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天梯

红色天梯

尽管这是残酷的,但没有牺牲就不会有胜利。

10月 23, 2020 阅读 1303 字数 7684 评论 0 喜欢 0
红色天梯 by  单桐兴

“那些评价都是真的吗?”

“哪些?说我人美胸大的?”

“不是,我是说——”

吴双双撩了一下头发,年轻人紧张得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他才二十,二十二?犹如一个蜜桃,禁不起挑逗。两人站在光怪陆离的客厅中央,如此形容不是因为客厅的布置让人视觉上感到信息量过载,而是所有的墙壁跟天花板上,都画满了绵延千里的红色天梯。它们没有终点漫无目的,似乎能通向世界的各个角落。

吴双双给这件艺术作品取名为《红色天梯》,她的房子也被誉为“红房子”,听上去有一点情色的意味。

“只能住一天吗?”

“是的。那么,不打扰了。”

吴双双把钥匙交给年轻人,关门离开。现在都讲网红经济,那么她毫无疑问是民宿预定软件上的头号网红房东:名下只有一套房源,非常符合饥饿营销的概念;在墙壁上用油漆作画,纽约视觉艺术学院的身份无疑给了她极大的加持;红色天梯运用了彭罗斯理论,在二维空间里展现三维空间里不可能实现的场景,充满了诗意与极简主义的神秘。

订房者趋之若鹜。更重要的是,有人说通过红色天梯,你可以回到过去。

但只有一天,吴双双只愿意给慕名前来的人一天的时间。她深知梁园虽好,却不可久留。很多人不这么想,有人赖着不走,有人以差评相威胁,有人哭哭啼啼说一些伤心的往事。吴双双都一视同仁,告别上一个,迎接下一个。

见识了这么多租客,吴双双不难猜出每个人来这里的目的。就拿这位年轻人举例,可能刚刚失恋,想要回到过去,追忆往昔美好的光景。当然,吴双双一直对“回到过去”这件事不置可否,认为红色天梯不过是一种心理暗示,意外触发了某个人回忆过去的梦境,从而一传十十传百。她也在红房子里呆过,甚至整宿不睡觉盯着自己的作品欣赏。但没有一次回到过去,相反得用遮瑕笔去盖住黑眼圈。

吴双双作画的初衷,源于她在一个雨夜看到网上流传出某网红的性爱视频。其中的男主角,正是自己相恋两年的男友。借着酒精的力量,她爬上多功能折叠梯,将脑海里的原始冲动画了下来。

醒来后,世间便有了红房子。吴双双也由此成为网红,显得有些讽刺。

吴双双敏感、神经质、不留情面,符合大众对艺术家的通常印象。她甚至在一个问答会上,用骄傲似的口气回应对自己作品颇有微词的观众:

“我的批评家们,通常短命。”

留学七年,生活方式跟思维习惯已经被完全改变。每年回来短暂的停留,吴双双也只是偶尔在家里,与母亲聚少离多。她忙着策展,聚会,艺术沙龙,尽情燃烧自己的生命。

所以她总想发表一个声明说:你们都被骗了,这里压根不能回到过去。但是几乎每一个租客在结束短暂的旅程之后,都会向吴双双表示感谢,说那是他人生以来非常美妙、非常有意义的一个夜晚。吴双双心里哭笑不得,声明的事也就暂且搁置。或许红房子就是很多人的希望与寄托所在,自己说什么都不能玷污它。

直到母亲离世,父亲刑满释放,波澜不惊的生活才有了新的变化。

在中国的影视剧里,常常能看到以下类似的桥段:什么恋人探监,亲朋好友探监,然后大家抱作一团哭得稀里哗啦。这都是胡扯,吴双双在这方面有发言权利,她知道非直系亲属不得探监。也就是说,在父亲吴真犯下故意伤害罪度过的这二十年牢狱之灾中,唯独她跟母亲有权利通过层层审查,与父亲见面——但母亲和吴双双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父亲在吴双双十岁的时候进去的。那一两年里,她很嗜睡,记忆变得模糊不清。父亲是大学建筑系副教授,在吴双双童年时常带她去学校,让吴双双呆在自己古色古香的办公室里,有一只非黑即白的猫陪伴着她,自己则出门给学生上课。后来长了年岁,母亲才把真相告诉吴双双:父亲因为系里副教授转正的名额被同仁巧取豪夺,精神出了问题,下狠手把对方打得断子绝孙。

很多人感慨父亲斯文扫地,知识分子下作起来比屠狗之辈还要厉害。人言可畏,吴双双和母亲被卷入了巨大的旋涡中心。于是母亲带着她背井离乡,前往陌生的城市。

真相充满了讽刺。因为母亲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心理医生,她最擅长的工作就是让人忘记伤痛,重新开始。父亲进去以后,母亲便带着吴双双离开了故乡。所以吴双双不知道父亲被关在哪里,情况变得怎么样,只通过每年寄来的照片看到父亲的样子,一个戴着圆框眼镜、面容消瘦却严肃的人。

不仅如此,母亲还对吴双双进行过一两年的治疗,生怕她像那些过早失去父母的孩子一样,对这个世界充满愤怒。所以吴双双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受到多大的刺激,不过嗜睡、记忆变得模糊不清,都是治疗后的产物。

吴双双很难界定母亲对父亲的态度。在家绝口不提父亲的名字,也从来不去监狱里看他。倒不像是憎恨,更像是惋惜,或者一种约定。吴双双问过母亲很多遍这个问题,父亲是个怎样的人。母亲都避而不答,却在两年前的一天接完电话后大哭了起来。哭得酣畅淋漓,身体状况就此一天比一天差。仿佛母亲是在跟什么人进行比赛,终于比过了,身体状况也就松懈了。

吴双双以为是父亲去世了,母亲摆摆手告诉她,父亲很快就要出来了,出来接自己的班。

吴双双听得莫名奇妙,感觉父母在联手演绎一出苦情大戏。难道自己是赵氏孤儿,母亲在临终前会告诉她一个血海深仇的秘密?故事并没有那么狗血,一年前,母亲在生命的最后光景里笑得很慈祥,很如释重负。她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到吴真从监狱里出来,又庆幸煎熬的日子终于结束了,还嘱咐吴双双一定要原谅父亲,既往不咎。

说完这些话,母亲便闭上了眼睛。

疑团全部留给了吴双双。什么叫“煎熬的日子终于结束了”?这些年母亲因何事而煎熬?难道说当年是父亲替母亲扛下了罪责?各种各样的猜测纷至沓来,夜晚吴双双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揣摩母亲的话,但可以肯定的是,母亲一定偷偷去监狱里看过父亲。

这一年吴双双过得倒是较为狗血。男友劈腿跟人跑了,自己率性而为却成了网红房东。在父亲即将出狱的最后100天里,吴双双开始倒计时,就像高考似的给自己一种紧迫感。她通过母亲知道父亲被关押在何处,但没有提前去看望,只是托人口信告诉父亲,二十年后他们将在红房子见面。这也是母亲的要求,她希望吴双双不要回到过去,永不踏足故乡的土地。

那一两年模糊不清的记忆,恐怕就是吴双双无法回到过去的原因。

但对她而言,父亲的回归更像是解谜,让吴双双能够知道母亲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红房子是母亲生前居住的地方,父亲到得比自己预想中还要早一些。

寒暄过后,父亲第一句话就让吴双双有些不高兴。

“你怎么把家里弄成这样子。”

“这是艺术作品。算了跟你说也不懂,你有住的地方吗?”

吴双双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虽然她现在单身,但让父亲住回家是断然不行的;如果让一个脱离社会二十年的人自身自灭,那太过于残忍;所以年轻人恐怕是红房子的最后一位客人,吴双双决定无限期暂停红房子的业务,让这里成为父亲的落脚点。

“我住这儿?双双,我可以住你家,我会烧饭,会做卫生,不给你添乱。”

“不行,你还是就住这儿吧。”

吴双双说完就放下钥匙离开了。

虽然初次见面表现得有些决绝,但其实吴双双是个外冷内热的人。第二天,她买了好烟好酒,生活用品,吃穿用度,拎着几大包来到红房子。吴双双没有敲门,想给父亲一个惊喜。

她看到父亲正站在多功能梯上用白色的油漆刷墙。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下来!”

吴真看到她也愣住了,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好。虽然吴双双并没有很喜欢自己的作品,但红房子是很多人的希望与寄托所在,说什么都不能玷污它。如今这份美好,就这么被父亲给毁了。

红色天梯只剩下客厅最后一面墙,犹如一团乱麻蜷缩在角落里,别的地方都已恢复了原样——这也是父亲的说辞,他希望恢复到母亲生前的样子,过去的样子,似乎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吴双双气得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她挥挥手让父亲把梯子撤了。

“算了别撤了,指不定我哪天还要再画。”

“画这些干吗?怪瘆人的。”

“这是我家要你管?你知不知道这些对别人很重要?”

“对不起啊。”

几大包东西早就散落在地上。衣服,食物,甚至还有保健品,都从塑料袋里滑了出来。吴双双又从包里拿出一沓钱放在桌上,走了。

回去的路上吴双双做出决定:替父亲租套房子,等自己把红色天梯恢复后,再重新开启红房子的业务。没有什么人或者事情可以挡在希望与寄托面前,说什么都不能玷污它。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年轻人联系吴双双,问她能不能出来聊聊。

原则上吴双双是不会跟租客互留联系方式的。她又不是那些主播,做两个龙虾送方管,一个佛跳墙加微信的买卖。但年轻人在离别时看上去很真诚,眼里饱含泪水地望着吴双双却没有交谈,不知道他那一晚到底经历了什么。所以当年轻人颤巍巍地向吴双双要微信时,她既是出于好奇,也是出于对小鲜肉的关心,便同意了年轻人的请求。

“姐姐,我今年二十岁,你多大了?”

“啊?”

吴双双有点猝不及防,并不是因为问女人年龄这件事她在意,而是她没想到自己现在魅力大到这个程度,简直老少通吃。于是,她不禁把自己低胸的领口往上拉了拉,是有一些“Too much”,让这些小年轻受不了。

“我今年三十。”

“我,我知道我下面要说的话你肯定不信,但——真的!”

“没事,你说,我听着呢。”

“我那晚通过红色天梯,看到我上辈子是只猫。”

“然后呢?”

“你,你是我的小主人。”

吴双双终于绷不住笑了。说实话,现在95后的撩妹方式确实很有想象力,还整了一出认主人的套路。吴双双当即决定日后创作一个以《我是猫》为主题的装置画,放到下次的展览里。

“赶紧回学校,你还没毕业吧。”

“我就知道你不信!但这是真的!我总感觉在哪里见过你!”

“够了。”

有租客向吴双双表白这件事也不是第一次了。毕竟人美胸大,评论里面都有写。所以吴双双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每个人都只能在红房子里呆一次,下次即使是订上了她也恕不接待。也许正是吴双双这种女王式的作派,引得不少男人甘当裙下之臣,错把红房子当成红磨坊。

很多人是没必要再见第二面的。说是猫还好,说是狗就恶心了。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不能。”

吴双双见年轻人快要委屈得哭出来,觉得自己稍有些无情,就这么摧毁了一个少男怀春的心思。于是她补了句玩笑话,说道:

“你倒是说说你上辈子是什么品种的猫啊?”

“非黑即白,不是黑的就是白的。”

“神经病。”

吴双双像是被人拍了一记脑门,气得起身离开。

回家后吴双双便气消了,还有些自鸣得意。毕竟被人表白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还是被这么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男生,哦不不一只小猫咪。她觉得重启红房子更有必要了,因为那是她接触世间百态的窗口。身为艺术家,她必须去了解这个世界美好的一面,丑陋的一面。然后把这些都呈现出来,不作表态,让人们选择去看哪一面。

所以几天后吴双双跑去跟父亲摊牌了,她想把红房子重新挂到网上,租住给来自世界各地形形色色的人。年轻人的话在吴双双脑海里一直没有退潮,她心想自己不会真的念念不忘了吧。为了尽快打消这些杂念,吴双双得接触新的租客,新的故事。她非常耐心地把民宿这种新潮事物介绍给父亲,虽然父亲已脱离社会二十年,但知识分子的接受能力毫不含糊。

“我帮你租个房子,租个好点的。”

“住你这房子真能回到过去吗?”

吴双双指指墙壁,告诉他这就是艺术作品的力量。父亲很是茫然,尽管自己也半信半疑,但此时此刻红房子就是一种信仰。她站在客厅中央,重新审视那面墙,那幅画。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绵延千里的红色天梯开始移动,延伸,坍塌,组合成另外的形状,犹如《纪念碑谷》里面的一幕幕再现。

世界用四维空间掀起了自己的头盖骨,令人不寒而栗。

“哎哎,你没事吧?”

“你刚刚有没有看到墙上的天梯在变化!”

“双双,你是不是眼花了。”

吴双双相信自己没有眼花,她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降临。也许刚才她就快要回到过去,回到嗜睡的年纪,模糊不清的记忆里。父亲却推了推她,一下子打断追忆的进程。看来吴双双跟父亲真的是八字不合命里相克,这才几天就处处犯冲,要不然父亲怎么会在她十岁的时候就离她而去。

“我还是给你租个房子住吧。红房子是我的一个爱好,你信不信无所谓。”

“我信,我信。”

“你知道我这些年都在干吗吗?”

“你是艺术家,你的那些展览,你妈都带小册子给我看过。”

“她以前在家从不说你的事,也从没跟我说她会去看你。”

“怕影响你嘛,我毕竟是坐牢的人。”

吴真说到后半句时声音落了下去,眼神像是被大风吹过的蜡烛。

“她在临终前说,煎熬的日子终于结束了,这是什么意思?”

“她一个人抚养你多不容易。是我不好,害你们俩吃了这么多年的苦。”

吴双双看出父亲在骗人,他一定有秘密瞒着自己,埋在过去。

秘密也许就藏在画有红色天梯的墙壁上,藏在被我们所熟知的真相里,藏在二十年前父亲所任教的那所大学。吴双双做了一件大胆的事,她驱车回到二百公里之外的故乡,回到那所大学。二十年过去后,没有人再认识她。

二十年足够把一切都抹去。吴双双以看望老师的名义询问在校学生,得知父亲当年工作过的教学楼已经被崭新的现代化办公楼所取代。举目四顾,这里没有一点旧的东西,犹如浴火重生的凤凰。

“我都二十年没回来了,学校如今变化这么大啊。”

为了编造自己二十年前就上大学的谎言,吴双双自称已经四十多岁了。此举再次引得一群小男生瞪大了眼睛。

“你可以去操场那边看看,好像有个什么以前的雕塑挪过去了。”

在操场的角落里,吴双双看到了墙壁上的景象:红色天梯是真实存在的。

巨大,红色,锈迹斑斑,被人遗忘,只有夕阳偶尔会眷顾它一下。新任校领导一定是觉得这个不管放在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都比较突兀怪诞的雕塑工艺品与现代化校区有些格格不入,于是就命人拆除把它放到犄角旮旯里。

它就像是一个由人变成的老怪物,充满了利维坦式的幻想。吴双双站在红色天梯的雕塑面前,脑海中仿佛有一道存在于海底两万里的巨型铁门,被嘎吱嘎吱地拉扯开。无数潮水争先恐后地涌入,犹如最开始的地球,诞生于一片汪洋的蓝色羊水之中。渐渐有了突起的地表,山峰,地貌。记忆也一下子有棱有角起来,不再是扑满水蒸汽的玻璃。

吴双双一下子回到了自己十岁时候的模样,知了叫个不停的午后,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和一只非黑即白的猫玩耍。这时门外有人敲门,吴双双凑近炎热的窗玻璃,看到是同系的副教授张叔叔。虽然不是父亲,但吴双双总算盼来了人能跟她一起玩耍,也就忘了父亲说的那句古老咒语:“除了我之外谁都不要开门。”

张叔叔很温柔,让吴双双坐在腿上,像对待洋娃娃似的,用木梳子给她梳头发,还一边讲森林里的故事。慢慢的,吴双双打了个哈欠感到有些疲惫,她决定在长椅上睡一会儿,那只非黑即白的猫也不知去了哪里。

吴真站在身后,按住吴双双的肩膀,追忆的进程被打断。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有人告诉我的,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回来的吗?”

“是不是一个年轻人?”

“嗯。”

吴双双笑了,没准那个年轻人正在哪里猫着,监视两人的一举一动。但她并不感到害怕,并没有被一个跟踪狂缠上而感到恐惧。模糊不清的记忆像是被通电后的土地,引得一条条黑黝黝的蚯蚓爬出来。

剪彩之日,吴双双就站在父亲身旁,仰着脸。每个人都走来跟父亲握手,祝贺他设计了一个特别的作品,以及他有一个美丽的女儿。

吴真弯下身指着雕塑告诉吴双双,它的名字叫红色天梯。

“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就这么想知道吗?”

“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双双,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美好。”

“有美好的一面,也就会有丑陋的一面,关键是你去选择看哪一面。”

“还是你妈好啊,早早地结束了煎熬。”

两人对视,吴双双眼神更坚持,更犀利,更渴求真相。片刻后,父亲做出妥协,两人牵着手站在红色天梯面前,魔幻时刻开始。

红色天梯犹如巨人苏醒,挣脱引力的束缚,扭动身姿变幻形态,最终变成一条长长看不见尽头的隧道,直挺挺地摆在两人面前。吴双双鼓起勇气,踩了一脚面前的隧道开关,两个人都回到二十年前,画面一闪而过。

张叔叔俯下身吻了吴双双的面庞,解开她碎花纹路的连衣裙。

吴双双猛地睁开眼睛,看到张叔叔像蜜蜂似的趴在自己身上。

吴双双哭着奔跑出办公室,迎面扑进刚下课的吴真的怀里。

吴真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从他办公室离开的背影。

这些画面就像是被推倒的金字塔砖块,摔在地上的玻璃碎片,散落在海洋里的树枝,没人知道真正组合起来会变成什么样。红色天梯,从来就不是回到过去的时光机器,它是暗红色的深渊,是我们永恒的痴迷的询问。

“我就说嘛,你干吗把家里弄成这样子。”

吴真甩开吴双双的手,像个孩子似的抱怨。他一下子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像是沙皮狗似的揪在一起。面前长长看不到尽头的隧道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夕阳慢慢把红色天梯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吴双双这才明白,自己的希望与寄托迟迟不来,她等了足足二十年。

“为什么不报警?”

没有人证,没有物证,恐怕只有猫看到了那一幕。

“那个年代,大家哪知道什么——我跟你妈四处告状,四处伸张,把能找的人都找了。没有用,没人信我们。那姓张的还反咬一口,说我为了转正的事故意诬陷他,还搭上自己的女儿。”

吴真的口气变得冷静而凶狠起来,他接着说:“我知道我犯法了,但我不后悔。他断子绝孙是罪有应得,免得再去祸害别的孩子。”

吴真说不出口的,是那个时代大部分人都不了解的恋童癖。反倒以为张叔叔只是喜欢跟小孩子玩,将来会是个很不错的父亲。

“二十年,值得吗?”

“我要是连你都保护不了,我还当什么父亲。”

吴真用他粗粝的大手帮吴双双擦掉眼泪,吴双双想避开,避开,可怎么也没避掉。正是这双手,从悬崖边上拯救了她。

“你们不想让我回到过去,就是怕我想起来吗?”

“她向我保证过,她有办法让你忘掉这些事。所以我才那么做的。”

“为什么两年前妈妈突然大哭了一场?”

“因为两年前那个禽兽死了。恶有恶报啊,死得比我们都早。”

也许从那一天开始,父亲跟母亲心里悬着的大石头才彻底落下。多年来内心的煎熬终于结束了,仿佛世间再没有什么可以对吴双双产生致命的威胁。

“你们原本是不是永远都不打算告诉我?”

“知道了,想起来心里总会有疙瘩的。”

两人拥抱,良久没有说话。母亲是非常优秀的心理医生,父亲是前途无量的建筑师。他们不愿默默接受命运的捉弄与安排,毅然选择抗争。尽管这是残酷的,但没有牺牲就不会有胜利,这个谎言值得他们用一生的约定去维护。红色天梯,就是他们最后的精神堡垒。

“双双,你会原谅我们吗?”

“二十年前,你养的那只猫是什么颜色的?”

“我想想,不是黑色就是白色。”

吴双双从吴真的怀里仰起头,露出天真的笑容。

一个月后,红房子重新对外出租。条件不变,每个人只能呆一天。

租客络绎不绝,每个人都在结束旅程后向吴双双跟吴真表示感谢。

吴双双则会问一个问题:你觉得红色天梯像什么。

租客的答案千奇百怪,有说像城堡的,有说像皇冠的,有说像水怪的。吴双双把这些答案一一记录在案,她打算开一个有关红色天梯的展览,将红色天梯可能变化的各个形态都展现出来。主题就是:回到过去。

吴双双跟父亲从商场里买菜回家,两人准备做饭。父亲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他早上晨练遇到个小伙子不错,没准可以让吴双双认识认识。

在催婚这件事情上,天下父母一般黑。

“爸,你一天说三遍,你不累我听着还累。”

“你也不小了,再说见一见又没什么咯。”

夜幕降临,吴双双的家里充斥着欢声笑语。父亲住过来以后,家里明显人气旺了。自己也重了六斤,却没有任何想要减肥的烦恼。父亲唠叨,睡觉打呼噜,成天变着花样地给吴双双介绍对象。但吴双双心里清楚,她不能没有父亲在自己身边。最近她一闭上眼脑海里就会出现红色天梯的样子,是父亲隔着门传来的鼾声,像骑士般在黑夜里与恶魔斗争。

吴双双知道红色天梯像什么,但她丝毫不感到害怕。

单桐兴
10月 23,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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