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我们朝着灰色走去

最终我们朝着灰色走去

人们总以为最好的时光还在将来,却忘记对于过去来说,此时此刻正是褪了色的将来。

11月 8, 2020 阅读 1305 字数 7869 评论 0 喜欢 0

本文改编自真实事件。出于对当事者的保护,小说里的人物均为化名。出于对死者的尊重,其他所有细节将被最大程度地真实还原。

1
美国中部时间3月14日凌晨1点,Hamilton公寓的保安大妈看到一个身着粉色长裙,头戴宽边帽子的女生拉着行李箱出现在电梯监控画面中,一身英式田园装束像是刚从《傲慢与偏见》的片场里走出来似的。虽然这种装扮好像不太适合午夜出行,但保安大妈只是耸了耸肩,这座公寓里的住户大多是爱荷华州立大学的本科生,谁知道那些孩子整天在想些什么。她把目光从监控画面上移开,继续用iPad看《艾伦秀》了。

时间倒回至12小时前,距离Hamilton公寓130多英里的爱荷华城,俞博扬正在公路上驱车狂飙。过去一周,他接连考砸了三门考试,还跟女友大吵了一架。虽然春假在即,但俞博扬毫无兴奋之情。他本来订好了和女友去波多黎各度假的行程,然而一切都因为吵架灰飞烟灭。

每次心情不好,俞博扬就会开着他的奔驰SL400前往城外的80号公路上飙车,最快的一次时速突破了130英里,高速分泌的肾上腺素可以让他暂时忘却眼前的烦恼。过去三年来,俞博扬被抓过好几次超速,好在当时速度都不太过分,代价也只是不菲的罚金和不断上涨的保险费。

俞博扬原本计划像往常一样,疯狂飙车直至全身神经兴奋到极点,然后买些酒回家,一个人喝成烂醉如泥。在即将开上80号公路时,他却发现自己今天似乎并不兴奋,时速表上的数字甚至让他感到一丝疲惫。

俞博扬把车停在路边,双目失神地盯着远方的交通标志牌,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对自己总是逃避现实的厌恶之情。这样发呆了半晌,俞博扬拨通了女友的电话。

等待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对方一直没有接听。俞博扬执着地打了十多个电话,每次都等到被转进语音信箱,才挂断重新拨号。就在俞博扬打算放弃的瞬间,电话接通了。

“喂,亲爱的?”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柔声说道,“别生气了好不好,之前的事情是我不对,我不应该跟你发脾气,真的对不起。”

这样自说自话地讲了半天,俞博扬才发觉女友其实并没有接电话,而是在和朋友聊天。大概她看到俞博扬的号码,想要挂断却错按成了接听,自己没有意识到,就把手机放在了旁边。

“你有什么事吗?我看一直有人给你打电话?”
“哦,没有啦,骚扰电话而已。”
“啊?什么情况啊?严重吗?”
“还好啦,就是一个本来关系还不错的男生,最近他突然到处乱讲,说我是他女朋友,莫名其妙。我回头跟他好好谈一下,实在解决不了的话,我去警局申请restraining order(禁止令)好了。”

俞博扬默默地听了十来分钟女友和朋友的聊天,电话那头的声音虽然有些模糊,但这几句话却被他听得真切。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一个红色酒精柱陡然上升的温度计,浑身上下的血液都飞速涌向了大脑。俞博扬扔掉手机,把车猛地挂上了D挡,油门被瞬间踩到底,车子一路咆哮着冲上了80号高速公路。

2
北京二环东北角,雍和宫。

3月18日一大清早,谢寒就来到天王殿门外,手捧三炷清香,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此前,年近半百的谢寒一直是个自发的唯物主义者,从未信奉过任何神明,也没有惧怕过任何鬼怪。但这次来北京出差,他却从密集的日程中抽出两个小时,到雍和宫为远在美国的女儿祈福。

“请佛祖保佑,无论妍妍遇到什么困难,都能逢凶化吉。不求大富大贵,只愿平平安安。”
临时抱佛脚的谢寒说不清自己这些话是否妥当,但是当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三支红香插进香炉时,心中还是感觉到了一丝慰藉。

一周前,他们的女儿谢梓妍在电话里跟父亲大吵了一架。谢寒要求女儿暑假来自己的公司实习,以便将来回国进入家族企业。但谢梓妍却计划利用暑假在美国实习,而且毕业后也要在美国发展,短时间内不想回国工作。父女二人在电话里越吵越凶,最后以谢寒怒摔手机告终。之后三天,谢梓妍音讯全无,发微信也不回。第四天,忐忑不安的夫妻俩终于看到女儿的QQ头像亮了起来,谢寒在妻子的勒令下反复道歉,但谢梓妍却反应冷淡,拒绝了父母视频的要求。她说自己正跟同学在外面自驾游,没工夫闲聊。

那次短暂的对话后,谢梓妍就再没和父母联系过。焦急的夫妻俩盘算着飞去美国看望女儿,但谢寒生意上突然遇到急事,必须去北京出差。妻子要他无论如何去一趟雍和宫,祈求佛祖保佑他们的女儿喜乐平安。

3
吴彤收到谢梓妍的微信时,正坐在机场的咖啡厅候机。她和男友一个小时后就要飞往波多黎各度春假,原本与他们同行的还有谢梓妍和俞博扬。

前天晚上,谢梓妍突然打电话过来,说她跟俞博扬彻底闹掰了,就不去波多黎各了。吴彤心里有数,如果这次旅行没有谢梓妍,俞博扬肯定也不会去。这种放鸽子行为让吴彤有些无奈,不过她还是更担心他们的感情状况。

虽然吴彤是谢梓妍最亲密的朋友,但对于她的感情生活,吴彤始终看不太懂。过去三年来,谢梓妍身边的男生走马灯似的变个不停,其中被谢梓妍承认为男友的只有两个,而俞博扬并不在其中。但无论那些男生和谢梓妍曾经多么如胶似漆,却都在日后的某个时刻彻底淡出了她的生活,唯有俞博扬三年来始终形影相随。吴彤问过谢梓妍对俞博扬究竟什么态度,谢梓妍的答复令她记忆犹新:“我们没可能,但他对我真的很好,希望我们可以一直做朋友吧。”

吴彤不知道谢梓妍如何定义“朋友”二字,但她和俞博扬明显比普通朋友亲密,尤其最近半年几乎天天粘在一起。他俩的关系堪称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好的时候如胶似漆,吵起架来也石破天惊。谢梓妍专门寻求过心理辅导,但效果不佳,过去一个月内她因为情绪失控摔碎过三部手机。而俞博扬更令人担心,他在另一所大学,距离谢梓妍的学校大概130英里。但他常常一周两次地开车来找谢梓妍,有时甚至专程赶来吵一架就走。这样折腾的生活不仅令俞博扬课业大受影响,而且在学校里几乎没有朋友。听谢梓妍说,尽管俞博扬长得瘦瘦小小,胆子却很大,心情差的时候常常出去飙车,速度快得吓人。

高中就来到美国的吴彤,深知在异国他乡的年轻人因为感情挫折而陷入苦闷将会多么煎熬。他们所在的埃姆斯城,像其他美国中部小城一样,生活宁静而单调。大部分中国学生刚来几天就转遍了整个城市,继而把附近能去的地方都逛上一圈,然后生活便真正无聊起来。很多人恋爱了,不少人养了狗和猫,也有一小部分人废寝忘食地学习。语言和文化的隔阂让很多中国学生更愿意和同胞交流,美国同学不过是一些可以忽视的路人甲。有人上课不爱参与课堂讨论,课后也没有社团活动,只有在餐厅点菜时才说几句英语。吴彤的很多朋友都这样画地为牢地生活,只不过有的人放浪形骸恣意妄为,也有人谨小慎微,好像缩头乌龟。留学生的圈子就像一场夸张的舞台剧,每个细节都看似熟悉、貌似合理,拼凑在一起却陌生而诡异。演员沉醉于其中无法自拔,观众时而啧啧称奇,又时而胆战心惊。

前天在电话里,吴彤劝谢梓妍哪怕不去波多黎各,也出门走走,千万别闷在家里。当时谢梓妍心情很低落,没太理会吴彤的建议。不过目前来看,谢梓妍似乎想开了一些,她在微信里说,过两天会去明尼苏达玩几天,让吴彤别担心了。吴彤一边小口喝着咖啡,一边读着微信,欣慰的同时又感到一丝疑惑。她转过头对正在玩手机的男友问道:“现在明尼苏达还挺冷吧?”

“冷啊,”男友心不在焉地说,“我有个发小在明尼阿波利斯,昨天还发朋友圈说他的大切诺基又被雪埋了。”

4
谢梓妍和俞博扬是在北京上托福课时认识的。当时他俩都在念高三,都下定决心要去美国上大学,托福分数都一样惨不忍睹。

其实除了以上三点,两个人并没有太多相似之处。谢梓妍理科成绩很好,尤其爱好生物,要不是语文和英语太差,很有希望考上名牌大学。不过宁愿突击英语申请美国大学,也不愿意补习语文参加高考,却有些令人费解。而俞博扬的学习成绩从初中起就稳定于全班后十名,虽然历经数次转学,什么学校都上过,排名却始终不变。

当时谢梓妍和俞博扬是同桌。谢梓妍上课认真听讲,下课玩命做题,休息时也戴着耳机听《美国之音》。坐她旁边的俞博扬课上一半时间在睡觉,另一半时间捧着手机看美剧,虽然一句完整的英语都说不来,但飙起脏话却非常利索。因此谢梓妍最初对俞博扬没什么好印象,有时候连俞博扬跟她说话都爱答不理,久而久之俞博扬也不再自讨没趣。

然而那次突如其来的沙尘暴却改变了一切。

他们上课的留学培训机构名气很大,但租用的教室却破败得令人发指。事故发生时,谢梓妍正在低头做笔记,忽然听到一阵巨响,不知从哪涌进来的狂风瞬间卷走了桌上的纸笔。教室乱作一团,人们争先恐后地往远离窗户的一端跑去,还没等谢梓妍搞清状况,一个人影就压在她身上,直接把她推到了桌子底下。

惊魂未定的谢梓妍趴在地上,发现对面墙上赫然一个直径两米的大洞,原本属于那里的窗户,现在四分五裂地散落在旁边的课桌上,几个被玻璃、窗框以及砖石砸伤的同学在一片狼藉中哀嚎不止。

然后俞博扬的脸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你没受伤吧?”

谢梓妍惊呆了。

虽然根据事后观察,哪怕当时俞博扬没有把谢梓妍按在身下,她也不会有什么事,但这样舍己为人的壮举还是引起了大家的交口称赞,尤其是鉴于其他男生都只护住了自己的脑袋。平时高贵冷艳的谢梓妍,心中也不由得泛起阵阵涟漪。她倒不至于因此就爱上俞博扬,不过在剩下的一个月里,他俩开始成双入对地吃饭和自习。

结课那天,谢梓妍偷偷哭了。她不知道俞博扬心里是否也会难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还未真的分别,她就已经开始想念起这个面临危险时将她护在身下的男生。谢梓妍告诉俞博扬,她打算申请爱荷华州立大学,一所生物专业颇有名气的公立大学。

“希望咱们将来在美国重逢。”谢梓妍临别时的微笑很灿烂,心中却满是伤感。

她不知道的是,一脸懵懂的俞博扬心中其实比她要难过百倍。第一次见面,他就喜欢上了这个聪明又漂亮的姑娘,每天上课假装玩手机,其实都是在偷瞄同桌的谢梓妍。正是因为这种时时刻刻的关注,他才能在危险发生的瞬间扑向心爱的女孩。

可惜傻乎乎的俞博扬没有记清谢梓妍说的学校名称。半年后,谢梓妍如愿被爱荷华州立大学录取,而发奋用功的俞博扬意外地去了排名更高的爱荷华大学。他直到入学才发现自己搞错了校名,两所大学相距将近两个小时车程。

5
在波多黎各最后两个晚上,吴彤心中就已经惴惴不安。过去一周她给谢梓妍发了十多条微信,问她在明尼苏达玩得如何,还发了自己在荧光湖拍的照片,却没有任何回复。而且吴彤新发的几个朋友圈下面也不见谢梓妍的评论,以前无论她发什么,谢梓妍都会在评论里调侃几句。

“可能得抑郁症了,”男友煞有介事地分析说,“大文上次闹分手就这样,平时那么碎嘴子一人,愣是俩礼拜没跟人说话。要我看,等咱到家了你快去看看她吧。”

3月17日晚,吴彤回到了埃姆斯。她给谢梓妍打了几个电话,都是关机状态。明天是假期后第一天上课,按理说谢梓妍应该回来了。吴彤心里七上八下的,决定开车过去看看。

到了谢梓妍家,吴彤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开。她忐忑不安地坐电梯到地下一层,这座公寓建有一个地下停车场。吴彤想看看谢梓妍的那辆宝蓝色奥迪TT在不在,通常她出门都会开车。

然而电梯门一开,吴彤就迎面撞上一个皱着眉头的白人小伙子。“What the fuck is this smell!(这他妈什么味道!)”小伙子自言自语地骂道。

的确,没走几步,吴彤就闻到一股臭味,有点儿像烂橘子的味道,刚开始并不浓烈,但越往深处走越明显。吴彤掩着鼻子,衣服已经被冷汗打湿,左右四顾寻找谢梓妍的车。

大概一分钟后,吴彤远远地看到了那辆停在角落里的奥迪TT,旁边的车都是落满了灰尘,很长时间没人开的那种。除此之外,其他车都停得离那个角落远远的。

吴彤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

鼻子再不灵敏的人也能闻出来,臭味就是从那个角落飘来的。

6
意外听到谢梓妍和朋友对话的那个下午,俞博扬在80号公路上狂飙了将近一个钟头。到后来,他心头的怒火随着里程数的增长稍稍平息。俞博扬决定开车去一趟埃姆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为好。

其实俞博扬心里明白,谢梓妍从没有把他当成男朋友。不过他也自作自受,三年前的谢梓妍对他的好感远胜于之后任何时期,但他居然申请错了学校。而且大学转学这件事在美国不算很难,但俞博扬却从未试图转到爱荷华州立大学和谢梓妍相聚,原因不言自明,毕竟他所在的学校档次更胜一筹。谢梓妍从理性角度可以理解俞博扬的选择,但女孩子心里多少会觉得对方不够重视自己。加之俞博扬时不时会对谢梓妍真情流露,说些“你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之类的话,既让人心旌摇曳,也令人疑虑丛生。

过去三年的片段不停地在俞博扬眼前闪过,频率之快令他这种公路恐怖分子都不由得降低了车速。有时他是个很自卑的人,觉得自己一事无成,大学上了几年只有脾气和体重见长,不怪谢梓妍看不上自己。不过有时俞博扬也感到不平衡,谢梓妍这几年的人生重大时刻,都是他陪在身边。谢梓妍刚来美国时,从小带她长大的姥姥离世,俞博扬寸步不离地陪了她整整两天,给她擦干眼泪,听她讲姥姥的故事。大二冬天,谢梓妍滑雪时不慎撕裂膝盖内侧副韧带,第一个赶到医院的人也是俞博扬,反倒正牌男友很晚才姗姗来迟。类似的情景数不胜数,俞博扬觉得自己为了这个女生付出过很多,他嘴上没谈过回报,但心中的期待却与日俱增。

来到谢梓妍家楼下时,俞博扬脑海里充满了对往日的回忆。他刚走进电梯间,谢梓妍和前男友陈上宇就迎面走了出来。两个人看见俞博扬,表情都有些异样。谢梓妍身上穿着睡衣,看样子是陈上宇准备离开,她专程下楼送行。

“你他妈来这儿干嘛,还想祸害人家吗?”俞博扬迎着陈上宇冲了过去,眼中熊熊燃烧的怒火清晰可见。

“俞博扬,我心情不好和朋友聊聊天,你别找事。”谢梓妍在一旁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

俞博扬失控咆哮道:“聊天?!你忘了这傻逼当初怎么欺负你的吗?你跟他聊天?!”

这时公寓的保安走了过来,让俞博扬不要在电梯间大声吵闹。趁着俞博扬和保安理论的空当,谢梓妍赶紧把陈上宇推走了,然后一边跟保安连连道歉,一边奋力把俞博扬拉进电梯。

“有事到我房间里说,”谢梓妍的语气里充满了厌恶,“你这样大呼小叫的不嫌丢人,我以后还得继续在这儿住呢。”

俞博扬一言不发地盯着谢梓妍,眼睛里映出一个陌生人的轮廓。

7
“不可能吧警察同志,是不是搞错了,我家妍妍3月15号还跟我们在QQ上聊过天啊,咱们中国的早上,美国3月14号晚上!”

谢寒说话的声音急促而尖利,他觉得这一切肯定都搞错了。二十分钟前,他正和妻子坐在餐桌前吃晚饭,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透过猫眼,看到几个警察站在门外,个个神情凝重。谢寒从北京出差回来两天了,依旧没有女儿的消息。他和妻子刚刚买好机票,明天下午就飞去美国看女儿。当他打开门,一个面目和善的警察先走了进来,委婉地说,他们的女儿谢梓妍在美国遇害了。

谢寒和妻子呆立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个警察犹豫片刻,继续说道:“尸体是前天晚上被发现的,不过根据美国警方推测,遇害时间应该处于3月13日下午5点到7点之间。”

听到这里,谢寒原本失神的双目忽然瞪圆了。他对警察激动地说,他们夫妻俩在那之后还跟女儿聊过QQ。

看着警察们将信将疑的样子,谢寒妻子飞快地翻出了手机上的QQ记录,上面的时间确凿无疑,他们确实在3月15日早上8点30到8点39分之间跟谢梓妍聊了几句,这个时段换算到美国中部时间,应该是3月14日晚上7点30到7点39分。

那个面目和善的警察盯着QQ聊天记录,神情有些迷惑,他用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然后把手机交给了另外一个警察。

“您提供的线索很重要。不过根据美国警方的报告来看,尸体被发现时,有明显冰冻和被水浸泡过的迹象,应该是凶手在藏尸时放置了大量冰块,这可能会对死亡时间的推测造成一定影响。”

警察还要说些什么,但谢寒妻子忽然前后摇晃了几下,栽倒在地。

“快打120!我妻子有心脏病!”

8
坐在埃姆斯警局的问询室里,吴彤好像做梦一般。两周前跟谢梓妍露天烧烤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现在却已经阴阳相隔。

吴彤觉得桌子对面那几个警察的神情好像比她还凝重。的确,凶杀案在小城埃姆斯很少见,犯罪调查科的警察加起来只有10个人。

警察给吴彤播放了两段Hamilton公寓的监控录像。第一段是3月13日下午4点多,谢梓妍出现在公寓一层的电梯间,同时在场的还有另外两个男子。根据画面来看,当时似乎有一些争吵,然后保安随之出现。几秒钟后,一个男子离开了,而谢梓妍把另外一个男子拽进电梯。第二段监控录像是第二天凌晨,一个装束诡异的女生拉着大行李箱出现在电梯间,乘电梯去了地下停车场。

吴彤盯着显示器里的图像,脸上的神色愈发惊恐。她用颤栗的声音告诉警察,那身衣服是谢梓妍的,但监控录像里的女生看上去却不像谢梓妍。

“不过……这人走路的姿态,很像第一段录像里的那个男生,他叫俞博扬。”

说出俞博扬的名字对吴彤来说已经足够艰难,但她不得不振作精神,努力把谢梓妍和俞博扬之间的复杂关系解释给警方。就在她讲到谢梓妍说要去明尼苏达玩的时候,一个看上去级别很高的警官走了进来,俯身对正在问讯谢梓妍的几个警察说了些什么。

他们的声音很小,但吴彤还是清楚地听到,那个叫做俞博扬的男生已经在3月14日晚,从芝加哥奥黑尔国际机场乘机飞往了北京。

9
俞博扬三年没来北京了。他一个人坐着公交车转来转去,记忆中仅存的几处景物都已物是人非,当年上课的那座弱不禁风的老式写字楼也刚刚被拆除了。世界上所有和俞博扬相关的事物,都像他的生活那样,一切破碎,一切成灰。

几天前,当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时,俞博扬才真正意识到谢梓妍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以前无论怎么吵架,每当俞博扬坐飞机出行,谢梓妍都会在Flight Aware网站上时刻追踪航班信息,然后在飞机降落的瞬间发个信息给他。

“落地了没有?路上还顺利吧?”简单的几个字,却包含了太多的关注和挂念。

坐在机场洗手间的马桶上,俞博扬用手机先后登录了谢梓妍的QQ和微信。他在上飞机前也做了同样的事,并且以谢梓妍的口吻跟她的父母,还有吴彤说了几句话。当时他只是为了混淆视听,现在却是希望找到生命中最后一点点谢梓妍的痕迹。他在谢梓妍的通讯录里翻了很久,才看见自己的名字,原来备注名被改成了“坏蛋俞博扬”。

曾经无数次,俞博扬都以为他和谢梓妍正处在彼此最灰暗的时光里,无穷的争吵,无尽的欺骗,互相攻击,彼此伤害。他们都曾经发誓不再相互联络,也无数次绝望地试图挽回对方。两个人像孩子一样漫步在金黄色的麦田里,左顾右盼地寻找最饱满的稻穗,捡捡扔扔,一路收获也一路失落。直到一望无际的麦田已在身后,他们才发觉手里还空空如也。

人们总以为最好的时光还在将来,却忘记对于过去来说,此时此刻正是褪了色的将来。

俞博扬给那个微信里的坏蛋发了一条信息,然后退出了谢梓妍的账号,将手机丢进马桶。

10
一个月后,俞博扬站在世贸大厦楼顶,用刚买的手机登录了自己的微信。

俞博扬的思绪回到了埃姆斯小城的那个晚上。他坐在谢梓妍家的地板上,看着落地窗外夕阳西下,周围的一切都暗了下来。午夜来临后,俞博扬才从地上爬起来,迈过谢梓妍已经僵硬的身体,蹒跚着走进她的房间。

打开衣橱,里面的每件衣服俞博扬都能清晰地记起谢梓妍上次穿着它们的样子。衣橱里还有谢梓妍淡淡的体香,他没敢流连太久,匆匆挑选了那件他去年送给谢梓妍的棉布长裙,又顺手从衣帽架上取下一顶宽边简爱帽。俞博扬换好衣服,对着穿衣镜里的自己拍了张照片。身形瘦削的他穿着那件长裙还挺合身,却也正是如此,镜子里的影像格外诡异。

微信登录后的一连串提示音把俞博扬从那可怕的记忆中拉了回来。久未登录的微信界面上全是红点,显然很多人在找俞博扬。但他只是翻来覆去地看着那条来自谢梓妍的信息,眼神浑浊又呆滞。

“我们互相折磨,却一点点变成彼此的模样。我们手拉着手,一起朝灰色走去。”

俞博扬明白,所有的故事都已到此为止。他闭上眼,颤抖着迈步向前。

齐鸣宇
11月 8,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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