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永远不知道女人们在想什么。”
地铁上，我盯着手机中的APP一字一句地念道。
“放屁！”K突然说，“全都胡说八道。”
“啊？”我看了K一眼。
我当然知道这在K眼里简直如同笑话，原因很简单，K会读心术。

据我所知，抛开读心术不谈，K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推销员，在A市上班，一月到B市出差两次，单身狗一枚。我不是窥视癖，但就是知道得这么清楚，K不是个对别人有防备的人。不过说实话我始终搞不清K到底在推销些什么，用K的话讲：“我们卖的是‘想法’，idea，懂吗？”
“不过有些idea烂得跟翔一样就是了。”K如实说。
像所有推销员一样，他时常需要应酬——要不然也不会一个月来B市两次了。大多数时候是陪客户吃饭，然后唱歌，重点客户还要陪着大保健一下。花的是公司的钱，客户在里面保健的时候，K付了钱，到门口等着。有时候碰到和他一样在寒风中抱着胳膊瑟瑟发抖的人，不用“读心术”，眼神交汇的瞬间就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太惨了。”我打断他。
K说：“不惨不惨，有时候也就等一支烟的时间。”
这样一个心胸开阔的K，却也有不能忍的时候。

有一次K陪两个客户唱歌，K递给一个客户一支烟，又安顿另一个客户在他最心爱的座位上坐下（在强迫症方面K和谢耳朵差不多）。没想到第一个客户抽着烟唱歌企图营造烟酒嗓，第二个干脆全程睡觉，把口水全滴在了坐垫上。
在抽烟男要求K点了十首歌然后一首也不给K唱自己还唱得巨难听之后，K终于爆发。
“唱得这么难听还要唱，我陪了你们一晚上有多辛苦你知道吗？还有你，你一直坐在我的位子上流口水，你知不知我每次来都要坐那里！”K推了一把口水男，对方顺势地躺倒在沙发上。
K愣了一下，看向抽烟男。
抽烟男拿着烟的手有点哆嗦。
“连唱个歌都不能抢麦，你知道推销员有多辛苦吗？你不让我唱你别让我点啊，现在可好你把我最爱的歌都糟蹋了我以后怎么唱啊？知道我为什么叫K吗，因为我K歌K得好啊傻蛋！”
K一口气说完，使劲眯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这样一个眯着眼睛的推销员形象无疑是可怕的，抽烟男哆嗦着说：“小伙子，你听我说…..”这时候K的眼泪已经忍住了，撇下一句“我不听我不听”，摔门出去。
“那是我摔得最爽的一次门，巨响把我的耳朵都震麻了。”K说。

2.

讲讲有关“读心术”的事。
人们说逆境会触发潜能。

K走出KTV，知道推销员的工作算是丢了。这时候就算他回去跪下给抽烟男再递一支烟也没用，话说回来，如果这样做有用，他上一份工作也不会丢了。
时间是晚上九点，马路上车水马龙，K悠悠地叹道，要是我能知道他们的想法就好了。
他听见耳边清脆的一声：“没问题。”
K一开始以为摔门或者抽烟男歌声肆虐之后的幻听，但他很快就发现这一切都是真的——一对情侣正好从他身边走过。“他看起来怎么不高兴？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女生想，“妈的，湖人又输了。”男生想。
他如饥似渴聆听每一个路人的心声，先前的郁闷一扫而空。
K说：“我不知道该感谢谁，或者憎恨谁。”

读心术就像K刚长出的眼睛，让他不再局限于工作和生计，有这种能力，赚钱称得上手到擒来，自然不用着急。K也不是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情怀的人，对拯救世界毫无兴趣。剩下的选择不言而喻。
女人。

K其貌不扬，性格低调又无趣，上一次谈恋爱还是初中。那时的K还是小K，但与现在的K“无趣程度”已经不相上下。某一天某一节课的课间，隔壁班的班花突然出现在小K面前，对他说：“我们交往吧。”
“好……好的。”不明就里的小K说。
他当然不可能明白班花怎么会看上他，他也不用想明白。
一个星期以后，班花对他说：“我们分手吧。”
小K说：“也好，我想了想，把自己变得足够配得上你还要好多好多年。”
班花愣了一下，尴尬地笑了。
小K知道，她想说的是，你知道，不过是开个玩笑。但她说：“你永远不知道我想什么。”
对于班花来说，这是她魅力的又一佐证，对别的同学来说，这是足够笑话小K一个学期的笑料。对小K来说，这却是他整个学生时代最美好的一星期，足以点亮之后灰暗的许多年。在这一星期里，他每天都在想着怎么变好。
也在想着班花到底在想什么。
就像他站在洗浴中心门外的时候，夺走抽烟男话筒的时候，走在夜晚里的时候，想的其实是同一件事：如果我能知道人们在想什么该多好。
所以“读心术”是他多年祈祷所得。

3.

K已经开始训斥我不讲重点了，我必须如实转述，毕竟他好像能知道我的想法。为了尽量还原真实，下面我会用第一人称讲述。

“我是K，一名超能力者，能力是读心。
一切都始于我把工作搞砸之后，用专业术语讲，那属于一次公关事故。事故发生后我回到公司，想借用我的超能力，当然，更多是用我的真诚来打动老总。我径直去了老总办公室，如实向他汇报事件经过。
我听见他想：“妈的，这他妈是谁。”
而他说：“混账，亏我那么重视你！你把这事搞砸了，对得起我吗？”
我说：“我是07号B组，阿K。对不起，我错了。”
我知道他还准备重复几遍“你对得起我吗？”。他一定看得出我表情复杂，因为他也随即露出一个复杂的笑。
搞推销的，都如此擅长情感绑架。
我说：“我要辞职。”
而他想，也说：“日子难混。”
走出办公室，正巧碰见公司里很多人追的行政女生。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她一如既往没有看我，但我听见她想：“真勇敢，敢和老板对着干。”
我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地走了。

有些东西不用读心也能知道，比如我的外表并不出众，打扮也称不上入时，注定不招人喜欢。但这些都很好改变。难以改变的是我自卑的心，我就像一块石头，早早地把自己封闭了。
那段时间我喜欢每天在大街上闲逛，听路人们的心声。有的人在想怎么赚钱，有的在想怎么花钱，有的人比较奇怪，想的是我是个笨蛋蠢货没用的家伙。这些声音就像阳光一样，照进我枯萎的心。不是让我变得更积极，而是让我知道，大家都差不多。
在一次散步中我偶遇了一个女孩。
我一眼就看出她刚刚失恋。这么说可能容易让人误解，我的意思是，她悠悠然在花园边闲逛，踢着路边的石子，却始终没有离开花园太远。她脸上表情显而易见，她在进行一场注定没结果的等待。

“其实，你知道的，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我在离她不远的长椅上坐下。
她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但她并没有做出过激的反应，原因很简单，我长得很安全。她既不相信这样的人会伤害自己，也不会觉得会和他发生任何关系。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她对我倾诉了她和前男友的一切过往，从他们养的那只叫喵喵的狗，到他们上星期那次导致分手的吵架，清楚得像我是他们童年玩伴一样。
我静静听着，尽管她说的我早就知道，尽管她在说话间不自觉地隐藏和伪造了些什么，我没有打断她，也没有告诉她：“其实，你知道的，你没有想象中那么爱他。”
两个星期之后，她成了我女朋友。

在她想法里，和我在一起是愉悦的。我总是能第一时间“猜”到她想要什么，她哼出一首少有人知的青春歌曲我能随口唱出下半句，然后听她聊一聊附着在这首歌上多年前的学生恋情。网上常常有男友送礼物太奇葩的吐槽，这在我们之前完全不会发生，我送她的永远是她购物车里的新增商品。
“真是太神奇了！”她对我说。
真是太平常了。
值得一提的是，我们从来没有吵过架。我会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故意小小违背她的意思，作为日常生活的调剂，但从来不会在她重视的方面与她意见相左。有一次我们一起窝在沙发上看无聊电视，她对我说：“亲爱的，能帮拿杯橙汁吗？”而我知道她想要是可乐，于是我从冰箱里拿了满满一罐给她。
她说：“亲爱的，我是更喜欢可乐没错，但刚刚我想尝试一下橙汁。”
我从她的眼里读到了疲倦。
她说：“我好像，有些想他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她是唯一不知道我会读心术的女友。
她离开我以后我有半年没有交新的女朋友，也许我在等着她回来找我，就像她去找前男友一样。现在我也是前男友呀。
后来，我渐渐释怀了。在这次恋爱中读心术并没有失效，严格来说，它的效果几乎是一流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认识了很多女孩。我赚了些钱，游走在学校、展会、电影院，咖啡厅和高端party，我相信，随着地点的转换，女孩们会有些不一样。
但没有什么不一样。我能轻而易举知道她们想要些什么，我从不说“多喝热水”，只在最关键的时候递上毯子或外套，我说的是她们最想听的晚安，送的是她们最心爱的礼物，只要有读心术，我就是世界上最暖的暖男。
在我眼里，女人笑起来都差不多，哭起来却千姿百态。
人们说女人心海底针，对我来说却没什么大不了。
我感到厌倦，这时，我想到了我学生时代的“女友”。
一星期的女友，那个对我说“你永远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的女生。

网络时代找到一个人并不难，不比交个新女友用时更多。我记得她叫小昭，她也许不记得，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从头开始。
我们约在咖啡厅见面。
我准备自我介绍，但愣住了。我听见她的心声：“我记得你。”
我知道，也许到了坦白有关读心术一切的时候。
我以为她会生气，但她只是笑了一下，也许她根本不相信我的话。我强忍住不去读她的心，为了约束自己，我对她承诺道：“我绝对不会对你用读心术。”
她告诉我，初中时代的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糟，其实那时候大家看起来都愣头愣脑差不多。我说：“你和大家差很多，你那时还是班花呢。”
她嗤笑道：“现在还不是成了白领。”
说起初中时代，那件事像一块石头一般压在我心底，我不知道该不该提。
没想到她说：“说起来，是我对不起你。”
我突然想到推销员老总教我们的“情感绑架”法，笑出声来。
那只是她和闺蜜们开的一个玩笑，一次真心话大冒险，想试试班上那个书呆子愣头青会不会也喜欢自己，说起来，是有那么一点坏。
我们聊了整整一天，告别的时候，我注视着她双眼问道：“那么，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吗？”
她的回答是：“你猜？”
这世界真是太奇妙了！

在送了小昭很多愚蠢的礼物，对她说了许多词不达意的情话做了说不清的其他傻事之后，她成了我的女朋友。就像我答应的那样，我从未对她使用过读心术，或者干脆说我已经把读心术抛在脑后了。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她突然提起，公司里有人号称有超能力。
“我也会啊，我会读心术。”我说。
“你说什么？”她边往饭碗里加米边说。
原来第一次见面我说的话她真没当真，只当是一个不娴熟的冷笑话。
“你看着我，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我郑重地说，丢下饭碗，跑到隔壁住户家门口，把眼睛贴在人家的猫眼上。
几分钟之后。
小昭说：“发什么神经，快回来。”
我不理她，很快我跑回饭桌前，对她说：“隔壁的老陈在想一会怎么揍他的早恋儿子，他一早就接到了班主任通风报信。”
小昭正准备说话。门外响起小孩的叫门声，接着是一通乱揍的声音。
我得意地瞟了小昭一脸。
她有些不知所措。
我忙说：“不过，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就再也没用过读心术了。你忘了吗，我答应过你。”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对我说：“那我们在一起之后这么久你都没用过吗？”不用开灯我也知道她不安的表情，我假装已经睡熟，没有回答。

之后小昭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照常上班下班，起得比我早，回得比我晚。
我见她这么辛苦，眼看又临近新年，便偷偷织了围巾给她（宅男的小技能）。
在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她刚进家门，我就把亲手织的围巾戴在她脖子上。
“当当当当，爱的围巾！”我说。
“你怎么知道我刚好想要一条围巾，怎么这么巧。”她说。
但我从她的脸上看不到欣喜，只有不信任，和愤怒。
我知道我无从解释，我无法说天气渐冷，也不能说因为我爱你。我可以证明读心术，却不能证明没有使用读心术。
我只好站在这里。
她把这当成了默认，她比我更尴尬，既不哭也不给我拥抱，好像两者我都不配拥有。
“你答应过我，不读我心的。”她说，“你是不是一直在读我心，那你该知道我有多想相信你，但是我办不到。我觉得，以往的一切，都是假的。”
实际上，我也无法相信我自己。

4.

“读我，马上！”
我的第七任女友对我怒吼。
在小昭离开之后，情况开始逐渐恶化。我走在路上，路人的想法会不受控制地向我脑袋里涌来，读心术的范围也增加了——就像用旧的阀门，现在已快要失效。
而且，我早该想到，读心术其实是双向的。
在我读别人心的同时，别人也能读到我的心。

我在小昭之后的女朋友第一个发现了这件事。经过小昭的心灰意冷，我本已决定不再使用读心术，为了约束自己，我把读心术的事告诉了新交的女朋友。我做好了应对她愤怒的一切准备，没想到她却异常地感兴趣，不断让我读她的心。
我这才明白，女人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在这个过程，她渐渐发现也能听见我的想法，于是开始肆无忌惮地读我，在我晚归之后，在我不洗碗时，在我赖床不起时…….我当然无法拒绝，我陷入了两难——允许她读我是很痛苦的，不允许她读就是做贼心虚。
我试图和她讲道理。
但她抢在我前面说：“和女人讲道理就是吵架，你想吵架吗？”
于是就有了第七任女友的怒吼。
这时选择权还在我手上，只有在我使用读心术时对方才能读我的心，但情况很快恶化，“输出”远大于“输入”，换言之，阀门彻底失效了。
随着我陷入绝望，读心术变成了“反读心术”。
走进我方圆十米的人都能随时知道我的想法，而我……我对他们的想法早已毫无兴趣。

我身边的女孩们都离开了我，用她们的话讲是：
“阿K，一眼就被看穿的男人，真的很没意思哎。”
是的，我从没有主动抛弃过任何一个女孩，每次都是她们离开我。
可是，既然你们都能随意地读取我的心，为何你们听不见我最想说的话——Stay.

5.

我，是我，不是阿K。
我受够了。
从我坐上这列地铁起，这个人的声音就开始钻进我脑袋里。地铁上人不算少，他坐的那条座椅偏偏空无一人，我早该想到的……我只不过是贪小便宜想坐一会……
自从K得到“反读心术”之后，他真正变成了一个见面就和人交心的人，所以我才能对他的八卦往事那么清楚，虽然我感兴趣的部分他都不让我来讲。
在那之后，K又做回了推销员的工作。有这么一种“反读心术”，往别人脑袋里塞Idea倒是再适合不过，只是我不知道他除了“情感绑架”的销售技巧，有没有和老总学会“欺骗自己”。
我转过头，不愿看K，顺便关闭了他大脑的频道。
他读了那么多心，却连最简单的道理也不懂：女人最讨厌的就是被看穿。
而且，并不是正确就是好的，感情本来就是一个个错误堆砌起来的。

地铁就要到站，我站起身来。我想象K走在路上，每当有人经过身边的时候就得心里反复默念“看个屁啊别看我你个贱人”，为此没少遭受毒打。想象K每月到B市出差两次，像现在一样，坐在地铁上，给每个坐在他旁边的人倾诉八卦情史。
虽说我有点同情你，但……我到站了啊朋友。

我当然听到了K的心声——别走。
我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赶在自动门关闭之前逃离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