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斜的房子

倾斜的房子

为了这个窝受那么多年罪,到头来你还不盼它好?

11月 14, 2020 阅读 1084 字数 11768 评论 0 喜欢 0

1

“ 码到第几层了?” 厨房里传来妻子通透嘹亮的声音。

格文没有回答,眼睛盯着高高的书堆最上面的一本,想象着它的摇晃。他半蹲下身子,目光沿着书桌的平面扫视过去,脑中幻想出一根半空中吊下来的垂直线丈量着书堆侧面的崎岖线条。

倾斜得很明显了,格文心里念叨着,又重新拿了一本厚厚的平装书颤巍巍地放在书堆最顶端。然后直起身子从高空俯视着书的封皮,这时,如同变魔术一般,最顶端的那本书开始动了起来,不紧不慢地向左侧滑了过去。就在书本即将在空中翻身落下的时候,一只大手迅速将其按住,又托送回桌面。格文侧过脑袋看着书脊开始数数,反复确认了几遍之后他扭过头去对着厨房的方向加大声音喊道:21,还稳当得很呢。

说完之后他大踏步地走出房间,坐到餐桌椅上,用力地扭动了几下臀部,确定了没有问题之后,他把地板上忙着滚动玩具车的女儿抱起来,放到靠墙的儿童餐桌上。低头亲了亲孩子的前额,笑着对她说:宝宝乖,要吃饭了哦,等下再玩啊。

妻子端来一盘煎蛋和白粥放在餐桌上,然后转身回了厨房。

“今天你上班也得打电话去问问啊,抽个空,那帮人你不催他们根本不理你的。”

“知道了” 格文慢吞吞地应答着。他看着盘子里的鸡蛋和碗里的米粥,米粥的表面和碗沿的内侧形成了一个明显大于九十度的夹角,似乎还在晃悠。鸡蛋则四平八稳地贴在圆形盘子里。格文一把端起米粥猛地喝了一口,用筷子把鸡蛋夹起来放进嘴里,三两口咬碎。这样狼吞虎咽了一通之后,他站了起来,穿上外套,拿起公文包,又俯身亲了女儿一口,跟妻子道了声别,然后迅速转身出门了。

晃晃悠悠的地铁车厢里,明晃晃的电子广告牌在黑暗的地铁通道中嗖嗖闪现,一个明眸皓齿的广告模特在呲牙咧嘴地冲着格文笑,一只巨大的白色牙膏在她手中握着,像是条千年冰蚕。

格文觉得模特的嘴角歪斜得太厉害,显得怪异,不协调。 最近在他的视线中经常出现一些似有似无的怪状,几乎所有的物体被他看上几眼都仿佛是倾斜了,快要倒下去似的。他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桌子上的各类摆件,笔筒,文件架,微型盆景,甚至是放在手头边的抽纸,他都觉得有点不对劲,好像这些东西随时都会从他的面前滑落,他忍不住会在某个瞬间伸手将其按住。端着高高文件堆的同事从他眼前经过时,格文内心里更禁不住为他担忧,怕他的那摞文件整个儿倒塌下来。

格文知道这都心理作用,幻觉来的,但就是忍不住受影响。

“他妈的,都怪那帮鸟人,盖的什么破楼,哎,真倒霉。” 格文心里骂骂咧咧,手指在键盘上泄愤地敲打,敲得一阵噼啪作响。


2

就在三周之前的一天晚上,突然间一声巨响把整栋楼的住户惊醒了大半,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摇晃,大约持续了半分钟。格文抱着女儿拉着妻子从六楼跌跌撞撞地跑下来,等下到小区路中央的空地上时,惊魂未定的他发现住户们也都已经下来了。

人群中有人报了警,警察局说初步判断是地震,而且发了公告,房子是暂时不能进了,担心有余震。政府拉来了一些物资和帐篷让大家就地宿营,等到明天再看。事情发生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多钟,索性没多久天就亮了。这个时候消息逐渐明朗起来,的确是地震,但量级较小,震源较远,余震可能性不大,于是各号楼里的人都陆续回去了,只是虚惊一场,并没有什么异常。

但隔了几天之后,情况开始不对劲,格文在书桌边坐着,隐隐的感觉头重脚轻,有些晕眩,呼吸不畅。他觉得自己可能感冒了,于是起身去拿体温计,他把眼镜摘下来放在书堆顶上,用手揉了揉眼睛。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啪的一声脆响,模糊的视线中他发现眼镜掉在了地上。他蹲下去把眼镜捡起来放到桌上,然后走出门,在行走的过程中他感觉自己的腿脚似乎摇晃起来,迈起步子显得比以往更加吃力。

他心里疑惑,蹲下身子去看地板,用手触摸,用耳朵听,反复观摩,最后找来孩子的小皮球放在地板中央。皮球朝着东面滚去。直到撞到墙角,发出嘭的一声响。格文赶忙站起身来,看着地面,像是醒悟过来似的一把抓住桌面上的眼镜,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原来的书堆上。这时奇迹发生了,眼镜在他眼皮子底下像长了脚一样慢慢移动,直到从书堆上滑落了下来,原样摔落在地上。

“房子歪了!”

格文叫喊了起来,他去找来妻子,把刚才的实验原样重做了一遍,然后在自己家的厨房台面,餐桌甚至沙发上都尝试了一遍,确定是倾斜无疑。他急急忙忙地抱起女儿领着妻子出了门。在楼道里他把各个楼层的住户的门都敲了一遍,有些无人应答,有些开了门的都是一些空巢老人,听到他的解释之后只是应和了几声便没事人似的关上了门。

顾不了太多,格文抱着女儿冲到物业管理处,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把孩子放下来,让妻子牵着。大门开着,里面已经围了不少人,几乎都是自己楼里的中老年住户,挤在柜台前叽叽喳喳的吵成一片,在投诉抱怨,叫嚷着要求得到解决,格文看着她们和物业处的经理吵得不可开交,自己一时间插不上嘴,便站在一旁。

经理说房子质量没有问题,其他几号楼都没有出现问题,他们已经派人挨家挨户问过了。即便是这栋楼有问题,也已经反映上去了,下午会有质检局的专家来勘查,请大家耐心等待。

下午的时候来了三个人,一个领头的中年男子和两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经理介绍说这是专门负责这次勘测的专家。中年男子留着两撇尖锐的小胡子,皮肤黝黑,行动很是干练,走起路来步步生风,两个徒弟跟在他身后,眼里放光,看上去也很是机敏。他们在一群大爷大妈的围拥下开始绕着房根来来回回地兜着圈子,时而抬头看天,时而低头看地,嘴里还叽里咕噜地振振有词,给人的感觉像是在做法事,随后他们拿出工具来利利索索地丈量了一通。师傅给了徒弟一个眼色,两人风速般窜进楼道,没过一会儿后房顶上传来他们的声音。

专家昂着脖子高声问:多少?

“二十三。” 楼顶上的声音回答。

过了一会儿,两个徒弟下来了,直挺挺地站在师傅身后。专家对物业处经理和众人说:房屋问题不大,暂时没有倒塌的可能,不会有太大影响,只是因为地震影响的缘故,地基有点松动而已。接下来他们会做加固处理,实施具体维修措施之前要回局里看开发商之前报备的建筑结构图才能做出细节性安排,大家不要担心,先回去吧。

专家回去之后,经理原样把他的话翻译了一遍,居民们这才打道回府。

下午三点多钟,一个工程队来了,用打桩机围着房子周围钉了一通,把一根根的钢筋插进去,然后浇筑上水泥,忙活了一下午。

这下总算是好了,格文也领着孩子老婆回家去了。

第二天清晨,格文被一声凄厉的尖叫惊醒。他本能性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双脚踩在地板上,感受地面的震动。但地面没有丝毫异常,声音是窗外传来的。他穿着睡衣快步走到阳台去观望。靠近房子东面的地面上一群大爷大妈围成一圈正叽叽喳喳,圆圈中央有个老妇人正蹲在地上哭嚎,她的身旁仰卧着一只白色贵宾犬,一摊血迹旁的空地上歪斜着一台斑驳老旧的空调外机。

看样子狗是死了,空调主人还没下来。老人不管不顾的哭得很伤心,像是死了儿女似的。陆续有圆圆的脑袋从两旁的居民楼窗户里探出来。带着疑惑的神色观望。居委会来人协调,把空调主人叫了下来。两人协商未果,狗主人报了警,打电话叫来家里人到警局备案去了。

格文远远看着地面上的空调外机,用目光搜寻周围的楼层。是五楼的,他们家的空调外机架空着,八成是从上面掉下去的。也太抠了,格文心里责备道,这么老旧了,还不修修好,不然这么大个重家伙掉下来,砸死人怎么办。

“还在看呐?有那工夫你怎么不多陪陪孩子,今天周末。” 妻子在厨房一边准备早餐一边说,女儿这个时候已经穿着睡衣在地上跑开了,她一下子飞到爸爸跟前,朝他掌心塞了一个透明圆球。睁大了精神十足的眼在笑。父亲把球一扔,恶狠狠地追了过去,和孩子一起在奔跑中大笑。

早饭过后,格文在客厅陪孩子骑车,孩子坐在脚踏车上,在辅助轮制造的平衡中绕着客厅转着小圈子。格文看孩子逐渐熟练了,心里泛起笑意,他拿起手机查看今天的新闻。就在今天,土耳其的卡帕多基亚发生一起热气球坠落事故,造成我国游客一死四伤。事故发生原因初步判断是因为热气球下落过程中遭遇强风,导致其硬着陆摔到了地上。

“几十人坐的大家伙,五彩斑斓地飘浮在天空,一阵风就给吹歪了。还是不能小看大自然的力量啊。”格文心里这么想着,这个时候,只听见砰的一声,孩子哭起来了。他忙上前抱住孩子问怎么了,孩子从车上摔下来,用手捂着脑门,张大嘴嚎啕,格文拿开她的手,看见额头上有块地方明显红肿了起来。妻子闻声也赶忙跑了过来,站在一旁直愣愣的,脸上写着疑惑。

“车子自己会动。” 女儿哭喊着说。

晚上把孩子哄睡之后,格文坐在沙发上,一条脚支起来踩在沙发垫上,另一条腿伸直了垂下。疑惑像是自燃物体的烟雾在他心里暗暗升腾。他觉得今天的事情很蹊跷,他想到那台老旧的空调外机和孩子头上的红肿,这两件事分明有关联。他觉得物业和质检局把他们骗了,房子应该还是歪的。他把另一只垂下的脚抬起来,双脚并拢缩在一处,身子弓着,脑袋前倾耷拉在膝盖上,像是一只虾。他仔细思考了一会,拿出孩子的圆球,决定把它放在桌子中央重复那个实验。这时妻子从浴室出来了,催他洗澡。

他摇摇晃晃走进浴室,花洒中喷出的细小水柱浇淋在他的脑袋上,水滴浇淋着头发,他闭上眼继续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最后将思绪集中到了那片漂浮在空中的热气球上。忽然他感到脑袋瓜子上有一丝凉意掠过,他觉察到今天的花洒有点不太对劲,似乎将自己的头顶靠近前额的一小块地方略过了,致使这块被水滴濡湿的区域晾在空中,感受不到水体的温暖。看来房子还是歪的,他心想。

爬到床上之后他把即将入梦的妻子叫醒,把自己的猜想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妻子在聆听格文讲述的过程中两次昏睡过去,被他拉醒。格文讲了一大通之后似乎她还不明其意,只呓语般地提醒他别想太多,房子是钢筋水泥浇筑的,怎么可能轻易出问题,再说上次地震也没见其他楼住户有反应,格文这是地震后遗症,过段时间自己就要三班倒了,得休息好。说完就睡去了。

3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阳光严严实实地覆盖在格文的面庞上,他心头的疑虑似乎被阳光驱散了。洗脸的时候他端详着从水龙头里流下的水柱,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今天父母会来看望他们,这是他们买房之后的第一次。

父母亲是早上十点到的,格文知道他们肯定会大包小包地带上许多东西,这栋楼是老式的没有电梯,于是他下楼去接他们。

“在顶楼”,格文双手提着水果和肉食走在上面,回身对父母说。两个老人在后面一步步地缓慢爬上去,父亲扶着楼梯扶手时不时地左右打量。看到楼道墙壁上被胡乱涂抹的污渍,张贴的小广告还有横七竖八盖满通下水道的红色印章时,他停住了一会,没有说话。

 饭桌上父亲抱着孙女喜笑颜开地看着一大桌子的菜,夸赞儿媳妇的厨艺,说格文这种邋遢样子,如果没有她这个贤内助,这个家的日子不知道过成什么穷酸样。妻子笑着推辞,拿起酒杯站起来敬两位老人。妻子平日里不太喝酒,今天饭桌上的举动让格文感激,也让父母感动。

随后父母开始诉说家常,数落格文小时候的古怪形状,诉说到家道艰难的往事,再看到眼前儿子终于买了房,虽说用光了老两口的积蓄,但总算是安了家,心里便感到宽慰。

格文怕父母落泪,接着话头兴致勃勃地站起来给父母敬酒,想用高涨的兴致冲淡他们情绪的浸染和蔓延。他看着父母手中举起的杯子,觉得杯里面冒着气泡的白色饮料是倾斜的。母亲此刻饱含深情地看着儿子,格文从她眼中感受到夹杂着肯定和赞誉的关怀,一时间自己也湿润了眼眶,他昂头把酒一饮而尽,没有让他们看见。

饭后母亲身体有些异样,她说感觉昏昏沉沉的,自从进了这个楼里就是这样。不知道是不是高血压犯了,她拿出药来吃了几片,便躺在沙发上睡过去了。父亲在地板上逗弄孙女,他们爷孙两人在互相扔接皮球,父亲老了,类风湿使得手脚不便,接不住。格文在一旁看着,嘱咐孩子慢点扔,让着点爷爷。

4

妻子最近身体老有不适,并开始露出疲态,忙活家务时往往感到晕眩乏力。格文觉得这还得归咎于房子,妻子本身体质就不好,房子慢慢歪过去,她必然头昏脑涨。但妻子坚决不相信格文的说法,那次工程队的维修似乎完全打消了她的顾虑,她并不觉得这关房子什么事。而且楼道里的住户都没有什么反应。一定是自己身体出了问题。格文知道这是妻子性格的惯性,她不愿将麻烦归结到辛辛苦苦买来的房子上,如果房子真出了什么问题那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了。

为了安慰妻子,他陪同她去医院做了体检,一切正常。这下妻子情绪更加低落了,吃饭做事都打不起精神。这天妻子突然对格文说:你说咱们家是不是进什么东西了?老感觉不对劲。格文听了心里不是滋味,苦口婆心地说:哎,不是咱家的问题,是房子,房子压根就没修好,还是歪的,你怎么不信呢?我跟你说,楼下….

“胡说!咱家房子没问题,我怎么没听说别家房子出问题了?难道偏偏就咱们这栋歪了?你不要在这乌鸦嘴。为了这个窝受那么多年罪,到头来你还不盼它好?”妻子带着些许火气说道。

格文知道妻子是自我安慰和害怕,于是便没再说什么了。

直到这天半夜,格文三次从床上滚落地面。当他第三次朦朦胧胧中从地面挣扎着起身时,他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坐在梳妆台前,披散着黑色的头发,镜子中出现的那张惨淡白皙的面庞让格文惊出了一阵冷汗。就当他觉得自己家闹鬼,要失声大叫之际。突然间才发现坐着的是妻子。

妻子手搭在梳妆台上,耷拉着肩膀,身形憔悴地半坐在那里。黑暗中她张着眼睛,像是有什么重压将她压弯,她精疲力尽,转过身来,对着格文泄气似的说了句:咱们搬吧。

5

格文并没有搬出去,一是因为手头实在没有余钱出去租房。二是房子刚买下来,两家的积蓄都砸进去了,不想就这么空着交月供。三是现在是自己的关键期,下个月公司项目经理评选,能不能升职就看这个季度业绩了。格文的心思都在这上面,房子的事先放一放,反正有那帮人去闹。这个楼道里的住户有很多已经搬出去了,都是些提心吊胆的老人,虽然说开发商那边一再强调房子绝无塌陷的可能,但是看着这一天天的歪过去,年纪大的人心里承受不了,膝下有子的都投奔儿女去了,只剩几户一二楼的孤寡老人还窝在里面。

上个礼拜天格文就把孩子送到父母那去了,在自己身边他不放心。

下班回家,格文沿着楼道里的阶梯艰难地往上攀爬,房子已经倾斜得很明显了,楼梯歪向一边,拾级而上的时候需要用手硬撑着栏杆才能维持平衡,每迈一步都有种踩空的感觉。转过楼梯拐角,又要歪着身子倚墙而行。家在顶层,得反复十一次经受这样身心摇晃的变换才能最终走进家门。

那天她抱着女儿下楼的时候孩子问他,爸爸,房子为什么歪了?其他家的小朋友现在上下楼也是这样让父母抱着的吗?格文笑着对女儿说:你没看见上次在电视里那些山区的孩子吗?他们每天都得自己走十几里山路,还要翻山越岭,爬悬崖峭壁才能到达学校,那才叫难呢。你这样有爸爸抱着爬楼梯还不舒服?女儿不解地问:爸爸,什么叫难?

格文走进家门,脱了鞋放在柜子下面的空格里。他打开鞋柜门拿出拖鞋穿上,沿着倾斜的地板小步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把卷心菜和茄子拿出来放到厨房台面上。台面的边缘已经被格文用长条木板封住,像是一道狭长的防波堤。台面上摆放了油盐酱醋的大小瓶罐,都是从头顶厨房柜里拿出来的。冰箱的位置被挪到靠东侧的墙面去了,这样可以储存一些东西不掉出来,但是占着过道,进厕所的路被堵得只剩一人宽的小口子,起夜时一不小心就会有磕碰。

家里的物件能挪动的基本都被调了个个,都给移动到靠着东面的那堵墙去了。小的物件能收纳的尽量收纳,不得不摆放出来的,格文都想尽了办法把它们固定住,横七竖八地粘上胶水,套上绑带,或是钩在墙上。厨房里的刀具锅铲刑具般挂了整整一面墙。窗台上再也不能摆放东西了,怕开窗掉下去砸到人。(最近老是有人来这栋楼下面溜达观望,都是些无事可做的退休老人,好像要盼着亲眼见证楼塌)。

最难搞的要数主卧的大床,本来是南北朝向的,现在不得不调成东西方位,不然晚上睡着睡着两个人就从床上双双滚落下来了。床是两米乘一米八的,挪动的时候费了老大力气,妻子中途瘫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格文在她身旁坐下,劝她说:

“别太难过,不久之后咱们就搬出去了,开发商那边已经来过两次了,承诺补偿,只是现在还在商议阶段,楼下的那帮大爷大妈成天在他们公司门口挂横幅闹事,搞得他们也头大,他们自己做的房子有问题肯定要自己解决啊。大不了再给我们分一套,要不了多久咱们就能住进去。”

床挪好了之后在床尾塞了两层被褥才强行平衡过来。睡在上面,夫妻二人的话少了,以前睡前两人还经常耳语谈心,现在一上床就沉默,性生活也几乎没有。其实他们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但是都不开口,格文找不到什么理由开口,妻子则是懒得开口。

格文把茄子和卷心菜放到水槽里,扭开水龙头,他买了个小花洒套在上面,可以调节水柱方向,但每次放水之后水槽里都有积水,只能勉强地用手往下水孔里舀,滴水不剩是不能够了。除了厨房水槽,卫生间的也是一样。还好浴室地漏靠东。

炒菜的时候,热浪更强烈地冲击着格文的面部,他时不时地用手擦拭着脸上流下来的汗液。夕阳照射进来,盖住了格文的半个身子。阳光依旧是均匀的。

格文把饭菜做好,端到餐桌上,这张桌子现在可以算是一个小小的发明。桌面的区域被四条细长木板格成了井字形靠在墙边。菜盘放在这些分割好的区域里面,这样就不会斜着滑出去,但即便是这样,菜也不能做得太多,不然会溢出来。妻子很不喜欢,时常吃着吃着就停下筷子,说这桌菜看着就像考古墓葬遗址。格文听到她这么抱怨也只能埋头不说话。

吃饭的时候妻子对格文说她想好了,拖下去不是办法,过两天她就搬出去,到自己表姐家去住,虽说上班麻烦了点但总好过这么活受罪。

格文听了,放下筷子。把脸埋到一边去,过了一会转过来说:不是说要不了多久就能搬走了吗?你现在出去是什么意思,你走了让我一个人在这里过吗?

 妻子说:这样的日子就没法过,我实在受不了,我表姐家你也知道,满满当当一家子人,能收留我一个已经不错了,我们两个都去的话肯定是住不下。谁让你现在手头没钱,出去租房住个几个月又怎么了?

 格文开始算起账来,说现在出去租房不划算,一是租得远上下班不方便,二是现在外面房子都是一年一年租的,最低也得签半年合同,还得交押金。要是这头房子供着,外面再租一个,以他们两个的收入根本负担不起。

“那你倒是想想办法啊。”妻子把筷子一放,抬高了声音说。格文知道她平时从不这么说话,这么提高了嗓门肯定是真动了火气了。若是在平常他都会立马语气软下来,双手按住妻子肩头好言好语劝慰她,但是今天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没动这个念头,即便是想到了,嘴也不想张,手也不想动,就像车打不着火。

这段日子以来,他自己心里憋的闷气不比妻子少,工作上的事又忙得不可开交,和妻子的关系也江河日下。心里企盼着房子问题能早点解决,这样自己的日子才能恢复正常。其实私下里他已经多方打探了,关于这个问题开发商那边一是想推卸责任,二是估计也没钱拿出来安置这么多住户。质检局对于最终的检测报告含糊其辞,把原因归咎到地震上,看那意思补偿是会有的,但至于什么时候安排,怎么安排到如今也没个下文,目前只能靠住户自己克服,问题就卡在这了。

他们楼道里的这几个住户也曾想到通过法律维权,但几番咨询下来之后得到的结果是程序需要很长时间,律师那边说如果这房子真的塌了,造成了相应损失的话,那相应赔偿肯定会尽快到位,但目前从质检局的报告来看似乎没有什么大问题,而且还能住,所以流程走起来就会慢很多。格文当然知道这是律师那边不想管故意找个说法推脱而已,根据自己老家的拆迁经验来看,房子一旦塌了,那怎么赔偿的事情就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了。自己不搬出去也是这个原因,楼道里仅剩几户孤寡老人也不管事,万一哪天自己搬出去了那边来人把人清了把楼封了或是拆了那就于事无补了。

明天是格文的高中同学十年聚会,同学中有个在城市规划局上班,前天格文已经打过电话去问了,电话里说不清楚,想明天借着这个机会去当面好好谈一谈。他本可以把这件事对妻子说,缓解一下她的担忧,但是今天自己脾气一上来就闭口没提。

妻子看着格文低头生闷气,火气更加上涌,把手上的筷子往桌面上重重一砸,筷子撞到碗沿飞了出去,掉到地板上,又滑落到东面墙根去了。

妻子站起身来,指着地上的筷子对着格文骂道:“你看看,这个家里还有什么东西是正常的?让你图便宜,买了这个地界的房子,现在成了什么了?你去打听打听,全国上下有哪个家里像咱们这么过日子的吗?哪怕是边远山村的茅草屋也比你买的这个好上十倍,至少人家房子没歪!”

格文跳起来反击,说:“这个房子成了这个样子能赖我吗?我能料到是现在这个样子?买这房也是考虑到成本和咱们的开销,你以为我不想住大房子吗?谁不想住豪宅啊?你火大?我他妈还火大呢?”说着格文罕见地把一只餐盘拿起来摔到了地上。

于是夫妻二人互相摔着餐盘和碗具,叮铃桄榔的声音在空荡的楼里回荡得格外清晰,这个时候他们可以尽情地争吵宣泄,完全不需要担心邻居上门抱怨或是打电话到居委会投诉。

破碎的瓷器片咕噜噜的滑落到墙根排成一排。他们二人的身体似乎也因为剧烈的打砸动作而变得失去重心歪斜起来,甚至感到晕眩。最后格文用手扶着墙根,把脑袋垂在一边,胃里翻江倒海,有种反胃欲吐的感觉。他瞥了一眼妻子,看见她瘫坐在地上,头发凌乱披散,双脚向身后岔开,弯腰驼背低头,像是一个泄了气的娃娃。她的身子歪向一边,嘴里发出呜咽的声音,看上去让人心疼。

他本想上去安慰几句,劝她消消气,但这个时候手机响了,是女儿发来的视频电话,每天晚上他都和女儿视频。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照片,笑颜如花的女儿被两位老人抱在怀里,他内心有种被击穿的感觉。他抹了把脸,拿着手机扶着墙走到房间里去了。

画面里父母抱着孙女询问他关于房子的情况,格文回答说正在处理,把情况和父母大致说了一遍,说要不了多久了,父母听了这话似乎放心了些。

这个时候女儿张开大大的笑脸问他:爸爸,你现在上楼还难吗?

格文的面部表情僵住了一秒钟,随后像是机械故障之后恢复正常运转的机器一样,预热般缓慢地挤出一个笑脸。

6

酒桌上的格文像是一个穿行在欢声笑语中的游魂,这些觥筹交错间的谈笑声呈放射状的寒冷雾气,一层层一重重地覆盖到自己的肌体上。在白色餐盘和透明酒杯反射的光晕中,格文看到一张张歪歪斜斜的笑脸在放大扭曲,同学们都在嘻嘻哈哈地说着件件趣事,唯独他不能感同身受。这些个嬉笑怒骂声回荡在自己头脑里,像是冰冷迷窟中的回声。

今天早上出门时,三楼的那个老人对他说:“咱们这片地界风水不好,这种事不是一回两回了。你们这些年轻的,能走就走吧。我们是老了,无牵无挂的无所谓,就算哪天突然塌下来大不了埋了算了,跟办后事一个样。像你们这样拖家带口的还住在这楼里,哪天真出个啥事,那就不值当了。“

老人的声音在他颅内空谷回响,恍惚间他思索着今天来这里的真实目的。同学们大半好几年不见,有些自从毕业之后就没见过。彼此围着圆桌坐着,此时各自面上的光彩在水晶玻璃吊灯的灯光中显得油腻欲滴,那些空洞黑暗的口腔在防御性的笑声中大开大合。那些自救般的矜持中僵硬的体态,都使格文觉得不适应,只能跟着他们在餐桌上抛出的笑料和醒世恒言而程序化地捧腹和沉吟。

席间有个同学聊到了上次那场地震,嬉笑着叙述自己从梦中惊醒逃命的刺激体验,在关键紧张处还击节似的拍了几下大腿,引来一片附和,这让格文感到几许上学时同学之间的气氛,那会大家只要是侥幸逃过一劫,不管是在校内校外,事后都要添油加醋没皮没脸地对着周围一圈人好好说道一番。

格文看见市规划局的那个同学坐在对面,笑容僵硬地挂在他脸上。

“你们知道么?那次地震之后,许多房子都歪了!歪得那叫一个厉害,说着他将半截手臂放到桌面上立起来,作出倾斜的样子。住户都疏散了,根本没法住。床都是歪的,掉下来能滚一跟头。”那个声音半开玩笑地说。

“可不是,其实那次地震咱们这有些房子确实出了问题,还不是一个两个,可这东西怎么说呢,属于不可抗力,是天灾,碰上只能算倒霉。你说是吧?王局?”第二个声音说完用手肘捅了捅自己身边的那位,意思是想让他发表些权威性的见解。

格文屏住呼吸,身子定住,手摸着下巴,眼睛盯着王姓同学。

“确实,确实。” 王姓同学只是随口应了句,似乎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咱们这里可没人家里房子歪了吧?” 第一个声音往桌子中间扔出了这句话,突然间气氛静默下来,凝固住了,所有人都没说话。沉默持续了半秒之后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反应过来似的齐声大笑,笑声连成一片,像一串炮仗,回荡在圆桌外围。格文也尴尬性地笑了笑,用力挤动自己的面部肌肉。

就在刚才的那半秒钟,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在众多目光的逼视下被扔到了餐桌中央。而那串爆炸性的笑声解救了自己,此时自己的干涩笑声是往火堆中扔出的干柴。他的眼神在笑声中闪躲,无意间撞见王姓同学的眼睛,那眼神中包含了一种感同身受般的同情。他向王姓同学投去略带感激的目光。

酒后,在众人酩酊之际,王姓同学和格文并排坐在角落里,他把手搭在格文椅背上。格文把自己和开发商那边的情况详细小声地跟他说了一遍,对于自己现在的生活只字未提。

“像你这种情况吧,也确实比较麻烦,也不能完全怪那头,这你可以理解的对吧。”格文点点头。 “这种事情弄到最后扯不清,只能双方商量解决。关键看你这边住户的态度和开发商的态度,开发商有没有钱,愿意赔多少,还得另说。你现在拖不起,还得过日子不是?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发商那边要催,另外多找找门路,往上面反映,越往上越好,但是不要把事闹大。我这边会跟局里领导帮你说说,至于成不成还得另看。关键是如果太多住户一起来反映,那一次性全解决难度比较大。但是补偿方面还是可以按情况分批次的,只要你不声张出去就行,晓得吧。”

格文用力地点了点头,他由衷地道谢。他发现同学说话的声音似乎有气无力,加上刚才在席间心不在焉的神色。于是他问道:最近你那边还好吧?我看你今天好像有点疲劳。

”哎,我妈得癌了,上礼拜刚查出来的。”

7

回来的路上,格文心里还在犯愁,王姓同学的情况比他还要难熬的多,不晓得他有没有心思帮自己反映这个事,看来还真的得像他说的那样,多找找门路,多跑几趟。下了公交之后,格文又走了十多分钟才到家门口,本可以骑个共享单车节省点时间,但想想也不着急,不如走着回去,一两块钱也是钱。

站在自家楼下,格文昂起头往上看,自家的楼宇在黑暗中凄冷,了无生气地矗立,没有一家的灯光是亮的。这个时候看上去,似乎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格文想起今早自己动身离开时在同样的地方回头看了一眼自家的窗户,晨光中那扇玻璃倾斜得异常明显,如今黑夜将它遮蔽住了。

他沿着楼梯艰难地走上去,以前在黑暗中上楼时每到一层他都要跺下脚。现在台阶歪斜得厉害,他便没有这么做了。摸黑上楼显得更加艰难,就像摸着岩洞中的壁面探险。

终于进了家门,他打开灯走进卧室,妻子不在床上,刚才在楼下仰面看时他还以为妻子已经睡了,现在却不见人影。格文一下子惊觉,酒精影响下昏沉的脑袋瞬间警觉起来,他脑子里有根神经在拉伸绷紧。他打开次卧的房门,妻子也不在里面。这下他慌了神了,开始失魂落魄地在各个区域进进出出,把所有灯都打开,眼神上下搜寻,好像妻子此刻正藏在某个柜子的夹缝中或是沙发底下似的。过了一会,他缓过神来,发现自己书桌的书本中夹着一张便条,是妻子留的,说她去她表姐那里了,房子的事不解决她是不会回来的。

妻子这是故意的,一条信息不发一个电话不打,为的就是让格文回到家才知道,这样他就只能听之任之了。想到这里,他悲愤至极,抓起手边的水杯就往墙上砸去,杯子是空的,碰撞在墙面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他本来还想多扔几样东西,但拿到手上时已经没有心力发泄了。他感到重力的失衡比以往更加的严重,这个房子此时就像是在剧烈的摇晃,像是随时可能倒塌。刚吃下去的酒肉在肚子里翻涌,差点吐出来,他用尽全力将反胃感平复下去,浑身怨气地站地板中央,气得直发抖,晕晕乎乎间他用手扶住墙面,走进卧室。

卧室里还是一样,看不到一点变化,除了梳妆台上的物件被妻子拿走之外没有什么异常,被子和枕头原样铺开,那张小沙发和立柜还安安稳稳地靠在墙角。可正是这种整齐划一让此刻的他感到由衷的厌恶,好像这是妻子临走时专门给自己布置的一间新的牢房。他把灯关上,黑暗中他看到阳台上的窗外还晾晒着几件衣服,黑乎乎的在夜风中飘浮摇摆。他走到阳台,打开窗,依着窗台往下看,从各层窗户边缘伸出去的晾衣杆子在视线中织成了一张网,能随时接住自己。

8

眼前的窗户格子方方正正地将外面的世界罩住,天空并没有歪斜。

阳台上的铁架子上摆着几盆花卉,是妻子从原先的家里搬过来的。格文的眼神穿过婷婷的花枝落到远处的楼房建筑群上。他先是望着那片高耸入云的住宅楼,眼神扫视着那些蜂窝状的窗户眼,然后越过房顶,跃入一片暖融融的白色云雾中。妻子走后的第二天,他找朋友借钱租下来这间一居室,现在是第二个月了。格文在心里算着日子,各种临近和遥远的日子。政府的第三笔补偿金还有多久到账,自己大约还要在这里租多久,以及自己现年的岁数。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再过五年就又可以再买一套房子,不过可能小点,远点。

对面屋顶上的花猫正和三两只麻雀打嘴仗,女儿在床上摆放的玩具堆中专心致志地排兵布阵。厨房又传来妻子的声音,催促格文摆放桌椅准备开饭。格文坐在扶手椅上动也不动,置身事外般地看着窗外的天空,浑然不觉。又一声加大了音量的呼喊传了过来,没有得到回应,接着是一阵漫长的静默。

女儿停住手头的游戏,疑惑地盯着父亲映衬在光线中的背影,又把头转过去听着那边厨房的动静。锅铲的摩擦声停止了,菜在锅里嘶嘶作响。父亲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像是要起身,又像是要调整姿势接着坐下去……

邹庠
11月 14,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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