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莉莎

少女莉莎

她们会一直拥有彼此,这让她们在命运的曲折面前,有恃无恐起来。

11月 10, 2020 阅读 1329 字数 17409 评论 0 喜欢 0

1

妮可从二楼的美术教室跑下来。莉莎把水杯塞到书包里,腾出一只手来挽着她。

“我饿死了,今天午饭的蔬菜汤难喝得像洗碗水,”妮可撅起嘴,“你陪我去吃麦当劳吧,我请客。”

她们挽着手走去加油站附近的麦当劳。

“你妈妈答应给你钱了吗?”妮可一边把番茄酱挤在可乐杯盖上一边问。

“我没问,”莉莎耸耸肩,用一种假装毫不在意的语气说,“我和你说过,她不会在我身上花这么多钱的。问了也白问。”

她的母亲黛西是S市一家小诊所里的护士,以吝啬而远近闻名。人们都知道,她总是把诊所里给病人准备的饼干、软糖、用来放在咖啡里的奶精顺回家去。她做饭很难吃,也从不辅导莉莎作业。在这个只有五万人的小城市里,梦想成为大明星的她和所有人格格不入。每年圣诞节前,S市会在超市门口的广场上举行才艺比赛。她总是早早就开始准备,把所有的积蓄都用来购买表演服装和道具。她还会在圣诞节前一个月去打玻尿酸,让自己更上镜。

“你和她说,参加了文学夏令营之后,你就会考上哈佛大学,会出书,然后我们这里的报纸就会来采访她,让她畅谈如何教育你的诀窍,”妮可咯咯笑着说,“要不,你和她说,等你写了书,会在封面上写把这本书献给她。”

妮可的母亲南希是远近闻名的模范家庭主妇,人人都希望和她亲近,可以时不时得到她送来的苹果派和巧克力碎片曲奇——她的手艺比S市的几家烘焙店高出不知多少,她家的花园里总是生机勃勃,两条毛发锃亮的拉布拉多犬在蔷薇花丛间跳跃嬉戏。当莉莎去妮可家里玩时,南希时不时就端来切好的水果,加了冰块的饮料。南希记得莉莎喜欢吃不加腌黄瓜的牛肉汉堡,记得她喝咖啡喜欢加两块糖。连黛西都不记得这些。

“我看够呛,”莉莎无精打采地说道,用牙齿咬开一包番茄酱,“你知道我妈妈和你妈妈不一样,她从来都不在乎我过得好不好。”

“我让我爸爸去说服你妈妈,他什么事都能做到,”妮可拥抱了莉莎一下,“我们要一起去芝加哥。”

妮可的爸爸大卫是S市唯一一名名牌大学毕业的研究生。他拥有S市唯一一家牙科诊所,这里所有人都在他的诊所里洗牙、补牙、拔牙。他因为喜欢打猎而在S市买下大量的土地,私人庄园里有树林也有湖泊。他所受过的教育让他与S市里的其他人格格不入,但是也让他成了大家都信赖的权威人物。“我们一起去让大卫来评评理”成了这里的人们吵架时的常用语。

去年暑假,大卫让十四岁的妮可去德国参加了为期两个月的暑假课程。她学习德语,学习欧洲历史。大卫说,如果想要上名牌大学,必须从现在开始丰富自己简历上的内容。人们都信大卫的,觉得上了名牌大学,就可以像大卫一样富有。

妮可回来之后,同学们围在她身边,打听着她在德国的见闻。她原本和莉莎一样害羞,因为戴眼镜而被人嘲笑,但从德国回来之后,她身上少了很多小地方女孩的畏畏缩缩,她开始在对话里引用一些莉莎没听过的人说的名言,开始讲起一些莉莎没去过的地方的风土人情。

“你变得不一样了,”莉莎羡慕地说。

“说不定我本来就这样,”妮可努力想要掩饰她的得意。

“真好,”莉莎搓着手。

“明年我们一起去上暑期课程。我在德国认识的朋友说,他今年夏天会来芝加哥参加一个文学夏令营。到时候,我们一起去见他。

“你去吧,”莉莎推托。

“我们一起去,”妮可摇摇头,握住了莉莎的手,“申请程序很复杂,我们一起申请,互相帮助,然后一起被录取。好吗?”

“好吧,”莉莎点点头。

“你不是很喜欢看书很喜欢写作吗?去让那些人读读你写的小说!”

“好吧,”莉莎有些害羞地说。和那些喜欢骑自行车和打篮球的同学不同,她很喜欢学习,尤其喜欢写作。她觉得有些东西埋藏在她的血液里,驱使着她做一些特别的事情,但她还不知道那些事情是什么。

2

“你真的想要去夏令营吗?”莉莎的父亲杰克脱下厚重的橡胶手套和散发着油脂和血腥味的工作服,“大卫说,你很想去,但是我想听你亲口说。”

“嗯,”莉莎垂着脸,以微小的幅度点了点头。她看着自己破了一个洞的鞋子,轻轻地说,“妮可去年就去过了。”

“我年纪大了,过得不如大卫就算了,但是可不能让你过得比妮可差,”杰克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我没什么钱,但是可以告诉你怎么赚钱。你周末来肉制品厂,在我负责的车间里工作,你如果能赚到一千美金,我就给你剩下的一千美金。”

“太好了。”她忍不住从椅子上跳起来,拥抱了父亲。

“拿了钱就藏起来,别让你妈妈发现,”杰克在脏兮兮的工作袍上擦了擦手,然后摸了摸莉莎的头发。

莉莎点点头,黛西最近迷上了去各地参加选秀节目,她参加过唱歌,跳舞,演戏,烹饪等各种节目的海选,还为了一个明星家庭主妇的选秀,每天深夜在厨房里用南希的食谱烤蛋糕。只是,她花了许多钱,仍然和出名不沾边。 

在工厂里,莉莎负责把包装好的香肠一袋袋整齐地堆放到叉车上,等工人来运走。有时候,她不得不顶替请假的女工,在零下十度的冷冻库里给冻肉贴上生产日期。她裹着棉袄,每半个小时就要出来一下,把手放在暖气通风口,活动僵硬的生满冻疮的双手。还有一次,她顶替负责剔骨取肉的男孩,挥刀把肉从骨头上剔除下来,绞碎后腌制或者烟熏,和淀粉,油脂等一起灌入肠衣中。 

那段时间,无论洗多少次澡,她的头发都闻起来像猪肉。妮可一边取笑她,一边给她满是淤青和伤口的腿贴胶布。 

“你就求求你爸爸让他给你两千美金吧。” 

“他没有那么多钱。妮可,不是所有人的生活都像你这么容易的,”莉莎有些生气地说,为了缓和,她吐了吐舌头,“我们来研究下夏令营的阅读书单吧。” 

她从一个白色的信封里抽出一张鹅黄色的信纸,信纸抬头有烫金的花纹和徽章,下方有夏令营主办方,著名作家乔纳森的蓝色花体签名。在恭喜入选的开头之后,信里面介绍了夏令营的流程,阅读书目,作业。

“我没收到。”妮可的脸一下子白了。 

“再过几天你就会收到了。” 

“祝贺你,”她动作夸张地把莉莎揽到怀里,又喋喋不休地说等她也收到了通知书,要准备一个派对庆祝下。 

“我一定会收到的,是吧?”她眯着眼睛,看着莉莎。她的眼睛里一点笑意都没有。 

那天晚上,莉莎到家时,发现一辆报社的采访车正从家门前开走。盛装的黛西冲汽车的尾气挥手,当汽车在转角消失不见时,她仍然带着一种梦幻般的微笑。从那天开始,黛西就不再四处去参加节目试镜了,她给本来就不大的家添置了很多可爱的小玩意。

三天之后,莉莎激动又忐忑地把一叠油腻腻的钞票放在了书桌下的抽屉里。她终于凑够了两千美金。

3

五月底,鹅黄色,有烫金的花纹和徽章的信纸再次降临。信上用文绉绉的措辞让莉莎在一个星期内缴清夏令营食宿和教材的费用。彩色的宣传页上有宿舍和食堂的照片,有教授不修边幅地坐在讲台上,手舞足蹈地讲话的照片,也有十几个年轻学生围在一起看一份打印文件的照片。一切细节都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杰克看着她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几页信纸,胡子拉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周三白天不上班,等你放学之后,我们一起去银行汇款。” 

这时,莉莎才想起去看那放在抽屉里的钱,她用保鲜袋把钱包起来,夹在《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书套里。 

但是,抽屉里面什么都没有,书套和书分别放在抽屉的两端,没有保鲜袋,没有钱,什么也没有。 

她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她想要大喊大叫,想要把手边的东西都打碎。 

“妈妈,你有没有拿我的钱?” 

“你的钱?你哪里来的钱?”·

“我抽屉里面的,是我打工赚来的钱。” 

“我替你收好了,你吃我的,用我的,赚了钱也应该全部交给我。” 

“但是这些是我自己赚来的钱,我有其他的用途!”她尽量克制自己的怒火。 

她阴着脸说:“你拿着钱有什么用?你平时吃穿用度,我有让你花过一分钱吗?” 

“我要拿来学习写作!” 

“学习写作有什么用?既然你已经能赚钱了,就应该继续去肉制品厂打工,多赚点钱。家里最近缺钱。”

4

周五是缴费的截止日期。如果不按时缴费,则名额将由候补人选获得。莉莎希望能够有奇迹发生,比如黛西突然拿着两千美金,说她是逗她玩的。比如突然有好心人在她书包里放上了一张支票。 

她一直等到下午五点,银行已经关门。奇迹没有发生。她赌气地将自己寄给夏令营组委会的小说(写在一本软面抄上的底稿)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妮可给她们两个都买了大份的冰淇淋。 

“既然我去不了,希望他们把我那个名额给你吧。你替我去认识那些很厉害的人,把老师讲的都学会,回来再讲给我听,”莉莎有些苦涩地对妮可说。 

“要是他们不把名额给我呢?”妮可忐忑地问。 

“不会的,我们在一起上学,读的书也都一样,他们愿意让我去,肯定愿意让你去的,”莉莎很认真地分析道。 

“那我一定会把老师讲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然后告诉你。” 

“好的。” 

“我还会把作业都复印了给你。” 

“谢谢。” 

她们手拉手走着,讨论着夏令营的阅读书目,猜想着老师会布置什么样的写作训练,一起参加的同伴们会有多么厉害。五月的风温柔地拂过她们的脸颊,田野里的高草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但是莉莎家里似乎有什么大事在酝酿着。黛西风风火火地移动着房间里的东西,一会儿进来一会儿出去,门“砰砰”作响。她先是换上了一条她去参加家庭主妇比赛试镜时穿的华丽的露肩长裙,想了想,又换成藕色的宽松连衣裙。 

莉莎举着钥匙愣在门口,仿佛成了自己家里的外人。 

突然间,人声鼎沸,扛着话筒和摄像机的陌生人笑着走进来,他们和黛西握手,称呼她为“S城最伟大的母亲”。摄影师简短地发出指令,他让黛西站在屋子的几个不同角落,做出各种姿势,快门“咔咔”地响着。有人把莉莎也拉了过来,他们让黛西挨着莉莎站着,摄影师不耐烦地让莉莎笑一下。 

很快,更多的人走进来,他们手里抱着一个婴儿,让黛西在好多份文件上签了名。 

莉莎事后才知道,婴儿名叫麦克,他的生母因为制毒贩毒进了监狱,因为母亲怀孕时一直吸毒,孩子发育不完全,生来就有严重的冲动型人格障碍。他习惯性用撕心裂肺的哭声表达一切情绪,既不会咯咯笑,也不会好奇地与人眼神交汇。他举止没轻没重,虽然才一岁多,但破坏力非常惊人。 

“冲动型人格障碍几乎没有被治愈的可能,他们长大之后,会因为微小的精神刺激而爆发非常强烈的愤怒情绪,进而演变成灾难型的冲动行为。即使他们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也不能防止此类事情的再次发生。”莉莎从妮可手里抢过报纸,阅读着报纸上有关麦克的部分。报纸上说,麦克之前的几户寄养家庭很快就把他送了回来,他还抓伤了三位护士。福利机构要替麦克支付额外的医疗费和看护费,因为人手不够加上入不敷出,迫切想要人把麦克领走。他们在报纸和电视上都做了大量的宣传,当黛西出现,表示愿意收养麦克时,人们都把黛西当成救世主。

报纸上有好多张黛西的照片,她穿着不同的衣服,有时候在做饭,有时候在洗衣服,有时候在为麦克读书。报纸上说,领养麦克的人是“S市最伟大的母亲”,还呼吁人们向她学习,领养那些精神上有残疾的儿童。 

这件事成了S市最热门的话题。黛西去学校演讲,在电视上接受采访。她参加了那么多次试镜都没有得到的上电视的机会,如今因为麦克的到来而唾手可得。 

“我天天都在电视上看到你妈妈,”妮可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 

“是啊,比我看到她的时间都多,”莉莎低下头。 

“你喜欢麦克吗?”妮可好奇地问。 

“你说呢?我妈妈以前偶尔还会关心我一下,她有时候会给我剥一个橘子,或者削一个苹果。现在,她都不正眼看我。” 

“我妈妈是太关心我了,每天晚上都给我做很多宵夜,我已经这么胖了,”她摸了摸自己的大腿,“我觉得我变丑了。” 

“你这样说真的很讨人厌!”莉莎毫不留情地砸了一个抱枕过去,妮可嘻嘻哈哈地接住了。 

“那个,我没有得到你的名额,”打闹中,妮可小声说道。

5

妮可在德国认识的朋友给她写了很多封邮件,说他见到了哪些著名作家,又出席了哪些活动。言谈间,他已然认为自己高高在上,远非妮可所及。 

“你一定要继续写下去,将来,比他更出名,书卖得比他更多!”妮可每每向莉莎抱怨。 

“我没那么厉害,也没有学过写作。” 

“你不是也入选了这个夏令营吗,起码和他差不多吧。但是你从来没有学过写作,所以你是有天赋!天赋!你要继续写下去。”妮可认真地说,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情。 

但是黛西没有经过莉莎的同意就把她的卧室变成了一间婴儿房。而她的床,书桌,书柜则堆在车库的角落里。车库里落满了灰尘,一只蜘蛛正试图在《尤利西斯》上面织网。车库里没有空调,亦没有窗户,天花板上垂下来一盏昏黄的吊灯,和一个电扇。这里阴暗潮湿,她晚上熬夜看书的时候,膝盖隐隐作痛。即使如此,黛西常常毫不客气地闯进来,命令她洗衣服,或者冲奶粉。 

“你的弟弟给我带来了名声?你读了这么多书,又能做什么?”她尖刻地问道。过去的一个月里,政府的官员,社会福利机构的工作人员都陆陆续续来看望过黛西。S市的工业曾经非常发达,但是随着大公司逐渐将流水线转移到东南亚,人们纷纷下岗。他们吸毒、做爱、无所事事,当他们被关进监狱之后,谁来收养他们的孩子成了当地一个严峻的社会问题。 

黛西成为了他们推广收养婴儿的典型案例。她的照片被印在当地福利机构的手册上。 

生怕莉莎太难过,妮可特意和她选了一样的课,总是一刻也不停地说一些傻乎乎的笑话。她让莉莎去她家阅读和学习,逼着南希把储物室腾空做莉莎的书房。南希笑呵呵答应着,还问妮可要不要给莉莎做一个书架。 

大卫在家时忙着替妮可申请大学做规划,他提前规划妮可的课外活动,为她安排实习。但是妮可却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就连她和男生约会,也总是两三个月就腻了。她倒是在莉莎身上倾注了大量的精神——“我想好了,我将来就是给你做经纪人!” 

她还怂恿大卫去替莉莎规划她的大学申请。 

“我知道我不是读常春藤的料,我申请实习只是因为怕大卫失望。但是我知道,你不会让他失望,”她冲莉莎眨眨眼,但是她脸上的笑容很快消失了。 

妮可费尽心机向德国男孩要来文学夏令营布置的写作练习。莉莎也完全投入到阅读和写作中去。她为一个段落或者一个情节绞尽脑汁,假装不知道麦克又在撕心裂肺地大喊,假装不知道黛西在为抚养费用发愁。她很害怕和麦克单独相处。她会在他哭的时候,绝望地尖叫起来,有几次,她差点就掐住了麦克的脖子——事后,她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感觉自己中了邪。 

她的爸爸杰克也在逃避。如果莉莎在大卫家,他就会和工人一起去酒吧喝酒。有好多次,莉莎半夜被敲门声吵醒——他已经醉得拿不起钥匙。


6

麦克飞快地长大了,无处安放的愤怒在他的血管里流淌。家里的餐具和玩具都所剩无几。黛西有几次冲去大卫家大吵大叫,骂她吃里扒外,逼着她回家照看麦克。莉莎战战兢兢地坐在门边,看着麦克对所有能够到的东西又捶又砸。她紧紧抓住门把手,随时都准备夺门而出。 

“乖乖,你是不是不开心啊?你是不是不喜欢莉莎姐姐啊?没关系。我在这里。”黛西憋着嗓子,用又尖又细的声音和麦克说话,“下个礼拜,妈妈又要去接受采访了,都是因为托你的福。” 

麦克愤怒地吼了一声。 

“乖乖,你不要和莉莎姐姐一般见识。她一事无成,还自以为自己了不起。她整天跟在她那个有钱的朋友后面,但是却不承认自己没有人家那个命。” 

“你还矗在这里干什么,你差点把他吓哭了,”她转过头来,面有愠色,“你不去赚钱,不做家务,整天跑去别人家,有什么用?他们会把家里的钱分你一半吗?” 

“我要准备大学申请。” 

“你要上学,就只能学会计,法律,或者牙医,赚钱给麦克看病,”她直截了当地说。她收养麦克的故事很有名,但是并不能带来什么金钱上的好处。他服用的药物只有一部分可以用保险报销。她威胁地说:“你既然要读书,就读出点名堂来。让麦克过上好日子。不然,我就当没有养过你这个女儿。知道了吗?” 

她把莉莎赶到那间密不透风的车库里。狠狠地甩上了门。 

杰克敲了敲车库的门,在她手边放了一杯橙汁。

7

莉莎高三那年,为了支付麦克的医疗费,黛西透支了家里所有的信用卡。在银行反复的催款信下,黛西卖掉了他们家的房子,用还完欠款之后仅剩的钱买了一个由集装箱改造成的活动拖车房。莉莎彻底失去了书桌。夏天的时候,太阳明晃晃地晒着,她穿着藕色的蕾丝睡衣,脖子里挂着一条用来擦汗的毛巾,坐在太阳底下看书。 

黛西辞去了护士的工作,整天整夜地守在麦克周围。麦克虽然才三岁,但他已经学会了朝路人扔石头,以及用弹弓瞄准附近住户的宠物。 

“你觉得自己攀上大卫一家之后就了不起了,但是没了我,你谁也不是,”她一边替麦克拼着玩具车,一边恶狠狠地说道。 

正走向大卫家的莉莎停下了脚步,她想起那些黛西会让她枕在腿上,为她梳理头发的瞬间。她想念那些已经消失了很久的世界,人和情感。她忍不住对黛西破口大骂。 

“去你妈!我恨不得他立刻死掉!这样我们就能回到从前那样了!” 

“我恨不得你立刻死掉!我宁可没有你这个女儿!”黛西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她们恶语相向,最后厮打在一起,仿佛她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当莉莎拽着黛西的头发的时候,她瞥见麦克——他在墙角看着,嘴角有一丝笑意。一个晃神,她被黛西踹中了下巴。 

“你还好吗?”妮可带着哭腔的喊声从远处传来,将她从恍惚的梦境中唤醒。妮可彼时正在大卫同学开的律师事务所里实习,和她的年龄并不相称的紫色眼影糊得满脸都是。 

“我还好,没死,”她想要扯开一个笑容,但是因为嘴角的伤口,痛呼了一声。 

“黛西怎么变成这样?”妮可用胶带把冰袋绑在她的下巴上,她的手微微颤抖。 

“可能是因为她找到了更值得爱的孩子吧。麦克能给她带来梦寐以求的名声,而我,能给她带来什么呢?”莉莎自嘲地说。 

“我也没有给大卫带来什么,他怎么不打我呢?”妮可大声问。 

“你不明白,”莉莎幅度轻微地摇了摇头,立刻皱起了眉头,“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 

“我也很羡慕你,你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夏令营的名额,可以拿学校的奖学金。我永远都没办法成为像你这样的人。最让我气恼的是,虽然我一直都做得不好,大卫却总是告诉我是最棒的,他似乎从未对我有过什么期待。” 

但是妮可很快岔开了话题,她关心地查看莉莎脸上的伤痕,问她想吃什么。 

“想吃什么我就让南希做。接下来的几天也都住在我家吧。”

8

一年后,靠着阅读所有能获得的参考资料,和大卫的指导,莉莎顺利考上了千里之外的的北卡罗来纳州立大学。 

妮可,则进了本地的州立大学。 

“我们家妮可给我省钱了,”大卫高兴地拍着妮可的肩膀,“先进州立大学读一年,再转学去更好的大学。经济划算。” 

“爸爸,这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妮可冲大卫做了个鬼脸,转头对莉莎说:“很快你就要变得越来越出色了,到时候,我就不是唯一一个了解你真正的才华的人了。”

她看起来有点沮丧,但是真心为莉莎高兴。她紧紧抓着莉莎的手,她说,莉莎会成为有名的作家,她们之间终将渐行渐远。 

“怎么会?如果不是你照顾我,如果不是你爸爸在我申请大学的时候给了很多建议,我现在大概连社区大学都考不进去。”是大卫建议莉莎申请北卡罗来纳州立大学,大学的综合排名不算很高,但是文学专业很出名。学校所在的城市消费非常便宜,奖学金加上打工就能负担起一切的开销。 

“你可不能忘记我,我们每周都要电话联系,”妮可有些动情地说,“你偷偷写在随笔本上的小说,我都看过。以后你写了新的,要主动给我看。” 

“你都看了吗?”莉莎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它们都很好看。” 

离开家的那天,莉莎用奖学金买了汉堡和炸鸡。

过去的几年里,黛西总是从超市带着一只油乎乎,香味扑鼻的纸袋回来,用一种敷衍的温柔语气对她说:“我们吃玉米和麦片,让你弟弟吃肉。” 

“这是我买给你的,给你吃,别让他吃了。我现在也能赚钱了,“她有些悲哀地把油腻腻的纸袋递到黛西手里。 

黛西坐下来,扶了一下额头。好多年依赖,她第一次拉着莉莎的手,有些感慨地说:“谢谢你。” 

莉莎诧异地看着黛西手上新旧不一的伤口。 

“我也没想到给麦克治病要花这么多钱,要花那么多时间。但是,你说能怎么办呢?我难道把他退还给福利机构?他还能找到收养家庭吗?妈妈忽视了你,也是迫不得已。” 

“他真的比我好吗?”莉莎忍不住问出来憋了好久的问题。 

“他让我找到了自己的价值,”黛西笑起来,她扭头看着房门,目光里满是慈爱。 

说时迟那时快,麦克突然尖叫起来。他的吼声锐利得像一把刀。他又一次陷在他自己脑海中所创造出来的焦虑和愤怒之中。发病时,他用头撞墙,摔碎手边任何可以拿到的东西。 

黛西立刻松开了莉莎的手,她拼命敲着房门,请求麦克打开。莉莎也慌忙跑过去。麦克打开门之后,一拳打在莉莎的脸上。黛西如释重负地倚在门上——她宁愿麦克伤害她,也不愿意他自残。 

莉莎倒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母亲黛西满脸欢喜地看着麦克,对他微笑。她觉得自己不欠他们什么了。

9

妮可常常打电话给莉莎,讲述她和不同男朋友相处中的点点滴滴,开心的和倒霉的事情。她的讲述总是很跳跃,从一个细节转换到另一个细节,语气中依然保留了少女那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她在大一的时候在网上交了意大利男朋友,抽空就刷大卫的信用卡买机票去罗马看他。大二时,她交了艺术史专业的男朋友,便从社会学系转专业去学艺术史。他们的爱很快消失殆尽,她没有人一起做作业,又想要换专业,便不停打电话问莉莎的意见。 

莉莎被搞得不胜其扰。她把手机放在一边,一边看教授规定的阅读材料,一边时不时对着话筒说几句“好的”“是的”“确实这样”。她离开了黛西,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生活,不再需要妮可的帮忙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花时间听妮可瞬息万变的爱情故事,但很快,她又想到妮可对自己的照顾,为自私而感到惭愧,便重新给妮可打过去。 

“我不想去大卫朋友的律师事务所工作。我知道很多人都想要这个职位。但是我不想没做任何努力就获得这些,”妮可有些犹豫地说,“我好像一辈子都只能生活在大卫的保护伞下。” 

妮可读书的地方离S市不远,她每周末都开车回家,大卫会烧一大桌她喜欢的食物,装在保鲜盒里,让她带去学校。每周三,南希会开车去她的宿舍,替她打扫卫生,洗衣服。 

但是莉莎总是觉得她这么说是在炫耀。她课间给中学生补习英语和写作,晚上去麦当劳打工,周日给教授夫妇带孩子。因为压力大,每天梳头都能抓下一大把头发。 

大二那年的感恩节,她原本已经攒够了回家的机票钱,但是教授夫妇要去欧洲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他们给她开出丰厚的报酬,希望她替他们照看一下孩子。还说,她可以邀请家人或者朋友来那幢外墙上长着常青藤的别墅里共度佳节。她邀请父母一起前来,想带他们参观一下学校的图书馆。她大一的时候赢得了一个全校的写作比赛,获奖的小说被图书馆收藏起来,那是三楼左侧房间底层的一个蓝色的文件夹,封面上写了小说的名字、她的名字、得奖的时间。就在不远的右侧房间里,狄更斯、托尔斯泰等大师的名字在烫金书籍上熠熠生辉。 

“麦克也可以来,”她对黛西说。 

最后来的只有杰克一个人,因为大雪,飞机晚点到凌晨三点才降落。她困倦地坐在机场出口处的长条椅子上,直到父亲的大手将她拍醒。杰克手里提着一只纸盒,是妮可给她烤的曲奇,有巧克力碎片口味的,也有香蕉焦糖口味的。他还带来了黛西写的一张贺卡,上面潦草地写着“节日快乐”。 

她发短信给妮可说谢谢,妮可紧张地问曲奇有没有碎,好不好吃。 

下雨天,道路泥泞湿滑,杰克小心翼翼地踩油门,打方向盘。 

“咱们家,这日子没法过了!”他猛地一砸方向盘,在红灯面堪堪踩下刹车,“依我说,把麦克关到精神病院去就好了。现在,他待在家里,人不人,鬼不鬼的。” 

麦克因为无法集中注意力,而推迟了一年上学。谁也不知道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会触动他的神经,他的怒火不可预测,防不胜防。医生们组织了好几次会诊,药也换了好几种,除了家里欠债越来越多以外,什么都没有变。 

心理治疗师提出让麦克去精神病院里接受进一步的隔离治疗,黛西坚决反对——如果他被关起来,那谁陪着她一起参加活动,一起拍摄照片。 

“如果大家看到领养了孩子之后是这种下场,那谁来给孤儿院里的那些孩子一个温暖的家?”黛西这么说,心理治疗师也无法反驳。  

“那谁来给我一个温暖的家?谁来给莉莎一个温暖的家?她可是你亲生女儿,既要被你打也要被麦克打。依我说,我们能做的都做了,现在就听医生的,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隔离。”杰克用一种压抑的声音,当着众人的面对黛西说。人们纷纷发出赞同的声音。话音未落,黛西冲上来,用全身的力气扇了他一个耳光。 

“不!你要是想把他送走,就先把我送走!” 

“你知道泥沼吗,你越挣扎,陷得越深,”莉莎对杰克说,“我妈妈现在就是这样。但是她不愿意承认她是错的。她没有能力治好麦克。” 

杰克点点头。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褪色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坐在黛西的腿上,黛西的眼中满是笑意,杰克则把她们两个都揽在怀里。杰克亲了照片一下,然后把照片扔进了窗外的滂沱大雨中。

10

莉莎偶尔会想起S市,但是她无法对那里产生家乡一般的眷恋。 

妮可常常抱怨她暑假不回来看自己,但是妮可总是在世界各地旅游。莉莎看到她照片里的背景一会儿是巴黎圣母院,一会儿是古罗马斗兽场。妮可穿着S市从来没有人穿过的V领裹身裙,踩着绑带高跟凉鞋,莉莎有些丧气地想,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学习和打工,妮可依然过得比她好。 

但是无论在哪里旅游,妮可总是打长长的电话过来。她从陆陆续续的电话里知道黛西已经不再如之前那么有名,麦克的精神状况越发不稳定,杰克自从那次圣诞节之后,似乎对黛西彻底死心,和工厂里一名年轻的女会计在一起了。妮可总是兴致勃勃地问莉莎的生活如何,找工作是否顺利,缺不缺钱,有什么可以帮到她的。当莉莎告诉她她最近还是老样子,没什么特别好也没什么特别不好的时候,妮可的声音一下子低落下去。她似乎习惯了拯救莉莎的生活,莉莎变得独立之后,两个人无法再于友谊中找到新的平衡。 

“你那时候被打了,就跑来我家。有什么想吃的,就偷偷告诉我,我再让我妈妈做给你吃,”妮可经常在电话里回忆以前,她的描述充满了过去的影像,而这恰好是莉莎拼命想要忘记的影像。 

有的时候,妮可来替黛西传话,黛西想问莉莎最近赚多少钱,让她每个月给麦克五百美金。 

“我只是传话而已,你可千万别给,”妮可立刻补充道。

11

毕业那年,莉莎拒绝了几份不错的工作,申请了加州大学尔湾分校的研究生。妮可则以一个不好不坏的成绩从学校毕业,也没有继续进修的打算。 

彼时,黛西已经非常拮据。她和杰克几乎不再见面,唯一的收入来源是杰克每个月给的一点儿钱。她不得已停掉了几样麦克的常用药,只使用非常便宜的镇静剂。 

她去加州前,回家呆了几天。黛西破天荒地做了她喜欢吃的芝士土豆饼。黛西变得很瘦,旧衣服像布袋一样挂在她的脖子上。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是各种各样的伤口和淤青。她把食物盛在几个纸碟上,端到院子里,放在她的旧书桌上。 

“我还替你留着这张书桌,”黛西用纸杯盛着一杯红茶,放在她手边,然后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家里连杯子都没有了吗?”她皱起眉头。 

“杯子都被麦克打碎了。我怕麦克摔杯子时伤到自己,就干脆都用一次性杯子了。” 

“你把碗和碟子也都换成一次性的了。” 

“嗯,”她点点头,又赶紧把食物朝她眼前推了推,“快吃吧,味道是一样的。” 

“他最近,还经常,打你吗?”她有些犹豫地问,眼睛的余光看到黛西腿上的新伤与旧伤,新鲜的紫红色的淤青下面是已经褪色的青灰色的淤青。中间贴着几张巴掌大的创口贴。 

黛西立刻拽了拽裙子,努力把大腿遮起来。 

“他没有打我,只是控制不住他自己。” 

“那就是打你。” 

“他这个是冲动型人格障碍,他打人的时候,都失去理智了。他自己也控制不住他自己。” 

“他就是打你了。” 

“这都不是他的错,他妈妈在怀着他的时候就吸毒,都是她的错。” 

“那也改变不了他打你这个事实。” 

“我不怪他,你也不要管,”黛西非常决绝地说,拿着一次性杯子离开了。莉莎瘫坐在椅子上,久久说不出话。她想了想,把钱包里所有的现金都拿出来,压在那半杯红茶下面。她写了一张纸条:“记得给麦克买药”。 

她敲开了妮可家的门,破天荒的,大卫和她母亲都不在家。妮可看到她的时候愣了一下,站在门口,也没有迎她进来。 

“我可以在你家住到我去加州吗?” 

妮可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侧了侧身子,让她进门。 

“她一直希望麦克把怒火发泄在她身上,这样,他就不会伤害他自己,不会伤害同学,不会伤害邻居,不会伤害路人。她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他的病并没有药可以根治。但是她就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治不好麦克的心魔。她生怕那些颁各种奖项给她的人知道了真相之后把那些荣誉都夺走。”莉莎躺在妮可的床上,喋喋不休地说着,仿佛她们两个都还是高中女生。 

“她真是又虚荣又蠢,”她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你也不要把黛西想得太坏,她怎么说都还是你的妈妈?” 

莉莎仿佛不认识她似的,从床上坐起来。她感觉自己被背叛了。 

“不管黛西对你好不好,她终归是你的妈妈。你好歹还有妈妈,有些人都没有了。你别生在福中不知福。”妮可语气非常生硬地说。 

莉莎一下子就察觉到了她话语中努力隐藏着的伤心和无助,她从背后紧紧搂着妮可,她的两只手覆盖在妮可冰冷的手上面。她用脚勾起了堆在床脚的毯子,把她们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 

妮可仿佛睡着了,但是仿佛过了很久,她听到妮可用微弱的声音说:“我的妈妈得了癌症,她现在在医院做化疗。我就要没有妈妈了。” 

莉莎要离开S市的那天,大卫和南希一起回来了。他们看到莉莎依然很雀跃,南希紧紧拥抱了莉莎。 

“看到你们两个感情这么好,我就放心了。妮可没有你聪明,你要多照顾照顾她。她这人,听不进意见,你不要放弃,要多和她说几次。算阿姨拜托你了,”南希在莉莎耳边说。 

那个晚上,一顿丰盛的晚饭后,莉莎和妮可手牵手躺着,另外一个房间传来南希压抑的痛苦呻吟。妮可用一只手死死捂着嘴巴,另一只手用力握着莉莎的手指。

12

妮可不管白天黑夜都会打电话过来,如果莉莎不接,她就让电话一直响,响到自动挂断之后,她就接着再打一个。如果莉莎把手机关机,她就会写邮件,在Facebook上留言,使用任何可以找到莉莎的方法,狂轰滥炸一通。有的时候她和朋友一起讨论作业,或者在餐厅里与导师聚餐,大家看到她手机震个不停,都劝她接一下电话。 

按下通话键之后,妮可绝望地说:“我以为,连你也要离开我了。” 

她的心一下子软了,抱怨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她答应妮可会尽量呆在家里,她一打电话过来,就陪她聊天。 

莉莎没有告诉妮可她现在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因为缺课太多差点失去了研究生奖学金。她知道自己迟早要还当年欠妮可的恩情。她还被妮可与母亲南希的感情打动,她们之间有着莉莎从未体会过的亲情纽带,让她又好奇又嫉妒。 

仅仅是两个月多的时间,南希已经被医院宣布无药可救。她是亲自开车去医院办理入住手续的,离开的时候,却躺在救护车里,浑身插满了管子。妮可和大卫将南希接回家,希望镇静剂和吗啡可以让她尽可能安宁地度过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大卫要上班以维持全家人的生计,妮可不得不日日夜夜守在母亲身边。南希已经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却固执地不愿意穿尿布。她能吃的很少,手背上一直插着输液管,由妮可定时给她补充营养液。她的嘴唇风干龟裂,疼痛发作的时候,嘴唇不断翕动着,上面渗出一颗又一颗的血珠。 

妮可打电话给莉莎,神经质地反复描述母亲可怖的病情,但是她又会突然愤怒起来,责怪莉莎不给她讲一些新奇有趣的话题换换脑子。 

莉莎拿出自己记录灵感的本子,胡乱拼凑着讲故事给她听。妮可却没耐心听完,她咆哮着让她闭嘴,继而非常详细地说起她和母亲相处时的场景,母亲给她梳复杂的辫子,母亲在大海里教她游泳,母亲熬夜替她改舞会上的礼服裙子。 

“我讲得是不是比你好多了?”妮可有些得意地说,“你也说说和你你妈妈相处的故事呗。” 

“我妈妈从来没对我做过那些事。” 

“那你也太可怜了,”妮可恶毒地说,不知为什么,她一直试图激怒莉莎。 

“是的,我很可怜,你马上就会变得很可怜了,”莉莎用同样恶毒的语气说,她说完就后悔了,但是电话那边已经挂断了。她听着耳机里传来的忙音,怅然若失。

13

莉莎一直拨打妮可的电话,但是电话总是响了几声就被挂断了。她想要回到S市,亲自向妮可道歉。但是她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无法理解妮可和南希之间亲密的母女关系,认知的空白让她想不出什么睿智的语言。那段时间,她把全部精神放在写作和完成之前没有完成的功课上。她把困惑与思考化成白纸黑字,文章发表在一家有名的文学刊物上,继而被翻译成法语。她也因此受邀去巴黎参加一个文学会议。 

长时间的会议、炎热的天气、罢工导致的交通堵塞让她精疲力竭。她在会议间歇闭目养神,突然就接到了妮可的电话。电话那头,妮可静静地告诉她,她的母亲南希去世了。按照南希的遗嘱,不会举行葬礼,骨灰会撒在她平时仔细经营着的花园里。 

“她活着的时候,总是照顾着所有人,却很少告诉我们她喜欢什么。就算去世了,她依然希望不要麻烦到大家,”妮可在电话那头说。 

“她喜欢什么花?让我最后给她献一次花吧。” 

“我也不知道,”妮可说完之后,痛哭起来。莉莎希望自己在妮可身边,她会从背后握住她的手,她会抚摸她的肩膀,她会拍拍她的脸颊。 

她只能在大洋彼岸说,“想哭就哭吧。” 

那件事之后,妮可和她的联系一下子少了起来。和之前几次吵嘴之后的绝交不同,这一回,仿佛她们两个都拼命想要忘记过去,建立起一种新的生活。她们的友谊还在,但是已然迈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达到了一种新的平衡。 

她研究生第二和第三年的成绩都很好。她写的每一篇文章都能发表,一切顺利得不可想象。第三年,她经过教授推荐,进了《洛杉矶时报》做专栏作者,她采写了一系列和女性相关的话题——阿拉巴马州禁止堕胎法案、南加州大学校医性侵女学生、贫民窟里女性缺乏必须的生理用品等。她少年时代经历过的孤独、挫折和郁郁不得志成为了她写作的养分。她以描写女性心理而为人熟知,她还很年轻,但是已经是业内受到瞩目的记者。她有了一批忠实的读者,去世界各地参加分享会,与赏识她的记者、编辑、出版人一起工作着。她的男朋友是创立了科技公司的年轻新贵,他非常爱她,丝毫不在意她的家庭背景如何。 

她去了男朋友家过感恩节,他的父亲是律师,母亲在慈善基金会工作。节日过后,他要求也见见她的家人。 

她吓得跳了一下,他很奇怪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她简略地讲述了她的童年和少年,讲述了母亲擅自拿了她的钱,又打了她。 

“那我们一辈子都不用去见她了。你应该和他断绝关系,”男朋友抱着她,不停地亲吻她的额头,“我们去吃寿司吧,不要再提她了。” 

“她也没有那么坏,”莉莎一边穿外套一边嗫嚅着说。

14

2019年春天,妮可一连打了十几个电话过来,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匆匆离开了审稿会,躲在楼梯间,按下通话键。 

“你快回来,劝劝你妈妈!你知道吗,我爸爸晚上去后院里看我们新架的葡萄架。看到麦克一个人在我们的后院里走来走去。他手上拿着一柄步枪!” 

“步枪?”莉莎压低声音问,她小时候,父亲母亲经常结伴去附近的山上打猎,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打到一头鹿,够吃一整个冬天。她依稀记得他们有一柄步枪。 

“对,步枪!就是打猎的那种。我知道很多人都会打猎。但是他一个人!晚上!在我们家的后院里面!天知道他是不是想要杀我爸爸!” 

妮可立刻拨通了黛西的电话,黛西立刻就接了起来。 

“我很害怕我正在抚养未来的连环杀手,”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很简单的一句话,她说了好几次才说完。 

“你不要怕。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我该怎么做?” 

“你有没有坚持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医生说,他们能做的只有这么多。要获得进一步的治疗,必须把他转去心理健康和药物滥用服务中心。” 

“要去服务中心呆多久?” 

“他们会把他关起来,直到他们认为他可以重新融入社会为止。” 

“那就按照医生说的去做吧。” 

“真的可以这么做吗?” 她好像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控制着,那种残酷的力量将她牢牢地拴在麦克的身边。她寸步不离,似乎早就有了一起沉沦的觉悟。 

“你已经做了所有你能做的事情。现在,让其他有能力帮助他的人来帮他吧。” 

“你是我们家学历最高的,就听你的吧。” 

莉莎从未想过有一天,黛西的态度会变得柔软。 

“关键时刻,还是你帮得上忙,”黛西又加了一句,以她拧巴的性格来看,这句话就是她的道歉了。 

第二天,她收到了黛西打来的电话——她第一次主动打给自己。 

“你吃早饭了吗?你现在会自己做饭了吗?”她用前所未有的柔情蜜意说道。 

“你找我有事吗?”她突然担心起来,末了,她又加了一句,“妈妈。” 

“他们不愿意收麦克。我们的保险不够支付这里的治疗费用,我没钱了,连入院体检都付不起。” 

“不能用爸爸的保险吗?”莉莎问。 

“不能。这里只接受几种非常昂贵的保险计划,”她停顿了一会儿,“不能使用保险的话,一天就要花上几百美金。” 

“你不是在大公司工作吗?你们公司一定给你买很贵的保险吧。你的保险计划能在这里用吗?要不然,把弟弟加到你的受保人里面去。反正你们也是家人。”她飞快地说道,并且开始飞快地念着这里接受的几种保险计划的名称。 

莉莎缓慢地从钱包里抽出自己的医保卡,她在心里祈祷自己 的保险计划不能用。但是,事与愿违,她的保险计划可以支付这里的医疗费用。 

“你的能用吗?你一定会帮弟弟的吗?”母亲一股脑地问道,“你就把弟弟加到你的保险计划里面吧,他是你的家人啊!” 

“不行,我的保险计划也不能用,”她轻轻地说道,“我再替你想想办法。”

15

莉莎将她母亲的遭遇写成了故事发表在网上。她隐去了麦克对周围人造成的伤害,而强调了母亲为麦克辞去了工作,卖掉了房子,也提到了那些社工、医生、政府官员在将麦克交给她之后,并没有提供过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我们的医疗体系太糟糕了!” 

“我们要帮帮这个善良的女人!” 

“如果我们不帮她的话,以后就没有人帮助那些可怜的孤儿了!” 

故事很快在不同人群中被转发,一周之后,心理健康和药物滥用服务中心的负责人克里斯汀主动联系了莉莎。克里斯汀承诺会免去麦克的一切医疗费用。两个人在电话中约定,5月7日,黛西带着麦克去进行一些简单的测试,填写一些表格,之后,麦克会在服务中心接受全封闭的治疗。 

“我陪你们一起去,”莉莎说。她感觉身上的重担终于卸了下来。撒谎带来的负疚感也消失跆尽。她预定了5月6日回家的机票。 

“谢谢你,”黛西真诚地说,“等你回来了,我给你做好吃的。” 

5月6日一大早,莉莎就坐上了前往机场的出租车。她在芝加哥转机,一共飞行了近七个小时。因为麦克休学在家,黛西不能来机场接她。她租了一辆车,沿着开了无数次的乡间道路向家驶去。 

春末夏初是S市最宜人的季节,她打开车窗,潮湿而氤氲的微风拂过,带来了青草和树木的气息。她中途去了麦克最喜欢的炸鸡店,打包了三份套餐。 

他们家住在S市的东北角。这里人烟稀少,道路常年畅通无阻。唯有今天,她被堵在了离家几百米的地方。车流缓缓移动,警车,消防车,救护车呼啸而来。她嗅出些异样,冷汗沿着脊背流淌而下,裤子被黏在了汽车座椅上。在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她终于看见那间白色拖车房——后院,连带着周围的街道,都被亮黄色写着“犯罪现场”的黄色胶带封住了。记者拥挤在她家门口,拿着话筒做现场直播。摄影师为了找到一个更好的角度,甚至爬上了大卫家的屋顶。她心跳漏了半拍,握着方向盘的手不住地发抖。 

她匆匆忙忙把车停在路边,顾不上拿行李,踢掉了高跟鞋,赤脚朝着家门口奔去。也就在这时候,医护人员从拖车房里拖出来一具人体——大约1.6米长,裹在放尸体的黑色塑料袋中。 

一声“呀”的惊呼被压抑在喉咙口,她双腿发软,跪在地上。

16

黛西的葬礼上,那些社工、医生、政府官员都来了。莉莎支付了葬礼的全部费用。人们纷纷致辞,歌颂黛西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胸有大爱的人。 

莉莎至今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她的心跳得那么猛烈,仿佛要把周围的东西都震开。她不能言语,无法动弹。她浑身都是黏糊糊的冷汗。她又想起她和黛西那些怒气冲冲的谈话,她一直希望,终有一天,黛西会发现她比麦克好很多,黛西会来请求原谅,与自己和解,而她会拿出自己攒下来的钱,替黛西修葺房子,给她买合身的衣服。 

而现在,她突然就离开了。她稍微值钱的衣服和首饰都卖了给麦克买药。她没有留下遗言,也没有什么遗物。她在屋子里唯一留下的痕迹,就是做了一半的芝士土豆饼。 

“不是任何人的错,她做出了那些选择,肯定早就预见到了这样的结局,”杰克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他强迫她吃下了半个鸡肉三明治,但她很快就吐得一干二净。 

“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改变不了这样的结局。大卫早就告诉她,应该把步枪锁起来,放在麦克够不到的地方,”他摇摇头,“你不要太自责”。 

“我明明可以帮她更多的,”她看着黛西的遗体。黛西生前,她非常讨厌和黛西有任何身体接触,但是她现在特别想拥抱一下黛西,拍拍她的背,给她那些淤青和伤痕涂上药膏。 

葬礼之后,妮可留下来收拾,她走到莉莎身后,轻轻地说:“我们现在都是没有妈妈的人了。” 

莉莎忍不住问妮可,如果她当初同意麦克使用她的医疗保险,如果她愿意支付麦克入院治疗的费用,那么,麦克是不是就不会杀死黛西,那么她起码还是一个有妈妈的人。 

“你记得吗,你四年级的时候,写出了一首诗,刊登在S市的报纸上,你的爸爸妈妈觉得会写诗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特别羡慕你。” 

“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对方,”莉莎诧异地说。 

“是你不认识我,但是我,早就记住了你的名字。在学校里,我偷偷跟在你后面,知道了你住在哪里,喜欢在便利店里买什么牌子的冰淇淋。当你们家搬到我们家对面之后,我每天都催着妈妈带我去你们家串门。” 

“你妈妈送来了一个我喜欢的牌子的冰淇淋蛋糕,作为见面礼。” 

“是我让她送的,我知道你喜欢那个牌子,”妮可笑起来。 

“我要说的是,从小到大,你都知道自己要什么,你没有钱去文学夏令营,你没有钱上更好的大学,你连书桌都没有,但是你一直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成了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妮可伸出手来抚摸莉莎的脸颊,“我一直都很羡慕你。” 

“我也很羡慕你,”莉莎顺势把头靠在妮可的肩膀上。 

“不过,你千万不要觉得黛西的死是你的责任。这个看似是一桩突然发生的意外,但是,是多少的前因后果才导致这场‘意外’的,你这么聪明,一定比我看得更清楚。” 

“我不准备把这件事告诉我的男朋友。” 

“你说了算。” 

“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一辈子都是,”妮可郑重地说,在往后的岁月里,莉莎常常想起这句话。她年纪越大,这句话就越有分量。

17

周五的下班高峰期,莉莎会一边开车一边拨通妮可的电话,她们谈论方便又好吃的菜谱,S市那些老同学的感情状况,大卫周游世界的散心之旅。有的时候,她们想不到有意思的话题,就沉默着。莉莎稳稳地握着方向盘,妮可正躺在沙发上逗她的猫。哪怕彼此的生活都没什么交集,但是她们也觉得对方在自己身边,她们两个人拥有了太多的记忆,已经是一体的了。 

“我想换工作,像你一样做一些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妮可总是这样抱怨。母亲去世后,她回到大卫朋友的律师事务所工作。律师事务所的业务是替有钱人打离婚官司,她总是抱怨,每拿一张支票,自己就失去了一部分的灵魂。 

“我也没什么厉害的,我能做到的,你也能,”莉莎热切地说道,“如果你想来洛杉矶,可以住在我家里,住多久都行。” 

“我要付你房租吗?” 

“一个星期给我烤一次曲奇就行。” 

但是妮可总是以各种借口拒绝她的邀请,她说,大城市里车辆太多,她不敢在这里开车。她说,她刚养了一只猫,怕搬到新的环境猫会不习惯。她说,她没什么特长,在竞争激烈的大城市里,连工作都找不到。 

莉莎没有试图去说服她,也没有骂她懦弱。她们是两个不同的个体,有自己的时间线要遵循。她们会有分歧,会争吵,会痛苦。但是她们会一直拥有彼此,这让她们在命运的曲折面前有恃无恐起来。

刘文
11月 10,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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