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妻子一周内第二次出差。
事实上,她已经有半个多月没在家里住过了,今天早上刚回来,进储藏室整理出换洗物品,便再次出门。
“真是辛苦了老婆,出差在外一个人要小心。”我竭力笑着,并没有换来妻子哪怕一秒钟的迟疑,她从我手里拽过行李箱,头也不回朝楼道里走去。
对着空空的楼道发了一会儿怔,我回屋阖上房门,将脸埋入手掌中。
妻子早在三个月前就从公司辞职。
她所谓的出差,只是出轨会情人。
是的,这一切,我都知道。
2
客厅里灯光晦暗,老旧的石灰墙面上斑斑驳驳。
一按开机键,笔记本电脑的散热扇发出呼呼的声响,像个得了咽炎的老人。我坐在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摩挲着,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蹦不出一个字。
过去并不是这样的,写作的键盘在我手里就像钢琴的音键,稍加思索随意敲击,赏心悦目的音符便自然而然在指尖流泻,组成动人心魄的故事乐章。那时,妻子总是我的第一个读者,她耐心阅读完结局时吃惊又兴奋的样子,像个收到圣诞礼物的孩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患上拖延症的呢?
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获得推理小说新人奖的那个下午,我将辞职信用一种潇洒的姿势推向老板。走出朝九晚五加班不断的公司,我不住地深呼吸,面前的世界是那么崭新和熠熠生辉,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迷人,充满希望。
当写作从兴趣变为工作,热情也在不知不觉中退却。
两年来,我再没写出一篇引起关注的小说,越是想写出超越前作的作品,背负过大压力,潜意识里就越要逃避,不断拖延以获得暂时的舒适。
明明知道关系到自己的未来,明明知道创作才是立身之本,却提不起半分精神。好不容易下决心码字,网络上一个广告弹窗都能轻易打断思路。才写了不到十分钟,就想开局游戏减减压,结果,一整天都葬送在游戏里。
“从明天开始努力吧。”多少次在被窝里激励自己。然而第二天,又是重复、恶性循环的一天。
面对好吃懒做、整日空想的我,妻子毫无怨言。她总是依偎在我怀里,安慰我、鼓励我,说哪怕用她微薄的薪水也会供我一辈子。
相反,瓶颈期的我脾气却越发暴躁,常常对妻子恶语相向,严重时,还会动手打她。
“每到冬天,你洗澡时间就特别长。”一次冷战和好后,妻子抱着腿、背靠在浴室墙边说道。她白净的脸颊上,还留着我清晰的指印。
“因为我从小的梦想,是站在舞台上,一道追光灯从我上方打下,将手握麦克风的我照得万众瞩目。”淋浴房里的我说道。手握着莲蓬头的我,被上方的浴霸灯照得很亮很亮。
说完这话,我和妻子都笑了。笑着笑着,两个人又都沉默了。
3
木然地打开word,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明早就是最后的交稿日。
该改变了,现在我知道自己要什么。我抚摸着无名指上的戒指,脑子里徘徊不去的是妻子的倩影。
网线已被我剪断,ps4游戏机也束之高阁,锁入贮藏衣物的储藏室里,上锁,钥匙冲入下水道。一切,等到写完新作再去处理吧。
我将注意力集中到电脑上。
面对word文档,我只觉得那片苍白的页面在无限放大,继而幻化成一座岿然不动的大山,横亘在面前。而键盘却小得像调羹,一勺一勺朝大山挖去,如蚍蜉撼树。
我不安地搓着手掌,不知道该从何下手。闪烁的光标,如吃力跳动着的心脏,又像一颗定时炸弹,不知何时会引爆。
我尝试敲击键盘,老迈的电脑在刚开机时总有延迟,那些字符在十几秒后才开始陆续出现在文档上。
记得刚辞职那会儿,一个周末的午夜,我心血来潮想写篇恐怖小说,在打下标题“我就在你身后”时,光标忽然卡住不动,我习惯了这种延迟,自顾自离开去厨房泡咖啡。谁知妻子起床如厕,看到黑暗的客厅中电脑还亮着,就上前细看。这时,惨白的文档上,开始自动打出刚才我敲下的六个大字:我就在你身后。好像有双幽灵般无形的手在敲击键盘。妻子吓得大叫起来,我闻声赶来,她立刻扑入我的怀抱,温和柔顺的长发拂过我的手背,云彩般柔软的双肩还不住颤抖着,像一只受惊了的猫咪。
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温暖的感觉。就好像妻子从来未曾改变。
去厕所用冷水洗把脸,我重新回来坐下,在word上写下新小说的题目:邻里的秘密。
真是一个烂到家的题目,我苦笑,删掉,又想了三个,依然又不满意地按下delete键。
连想个像样的题目都这么难。我嘲笑自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这种负罪感,正是拖延症下的典型表现。
难道要在题目上困惑、浪费时间?我不安地轻抚着脖子,脖颈左侧传来一阵刺痛。我忙拿来镜子,左边的脖子上有个一公分长的伤口。
这是什么?我又触碰几下,好在不是很痛。
疑问间,我忽然听到隔壁传来声响,类似家具拖动发出的声音。
有人?我惊异道。
问题是,邻居一个月前就已经搬走了。
4
是幻觉?我想。刚写下有关邻里的小说马上就有响应?
一定是幻觉,就像顶楼的人总能听到小钢珠弹起声一样。思忖间,那声音又响起,好似床脚与地面摩擦。
真有人?我摸摸下巴。偏僻、不知何时就要拆迁的老旧住房,整幢楼不超过五户租客,连物业都已撤走,什么人会往里面搬呢?况且,他(她)是今早刚搬来的么?虽说隔壁家具齐全,入住不需要搬运新家具,但大门和我家门相对(且卧室相邻),开、关门我也该听到才是。
不过我早上是睡得挺迷糊,直到妻子回家才醒来,整个人到现在都是昏昏沉沉的,浓重的黑眼圈像拱卫双眼的卫士。
我想着,忽然重重甩了甩头。
当务之急是写作才对吧?住进新人和我有关系?回到原来的状态,才能挽回妻子的心。
其实,我知道,这也是拖延症的又一突出表现:当面临的任务、压力过大时,总会将它们暂时搁置、挤压到思维的角落里,强行看不见,轻易被一些相对不重要的事物分心。
由它去吧,我要码字。
我戴上半截手套保暖,轻微伸展腿部,脚尖触碰到吃剩下的薯片包装袋。地面上、电脑桌旁到处可见零食袋、泡面盒等生活垃圾,椅子底下还有两只熟透泛黑的香蕉,散发着一股奇特的异味。
多少天没打扫了?有半个月了。这些日子光编织小说,琐事先靠边吧。我想。胃部不争气地发出哀鸣,我才想起还没有吃早饭。
去超市买点东西,不吃饱哪有力气创作。我起身踮脚跨过地面上的垃圾,穿上风衣开门,新鲜空气涌入鼻腔,精神一下子抖擞了起来。
5
在附近的面店填饱肚子,我拎着一大袋泡面、饮料往回走,这些储备,够自己吃上小半个礼拜的。
踱步在陈旧的河堤旁,初冬的阳光照在河面上,污浊的河水表面泛起一层油腻的光亮。
临近住所的河岸边,筑着一张脱漆剥落的座椅,一个女人安静、小心地坐在上面,乌黑的长发流水般倾泻在肩膀上。
这让我回忆起第一次和妻子见面的场景,也是在河堤旁,她坐在那里,低头看着靠在双膝上的书本。夕阳下,她的背影如油画般绚烂,印着碎金的河水在她面前缓缓流淌,蜿蜒向远方。
我看得痴了,不知不觉中走向了座椅上的女人。女人二十出头的样子,比妻子年轻不少,面容算不上漂亮,却有种说不出的韵味。她似乎有心事,眼皮耷拉看着地面,闷闷不乐。
“惹人怜爱”、“楚楚可怜”两个词猛然从我脑袋里跃出,我生出了一股想要抱抱她的冲动,或许是因为她的悲伤感染了我,让我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也许,只是因为她长得是我的菜罢了。
我忍不住盯着女人多看了几眼,恍惚中,女人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好像与我对上了,她轻盈地站起,朝我走来,然后——给了我一嘴巴子。
“看什么看?你们这些人,还让人过吗?”撂下这句话,女人气呼呼地走开了。
我被打得莫名其妙,捂着腮帮愣住许久。
再看时,女人已如烟般消失,不知去向。
6
回到家,电脑前的我无法集中精神。
脸颊被打的地方还是火辣辣的,越想要忘记她,女人的面孔越是无端显现,愈发顺眼。
word文档写作进展如蜗牛般缓慢,脑子里所想的和写作内容仿佛磁铁的两极,一相触便弹得老远。
为什么要打我?她的话又是什么意思?我来回摸着脸颊,忖道。
她一个人坐在河堤边,这么忧伤,是失恋了吗?这个年纪,受了情伤才会这么冲动吧。
之前从来没见过她,不像是附近的住户……我心里涌上一阵喜悦:会不会,是新搬来的租户,就住在我的隔壁!
这一推论很快被我否定。开什么玩笑,一个这样的姑娘,才不会住到这种地方来,不然我妻子也不可能跟人跑了。我摇摇头,为自己的遐想自嘲一笑。
此时,楼道传来开门声。
我心猛一收紧:我之前没有听错,真的有新租户。我压低呼吸声,静静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关门声过后,等了许久,楼道里都没有响起脚步声。这位新邻居究竟在干什么呢?我悄悄走近房门,往猫眼外探去,这一看,我险些叫出声。
是刚才甩我嘴巴子的女人,她现在就站在我家门外,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的,像是在组织语言。
我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的确是她,错不了。
忖度间,清脆的敲门声倏然响起。
鬼使神差般,我竟毫不犹豫打开了门,像是想起什么,又虚掩上,只探出半个脑袋。
门外的女人还是和刚才相同的穿着,一件与身材不相称的呢绒大衣下是一双笔直、纤细的腿。
“刚刚,真是不好意思……我心情比较差……”女人尴尬地笑着,“我向大叔道歉。”
“哦哦,没事……没事的。”我费了不小功夫才让视线从下方回归正轨,胸口像揣了只胡蹦乱跳的兔子,不知道在紧张什么。
女人明显比我更紧张,也说不出什么新鲜话,一个劲地赔笑。
“你知道我住这里?”我问她。
“早上看到过你。”女人说,指了指对门,“我就住在隔壁,新搬来的。”
“哦……”我有意将“哦”的声音拖长,以免说不出其他话题而冷场。
“那……你忙,我先回去了?”女人嗫嚅道,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朝我一笑。
“好,好的。”我心神激荡,支吾道。
两个人说归说,都没有动。
“我………可以进来吗?”女人忽然又说,媚眼朝我一瞥。
“哈?”我热血上涌,差点答应。马上又定了定神,咳嗽几声,“我家实在乱……”我将房门半开,她看到了地板上成堆的垃圾、杂物。
“这样啊……”女人笑笑,下意识捂了捂鼻子,“那,下次吧。”
7
我坐在电脑前,敲下一连串字符,删去。又接着胡乱按下一连串字符,又一次机械般地删去。
为什么我要拒绝她?我只是个被妻子抛弃的可怜男人,装什么正经的大侠?我忽然揪住自己头发,扯得生痛,脑子又开始胡乱转动起来。
果然,她是新搬进来的租户啊。如今不是有很多短租APP软件吗,很多交易都能在网上快速完成。
唉,她肯定是和男朋友分手了,受不了打击,孤苦伶仃一个人搬到这种地方来了。两个同样被爱情伤害的可怜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终成眷属。脑海中,女人微笑着,将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
哪门子终成眷属啊!我打了个激灵,望向窗外。金乌西沉,已临近黄昏。
可怕的拖延症,这么容易被外物打扰,又是一个毫无作为的白天。
与其胡思乱想,奋发努力让妻子回心转意才是正经事吧。我这样想着,目光转向客厅中央。
婚纱照上,妻子的肩膀紧挨着我,脸上洋溢着的,是幸福的笑容。
我坐直身子,调整word字体,将脑子里的故事碎片排列整合。渐渐的,故事的脉络清晰起来,几个重要的情节冲突点也在努力思索下浮出水面。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四十分钟,因为敲门声再度响起。
我整个人像弹簧般跃起,满怀期待地冲向房门。
猫眼外,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这男人年纪不会超过三十,穿着西装,皮肤微黑,颧骨微高,相貌有些丑陋。
哦,原来不是隔壁的小妹。我感到失望。
“找谁?”我没有开门,而是朝门缝外喊道。
“请问,能让我进来吗?”男人说,一脸无法隐藏的焦虑。
“你谁啊?”真是笑话,怎么谁都想进我的门。
“燃气公司的,检查燃气设施。”男人说得吞吞吐吐。
“我这燃气都停用一个多月了。”我说。
“是公司布置的,麻烦你配合我,”
“你到别家去吧。”我说,“我忙着呢,没工夫和你说。”我抱怨,真是耽误我写作。
他在门外踟蹰了一会儿,隔壁也没响起敲门声,显然他并没有去查对面的燃气。
再看时,男人已经离开了楼道。
今天可真是怪事连篇。我将调料撒入泡面桶中,倒上沸水。
先是女人搬进隔壁,不由分说给了我一巴掌,后来又有人假扮燃气公司员工,上门修理设备。
我想着,搅动叉子的手忽然停下。
等等……那男人会不会是隔壁女人的男友,抛弃她之后又后悔了,所以来挽回。因为弄错了房门,才找到我家,把我当成了她的新男友……
我连忙将视线移向窗外,那男人果然还未离去,先前沉浸在小说里,竟没有发现。男人在河堤旁急躁地来回踱步,不时还往我这里张望。
喂,兄弟,搞错了,你女人住隔壁。我心想。
正巧这时,对面房门开启。我箭一样奔了过去,透过猫眼向外看。隔壁那女人正出门,她衣着合身,还化了妆,我隔着门嗅了嗅,都能闻到一股香水味。
女人从楼道走出去,必定会经过河堤,到时候二人相遇,免不了上演一出情感大戏。
我唏嘘不已,用叉子卷起面条,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
两人渐渐走近,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匆匆经过。如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没有引发一丝涟漪。
我又猜错了?
我带着疑惑走到电脑前,干干净净的文档立刻将我从思绪中拉回。
又耽误时间了,得赶快写写写!
只剩最后的晚上了,胜败在此一举。
8
指针前行,一刻也不停息。我满眼血丝,一仰头,将罐装啤酒清了个干净。
昏暗的电脑背景灯,微微照亮桌上的闹钟。时针指向夜晚十一点。而我的word文档,依然是雪白一片。
否定构思!否定构思!否定构思!明明开始还觉得画龙点睛的细节设置,下一秒读起来就如鸡肋般食之无味。以为坐在电脑前总能写出东西,脑子里冒出来、耳朵幻听到的,却都是隔壁女人的音容笑貌。
好吧,干脆停下来,发一会儿呆,神经一舒缓居然靠着椅背打起盹来。
我梦见自己背着一座大山,寸步难行。又梦到正对屋子进行大清扫,有人却忽然闯入袭击我,将收拾好的零食袋、易拉罐等垃圾重新弄得满地都是。当那歹人大笑着转过身来时,我却发现竟是我自己。
醒来时,时间就到了晚上十一点。
糟了,糟了……明早要交稿!
我慌张地一把握住键盘,身子微颤,脑海中一片混沌,像蒙上了一层迷雾。
我呆滞地歪着脑袋,屡次放编辑鸽子,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编辑们几次被爽约后冷漠、失望的眼神在我眼前回放,看得我无地自容。片刻后,那眼神竟温润起来,善意地瞧着我。我认出,那是妻子的双眼。
来不及了,脑子里连故事的框架都没有搭好,不可能完成了。
没有开空调,我的双手双脚已然有些麻木,通红的鼻子,像马戏团里任人嘲笑的小丑。
过去,写稿到深夜的我,总能吃到妻子亲手做的夜宵,热腾腾的,从胃里一直暖到心里。
现在……
我在黑暗中环视杂乱无章的屋子,这个地方真的是我的住所?我本该前途无限,在聚光灯下光芒万丈,为什么会住到这样一个破败的地方与整屋的垃圾为伴?
静谧的屋子里只听得到窗外凌冽的风声,我忽然开始怨恨起妻子。
去他的拖延症,去他的不努力。错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个背弃爱情的人。
我激动地站起,一脚将地板上的啤酒罐踩扁。
现在的妻子,不知道身在何方。不过,那一定是个温暖而又明亮的地方,他身边的男人,一定风趣幽默,正举着高脚杯侃侃而谈。
而我,只能在黑灯瞎火的冷宅里,对着电脑写劳什子的小说!
杂乱的脚步声出现在楼道里,男女的嬉笑声听来格外刺耳,不停撞击着我的耳膜。
我凑近猫眼,是隔壁的女人回来了。她谄媚地笑着,风尘味十足,被一个臃肿的中年男人拦腰搂着,男人的手很不安分。
两人进门,不久后,与我卧室相邻的房间里,不出意外地传出了那种声音,即使坐在客厅里的我,也能清晰地听到。充斥着荷尔蒙的欲望之声,将黑暗中的我紧紧包裹。
我用双手捂住耳朵,发出了痛苦的叫声。眼前出现的,却是妻子的脸庞,年轻而又美好,她的笑容,如初见般直击我内心。
我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冲进卧室,一拳重重砸在墙壁上。
紧接着,又是一拳。直打得墙壁咚咚作响。
墙的那一边,却好似充耳不闻。
9
臃肿的中年男人,在午夜一点前离开。不到十分钟,清晰的敲门声在我门外响起。
我抬起眼皮,憔悴地咽下一口酒起身开门,嗓子里像火烧般痛楚。
“没睡呢?”女人穿着一套廉价的睡衣,长发用头绳扎起,双手抱着胳膊。
“你知道我不可能睡着。”我说,又喝了口啤酒,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
女人笑了:“手疼不疼?”
我没说话。
“你家里乱,又冷,不如……到我那里去喝口水?”女人说,对我眨眨眼。
毫无疑问,女人是做那一行的。
她过去的邻居们,午夜时分一定也被闹得头疼,忍不住投诉,她才会越搬越糟。
所以,在一开始,她对同为邻居的我抱有自然而然的敌意。只是,担心再度被驱赶,这才想做些什么挽回我俩的关系。
“好啊。”我嗓子直冒火,想到妻子的背叛,坚定地说,“走吧。”
女人家里的灯光是鹅黄色的,空调一刻不停地运作着,吹在身上暖洋洋的。
才进门,她柔软的嘴唇便主动印上我的双唇,我胸中涌起一股激流,伸手紧紧抱住她的时候,泪水竟也莫名流了出来。
女人一只手轻轻揽着我的脖子,另一只手去解头绳,乌亮的长发骤然洒落在双肩。我忽然伸手将她推开。
“怎么了?”女人诧异地看着我。
“我有老婆的。”我眼眶泛红,徐徐道。
女人不屑地摇头,说道:“你明明一个人住,哪来的老婆。”
“她只是出差了,早上我送的她。”我说着,转身就走。
然后,我听到背后的女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早上,我通过门上的猫眼,明明看到你……对着面前的空气说话,然后痴痴地望着楼道,楼道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我听到“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炸开。
一阵天旋地转,我险些站立不稳。女人上来扶我,被我再次推开。我匆匆开门,逃难似奔回自家屋中,重重关上门,贴着门背大口喘着粗气。
记忆开始复苏。
不能清理的垃圾……
再冷也不开空调……
脖子上刺痛的伤口……
伪装成燃气公司员工,可疑的男子……是否和没能赴约的妻子有关?
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不住地流下。
妻子的确有回家收拾换洗衣物,不过不是在早晨,而是前一天的晚上。
那时,我同样受困于即将到来的截稿日以及灵感的瓶颈,在电脑前苦苦挣扎。妻子没有理睬我,一个人到储藏室中整理自己的东西。
与以往不同,这一次她整理出了三大箱物件,几乎要带走这个家里的所有属于她的东西。
“又要走?”我生硬一笑,想像往常那样装作一无所知,背在身后的手中却紧握着一把水果刀。
“嗯,出差。”妻子冷漠地说,头也不抬起,要往储藏室外走。
“这次不打算回来了?”我只身挡在储藏室门前,忍不住道,“你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妻子没有回答,拉起旅行箱,示意我让开。
“好,你走吧。”我侧身避让,将水果刀抵在自己脖子上。
这一下,妻子终于怒了,我从没见过她如此愤怒的样子,像一只被压迫许久的羔羊,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怒吼,平日里积累的怨言与不满,如潮水般朝我倾泻而出。灯光将我和妻子的身影投射在储藏室的地板上,彼此重叠、交错。
骂着骂着,妻子的声音有些哽咽,继而转变为哭腔,哭得我心都软了。
然后,她忽然扔下旅行箱拉杆,来夺我手里的水果刀,我俩纠缠到一起。
这一刹那,我才意识到,妻子依然爱着我,致使她希望破灭、将她推向深渊的人,一直是我自己。
我松开手上的水果刀,任由妻子夺过,想用空出来的双手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然而,妻子却绝望地闭上眼反手一推,将刀刃刺入了自己的喉间。
之后的事情,像是被氤氲的雾气遮蔽,朦朦胧胧记不清楚。
我只记得最后,我怀中妻子的身体越来越重,不再动弹,鲜血从脖子汩汩而出,不一会儿她便断了气。
我不知所措,失了魂一般瘫坐在地上,面无血色。
当面临的任务、压力过大时,拖延症患者总会将它们暂时搁置、挤压到思维。潜意识的角落里,为了逃避现实,轻易被一些相对不重要的事物分心。
原来,我要逃避的不是写作,而是妻子的死。
可是,症结永远在那里,暂时的拖延,又能带来什么呢?
泪水模糊了双眼,我慢慢地将视线转向处于最内侧的储藏室。房门紧闭,钥匙早就随着水流,冲入了下水道。室内的异味感更加浓重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那晚储藏室里争吵时,地板上我和妻子的影子。
它们彼此沉默、温柔地交叠着、相映着,像两个柔情似水的初恋情人,这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无法将他们分开。
我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出和妻子初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时候,湖畔杨柳低垂,妻子的笑容清澈得像一汪清泉。夕阳下,阳光将清澈见底的湖面照得灿烂生辉,所有的事物,都显得那么的光辉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