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幻肢朋友

我的幻肢朋友

对于一个掌握着我所有丑事又对自己狠到肥都能减下来的人,能做朋友就最好还是不要做敌人了。

9月 30, 2020 阅读 1083 字数 6105 评论 0 喜欢 0
我的幻肢朋友 by  滕洋

如果,我在别人口中听说栾山的感情经历,我肯定会觉得他是个人渣;但,我跟栾山从高中到现在已经做了10年朋友,他作为我生命里唯一一个18岁之前就认识且没有血缘关系却还在手机通讯录里的人,我实在无法把他的行为和人渣对等。人渣只是道德层面的事儿,栾山绝对是生理层面的渣——我时常觉得他一定是脑子里面缺少某部分组件导致他与常人的情感机制不同,才造就了他这种抽个烟的工夫就能完成新旧两任女友无缝对接的淡然。好比没有痛感的人如果不怕被打死,肯定是搏击场上的一把好手。栾山是个完全没有感情的人,所以,他才成了情场好手。

而我,就是栾山那些我得套用公式才能算出大概数值的前任们记忆深处永恒的、讨厌的红颜知己、异性好友,她们都在与栾山恋爱的不同时期吃过我的飞醋,认为,我一定是那种因为个人条件限制,暗恋栾山多年未果,决定以朋友的身份陪在他身边的某某。

一开始,我还会辩解,事无巨细地给栾山新交的女朋友讲一遍我跟栾山为什么只能做朋友。慢慢的,我连辩都懒得辩了——能做到把同一个问题跟不同人解释三遍以上,且日复日年复年死循环的壮士,只有春蝉到死、蜡烛成灰的高考复习班老师,我没那么高尚。这件事在栾山把我的解释进行了录音之后,就没有再困扰我了,我想,最早是卡带,大概从第三任之后的那些任栾山女朋友们,听的应该是我MP3、WMA、REAL、RM等常见格式的解释。

我跟栾山保持这么多年的友情纯属偶然中的必然。偶然的是,我跟他成为朋友的时候他还是个100公升的胖子,嗯,真的得用公升这个词,因为他的肥肉已经呈一种走起来整个人都在流动的液体状。虽然他高二减了肥,摇身一变成了精壮校草,爆发出如今这种大规模杀伤力,但对于我来说,100公升的他带来的视觉刺激足够绵延千古、造成永久心理创伤。必然的是,他变帅之后很好地继承了胖子的遗产,性格好会讲笑话,见到异性不管好看难看,总要出于礼貌勾搭一下……直接导致了所有异性都沦为前女友型、因爱生恨型、惹不起躲得起型;所有同性又可以简单粗暴地划归成对他居心叵测型、怕他对自己另一半居心叵测型。所以,他的朋友就只有我。

也只有我,知道栾山这尊别的女孩心中璀璨如月光的男孩背面是怎样的坑坑洼洼:
栾山喜欢大模特类型的女孩,高、前凸后翘、稳稳驾驭大光明马尾发型那种,他说我是模特大类型,上帝造我的时候肯定所有模具都用了XL码。
我就说他婊子配狗天长地久。
他再回敬我,你妈生你的时候产道割伤了吧,看这脸方的。
我再回敬他,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找不到天长地久了吧?狗!

这些话,我都不敢跟我男朋友说,如果被他知道我跟栾山这样互相辱骂还做了这么多年朋友,肯定会对选我做终身伴侣产生巨大怀疑。

说起来,我之所以会跟我男友在一起,还要某种程度上感谢栾山。那大概是大一开学没多久,我跟栾山在同一个城市的不同学校上学,因为都在大学城,离得近,还是经常会碰个面,主要是听栾山吹嘘一下又有哪个妹子为他寻死觅活,他又看上了哪个妹子。国庆节假期还没到,栾山换女友的速度已经跟日本换首相的速度持平了。

假期前一天,作为不准备回家过节又没被任何男同学捕获的女同学,我照例是睡到十一点,下床叫好外卖看电视剧。这个时候隔壁寝室有个女的说外面有个女生找我,我想都没想就穿着拖鞋出去了。到了宿舍门口,看了一下没有认识的人,我还傻乎乎喊了一声“谁找我”。

接着一个比我高一头的姑娘走过来问我是不是周末,我看到那个姑娘盘靓条顺的身材和大光明的发型时已经反应过来她是栾山喜欢的类型,但还是下意识回答:“对,我就……”

我嘴里的“是”字,是以瞬间位移推送气流的方式吐到我前方9点钟位置的——这姑娘确认我是她要找的人后上来就给了我响亮的一巴掌,直接把我打蒙了。然后她先哭了,手脚并用地对我发起了后娘打孩子一样的进攻。而我能做的,也只有捞起拖鞋见缝插针地抵挡一下。

我后来的男朋友乔力就是这个时候登场的,他在宿舍打游戏,听见隔壁有人兴奋地呼朋引伴去围观女生打架,就跟着跑出去看热闹,一看才发现,“挨打那个不是我们班那个礼拜六嘛!”那时候他跟我还不太熟,只知道我外号叫“礼拜六”,同窗情谊促使他站了出来,分开了我跟高个姑娘。乔力说我输人不输阵,虽然脸被打得像花瓜,但用带按摩底的拖鞋狠狠羞辱了对手——高个女自脖子以下到处都是鞋印子。

高个女打完了人就开始控诉我破坏她夫妻感情,不用她再解释我就知道这顿打是替栾山白挨了,闹不好还要被扣个现行小三的名声。乔力还替我撑场面,要留那女孩的姓名电话要去告诉老师。

我拦住乔力问高个女:“不用留了,你就是那个‘设Y’吧?”

高个女当然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也没容她问,直接告诉她,这个阶段,栾山只有两个女朋友,高个女设为Y,另一个还在勾搭的是高个女的闺蜜,当然就是“求X”了。其实我很不想用这样侮辱的代号来称呼同性,但谁让她刚刚打了我呢。但我说的又不幸是真的,高个女找错了人,哭哭啼啼地跟我道了歉,走了。

我因为被打气疯了,当天就跟栾山提出永久断交,栾山百般跟我道歉,说自己已经把设Y甩了,为了替天行道已经公开跟求X表白了,希望我不要因为这样一点小事儿就放弃手足情谊。我说你还是当我是你的幻肢吧,接受现实、身残志坚。后来,我就不接栾山电话了,他跑到学校来找过我几次,想当面道歉,乔力又主动充当了挡箭牌的角色。就这样,我一个学期没见栾山,寒假来临的时候,我跟乔力的初恋也正式开始了。

我跟栾山的单方面断交,也只持续到寒假。你们懂的,寒假期间打个麻将、唱个歌总是需要凑人数,我跟栾山就又没脸没皮地玩到了一起。那时候,栾山因为不接受寒假期间的异地恋跟“求X”也分手了,对于我手机不离身、打麻将和条子还是筒子都要问一下乔力的行为,非常不齿。乔力也不理解我跟栾山这样三观截然相反的人,怎么可以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之后,还能做朋友。

这,其实是另一个秘密。高一时的我跟100公升的栾山,有过配角和配角的惺惺相惜。那时候,我们是前后桌,我暗恋一个男神级别的体育生,栾山则喜欢自认为永远跟他不会有交集的校花。隐秘而自卑的暗恋像癌症晚期,让我跟栾山互助会病友一样彼此打气、守望相助。

他说礼拜六你要自信,你其实挺好的。
我说没准校花就喜欢胖子,听过恋肥癖吧。

也许是栾山的鼓励冲昏了我的头脑,高一期末考试结束,我竟然鼓起勇气给男神写了情书。结果,我就被钉在了耻辱柱上,情书被改了错别字退回来了。栾山替我去找男神理论了,说男神有眼无珠错过了我。男神反问如果我真的这么好,栾山为什么不跟我在一起。栾山一气之下当众宣布,如果不是自己早就喜欢了校花,没准会真的对我有意呢。

也许是,被我跟栾山喜欢上是让人愤怒、羞愧的事情吧,当天男神就跟校花在一起了。他们是化蝶的梁祝,我跟栾山就是逼婚的马文才……这件事让我颜面尽失,上学的时候尽量水都不喝不去厕所减少离开教室的机会,避免一切可能的尴尬。栾山以身作则地去减肥了,他说如果他能变成男神,那么,我更可以变成女神,让错过的人后悔去吧。

高二开学第一天,啃了一暑假苹果,跑坏了三双鞋的栾山重返校园,双手插袋,带着只动半边脸的坏笑重返校园时,他终于如愿成为男神。栾山后来的历任女友,回忆当初,都觉得自己沦陷在栾山这样玩世不恭的笑容里。我却觉得,栾山的笑容带着某种尴尬,像一个测试——这副新皮,您看着可好?我当然没有变成女神,但栾山变成男神,却真的让我扬眉吐气了,跟栾山站在一起时,所有人都觉得我很有钱。
乔力听完我跟栾山的友情故事,十分感动,说我确实应该珍惜这样真挚的朋友。

我声泪俱下,是啊,对于一个掌握着我所有丑事又对自己狠到肥都能减下来的人,能做朋友就最好还是不要做敌人了。

于是,寒假开学后,乔力请栾山吃了个饭,算是跟我的幻肢栾山正式认识了。栾山那天特别高兴,他直白地说乔力是像大熊猫一样珍贵的男子。之前都是他的女朋友误会我,现在,终于有这么一个机会,让他也感受一下被好朋友的另一半误会的委屈。

乔力很淡定地看了看栾山,说:“放心,我不会误会你的。”
“为什么?”栾山问我,“就因为我是狗,你不想当那啥?他就信了咱俩没啥?”
“哦,我已经跟你熟到,光是想象在一起就像乱伦。”我如实回答。

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感觉是好是坏,但它至少是我跟栾山关系的准确形容。

乔力憋着笑,栾山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半晌,他才说直觉上这不是一句好话,但是仔细想想竟然很感动。

那之后,栾山就有了减肥之后的第一个男性友人——我的男朋友乔力。栾山很有道德地没有再带他走马灯一样的女朋友来见我们,也没有再刻意提起过这些女孩。但,这些女孩我却一个都没漏地一一认识了,大体步骤是:一个了解我一些信息的陌生号码突然要求加我为好友,如果我接受了,不出十句话我们就会聊到栾山,我就知道这估计是栾山的某个新女友来套话了。然后,她们有的会把我当做假想敌,另一些则想从我这里套出栾山的情况。

爱情真是当局者迷,这些姑娘在连目标是谁都不知道时,就已经成了预设有一桩爱情官司要发生的侦探,从栾山有限的网络社交中,以某个风吹草动的灵感,找到非常注意隐私的我,推理出我的一些信息,再选择以一种或敌或友的方式认识我。实际上,当她们向我发送好友申请的时候,结局就已注定,她们自己心里都很清楚,她们不会是栾山的终点,只不过不想承认。

而栾山真正让她们绝望的并不是劈腿——劈腿至少算个理由。可栾山的爱情似乎只为了寻求搞定某人的快感,一旦对方同意了跟他在一起之后,追求的仪式就完成了,分手程序随之启动。我看着这些姑娘在栾山的生命里,欢欢喜喜地来,哭哭啼啼地走,无一例外。

大三下学期,栾山第一万次承诺这一定是确定了此生唯一才会去追的那位真爱,在带着自己才是让浪子回头的那个天命真女的心情答应了栾山后,悲催地在第二周就收到了栾山的分手短信,更要命的是,这条短信她们系的另一个姑娘上学期也收到过,也就是说,连分手短信都是复制粘贴群发的。这位姑娘就勇闯男生宿舍管栾山要说法,不说清楚就要自杀。

当时,所有男生都幸灾乐祸地觉得栾山这下子完了,要知道,之前栾山再怎么人渣也从没搞出过人命。没想到,姑娘跟栾山关着门聊了一个钟头,哭着走了,再也没有纠缠过。此后再见面,反而对栾山很客气。但当天栾山跟那个姑娘说了什么,栾山和姑娘都嘴严得像地下工作者一样,任人威逼利诱就是不说。

接着,更为吊诡的事情发生了,我不知道栾山和姑娘是不是加入了某种“只要你不再交女友我就不自杀”的神秘宗教,还是当晚姑娘做了什么让栾山断子绝孙的事儿。反正,在那个男寝和谈后的夜晚,栾山单身了,在他脱去一身肥衣披上情(禽)圣(兽)外衣的五年中,第一次超过一个月没有女朋友。接着是第二个月、第三个月……

半年之后,依然单身的栾山死皮赖脸地要参加我跟乔力的毕业旅行时,乔力跟我商量,是不是给栾山介绍个男朋友试试。毕竟,再帅的电灯泡,也是灯泡。在每一个逢佳节倍思春的圣诞、圣瓦伦丁、圣牛郎织女节里,都要带着栾山以防他胡思乱想,看起来就像混在情侣连连看里的套娃对对碰。

我和乔力互相推诿,究竟谁去当这个拒绝栾山的坏人,栾山已经在热情地帮我们仨订酒店。我和乔力猥琐地把栾山的照片发在校园网上鼓励师妹偶遇,栾山把两张去云南的机票装了个漂亮的盒子送给我和乔力。

“你们去玩吧,算我送给你们的结婚、小孩满月、上大学的礼物。”栾山就这样用两张不负责的廉航机票预定了我们的一生。

“为什么是云南?”我问。
“现在去云南机票最便宜。”栾山说。
“那你呢?”乔力问。
“哦,我去澳洲看鲸鱼,就空一个打折位了,不带你们一起去了啊,乖。”栾山露出了他招牌式的半边脸微笑。

如果有得选,我和乔力也想去澳洲看鲸鱼的。但谁让我们的友情就是这样,永远没有转折的插朋友两肋刀,然后再一起忽闪着刀把拥抱,吐着血沫子弹冠相庆:“啊,我们是血浓于水的朋友,啊!”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们和栾山的分开旅行,变成了分手旅行。从云南回来后,栾山失踪了,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就像那种吃了韭菜放的屁一样,曾经浓烈地存在于我生命中的某一刻,飘散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

乔力说,要不回老家去堵栾山他们家的门吧。

我想了想,还是心疼800块路费。留着这钱,万一栾山遭遇不测,还能给他老子娘随个礼,不是吗。笑话,没听过祸害遗千年吗,栾山当然会长寿!

再见栾山是我工作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带着乔力回家见爸妈,敲定一下结婚相关事宜,正当我们讨论到婚宴究竟办在哪里时,栾山发来约见面的短信同时出现在我和乔力的手机上:
“朋友,约吗?”

约!在这恨不得联络上全世界认识的人来收份子钱的人生档口,最该被拉来放血的朋友,怎能不约。

我和乔力在一间提供商务简餐的巴黎地名咖啡馆见到了正在吃馄饨的栾山,他坐在阴影里,戴着帽子,拿勺子的手有些抖。他抬头的瞬间,我和乔力都有些惊讶:栾山又胖回了那个公升胖子,左眼仿佛睁不开的样子。那一瞬间,我闻到了空气中鸡精、虾皮、肉馅以及变故的味道。

栾山说,礼拜六你知道吗,我差点死了,我脑袋里长了个鸡蛋大的瘤子,这半年开了个瓢把瘤子取了,我现在走路还画圈呢。
我说,你怎么不告诉我。
栾山想了想,说,怕你难过,更怕告诉你你不难过,我就该难过了。
我哭着说,废话,我当然不难过,你当你是谁啊,你死全球未婚女性都为你哭啊?
栾山抖着手,想递给我一片餐巾纸,却准确地把纸巾掉进汤碗里。他略显尴尬地看着乔力:“你给她擦擦,这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看着都咸。”
我说,果然是好人不长命,属你最健壮,脑容量本来就小,又摘一瘤子,彻底空了吧。

栾山就那么看着我,笑了,这一次,他笑得很真诚,没有只笑半边脸,没有双手插袋,一如当年那个总是安慰我“不是你不好,只是别人瞎了眼”的胖子。

栾山说,礼拜六,你知道吗?医生说我这个瘤子长了好多年了,笑的时候半边脸不会动就是瘤子压迫神经了,还有内分泌、性格,没准都会受影响。

我隐隐地意识到了什么:“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生病的?”

“大三下学期,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怎么摆平到宿舍闹自杀那姑娘吗?我给她看了我的检查报告,哎呀我去,太特么韩剧了。”栾山满不在乎的表情后面,我还是捕捉到了青春期那种熟悉的自卑,“后来,我忽然对姑娘失去兴趣了。”

乔力听完这话,紧张地向我这边挪了挪:“我和礼拜六支持你的所有选择。”
“不是,这手术挺危险的,我不想害人家。我直到看了鲸鱼回来,才下决心去做手术。”
故事有多惊悚,从栾山嘴里讲出来,也不过几十字。

我亲爱的朋友,胖子栾山,在6年后,正神归位了,他复健,他恢复,他工作了,娶了个说话走路特别快的姑娘,变成了一个再也没有瘦下来过的二十四孝老婆迷。

栾山他老婆很喜欢听我讲栾山作为情圣那几年的故事,仿佛光是过过耳瘾,自己嫁的就是个让所有人嫉妒的帅哥。栾山则更加没羞没臊的,所有证件、社交网络照片,放的都是自己大学时代的照片。美其名曰,瘦过。

但,那些爱过的怎么办呢?我有时会想,那些沦陷在栾山笑容里的少女们,如果知道当年自己爱上的一切没准是因为一颗瘤子,会是怎样一种感受。或者她们会在十年、二十年后的同学聚会上看到现在的栾山,唏嘘嗟叹。

后来乔力常常说,妈的栾山这人太阴险,欠了那么多情债,祭出一身肥肉伪装自己,撇个干净。
我说,我要把这个故事写下来。
乔力说,这有什么意义还值得写?
当然有,栾山用六年的时间告诉我们:有病,一定得早治。

滕洋
9月 30,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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