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吃完饭,林轲站起来收拾碗筷,母亲已经走进客厅,披一条紫色的纱巾在肩上。她还什么都没说,林轲就知道这个女人又要去跳广场舞了。和隔壁楼的几个阿姨一起,到小区的球场和打球的男孩们打上一架,抢夺那里的文体活动权。
想到母亲叉着腰站在一群大小伙子中间的画面,林轲就一个头两个大。
“小轲,一会儿收拾完,桌子不用擦了,直接去晚自习,路上骑车慢一点。”临出门了,母亲回头说。
林轲正把母亲和自己的两个碗叠在一起,假装没听出母亲话语间的讨好。按照平时,他会装着听不见,认认真真整饬餐具。但今天,他温顺又合拍地点了点头,说上句:“知道了。”
门关上了,林轲好像还能听到母亲鞋跟磕在台阶上的声音,他在内心计算。差不多母亲出楼了,和那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相遇,欢笑着赶往战场的时候,林轲把叠好的碗往桌面上一推,哗啦一声。
走进自己房间,拉开抽屉,拿出身份证,手机,还有五张崭新的一百元现金。这是林轲攒了一个学期的积蓄,其实有八百的,但前两天用了三张出去。他拉开书包链,把里面的书往床上一倒,再把证件和现金分门别类地放进去,拉开衣柜,挑了两件外套,一件红,一件黑,叠好,放在最上面。秋天了,没有太阳的时候就会很凉。
林轲收拾得不紧不慢,她知道,那女人一旦扭起来了,没个三四小时停不了。出门前,林轲想了想,又伏案写了张条,“今晚去同学家里住了,不用留门”,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这条儿没什么必要,林轲也没想着瞒他妈。但不留是跑,留了就是骗,这么一诈,林轲心里塞进去多一重满足。
万事俱备,林轲往自己脑袋上扣一个帽子,就出门了。楼道里的灯常年跺不亮,白天的时候倒是会自己亮起来,林轲和他妈都积极适应环境,学会了怎样摸黑下楼。自行车就停在单元门旁边,母亲一看见这车子,就能知道林轲没骑车去学校。但没骑车也不一定意味着一定没去学校。况且等母亲大人乘兴而归,还未必能看得见这么辆车。
林轲特意挑了条远路,这样就能绕开篮球场。远远地,他又听到球场那边传来的吵嚷声了,于是知道地盘抢夺已经开始。林轲不懂母亲那一帮子女人为什么总跟篮球场较劲,明明小花园有地方可以供她们施展。
可能是这个年纪的女人都有一种好胜心吧,抢赢了这帮年轻人,就能证明这破败的小区还跟着她们姓。
出了小区,天已经黑下来了,路上的车子纷纷亮起大灯,和头顶的路灯一道,为林轲投出深深浅浅的七八个影子。在邻近小区的一个路口,林轲看见了一个女人,她在红绿灯的斜对角,匆匆而过,神色慌张,林轲没能看清脸。
但林轲认出了那修长的脖颈,那家的女人脖子都那么长。林轲的心明显漏跳了一拍,耳道被一侧汽车的鸣笛声填满。
她是在找卫安雪吧?
2.
林轲记得,第一次去卫安雪家里时,他六神无主地坐在沙发上,十根指头纠缠在一起,目光盯着的就是卫安雪母亲的脖颈后面。她家的厨房是开放式的,直直看过去就是那个围着围裙的女人,除了脖子,也没有更有趣的地方好看。林轲想,她的脖子真长啊,白皙的,像个艺术品。
那一天原本刚考完期末,林轲和卫安雪在路上散步,一边走还一边牵着小手,卫安雪另一只手抓着一根菠萝。转过一个街角,卫安雪忽然把手抽了回去,面对忽然出现的女人,怯怯地喊了声,妈。
林轲都被吓呆了,大夏天冒出一身冷汗来。早在此之前,林轲就见过她妈,因此卫安雪不喊这一声他也知道这女人是谁。
源于一次家长会。高一第一次月考结束,班主任拿到成绩单,把所有家长都叫到了学校里。那时候林轲和卫安雪是前后桌,但没说过几句话,林轲根本就没怎么注意过前座这个姑娘。林轲妈坐在座位上翻看他的试卷,越翻脸色越阴沉,林轲站在一边,看窗外的夜景,透过玻璃上的倒影,他看见一个女人被卫安雪引导着进门,就是她的母亲。
家长会结束后,两个母亲自然而然攀谈起来,因为两个人成绩一样扶不上墙,因此作为家长惺惺相惜。林轲和卫安雪等在楼下,也不说话,卫安雪双手插在裤兜里,在嚼一颗泡泡糖,林轲踢着路边的石子,时不时抬头看一眼。
卫安雪吹出一个泡泡,问,你想吃菠萝吗?
林轲摇摇头。他不喜欢吃菠萝。
女人的交谈声时不时漏进林轲的耳朵里,他能听出其中哪些声音是母亲的,哪些不是。母亲说起话来一向中气十足,时刻拿出要和别人吵架的气势,所以在争地盘的时候,一直是言语输入的主力军。但卫安雪母亲讲话就很柔弱,慢条斯理,像在打太极。那个太极一样的声音说,安安的父亲走几年了,所以只能她来开这个家长会。她是真不想来,安安的成绩太让人发愁了。
林轲看这个女孩一眼,心想,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都没有父亲。
都失去了父亲,所以林轲心中的忧愁痛苦,大概只有卫安雪能懂。他们站在了同一条悲哀的战线上,像一对抵御生命无常的同盟。自此,林轲开始真正关注这个女孩,上课不听,就盯着女孩的后背发呆,好像能看透衣服,看穿血肉,看到里面的脊柱。他像追星一样搜集着这个女孩的信息,试图全面包围她。如同一个拿着锤子的小矿工,钻进了一个矿洞里。他在里面敲来敲去,叮叮当当,成功惊动了她。
被卫安雪母亲当街捉到,是林轲第二次见这女人。他心中很慌。林妈虽然平时不怎么管儿子,却对早恋这种事零容忍,可能也与她的经历有关,过去十几年的婚姻已经抽干了她的精力,爱情就是洪水猛兽,会吃掉人生中一切好东西。但林轲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卫妈妈却没生气,先是愣一下,而后就换上了一张笑脸,对卫安雪说:“安安,天气这么热,怎么不叫同学去家里坐坐?”
那时,他才明白,卫安雪的慌张不过是装给他看的,她心里早就有谱了。
第一次进卫家的门,林轲十分拘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像赴了一场鸿门宴,指不定什么地方就有一个舞剑的项庄翩翩而出。林轲坐在沙发上,卫安雪在厨房切水果,拼果盘。林轲鼓足勇气站起来,撸起袖子,要给卫妈妈打下手。在家里,很多时候都是林轲自己做饭的,因为不做就得饿死,一个懒妈搭配一个勤快儿,真是珠联璧合。
“哪有让客人下厨的道理啊,”卫妈妈把林轲赶回了沙发,“不过男孩子会做饭真是了不得,我家安安可是连炉盘都不会用呢。”
这么一笑,林轲才注意到,这母女俩长得真的很像,卫安雪她妈简直就是个五官伸展版的卫安雪。卫安雪的眼睛是她全身上下最好看的部位,她的所有不羁、狡黠、所有古灵精怪全都藏在里面了,一旦笑起来,就是弯弯的月牙,所有感情都一股脑跑了出来。卫妈妈的眼睛也是这个形状,只不过眼角多了细微的皱纹。那是岁月的痕迹,林轲想,等卫安雪四十岁了,大概也是这个样子。
一想到今后和卫安雪在一起的漫长时光,林轲的心弦就会动一下。
那次吃饭氛围很融洽,卫妈妈的善意是真心的,并非笑里藏刀。林轲心中有些嫉妒,凭什么同样是单亲家庭,卫安雪和她妈就能处得那么好,而我家就过成这个熊样呢?他在卫安雪家中获得了一种安心,但又知道,这个地方不是家,至少现在还不是家,这种矛盾和落差又在催促他快些离开这里,回到他自己的世界去。等他吃完饭回到家,看到他妈正一边嗑瓜子一边窝在沙发里看黄金档,心里就更加阴郁了。
那一天已经过了一年多了。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去过卫家,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有机会。
林轲又看到卫妈妈了,记忆忽然翻涌而出——他甚至不确定那个闪过路口的人是不是卫妈妈。不是就罢了,是也没关系。女儿离家出走这件事,怎么也找不到林轲头上,说不定卫妈妈早就忘记了他这张脸呢。毕竟,他和卫安雪分手都半年了,不再有任何瓜葛。就算有人真的来问他,他也会看着对方的眼睛,说,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不带任何心虚的。
因为林轲心里知道——再也没与卫安雪见面,他说的绝对是真话。
3.
一天之前,林轲接到了卫安雪的电话。
那时他刚吃完晚饭,准备在楼下溜达一会儿之后,回学校上晚自习。母亲也下楼了,和几个阿姨坐在路边的石凳上,跷着二郎腿聊天,母亲的笑声像一把利剑划过每个人的耳膜。又是这一群人,她们就像这个小区的标志。无论她们带不带音响,跳不跳舞,聚在一起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就是吵。
“明天晚上,我买了两张去殷城的大巴票。你来不来?你不来我找别人了。”卫安雪在电话里的声音很低,有点失真。
殷城是两百公里之外的一座县城,那里是全国闻名的温泉之乡,林轲小时候去过两次。林轲问:“去那里干什么?”
“你别问,就说去不去。你要是去,我就在路上告诉你。”卫安雪说,“你要是不去我就找别人了。”
又是这么一句,但林轲知道,她没别人可以找。林轲是谁啊,是前男友,六个月没说过一句话的人。她卫安雪要是有别人可以找的话早就去找了。
没有理由,没有目的,没有好处,卫安雪就这么开口了,开口了林轲就得接着。他远走了两步,远远地躲着那群声势浩大的妇女,不知道谁说了个荤段子,母亲又笑起来了,笑声冲天。林轲厌恶地瞥了一眼,说:“我跟你去。”
“晚上冷,记得带外套,不要跟任何人讲。”卫安雪像是松了口气,顿了顿,“你那边好吵,是什么声音?”
林轲抬起头,母亲已经笑到尽头,开始咳嗽,周围人正在拍她的背,防止她呛死。
林轲说,没事,杀猪。
挂了电话,林轲有点恍惚。时隔六个月,卫安雪还是打电话过来了,但林轲却没有预想中那种波动,好像心里面那只小鹿已经死了。
她联系林轲不是因为念念不忘,而是有其他事情发生了。她提出了一个很过分的要求——对于一个高三生,离家远走,是很过分,犹如私奔。但林轲那里,好像也从来没有过拒绝的念头。卫安雪早就料到了这个才会打电话给他的,她早就吃定了他。
在他们恋爱的一年多时光里,相处模式就是这样的。
有时候,林轲会想,当初能和卫安雪在一起,是不是就因为他很温顺?在他身上,卫安雪能够获得百分之百的满足。
林轲习惯于听从这个女孩的调令,这没什么,林轲也没觉得不公平什么的。每个人的需求都不同,满足的方式也不一样,在他心里,卫安雪就是这样的,有没有林轲她都是这样。她天生下令,他天生给予,彼此满足,是各取所需。所谓爱情,其实就应该是这样,取长补短而已。
追到卫安雪之后,林轲养成了一个习惯。他每天都起床很早,在楼下的早点摊买包子和茶叶蛋,带两份,留一份给卫安雪,那姑娘经常迟到。班里人都说林轲体贴,但林轲知道,他早起最大的原因是不想和他妈在早餐这一环节照面。
午饭和晚饭两个人也要一块,林轲知道卫安雪最喜欢吃什么,糖醋里脊,鱼豆腐,肉炒芹菜,坚决抵制葱和香菜,主食不爱米饭,只吃花卷和馒头。卫安雪占位置,林轲排队,端着两份餐盘去找她,他喜欢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的那一瞬间。卫安雪爱的不多,吃是最大的爱好,菠萝第一,其它后排,只要掌握了这个,林轲就能抓住她。
两个人高一下学期在一起,但上了高二,林轲选了理科,但卫安雪学文,两个人不仅不在一个教室,还不在一栋楼上了。但没关系,拦不住他。抽个课间林轲就往文科楼那边跑,因为距离太远,只能见一面,趴在窗户上,看见里面的卫安雪咬着笔头画素描,再气喘吁吁地跑回去。
晚上下了自习,林轲推着自行车在文科楼下等,卫安雪家就在学校旁边,林轲根本就没两步可以送,于是两个人在学校门口买一根竹签串着的菠萝,卫安雪啃着,林轲目送她回家。
林轲把全部的热烈都奉献了出来,可还是没能留住她。有高一的学弟给卫安雪送情书,林轲叫人把那人扔厕所里打了一顿,这成了导火索。分手后的一天,林轲在楼下买早餐,看见母亲穿着睡衣走下楼,不知道有没有看见他,但母子俩都没说话。
等母亲走远了,林轲猛地发觉,虽然两个人的家庭都缺了一角,但卫安雪和他其实没那么相似。他早就应该发现的,卫安雪依旧是一个自由的、狡猾的、完满的女生,来去自如,不像他,被拴住了。
4.
赶到长途车站时,大巴已经发动引擎了,卫安雪攥着两张票在车门旁焦急地张望,看林轲匆匆赶来,没有寒暄,把他臭骂了一顿。
林轲照单全收,也没说路上堵车了,把卫安雪放在地上的大包扛上车,两个人坐在大巴的最后一排,紧挨着。
林轲讲:“我好像看到你妈了。但也不确定,好像在找你一样。”
“别扯了,找我还能找到你家那边去了?”
“所以我说我不确定,可能是你妈,也可能不是,我都快忘记你妈长什么样子了。”
卫安雪哼了一声,后脑碰在靠垫上,闭上眼睛,准备睡觉了。林轲也没再接着说。其实他没说完,他的潜台词应该是:为什么我妈就不能这样呢?
如果非要从父母中间选一个,无论是几岁的林轲,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父亲。不知道怎么回事,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分明有这么个巨大的妈,但她总是缺位,也不知道在忙啥。照顾他的人、引导他的人、教育他的人都是父亲,但就这么一个人,在林轲十三岁那年死去了,肺癌。母亲那些年让他少抽几口烟,但他不听,终于把两个肺抽得一团漆黑。父亲死后,林轲崩溃了一段时间,母亲也很伤心,但比他恢复得要快。林轲尚在面对遗照发呆的时候,母亲已经张罗着跳舞了。这种情绪的不匹配就是两人产生嫌隙的最根本原因。
林轲十五岁那年,母亲谈了个男朋友,两个人跳广场舞认识的,扭着扭着扭出了感情。那段时间,母亲进门出门都面泛桃花,好像时光的效力回逆了,广场舞真是包含着无穷的可能。林轲见过那个男人,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但不知道为什么,林轲总觉得他那双眼睛很好色。顺带着,他潜意识觉得他妈也不再是什么好东西。两个人约会了几次,林轲在家里画小人,在小人身上戳钉子。再后来,这事黄了,母亲消极了一段时间。男人没了,母子关系也已经无法挽回。
林轲心中有一个孔洞,这个洞是父亲去世带给他的,母亲不但不明白,还亲手给他撕得更大了。这些年,只有卫安雪短暂地填满过,但后来两人分开,林轲又回到了那种压抑的孤独的状态。
喇叭响了两声,车厢内的灯光关闭,大巴缓缓启动了。林轲戳了下卫安雪的肩膀,把她戳醒。
“我说,我都来了,至少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吧。”林轲问。
卫安雪想了想,跟他讲,前几天,她下晚自习回家,在楼下有个男人塞了张纸条给她。那时候太黑了,男人的脸看不清,只记得胡子很多,身材很魁梧,应该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
等那人走了,卫安雪打开纸条,上面有一段话,是说知道当年他爸是怎么出的车祸,还有些话想告诉她。上面有个地址,在殷城,那个温泉之乡,说她想好了可以过来。要是觉得不安全,可以和别人一起,所以她就叫上林轲了。
“你知道的,这件事,我不能不去。”卫安雪低声说。她好像想蜷缩起双膝来,但大巴座位太挤了,她的腿实在弓不起来。
林轲点点头。关于卫爸爸是怎么死的,只有他知道,因此卫安雪的确没有选择,能叫的人只有他。
“那张纸条,能给我看看?”
卫安雪拉开包,用两根指头把纸条夹出来。她的手在颤抖,连带着纸条也在颤动。林轲刚要伸手接过来,女孩忽然一抬胳膊,纸条飞出了窗外,消失在夜晚的高速公路。
“事情都跟你说了,就不要看了。”卫安雪说,“你要是不相信我,觉得我是要把你骗出来卖掉,你就下车自己回去。”
林轲在心里笑了笑,果然还是原来那个卫安雪。这个世界什么都会变,但这个女孩的脾气不会,它是压舱石,是顶梁柱,是定心丸。
卫安雪又要闭眼睡觉了,林轲忽然想起了什么,拉过自己的背包来,打开,捏出一根包好的菠萝,递给卫安雪。
“你真好。”卫安雪接过水果来,小声说,“还好有你陪我出来。”
林轲忽然涌上一种冲动,想说,我要这么好,你就重新和我在一起吧。可他身体颤动了一下,还是没能开口。只是这么干巴巴颤了一下。
5.
与卫安雪分手之后,林轲每天都去学校对面的水果摊位买菠萝,很快和摊主混熟,还学会了砍价。争执个五分钟,林轲能将三块钱的菠萝两块八拿下,每天晚上推车出校的学生都能看见校门口有个高个子的男生在跟大爷“两块五!”“两块七!”有人能认出那是林轲,平时不爱说话,永远坐在窗边做题和发呆的林轲。这个人平时一棍子打不出两个屁,而一旦站在水果摊位前面,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但林轲再也没有见过卫安雪来这个水果摊,菠萝就像烟瘾,被卫安雪戒掉了。水果摊主是个五十二岁的老头,满脸的络腮胡子,长得很凶,因此除了林轲没有几个人敢和他砍价。
据说,卖了三十年水果之后,这老头过目不忘,能记住所有赊账的学生的脸,有没给钱的男生进出校门的时候,就能看见老头用鹰一样的眼睛盯着他,盯得他心里发毛,欠钱的羞愧成倍跑出来。但奇怪的是,老头就是没能记住曾和卫安雪一道买了上百次菠萝的林轲。
有一天,老头看着林轲的脸,若有所思,说:“你以前是不是经常和一个小姑娘买菠萝来着,她最近好像也没怎么来过了。”林轲才知道,卫安雪真的把菠萝戒了。这种东西原来是可以这么轻松戒掉的。但林轲不行。他买了菠萝,就推着自行车,沿着大路往回走。口腔里全是那种刺激性的酸味儿,等全部吞下去,他会把竹签用力插进路边的树干里。然后调个头,往回走。
这次他会绕个圈,不从学校门前走了。晚上十点,仍旧会零零星星走出来那些埋头苦学的人,林轲不能被他们看到。他绕到那片小区后面,走后门,第一次走的时候很生疏,但多来几次就熟能生巧了。
小区后面是一片人才市场,白天的时候很多男人女人蹲在这边,身前放着一块纸板,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木工”,“清洁工”,“铁匠”,甚至是“会演戏”,有的下面还注着数字,给自己明码标价。
你一经过他们,就会被包围,耳边都是自我推销的声音,那些羞于开口的人,也会用热切的眼光盯着你,用另一种沉默的声音吵嚷:选我选我!你从未这样真切地体会到那种生存的欲望。而一到晚上,人去地空,这里就变成了一座鬼城,所有灯都灭着,周围一片狼藉。夜风吹过,吹起地上的废纸。
竟然还有人在这里睡觉,身上潦草地披着一件外套,像是尸体,一不留神就会踩上。穿过人才市场,走过后门,过两个转角,就是卫安雪家了。
学校九点半下晚自习,但林轲每天都得折腾到差不多十二点才能回家,母亲还以为是林轲留在学校挑灯夜读,假惺惺夸他来着。
母亲真是太可笑了,她的世界里只有广场舞、肥皂剧、男人和八卦,完全不了解她的儿子在想什么。林轲把自行车停在草坪里,自己站在树后,那里没有光,他不用刻意藏就没人能看见他。
他就是一块石头,另一棵树,是这个环境中的一部分。有时候绕这么一大圈,还是能逮到卫安雪晚下学进楼,但不可能发现他的,林轲的目光追随那个背影上去,像一只黏人的狗。
卫安雪家在三楼,窗帘拉着,是橘黄色的。林轲在心中勾勒那遮蔽物后面是什么样的图景。一个人影投上窗帘,那是卫安雪按响了门铃,卫妈妈站起来开门了。
卫妈妈会问,今天怎么回来那么晚?卫安雪就回答,是复习耽误了,数学题好难。母女两个相视一笑,娇俏的月牙儿一下子出现两双,树后面的林轲也笑了。然后,他又看到,卫安雪房间里的灯亮了,这是女孩儿进入了房间。等卫生间的灯亮起来,这是女孩儿要洗澡,林轲知道卫安雪洗澡的时间是十五分钟,他根据灯光的变化计算了好多遍。
林轲的视线又移到卧室,卫安雪出现在窗前,套着一件粉色睡衣,林轲的心怦怦直跳,他幻想,卫安雪看到他了,在和他对视。紧接着,她拉上了窗帘,但灯光还亮着。橘色的灯给了林轲继续想象的机会。卫安雪正坐在书桌前,展开书本,腰挺得笔直。
门开了,是卫妈妈端着一个杯子进来了,或许是热牛奶,或许是茉莉花茶,里面加了蜂蜜,又用小勺搅匀。卫安雪依旧在咬笔头,卫妈妈摸摸她的头发,小声说,学一会儿就睡吧。随后,退出去,客厅里的灯灭了。到最后,卧室的灯光也消失,卫安雪的一天结束了,林轲的一天也结束了。
林轲解开自行车锁,推着车,原路返回。困倦和疲惫一点一点涌上来,绕过人才市场,沿着大路骑回家。
他一整天的缝隙被填上了,特别好。他回家之后可以心平气和地面对母亲了。等第二天天亮了,他还能照常醒来。
那一晚,林轲在水果摊前砍价完毕准备微信付款的时候,老头说,以前和你一块儿买菠萝那个女孩,昨天又来了,她买了两根,一根给了她身边一个男同学。
林轲输了数字,按下指纹,然后举起手机给老头看。接过菠萝来,林轲说,你别跟我说这个,我又没让你监视她。
老头看了眼手机,点点头,说,我也没想监视她,我就是昨天看见了,跟你说一声。我就认识你,我不跟你说跟谁说?
林轲推着自行车走了,走了没十米,把手中的菠萝扔进了垃圾桶里。
6.
凌晨两点,林轲和卫安雪终于在殷城找到了住宿的地方。卫安雪不想让她妈知道她在哪,所以不能用身份证,旅馆很小,很破,老板娘说可以不用身份证,林轲给了她两百块钱,她找了五十。
楼梯很窄,一个稍微胖点的人都上不去,不知道住在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两个人开了一间房,是标间。
床很小,挨得也很近,林轲坐在其中一张上,拿出手机来,没有任何消息,不知道母亲是不是信了他的留言。但不管再怎么信,打个电话也是有必要的。卫安雪把背包放在两张床中间,像划了条界线出来,说:“我把纸条扔了,你还跟过来,这是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这个包就放这里了。”
林轲耸耸肩,知道这姑娘什么意思,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人住太危险,两个人住,她又不放心他。卫安雪丢掉了纸条,但细心如她,一定是记住上面的地址,今天太晚了,明天按图索骥就能找过去。不知道这个地址住着什么人,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现在明天还没有到来,林轲还是最关心眼前的事情。
“你要不要洗澡?”林轲问。
“不洗了,我太困了,要直接睡了。”卫安雪说得跟在大巴上睡了一路的人不是她一样。
“那我洗了。”说着林轲脱下了自己的上衣,卫安雪扭过头去,看着桌上那盏有些暧昧的台灯。
拧开阀门,滚烫的热水从喷头流出来,白雾弥漫在这个空间。闭上眼睛,林轲迷迷糊糊地想,现在卫安雪就在这里,真真切切地坐在这里,和他一扇门之隔,而他赤身裸体。
他能听到的,只有花洒喷溅和水流到地上的声音,还有自己越来越快的喘息,而外面一片寂静。他都不确定外面的床上还有那么一个人,想要伸出手,又怕用力一抓,那个影子就碎了。
这个女孩好像总是离他那么远,即使当初他们牵着手走在路上的时候,即使他们在学校的花坛亲吻的时候。她总是在跳,他曾经想要她停下来,但又知道,一旦停下来,卫安雪就不是卫安雪了。
记忆中,只有一次,他真正等到那个女孩停了下来,看到了她心里是什么样子。
那是在前一年的除夕,两个人还好着的时候。林轲他妈又出去了,和那群阿姨们打麻将,林轲就把卫安雪叫了出来,两个人一起到了学校,爬上教学楼的天台。这个学校从没有这么安静过,要不是除夕,什么时候都有学习的人。两个人缩在天台的角落,给手哈气,等零点的时候,卫安雪说起了她爸的事。
2014年的夏天,卫安雪她爸带她出去玩,殷城。这趟旅程是卫安雪求了好久求下来的,卫妈妈单位有事走不开,于是就是这父女俩去泡温泉了。两个人也是坐着大巴,坐了三个半小时才到了殷城长途车站,到那儿已经很晚了,在车站附近找了个酒店。
父女俩洗漱之后,父亲盘腿坐在床上,看世界杯。他是足球爱好者,法国踢德国,开球的哨声刚响,卫安雪从卫生间里出来,说,我去楼下转转。卫爸爸眼睛没离开电视,说,你快点回来。
下楼之后,拿出手机,用QQ给对方发了个信息,然后往约好的地方走,很快离开了酒店的范围。卫安雪那年上初一,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孩子,大她两岁,混社会的,很关心她,是殷城人。卫安雪情窦初开,被对方撩了几句,就上钩了。这么远她不能一个人来,于是找了个理由,说想来殷城泡温泉,把她爸诓来了。她用手机查了下地图,两个人约好的地方离酒店不远,走着就能去。其实卫安雪也没想怎么,但她心里有种偏执,就想见这个男的一面,见一面就回去。
他俩在一个公园里见面,那男的过来的时候,卫安雪手心都出汗了,不停地捏着自己衣角。那男的和照片上不太一样,很瘦,穿着黑色的紧身裤,染着一头黄毛。他带卫安雪去没人的地方,没聊上两句,就靠过脸来,想亲她,卫安雪挣脱了。他又把她抓回来,一边亲她,一边撕她的衣服。卫安雪开始哭,哭着哭着,忽然看见他爸出现了。
不知道是怎么找过来的,卫爸爸一拳把那男的撂倒,男的爬起来,开始跑。卫安雪从来没见过他爸这么生气,穷追不舍,那小子穿过一条马路,钻进草丛里,卫爸爸追过去。卫安雪站在高处,看见一辆货车把她爸撞飞。
卫安雪告诉林轲,没有人知道她爸为什么会被撞,她说这是一场意外,父女俩是出来散步,所有人都信了。卫安雪尤其不敢告诉她妈,时间越长越不敢,她们两个好不容易从那场灾难中跳出,达成了和谐。若是被她妈知道,是她约网友害死了爸爸,会恨死她。
说完这段往事,零点到了。两个人抬起眼,一大簇烟花从地平线升起,炸出漫天的银白色。新的一年到了,林轲握紧了卫安雪的手,两个人的手都冰凉。无论这一年怎么样,此时此刻,林轲是离卫安雪最近的人,知道了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林轲心里有了一种感觉:原来每个人都有痛苦,卫安雪也不例外,这让她的不羁和强大变成了一个壳子。壳子包裹着一个脆弱的本体,那本体才真正诱人。
要想走进去,就得敲破壳子,而那个夜晚,林轲找到了唯一的孔洞。
7.
洗完澡,林轲披着浴巾出来,卫安雪已经躺在床上了,脱掉鞋子,没褪衣服,闭着眼睛。林轲也爬上床去,钻进被子里。他不知道卫安雪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但她又不是那种会装睡的姑娘。林轲侧着,看着女孩,她仰面躺着,被子盖到小腹。
林轲盯着女孩胸部那小小的隆起,衬衣的纽扣搭在上面,是古灵精怪的蓝色。门外的走廊忽然一阵咚咚咚的声音,好像有人在跑,不知道这么狭窄的走廊还有谁能跑得起来。卫安雪被那声音惊动了,微微侧了下身。这么一歪,衬衣的领口分开,露出那里一小片洁白的皮肤。
林轲的呼吸紊乱起来,这是卫安雪第一次睡在他旁边,躺在那里,毫不设防。林轲的小半生有过很多岔路口,高一那天,他可以选择不送那束玫瑰花,可是他还是偷偷把它插进了卫安雪的桌洞里。
分手时,他原本可以选择问清楚理由,可还是看着这个女孩摇了两次头走了。同样的,今晚他可以什么都不做,等待着天亮,也可以爬上另一张床,紧紧地和她贴在一起。
他是坦诚相见了,被子下面什么都没有穿。他心里住着一只野狗,一只欲求不满的野狗,林轲知道它有多么饥渴,他一直和它拉锯战。
今晚它要关不住了,因为看见了骨头,等它跑出来,它的獠牙就会变成他的。他将什么都听不见,撕咬破一切防备,把牙齿嵌进另一丛血肉里,等着心里的空洞一点点填满。一种情感积攒了太多年,早已变质,等它决堤,就是泄洪。
手机响了,震了他一下。林轲回过神来,颤抖着手解锁,是中国移动的提醒短信,他的手机在最恰当的时刻欠费了。卫安雪还在睡着,睫毛微微颤动,也就是卫安雪了,在这样一场诡异而疯狂的旅程中,还能这样快入睡。
林轲伸出胳膊,给她拉了下被子。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平静如水。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十分知道,而天亮之后将发生什么,与他也完全无关。
“很小的时候,我爸送我一本童话书,名字我不记得了,里面有一篇,讲一个巨人爱上了一个公主。可那公主不爱巨人,因为巨人粗鲁,丑陋,浑身还毛茸茸的。
于是公主就逃走了。巨人无法得到她,就算能得到她,也得不到她的爱。于是巨人追上了公主,把她吃进了肚子里,又吃进去了一个房子,一片森林,一座湖泊。这样,巨人虽然娶不到公主,但知道公主就在他的肚子里,能够体会到他的温柔,还能活得开心,巨人就很知足了。”
门外再次传来有人跑过的声音,卫安雪睫毛颤动,微微翻了下身,睁开了眼睛,“你在说什么呢?”
“没什么,睡觉吧。”
“我都已经睡着了你在那里絮絮叨叨,早上起来还要去找那人。你快睡吧,把灯关了。”卫安雪翻个身,留给林轲一个弯曲的背。
林轲笑了笑,轻声说了句晚安,但卫安雪没理他,马上又睡着了。伸手按下按钮,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殷城的光从窗外流进来。
夜幕下的殷城非常平庸,一条条亮着灯的街道延伸开去,不知道通往哪里,大地一片苍茫。林轲也闭上了眼睛,沉入一片水里。已经好多好多天了,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内心那样安稳,四肢健全,五谷丰登,什么都不用想。
时间回到五天之前,晚上,林轲扔掉了菠萝,再次折回到那个小区。卫安雪已经到家了,卧室里的灯开着,但拉着窗帘,看不见人。林轲在夜色中不停发抖,他心里的那个洞越来越大,简直要撑开他。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扔了出去,但没能砸中任何玻璃。
小区里有狗在叫,不知道是不是幻听了。等他推着车子往回走,一队结束运动的广场舞大妈回来了,她们花枝招展,意犹未尽,舞步翩翩。
经过人才市场,林轲停下车,走到一个睡死的男人旁边,一脚踢醒了他。
男人坐起来,胡子拉碴,身材魁梧,林轲说:“我这有个活,很简单,三百块钱,你做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