,是影响力很大的公众平台的转载文章。
文章是知名的写手写的,说一个女白领在职场上被污蔑与自己的上司有一腿,谣言四起,无力反驳。李悦玲匆匆一览翻到底下,阅读量好几万,几百条评论,无一例外是批判造谣者的。
李悦玲连忙给谢宁挂了个电话,还没开口,谢宁先恭喜了她一番,这才说到自己的事。
“正好有个朋友是自由撰稿人,就说把这事写出来让我出出气。没想到还挺有效应的,我昨天发到朋友圈里,都炸锅了,好多同事来问我,还有很多人转发。这下同事都知道我是受害者,估计造谣的人现在也已经看到了,全公司都知道我影射的是谁。她背后造谣,我公开影射,就算扯平了。”
“那你还是不知道那人是谁?”
“知不知道已经无所谓了,反正知道她过得不好我就安心了。”
回到家,老公给小小玲开好电视,就把她拉进了房间。
“我知道你爱孩子,但爱也是要有度的,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自己的虚荣心?孩子那么小,根本不懂自己的画和钱有什么关系。我们就一个正常人家,一钱一厘都是工资赚来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怎么会……”
“你真傻,”她充满爱意地摸了摸老公的头,“我说过我会尽力的,现在我做到了。”
李悦玲走进书房打开电脑,调出重点幼儿园的申请表,在孩子的荣誉与成就那一行里,一字一字地敲上。
“儿童绘画大赛的二等奖,但画作以10888的全场最高价成交,被专家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