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

白马

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

10月 23, 2020 阅读 1502 字数 8009 评论 0 喜欢 0
白马 by  熊德启

90年代中,川西。

一列颠簸起伏的卡车排着队,穿行在浓雾弥漫的二郎山上。

迷雾之中,行车的能见度不足三米,车队在悬崖与峭壁的包裹中缓缓前行。路上满是冻土,车轮绑上了防滑链条,呲啦作响,那响声回荡在风中,像是山神的磨牙声。

二郎山,川藏线上的天堑。

车里,小伍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

当兵原是为了走出大山,谁知偏偏当了汽车兵,偏偏走上了川藏线,走进了更荒蛮的山野。

身旁驾驶座上的老兵还在不停唠叨,说二郎山是汽车兵跑川藏线的第一道坎,千里川藏线,天堑二郎山,新兵你好好看着,不然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小伍17岁,出发已经两天,他每吃一顿饭,都在路上尽数吐了出去。

老兵嘲笑他,你他妈来当汽车兵,还晕车,以后怎么开?

出发前,没人告诉小伍川藏线是什么样的,他只得到一句简单的忠告:听老兵的话。

翻二郎山之前,小伍听到老兵给家里打电话,老兵说,如果回不来,我写了封信,交给团长了。

上山就花费了一整天,夜宿山顶的兵站,点车的时候,少了一辆。

小伍吓哭了,老兵一个巴掌拍过来吼道,怕锤子!你龟儿子能不能有点当兵的样子!

这老兵虽然是有些凶,但教学起来却毫不吝惜,手把手地教小伍换挡起步,车入泥潭也不慌张,一步步解释,此时该挂上一挡,狠踩油门,慢抬离合。再不行,从车上拿下根粗木,插入泥潭里的车轮下让小伍扶着,一脚油门便顺着出来了。

一路翻山越岭,小伍刚领没多久的军装被溅了一身泥点,接连吐了一周,在晕车与高原反应之间挣扎,什么都不想学,只想赶紧结束这噩梦般的旅程。

他决定了,回营就跟领导提出调动。

这一日,车队进入了藏东的八宿县境内,还算顺利,傍晚未至便到了夜宿的兵站。

老兵原本是很严厉的,但看着小伍一脸苍白,心也软了,不知从哪里摸出半块巧克力给他,不耐烦地说,省着吃。

他还告诉小伍,兵站附近有个湖,当地人有传说,说是神湖,湖水治病,你去散散心。

藏地被称作“神湖”的湖泊有很多,至于湖水,有的致死,有的治病,而对藏人来说,生死皆是神意,是以代代相传。

兵站厨房后的围墙下有个狗洞,老兵悄悄带小伍过去,小声说,从这里出去。

川藏线上,当兵的相信实践出真知,新兵蛋子还没学会左脚离合右脚油门就被老兵带出来跑车,这是传统。然而人与人总有亲疏远近,直到此刻,拿了巧克力,钻了狗洞,小伍才终于算是得了老兵的真传。

小伍钻出狗洞,远远望见一面湖水,水面平静得像一把刀,切开了天地。

湖光山色在夕阳下熠熠生辉,然而年少的小伍似乎对天地之美尚未开化,只感光芒耀眼,山风呼啸,信步而行。

行至湖边,捧起湖水一饮而尽,果然清冽。

老兵给的巧克力舍不得多吃,浅浅咬了一口,很快在嘴里甜腻开去,精神了不少。

小伍心想,这老兵倒也待我不坏。

身后传来野草窸窣的响声,一回身,他见到一匹白马。

这是一匹藏马,算不上高大,背宽臀阔,也难被称作俊俏,但一身毛发洁白到了极致,仿佛呵上一口气便要融化了。

那白马稍一侧身,只见一只小靴子耷拉在马肚上,顺着向上看去,马上无鞍,驮着个瘦小的藏族女孩。

像是被一阵风送来的,来得悄无声息。

马上的女孩有藏族人一脉相传的黝黑皮肤,面相稍显稚嫩,闪烁着双眼,好奇地瞧着小伍。

小伍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说点什么,憋了半天却只憋出一句,你好。

女孩斜着脑袋,似乎是听不懂他的话,向小伍笑了笑,拍了拍马头,准备离去。

小伍情不自禁地“诶”了一声,马上的姑娘回头,小伍跑过去,把剩下的半块巧克力递给了她。

指了指巧克力,指了指嘴巴,又指了指女孩,说,好吃,给你。

女孩好像是明白了,接过巧克力,学着他的样子说,好吃,给你。

见小伍没说话,她把巧克力放进怀里,又笑着说了句小伍听不懂的藏语。

小伍听不懂,傻笑起来,女孩也笑着挥了挥手,拍了拍马头,转身离去。

对小伍来说,巧克力虽不是多么昂贵的东西,但在艰险的旅途中至少值得珍惜。

就这么送给了陌生的女孩,那感觉竟比他自己吃了还甜蜜。

这当然算不上什么爱情,但至少说明了,这个少年是可以拥有爱情的。

正是春天,白马背上的女孩被夕阳拉出一道剪影,那影子越来越长,像一根针。

次日,小伍忽然来了精神,好学起来,追着老兵问东问西,终于知道了八宿县究竟在川藏线的什么位置,也知道了这片湖的名字,叫然乌湖。

老兵也纳闷,这小子一直都萎靡不振,为何忽然变了个样子,莫不是这然乌湖的湖水里还真有神迹?

一问才知道,他给小伍的巧克力已经吃完了,又好气又好笑,心想,毕竟还是个孩子。

徒弟好学,师傅自然也高兴,神秘兮兮地摸出一盘磁带放进车里的卡槽,小声而严肃地说,这是我自己的,别告诉别人,不然老子打死你。

磁带里飘出口琴的旋律,一个苍老的男声缓缓唱道:

你曾经对我说,会永远爱着我。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

第一趟车跑了一个月才回营,小伍并没有跟领导申请调动,他仔细想了想,这起初如天险一般的川藏线,似乎也没有那么糟。

毕竟是少年心性,坐惯了汽车,习惯了高原群山的辽阔,便不愿蜗居于窄小的营房之中。

至于那个骑白马的女孩,小伍倒是很少想起她,他所在的车队在每年的春夏秋三季各有一次往西藏的物资运输,只有春季的去程,才会驻扎然乌湖。

次年春天,小伍已经能在老兵的指挥下开上那么几段还算险峻的山路,算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大家都夸他,老兵其实也是赞赏的,却不愿表示,只是有些不屑地说,小伍这小子,就会使牛劲,那油门踩得,发动机都快炸了。

车里还是放着那盘磁带,不过这次小伍知道了,唱歌的人,来自遥远的台湾。

几首海岛来的老歌就这么伴着土生土长的四川小兵走在西域的高原上,听了几百遍,终于又到了然乌湖。

在山路上远远望见那片湖水,仿佛一个开关被打开了,小伍忽然又想起了那个傍晚,想起了那个骑白马的女孩。

狗洞还在,小伍也没有告诉老兵,自己悄悄爬了出去。

走到湖边,还是那一湖水,还是残存的夕阳。

小伍也知道,自己大概是遇不见她的。

毕竟谁也没和谁约定,甚至连语言也不通,就这么理所当然地来了,怎么可能见得到呢?

但小伍不过18岁,少年的情感由不得人来控制,自由得像湖面的风,此刻忽然想见了,如果见不到,便沮丧起来。

沮丧之中,隐约懂得一些人生的道理,无奈没怎么读过书,说不出来。

果然,在湖边转悠了半天,谁也没有来。

回兵站,小伍被抓了个正着,团长一顿臭骂。老兵闻讯赶来解围,说,他出去的时候跟我说了,是我没有汇报。

小伍说,不,我没告诉他,是我自己出去的。

团长问,怎么出去的?

小伍低头不语,团长也不再问,又把老兵骂了一通,狗洞算是保住了。

回营房的路上,老兵一巴掌拍在小伍的屁股上,笑嘻嘻地说,你个小娃娃还算懂事。

一年后,小伍又因为钻狗洞被抓住,这次老兵也生气了,问他到底出去干嘛,小伍只好老实交代。

老兵听完了哈哈大笑,没有半分相信的样子,笑骂道,老子当时就不该让你钻狗洞!你龟儿子着魔了吧!

于是车队里也传开了小伍的事迹,一到然乌湖就偷溜出去,说是见过一个骑白马的女孩。当然,这不过只是饭后闲时的笑谈,谁也不曾当真。

小伍自然也没在然乌湖再见到过任何一匹白马,更不要说骑着白马的女孩。但他自己倒是想得通,日子总要过,车也总要跑,在这生死难料的旅途中,用一个傍晚的时间来等待,是他所能做的最快乐的事情。

带了小伍三年多,老兵退伍了。

按规矩,小伍接过了老兵的车,从此出师,自己面对天堑一般的二郎山,面对通麦到鲁朗的“迫龙天险”,面对波密境内的“102塌方群”,自己握着自己的命。

离别时,老兵收起了严厉的样子,竟然也流下泪来,抱着小伍嘱咐道,你开车我放心,但也还是把稳点,有劲不要乱用,不要一不小心把命丢了。

拿出那盘听了成千上万遍的磁带给小伍,说,这磁带我也不要了,以后一听又要想起来我们一起跑车,你收着,路上听嘛。

说罢又叹了一句,唉,就你,当年还他妈晕车!

木讷的人自有木讷的言语,也有一份木讷的感动,小伍一个军礼行在眉间,眼角流下泪来。

20岁,小伍第一次独自坐上了驾驶座,身旁没有了老兵的唠叨,还有些不适应。

很偶尔,在那听不腻的歌声里,他也思念着另一个人。

块头已经不小的小伍,这一次差点卡在了狗洞里。

身后为他放哨的战友边笑边踹着小伍的屁股说,就你这怂样,见到仙女了人家也看不上你。

狼狈地钻出来,拍拍一身尘土,往湖边走去。

他原本也没有指望什么,对他来说,那白马上的女孩,连同那匹白马,似乎真的如战友们所说,成了自己的臆想。

就好像进了寺庙总要拜佛,到了然乌湖便来湖边坐坐已经成为一种仪式,至于能等到谁,小伍觉得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但是他错了。

远远地,他看见一个藏族女孩站在湖边,素色的袍子上秀了些花纹,山风扬起额角的碎发,夕阳下的湖光之中,美得像一幅画。

小伍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记不得那个女孩的样子。即便记得,三年过去,自己都长高了,声音也变粗了,她也变了吧?

愣神了两秒钟,小伍忽然确定了,就是她。

女孩的身后,一匹白马站在湖边,低头喝着水,白色的鬃毛随风飞舞,像一座小小的雪山。

人也许变了,但这匹白马,他是不会认错的。

小伍有点懵,他以为自己不是来等她的,可是见到她又觉得,你终于来了。

女孩看见小伍,迟疑了一瞬,忽然笑着挥起手来。

小伍走过去,这三年他缠着老兵们学了不少藏语,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倒是女孩先开口,笑着说,你好!

音调有些奇怪,小伍着实吓了一跳,问道,你会说汉话?

女孩不好意思起来,正经而努力地说,我,昨天的年,上学,读书了,说话,不是很好。

小伍问,你几岁了?

女孩说,我十六岁,你几岁?

小伍脸红了,说,我二十岁。

女孩似乎还在试图组织语言,小伍也尴尬得无话可说,谁知两人就这么尴尬着,竟然相视而笑,宛如老友。

小伍伸出手对着女孩,说,你好,我叫小伍。

他本想和女孩握手,谁知女孩却以为小伍在解释自己的名字,打开五根手指,问,五?

小伍也顺势举起手,比出个“五”来,笑着说,对!五!小伍!

女孩乐不可支,说,你的名字有意思!我叫白玛。

小伍指着一旁的白马问,白马?

女孩也笑了起来,说,对!白马!

小伍问,你记得我?

白玛问,我记得你?似乎不太明白。

小伍比划半天,终于想出个措辞,又问,你知道我?

白玛又笑起来,说,我知道你!你,很甜!

小伍反应过来了,她或许是在说那块巧克力,不好意思地挠头说,今天没有巧克力。

白玛看着他,又更仔细地看着他,坚定地说,我知道你,你,很甜。

小伍乐了,试图向白玛解释,巧克力到底是什么东西。

无奈小伍自己也并不清楚,这西洋来的巧克力到底源自何处,成分几何。但在女孩面前既然开口了,便不能示弱,只能用自己有限的认知,瞎掰了些巧克力的由来。

白玛笑嘻嘻地看着小伍,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听懂了,但看表情,是深信不疑。

临走,小伍问白玛,你今天为什么来这里?

白玛脸上的两朵高原红下晕出一丝异样的红色,说,我,有时候,等你。

她似乎还想问什么,却欲言又止,最后问小伍,你以后什么时间来看我?

小伍回答,明年春天!下次我带巧克力给你吃!

白玛灿然一笑,高兴地说,好的,我等你!小五!

湖畔的山腰上,藏族的少女牵起自己的白马走上了回家的路,笑着思量起自己难以捉摸的心事。

三年来,汉族的少年每年都会用一个旅途中的傍晚来等待一个或许早已消失的藏族少女,和她的白马。而藏族的少女或许用了更多的傍晚来等待这个汉族的少年。

无非是错过了几次,但等待嘛,等到了便是值得的。

她一直记得,这个少年曾经送给自己一块甜到心里的糖,因为这块糖,她“知道”了他。

她还记得,自己上次用藏语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少年并没有回答。现在她学了些汉语,想再问他一次。

只是这次,她害羞了,没有问出口。

她心想,下次吧,下次我一定要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车队奔驰在高原上,小伍把着方向盘,摇头晃脑地唱着一首老歌,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

就这样,一对汉族的少年和藏族的少女,时隔三年,终于有了第二次见面,终于知道了对方的名字。

远方的红尘中,已经接近20世纪的尾声,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早已像天上的星辰一般,分分合合了千万次,爱恨交错,相逢别离。

小伍越发的魁梧,狗洞终于钻不出去,改成了翻墙,军装肩章上的图案也慢慢丰富了起来。

他总是带着一块巧克力,再准备好一段也不知是真是假的故事,用一个傍晚的时间与白玛分享。

白玛听着高原下离天空更远的故事,吃着巧克力,时不时望向群山,仿佛在思考,山峰与天空的尽头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那里的巧克力,是否也像眼前的男孩一样甜美。

少男少女的模样总会改变,马却不会,那匹白马成了信物,小伍的战友们也偶尔远远望见那湖边的一抹白色,终于相信了小伍关于骑着白马的少女的传说。有时小伍编不出好听的故事便求助于战友,来自五湖四海的战友们七嘴八舌,倒也能凑出些古怪的奇闻异事,让小伍讲给白玛听。

最后就连团长也听说了,却也只是笑笑,假装不知。

部队当然有部队的规矩,但这险峻的天路如人生一样莫测,又何苦去扼杀一份无伤大雅的期盼。

白马上的少女成了然乌湖畔的兵站里公开的秘密,大家都知道,每年春天,一个美丽的藏族女孩会牵着白马漫步在然乌湖边,车队一过,便消失不见了。

白玛也没有再问小伍,你是不是喜欢我?她知道,只要牵着自己的白马,在一个春日的傍晚来到这里,小伍一定会带着一块巧克力和一段故事赴约,这就够了。

这一年,小伍多带了几样东西。

他对白玛说,按照我们汉族的习俗,今年是我的本命年,要穿红色的东西,保佑平安。

掀开军装肩上的一角,露出半截红色的背心,白玛一看,傻笑起来。

小伍随即拿出一根红色的腰带递给她,说,也送你一样红色的东西,祝你平安。

白玛心里很甜,她告诉过小伍,在藏族的习俗里,你喜欢一个姑娘,就把自己的腰带送给她。

小伍又拿出一盘磁带来,告诉白玛,这是我最喜欢听的汉语歌,送给你!

白玛缠着小伍先给她唱一段,小伍害臊地笑了起来,推辞不过,只好清了清嗓子唱了一段。

白玛听完,忽然问小伍,小伍,永远是什么?

若是换个口才机敏些的少年,此时一定能答出个让女孩芳心暗喜的答案。

但小伍没回答,也答不上来。只是挠着头,傻傻地笑着。

第二年的春天,白玛系着那根红色的腰带,等来了浩荡的车队,但小伍却没有来。

说来也怪,小伍没来,却来了另一个男孩。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像小伍一样如约而至。

男孩说自己叫小梁,他告诉白玛,小伍调去贵州了,不会再来了。

白玛问,不会再来了,是什么意思?

小梁被问住了,只能说,不会再来了,就是不会再来了。

白玛愣了一愣,问小梁,是永远吗?

这小梁的年龄不大,一下子被问到“永远”这样的词语,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点了点头。

白玛感到心里一空,那感觉就像,山头的雪,忽然化了。

沉默半晌,白玛问小梁,那,他好吗?

小梁从怀里拿出了一块巧克力,拆开了分给她。白玛也不觉得奇怪,很自然地收下,一点点吃着。

可是,这巧克力,为什么不如以前的甜了呢?

小梁说,小伍在部队里表现好,领导嘉奖他,把他调去了贵州,当了个小领导。

白玛悠悠地望着远方,听小梁说小伍到了贵州如何被别人喜欢,又如何能干,工作做得特别出色。小梁的口才要比小伍强出不少,描述得绘声绘色,事无巨细。白玛也仿佛与小梁一起走过了小伍在远方的生活。

她回忆起小伍的样子,心里想,当然了,小伍是个多么优秀的少年郎啊,有谁会不喜欢他呢?

嗯!一定是这样的!小伍不会再来了,因为他要去别的地方,变成一个更优秀的人。

在短短的一瞬间,白玛的心里似乎也不那么难受了。

可是,贵州又在哪里呢?那里有没有雪山和湖泊?那里的巧克力够不够甜?

在那里,小伍会不会送巧克力给别的女孩子呢?

会吗?

临走,白玛对小梁说,明年你还会来吗?

小梁点头,白玛说,那明年你再告诉我,小伍他好不好。

距离小伍的老兵师傅退伍已经过去很多年,小伍自己也早已成了个老兵,这个叫小梁的男孩,是小伍的徒弟。

小梁回到兵站,战友们围过来问,怎么样?

小梁说,她信了。

一个战友立马出起了主意,明年就讲小伍哥升官了!另一个打断他说,你就知道升官,要我说,就说他立功了,再立一个三等功!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了起来。

只有小梁坐在一旁,默默回想着什么。

小伍哥说得没错,那匹马,可真是白啊。

次年春天,还是一个汉族的男孩和一个藏族的女孩,如约而至,山风吹过湖面,摇曳着女孩的裙摆,白马的鬃毛。

白玛看见小梁,微微一笑,说,你来啦。

那笑容里多了几分风韵,少了些许灿烂。

二十出头的藏族姑娘,早该嫁人啦。

就这样,直到女孩变成了少妇,小兵变成了老兵,老兵又换成了小兵,这一年一度的约会,从不曾中断。

小伍也成了车队里一份特别的传统,新兵入伍,老兵们便要讲上一讲小伍的故事。每年春天出发之前,战友们便集合起来,准备好一块巧克力,谁也不许偷吃,再琢磨琢磨,小伍这一年都经历了些什么?又该如何对白玛讲述?

甚至还有一个笔记本,笔记本里记载着每次讲给白玛的故事,若是换了人讲,至少还有个对照,不会有太大的出入。

故事里的小伍越来越好,立了功,升了官,终于也娶了媳妇,生了孩子,甚至开上了属于自己的小汽车。那小汽车的方向盘可不像卡车那么大,一只手也能操作下来,讲故事的小兵兴奋地比划着,仿佛自己也开上了一般。

吃着巧克力,听着故事,听着听着,白玛渐渐觉得这也是她自己的故事。自己从未离开过高原,而小伍代替自己去了群山的另一边,那里有巧克力,有漂亮贤惠的汉族女孩,还有小汽车,那小汽车的方向盘,可小了。

秋,川藏线北线,雀儿山上,海拔六千米,小伍24岁。

一个新兵在山路转弯时车轮打滑,不小心把车开上了悬崖边,后轮悬空,失去了动力。新兵在车里吓得尖叫。

小伍赶到,走上来就大吼一声,怕锤子!你龟儿子能不能有点当兵的样子!

见到老兵小伍,新兵收起害怕的表情,心里踏实了不少。

小伍开上自己的车,拉了一根铁链,一点点把悬崖边的车往上拉。狭窄的山路上,人与命在博弈。

这都是老兵教过小伍的东西。

或许还真是被老兵说中了,小伍这一股牛劲太猛,后面的车倒是上来了,小伍的车却一头冲了出去,半挂在悬崖边。

还没等人们做出反应,铁链终于承受不起那重量,断成了两截,小伍的车翻滚着落下了悬崖。

光荣的老兵小伍,穿着本命年保佑平安的红色背心,成了牺牲在川藏线上的又一个汽车兵。

按藏地习俗,人们在路边拉起了彩色的经幡,告诉过往的车辆,这里曾经有车下去过。

每年秋天车队再次经过时,战友们会点上两支烟放在路边。

小伍哥,你家里人都好,我们也都好,你还好吗?

小伍哥,我们告诉白玛你调去贵州了,她挺为你高兴的。

对了,小伍哥,我们告诉白玛,你开上小汽车了。

小伍哥,你开了一辈子卡车,也该开开小汽车了,那小汽车和卡车可不一样,方向盘小多了。

小伍哥,白玛结婚了,对象是个八宿县城里开餐厅的人,战友们还凑着给了个红包。

嘿嘿,小伍哥,那人开餐厅的水泥,或许还是我们运的呢!

小伍在秋天牺牲,却以一种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式,永远地活在了春天里。

川藏线上的汽车兵大都读书不多,原本只懂运输石灰物料这样的死物,不曾想,有一天会送起了故事。

西藏的春天,一切都很慢,雪慢慢地化,草慢慢地绿。

在雪山包围之中,然乌湖像一面蓝色的镜子,太阳住在湖里,照亮了天地。

春日湖畔的山腰上,藏族少妇牵着一匹白马,缓步而行。

高原的艳阳褪去了她青春的容颜,就连腰间系着的红色腰带,也早已暗淡了下去。

唯独那匹白马,依然像它年轻的时候,白过了山尖那些从未化去的雪。

白马是与她同年出生的,如今也已经三十多岁,马与人不同,三十多岁的马,不知还能再活几年。

她有些担心,若是这匹白马不在了,自己也老了,如果再来一批新兵,谁还能认出她来呢?

白马上了年纪,即使马背空空,步履也蹒跚起来。它时不时停下脚步,望着起伏的远山,山那边有万花筒一般的花花世界,有很多很多的白马,还有一个它很久没再见过的少年。

马蹄缓慢地踩在野草上,发出更加缓慢的窸窣声,慢得就像,有人悄悄地离去了。

那少妇也踱着步,轻轻哼起了一首来自远方的老歌。

她在等一块巧克力,等一段远方的故事,故事里有个像巧克力一样甜美的男孩。

她悄悄猜想过,是不是有谁,有些话,没有对她说。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你问这个牵着白马的女人,她也许会这么告诉你。

只要这世上还有春天,她就不介意永远地等下去。

熊德启
10月 23,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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