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曹跳海当晚,海面风平浪静。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儿游,总之离船越远越好,就这样在黑暗中奋力向前,任凭海水不停灌进他的嘴和鼻腔。过去的11个月里,他每天晚上都伴着这种咸腥的味道入睡。
忽然,前方原本漆黑的海面亮了起来。小曹知道是那帮人打开了大功率探照灯,却不明白他们意欲何为。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划着拴了缆绳的救生艇过来,把小曹捞上船并非难事。但他们是准备杀死小曹的,因此即使把他弄上船,也还是要杀掉他。而跳海相当于自杀,小曹在他们眼里已经是死人了,何苦跟死人较劲。
果然,灯光只亮了不到十秒钟就熄灭了。世界却没有恢复到刚才的一片漆黑,而是变本加厉地达到一种具有原始性质的黑暗。小曹觉得自己仿佛失明了,什么都看不见,甚至连“看”这个动词都忽然变得荒谬起来。与此同时,他感到寒意正随着海水一起涌进身体,那是同黑暗一样纯粹的寒冷。他的小腿肚子也开始痉挛,过不了多久,求生的意志便不得不向生理的极限屈服。
在海水将小曹吞没的瞬间,他想最后叫一次妻子的名字。但是“鹿小苹”三个字对于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显得太过冗长。
几乎还没真的开口,一切便结束了。
2
除夕前夜,北京开往福州的G55次列车人满为患。孟亦柔一上车便心如死灰,她所在的车厢至少有五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吵闹。不过孟亦柔左边的座位一直空着,隔着过道的另一个座位也没人坐。虽然她清楚此时的车票肯定全部售出,但还是心存侥幸地想,也许有人最后一刻退票了,自己可以享受几个小时的清静。
就在即将发车时,列车员领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走了过来。孟亦柔两眼一黑,她看到这个面带泪痕的女人还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
“打扰一下,你们两位谁方便跟这个姑娘换个座吗?她孩子坐8B,她的座位是8D,咱就别麻烦8F的老先生了,最好您俩谁能跟她换一下。”列车员的语气很像北京公交车售票员,虽然客气却不容置疑。
这话是对孟亦柔和靠左边车窗的小伙子说的。那人一直在眉飞色舞地跟女友打电话,半个车厢的人都知道了他的公司待遇丰厚,年终奖发了六个月的工资。
没等孟亦柔反应过来,坐在8F的银发老人就“噌”地站起来,嚷嚷道:“没关系!让这姑娘的孩子坐我这儿吧!”
孟亦柔脸上挂不住了,起身坐到老先生旁边的座位:“还是我换吧,方便点儿。”
那个小伙子只是看了列车员一眼,没听见似的继续打电话。年轻女人把孩子在座位上安顿好,然后对正在怒视小伙子的列车员连连道谢,接着又跟孟亦柔和老先生说了半天感谢的话。
这时孟亦柔才注意到,女人身后还背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
她在心里仰天长叹:看来注定是一次喧嚣的旅途。
3
这是鹿小苹来北京打工后,第一次回家过年。之前她听同事说过春运时一票难求的境况,火车站售票大厅会排起惊人的长龙,市里的几个代售点也人山人海。
“不是能在网上买吗?”
“我搞不懂什么网络,再说怎么晓得不是骗人的?”
阿朱已经来北京打工五年了,因为不会上网买票,每年都要背着铺盖卷去售票点买票。
鹿小苹没再接话,她不太认同阿朱的说法。高中毕业的鹿小苹自认为对网络还算熟悉,前两年她还在老家工作时,跟丈夫联络都是通过QQ。
春运车票放票当天,鹿小苹一下班就跑到网吧登录售票网站,却被一个个“售空”惊得目瞪口呆。没人告诉她,早上8点刚一放票就应该立刻下手。不过8点她已经开始上班了,这票没买到也不奇怪。
今年春节,鹿小苹必须回家一趟。丈夫出海要明年夏天才回来,她自己打工的同时照料两个孩子,常常顾此失彼,各种麻烦接连不断。女儿明年就要上小学了,这边能找到的学校,条件还没有老家的好。小儿子得了肺炎,治了两个月也没真正痊愈。这次回去,鹿小苹打算把孩子放到父母家,等丈夫回来后,再做新的打算。
就在鹿小苹因为车票一筹莫展时,老乡祝三友给她介绍了一个叫老皮的人,据说这人在铁道系统有门路,可以弄到车票。
“你出发当天直接去火车站找老皮,”祝三友递给鹿小苹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拿黑色水笔写的一串手机号,“到了就打这个电话。我已经跟他说了你要的车次,肯定有票。放心吧,我每次回家都找老皮买票。”
鹿小苹激动得不知该怎么感谢祝三友,一时间热泪盈眶。
4
小曹从小就听说海员的日子不好过,工作辛苦,风吹雨淋,出海动辄一两年,甚至可能丢掉性命。他有一个大他十来岁的堂哥是海员,在远洋运输轮上工作,每次回家都给小曹带很多包装上全是外文的零食。堂哥的小臂上还有一个纹身,也是外国文字。他问过堂哥那是什么意思。但堂哥却严肃起来,说小孩不要什么事都打听。
海员堂哥没少挣钱,给家里盖了新房子,还买了一辆小面包车。但是家族的长辈们并没有因此对海员堂哥刮目相看,他们认为只有在家乡过不下去才会去海上卖命。小曹原本在北京经营蔬菜批发,要不是父母先后罹患重病,他带着父母四处求医欠了一屁股债,恐怕也不会想去做海员。
小曹是被一个小学同学介绍去渔业公司的。那人在网上跟小曹聊天,说他在老家的渔业公司有熟人,可以帮小曹申请海员证,培训三个月就能出海。如果小曹的堂哥知道了这事,肯定会告诉他远洋捕捞异常艰苦,收入也难以保障。然而堂哥不知正漂在哪个大洋,于是小曹揣着忐忑的心情与赚大钱的憧憬,告别怀孕的妻子和还在上幼儿园的女儿,回到了老家。在接受了实际上不足两个月的培训后,小曹就登上了隶属于福建荣祥远洋渔业有限公司的“福泉8号”延绳钓渔船,加入了这支由28人组成的远洋金枪鱼捕捞队。
刚登船的头几天,小曹晕船很严重,吃什么吐什么,哪怕服了晕船药,也不过是在呕吐物中多了些药沫子。延绳钓渔船采用放线收线的方式进行捕捞,海上稍有风浪,渔船便会随着钓绳一起摇晃。到了晚上,翻涌的巨浪拍击甲板,发出阵阵巨响,船舱里的桌椅都被震得东倒西歪。小曹睡不好觉,吃不好饭,甚至连如厕都费劲,只有风平浪静时才能完成新陈代谢。
捕捞船的第一站是南海渔场,那片海域是黄鳍金枪鱼和大眼金枪鱼的乐土,但现在却成了捕捞船的金矿。在延绳钓渔船上工作过几年的老徐告诉小曹,他们捕上来的大部分金枪鱼都会卖到日本。
“小日本子喜欢吃生鱼片,”老徐戴着厚厚的手套,用力地拉着鱼线,同时对小曹说道,“二两蓝鳍金枪鱼生鱼片,到了东京的高档馆子,卖你7000日元。”
小曹捂着手掌目瞪口呆。他刚才收鱼线时忘了戴手套,手被割得鲜血直流,海水混着血水一起滴在甲板上。其他船员都被小曹的哀嚎逗得前仰后合,只有老徐上前帮他拉住了鱼线。
“那咱们怎么不钓蓝鳍金枪鱼?”小曹迷惑道。
“这片渔场蓝鳍金枪鱼很少,等咱们到了日本海域,就能见到了。”
小曹大惊:“咱们还开到日本?”
老徐笑得有些狰狞:“还要开很远呢。”
5
高铁上的信号不好,孟亦柔趁着车还没开猛刷微博。忽然,手机信号瞬间降至一格,孟亦柔往窗外看去,站台上的景物已经开始慢慢后退。她叹了口气,用手指在屏幕上徒劳地划了几下。最新的一条微博是新闻简讯:今早九点,失踪四个月的远洋金枪鱼捕捞船“福泉8号”被渔政船拖回三都澳港,出海时的28人捕捞队如今只有12人返回。警方怀疑失踪期间,捕捞船上曾发生刑事案件,现已展开调查工作。
这条新闻言简意赅,却给人无穷想象空间。孟亦柔看得有些心慌,于是收起手机,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节前的最后几天,孟亦柔一直加班,早已筋疲力尽,几乎一闭眼就睡着了。纷乱的梦境最爱造访疲惫的旅人,孟亦柔发现自己回到了三年前的马拉松赛场。她强忍住肌肉痉挛前的阵阵颤抖,咬紧牙关进行最后的冲刺,道路两旁的志愿者和观众逐渐化为海市蜃楼般的景物,亦真亦幻,触不可及。
爆炸的瞬间,孟亦柔完全不记得了。她不知道自己被冲击波掀了起来,离开地面,像儿时幻想的那样低空飞行,然而也只是维持了短暂的一刻,就被重重摔在了地上。孟亦柔的记忆空白到此为止,她记得自己躺在地上,旁边有无数双脚飞快闪过,到处都是尖叫的人:“Jesus Christ! Somebody call 911!”
尖叫声随之被哭号声取代,歇斯底里的哭声撕扯着孟亦柔的耳膜,一个飞速旋转的离心机不知何时被植入了她的大脑,另外一次来自头脑深处的爆炸随时可能发生。
“我说您孩子也太闹腾了吧,大过年的哭成这样,谁招他惹他了。”
孟亦柔睁开眼睛,看到那个靠窗坐的小伙子正一脸不悦地向年轻女人抱怨着。他手里举着电话,没好气地说:“我女朋友都听不见我说什么,光听你孩子哭了。”
虽然小伙子的话很过分,但女人怀中的小家伙也的确哭得惊天动地,仿佛全世界的委屈此刻都落在他身上,与其说是在哭,更像是扯着嗓子嚎叫。
年轻女人不住地道歉,手忙脚乱地安抚孩子,可是却并没什么效果。她旁边的大女儿也被吓得不轻,泪水已经在眼眶中打转,但小姑娘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来。孟亦柔摇摇头,起身走到了车厢间的衔接处,舒展一下身体,也放松一下自己的耳膜。
车窗外飞速闪过的农田与群山确凿无疑地表明孟亦柔已经远离了那场大洋彼岸的爆炸,但她却常常这样猝不及防地回到那场噩梦中。孟亦柔不知在车窗前发呆了多久,忽然感觉有人站在她身后。
孟亦柔转过身去,发现是那个年轻女人。她怀中的孩子此刻终于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抱歉打扰您休息了。”女人满脸歉意地说,“孩子今天早上发烧了,所以哭得厉害,真是不好意思。”
的确,那孩子的脸颊红扑扑的,看上去依旧高温未退。孟亦柔有些心疼,轻轻抚摸了一下孩子的脸,柔声道:“没事,瞧小家伙难受的,哪能怪他呢。您孩子多大了?”
“7个月。这孩子长得小,也是我没照顾好。”年轻女人轻轻摇晃着熟睡的孩子,说道,“我怀孕的时候,他爸就出海了。一个人又上班又拉扯两个孩子,真是忙不过来。他才两个月就断奶了,身子弱,一直小病不断。”
孟亦柔同情地点点头:“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太不容易了。”
“我这次过年回家准备把孩子放在我父母家,让老人帮着带一段时间,这样我还能再多打一份短工。等孩子他爸回来了,我俩就一起去做蔬菜批发。再也不想让他爸出海了,好几个月没有音信,这种活赚钱再多也不能让他干了。”年轻女人忽然止住了话,不好意思地笑道,“对不起啊,家长里短地说了这么多,你肯定烦了吧。”
“您爱人是海员?”
“是啊,他第一次出海,朋友介绍了一个捕捞金枪鱼的工作。刚开始每个月能用卫星电话给家里报个平安,就是电话费贵得要死。虽然他没跟我说,但我猜船上的工作苦得很,他的声音都越来越嘶哑。后来他说电话费太贵,以后没什么事就不经常来电话了,叫我放心。谁知道之后四个月他都没打电话,他父母那边也没联系,真不知道是心太宽还是缺心眼。”女人叹息道,“不过明天就要过年了,他怎么着也会来个电话吧。”
孟亦柔听见“四个月”这三个字时,顿觉心惊肉跳。她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女人,虽然衣着朴素但打扮得很干净,清瘦的脸庞上挂着疲惫而轻快的笑容,只是上车时的泪痕却依旧若隐若现。
“都没介绍一下,我叫鹿小苹,”年轻女人对孟亦柔笑道,“回宁德老家过年,您家也在福建?”
孟亦柔努力挤出一抹笑容:“我家老人在福州,去陪他们过年。咱们回去坐着吧,你抱着孩子挺累的。”
高铁列车风驰电掣般地钻入隧道,一切都暗了下来。
6
当“福泉8号”告别南海渔场,驶入太平洋公海时,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在海员们之间不胫而走:公司和海员们签订的合同另有门道,所谓的保底年薪其实也基于绩效。按照在南海渔场的收成来看,大家最终能拿到的钱连合同上的一半都不到。这是老徐说的,普通海员里面他最懂行。
小曹将信将疑:“不是说到了深海就能捞上来更好的金枪鱼吗?拿南海渔场的收成来估计是不是不准?”
“就算以后钓上来的全是蓝鳍金枪鱼,也就能拿到保底工资那么多。”老徐掐了烟头,骂道,“真他妈邪门了,在海上漂了这么多年,居然阴沟里……妈的!”
海员从来不说“翻船”之类的字眼,老徐也是气急了,才差点儿说出犯忌讳的话。
小曹沮丧不已,想去找船长讨个说法,被老徐拦住了。
“船长也就是打工的,听命行事,你找他没用。而且我看现在风头有点儿不对,巩明他们几个老是鬼鬼祟祟地说话,鱼刀也磨得锃亮,像是要出事。咱们还是小心为妙。”
巩明是个面色阴沉的瘦高个,虽然也是第一次出海,但是干活非常麻利。小曹之前跟他聊过几句,感觉是个挺客气的人。但是老徐既然说得这么严重,小曹不敢不听,尽量压住心中的不安,闷头干活。
老徐说得果然不错,没过两天,“福泉8号”就出事了。巩明带着几个老乡绑架了船长和大副等高级船员,砸坏了通讯系统,威逼船长返航。
劫船当天,小曹和老徐缩在船舱里,听巩明一伙人拿高音喇叭广播,说公司把他们都坑了,新手们拿的海员证是假的,大家都是黑工。现在巩明一伙人控制住了船长,开船回家,去找政府讨说法。
“这不是绑架吗?”小曹问老徐,“公司犯法了,但咱们也犯法,这不行吧?”
老徐不吭声,闷着头抽烟,半天才冒出一句:“绑架?我看下一步就是杀人了。”
那天晚上,小曹彻夜难眠。他后悔自己为了赚钱铤而走险,来到这艘延绳钓渔船。其实公司的手段与延绳钓的原理相同,一根长长的干线浮在海上,无数支线和浮子悬浮于水中,等待被诱饵引来的傻瓜上钩。
“愿者上钩,愿者上钩。”小曹在心中念叨着,泪水渐渐从眼角涌了出来。他不是傻瓜,他只是想多挣点儿钱还债,给母亲买台透析机,让女儿上所好点儿的小学,给已经有了白发的妻子添几件衣裳。
漂荡在太平洋公海上,小曹忍不住哭出声来。他怀念家乡的日落,水煎包和牛肉粉,他不知道这条船究竟会开往何方。
7
孟亦柔回到座位时,正好列车员推着卖盒饭的小车经过。鹿小苹的女儿显然是饿了,眼巴巴地看着车子。打电话的小伙子有一心二用的本领,一边继续跟女友缠绵,一边掏出百元大钞买了份盒饭。
看到列车员找给小伙子的几张十块钱钞票,鹿小苹的女儿低下了头,不再扭头张望那个装满了盒饭的小推车。
“我操,就这么几块肉!”小伙子大声地冲着电话那边的女友抱怨道,“这不打劫吗,宫保鸡丁我怎么没看见鸡丁啊!这年头出门在外,真他妈什么事都有。我刚才看了个新闻,说一失踪了好几个月的金枪鱼捕鱼船被找着了……”
“你能不能安静点儿!”一个尖利的女声打断了小伙子的话,“公共场合你这么大声打电话,还好意思嫌人家孩子吵闹?!”
小伙子被满面怒容的孟亦柔惊呆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哎,我就操了,我打电话关你屁事啊。其他人都好好的,你哪这么多事?”
话音未落,孟亦柔身边的老大爷就拍案而起:“你这小伙子怎么说话呢?刚才懒得说你,上车三个多小时光听你嘚吧嘚。再说你跟人家姑娘说话,能不能文明点儿。”
旁边其他乘客也七嘴八舌地抱怨起来,小伙子悻悻地扭过头去,嘴里还在跟电话那边嘟囔着什么。
鹿小苹怀中的孩子被惊醒了,小嘴一张又要开始哭。鹿小苹赶紧掏出一个保温杯,又翻出来点儿饼干,要用食物转移孩子的注意力。
“小苹,咱们带孩子去餐车吃点儿饭吧,”孟亦柔说话的声音很轻,但却下命令似的,“你的两个小家伙都饿了吧。”
虽然不太情愿,但鹿小苹显然也怕孩子哭闹起来让恼羞成怒的小伙子再次发作,于是迟疑地站起身来。孟亦柔这时牵过鹿小苹女儿的手,领着她们一家三口向餐车走去。
8
小曹没有亲眼看到巩明杀害老徐,但是当巩明拎着带血的鱼刀走进舱室,跟他说老徐已经被“做掉”时,他觉得自己仿佛能看到老徐那怒目圆睁的面孔。
“他们都说你跟姓徐的关系好,要把你也搞死。但我知道你没什么心眼,别害怕,只要听话,没人会动你。”巩明掂着手里的鱼刀,老徐的鲜血顺着刀刃直往下淌。
类似的话老徐也说过。小曹前天半夜看到老徐叫了三个人在舱室里嘀咕着什么,然后又将三把水果刀分发给他们。他不知道老徐是从哪搞来的这些刀,但他知道老徐有一把非常锋利的侧跳匕首,没事就拿在手里把玩。
有人跟老徐说小曹醒着,但老徐摆摆手叫他们别管。等那三个人离开了,老徐才走到小曹床前,说他打算带人制服巩明,然后用海事卫星电话报警。
“不能任由那帮人为非作歹。听说他们把老迟的耳朵割了,就因为他跟巩明顶嘴。这样下去,他们早晚要开杀戒,咱们都得跟着遭殃。”
老迟是船上的大副,为人热情,也心直口快。
老徐在黑暗中盯着小曹的眼睛:“这事我不叫你一起,你心软,下不了狠手。还是跟以前一样,别吱声就行。”
小曹不知道是谁背叛了老徐,他们本来打算明天上午动手的,但现在老徐的血却已经滴在了他的拖鞋上。
巩明将老徐的侧跳匕首交给小曹,说:“大老马跟着姓徐的一起找事,被我们撂倒了,现在还剩口气,你跟我去把他解决了。”
被巩明和手下连推带搡地带到了甲板上,小曹看到厨师大老马捂着肚子跪在地上,血顺着他的指缝往外冒。旁边的几个人拎着鱼刀,冲着大老马哈哈大笑。
小曹知道这叫投名状,杀了人,他就成了巩明一伙。
“小子,要么把他捅死,要么就自己跳下海,给我省点儿事。”巩明在他身后用阴森的声音说道。
小曹失神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厨师长,眼前却浮现出了去年春节,他用电动车驮着妻子和女儿看庙会的景象。女儿喜欢兔爷造型的糖人,妻子爱吃炒货摊卖的蚕豆。小曹自己在套圈摊上玩了好几把,白扔了几十块钱,什么都没套着。那天回家时,电动车没电了,小曹驮着女儿骑车前进,妻子慢悠悠地跟在旁边。他们一无所有,除了脸上的笑靥如花。
握着匕首的五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终于,“当啷”一声,匕首掉在了甲板上。
9
“三份盒饭,”孟亦柔把钱递给餐车吧台里的列车员,“麻烦再拿一个草莓味的哈根达斯。”
看着孟亦柔端来的食物,鹿小苹赶紧去翻钱包,却被孟亦柔拦住了:“别这么客气,出门在外,认识了就是缘分。”
鹿小苹当然不答应。但孟亦柔没再说什么,而是掀开了冰淇淋盒盖,用小勺喂给正在哭闹的孩子:“乖,吃点儿冰淇淋。”
连着喂了小家伙好几勺,孟亦柔才发觉鹿小苹没了声音。她转过头,看到这个年轻的女人坐在椅子上默默流着眼泪,女儿在旁边小声地说:“妈妈别难过了。”
孟亦柔以为自己做得有点儿过了,有些不知所措。鹿小苹却擦了擦眼泪,勉强用平静的声音说:“让你见笑了。今天遇到了挺多事的,所以有点儿情绪化。”
早上在火车站,鹿小苹见到了祝三友介绍的老皮。他步履匆匆地赶来,把两张车票塞给鹿小苹。
“我女儿还没上小学,应该可以买半价票吧?”鹿小苹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搞没搞错,这时候能有票子就烧高香吧!”老皮不耐烦地说,“赶紧拿钱,这里便衣很多的。”
鹿小苹不好再说什么,低头从挎包里拿出之前准备好的票款,又掏出钱包准备补齐差价。老皮显然对鹿小苹张扬的动作很不满,骂骂咧咧地将票款夺过去藏在怀里。鹿小苹数出正好的零钱,一抬头却发现老皮已经不见踪影。
“车票是假的,”鹿小苹对孟亦柔苦笑道,“这大过年的,我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不明白他为什么就要骗我。当时我愣在原地,想哭又怕吓到孩子,后来一个公安同志看我在那里抹眼泪,过来带我去派出所报了案,又联系铁路的同志帮我补了票。”
孟亦柔无言地坐在鹿小苹对面。她惊讶于这个女人在说完自己的遭遇后,没有刻毒的言语也不见乞怜的哭诉,只是淡淡地说:“不过说到底,今天您和那么多人都帮了我,世上还是好人多。”
鹿小苹没再试图把钱给孟亦柔,只是说再去买点儿饮料和零食过来,便起身去了吧台。孟亦柔小心地揭开了盒饭上的塑料膜,把饭推到鹿小苹女儿面前,微笑道:“快好好吃吧。”
“谢谢阿姨,”小姑娘拿起筷子,忽然又用稚嫩的声音问道,“阿姨,金枪鱼就是金鱼吗?”
孟亦柔呆住了,瞬间觉得好像要喘不过气来。鹿小苹的女儿坐在那个多嘴的小伙子旁边,尽管孟亦柔及时打断了他的话,但是看来小姑娘还是听到了。
“它们是两种不同的鱼,”孟亦柔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你是喜欢金鱼吗?”
“我爸爸的工作是在海上养金鱼,他已经出差很久了。”小姑娘自豪地讲道,“爸爸走之前说,如果我好好听妈妈的话,他回来就送我一条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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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吧台的鹿小苹把女儿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其实那个小伙子的话她也听见了,长时间没有丈夫的音信,各种可怕的猜想无时无刻不在鹿小苹的脑海中上演。她没有直面现实的勇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孩子解释这一切。
爸爸也许再也回不来了,金鱼的故事也终有一天会失去魔力。纵然鹿小苹希望孩子永远活在充满美好想象的幼儿园里,可是不远处,人间强盗店的狰狞笑容却越来越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