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大师的纪实节目大概没人看了,不像早些年,网络电视上到处都在播。现在不可能了。当时城里的人每晚守在电视机前,渴望看到生存大师在新的困境中活下来。看他的节目成了人们睡前必做的事。网络上同样热闹,各大网站赚足了点击率。人们开口闭口都绕不开生存大师。
成为明星的生存大师不代言任何广告,出席活动更是罕有。惟一一次是在某个国际组织的交流会上。有些观众头一天就等在了会场,自带干粮和睡袋。一些脑瓜转得晚的,第二天才赶来。这时,买票的长队都排到城乡结合部了。人们焦急地等待生存大师亮相。他会不会打着赤脚?穿着兽皮做的坎肩?电视节目里,他一贯如此。正当人们胡乱猜想时,一名快秃顶的中年人走上台来,他穿着拖鞋,脏兮兮的牛仔裤配印花T恤。起先,人们以为他是工作人员,但很快有名男孩认出了他。人们沉默了,有些失望一样。大师朝大家挥挥手,喊出标志性的台词,“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活下去。”那一个刹那,人们找回了看电视时的热情,台下响起掌声和口哨声,有人小声说,大师本应该是这样。
大师走到主持人身边,擦着裤腿坐下,眼睛望向正前方。他眼神无光,脸上的肉有些松弛。除了回答几个专业性的问题,他不怎么说话。轮到他对着镜头发言,他掏出一张准备好的讲稿,短短的只有半页纸。他缓慢走到台中央,一头撞上了话筒,站定后,他把右脚拿出拖鞋,在左边小腿上挠了挠。观众一阵哄笑声,以为他要表演什么喜剧。但是听到他把讲稿一本正经地从头读到尾,人们坐不住了,有些人借口去厕所,有些人趁机去门外抽一口烟。
看来这个活动要草草收场了。还是制片人救了他。制片人抱着玻璃箱走上台。箱子里装满活的昆虫。蟑螂、马蜂、甲壳虫、黑蜘蛛、鼻涕虫,真是菜品齐全。制片人递给他一个眼色,大师嘴角起了一个笑容,台下气氛紧张,观众竟忘记了拍照。生存大师抹了一把嘴,伸进手,抓一把搁进嘴里,绿黑色的汁液溅出来,几根细长的小爪子还在挠他的嘴唇。他咀嚼着,一点点咽下去。他舔了一下嘴唇,又抓起一把。台下有人欢呼,人们这才举起相机和手机拍照。
箱子里只剩一只黑蜘蛛了,肢体上长满了茸毛和倒刺。大师捏起它,一口咬掉了肚子,那鼓囊囊的软体不知藏了多少小蜘蛛。咽下后,大师愣住了。脸上看不出表情,台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冷场,主持人一时接不上话。五分钟过去了,大师还一动不动。大师毒死了?台下有人议论。制片人拿起话筒走上来,这时,所有人听到大师说了一句话,“吃得有点渴了,我想来瓶可乐。”
这次公开露面,生存大师没有让任何人失望。
此后,生存大师仍然做事低调,他全身心投入到新一季纪实节目当中。根据制片人的规定,他带着摄制团队进入一处预先选定的无人荒野。摄制团队里有一名导演,两名摄影师,一名负责安全的退伍军人。摄影师和军人随身携带食物和煤气锅。三个人出行前,签署的协议书上写得明明白白:任何情况下,不得给生存大师提供食物和水。这条禁令导致他们吃饭时只好躲得远远的。生存大师不会正瞧他们一眼,闻到米饭煮熟的香味,他觉得是一种侮辱。他们理应道歉才对。生存大师的水和食物必须在野外寻找。这是生存艺术的尊严所在。不过有一回生存大师失足掉进了冰洞里,那是在喜马拉雅山脉,他困了将近三天。他找不到吃的,只能靠舔冰块解渴。按照协议,随行的人不能救他,但是拍摄不能中断,导演放下一根细绳,绳子上绑了一布袋,袋里装着小型录像机,他让生存大师录下深陷冰洞的画面。生存大师打开袋子,里面藏了半块苏打饼干。那一夜他在无法遏制的愤怒中度过,他重新审视了那个满脸胡子、手掌粗糙、脸庞黝黑的大导演,他一直以为他最了解自己,他感到的不止是怀疑,而是一种背叛。爬出冰洞后,他将饼干丢到导演面前,一脚碾碎了。
生存大师依靠自己在荒野里活了下来,他通过狩猎、捕昆虫、采摘坚果过日子,他懂得如何净化水源,如何生火,他可以在一分钟内生起一堆火,他最擅长搭建庇护所。他知道用哪种树叶擦屁股最舒服。一天晚上,他在火堆边透露了生存的诀窍。他烤着一只驯鹿腿,望着镜头感慨道:我不觉得生存需要什么秘诀,但是对我而言,我并非只是生存,而是生活在荒野里。说着,他啃了一口鹿肉,上面有些焦糊了。
两个月结束后,生存大师不得不离开荒野,这是制片人的规定,拍摄期限最长六十天。导演和摄像师都是按月拿工资。两个月一次结算。而生存大师没有一次是主动离开的,日子快结束时,他们都讨论洗一个痛快的热水澡,睡上三天三夜之后,再做后续的剪辑整理。只有生存大师坐在石头上,拨弄着快熄灭的火堆。在他看来,第二天迎接他们的卡车就像一只铁笼。在制片人通宵的酒会上,人们称他的体重,跟上次做比较。还有人问他,啤酒的味道跟脏水比起来,哪个味道更好?人们把海鲜刺身摆在他面前,问他要不要煮一下?他摇摇头,不肯说话。人们举杯向他祝贺时,他假装腼腆地退到角落里,他摸索着西装口袋,里面装着一根捡来的狼骨。
不过才六十天,为什么就要结束?他本来可以继续生存下去,他可以开一片鱼塘,种下几行种子,为什么在紧要关头停下来?他还没有像一位真正的大师那样,留下一个真正长久的生存记录。只有身处荒野,他才有荣耀感。制片人为什么没有足够的耐心?
就这样,工作、休息,工作、休息,生存大师推出了一季又一季的纪实节目。人们记住了他无数次非凡的表现:在沼泽地,他驯服两条鳄鱼,骑着它们越过了整个沼泽;在大西洋上,他靠着杀海龟、用海水灌肠吸收水分;在极地薄冰上,他杀死一只海豹,做了一件保暖的背心;在沙漠里,他杀死骆驼,躺在它的骨架里躲过了沙尘暴;在丛林里,他徒手制服一头黑熊。不过另一方面,生存大师的心情一天比一天糟糕,他受众人爱戴,但是心底的阴云从未散去。自从当面侮辱导演之后,他变得更加封闭,时常觉得孤独,为剪辑上的一两个侧脸都会愤怒。他觉得别人不可能真正理解他。这一次,又是制片人出面,发布会上,他向公众透露,生存大师能在野外生存的时间远超六十天。他公布了每期节目拍摄到第六十天的照片,对比起来,生存大师的表现颇有些相似,他拿着自制的石器,头发乱糟糟的,满身稀泥,他不是在晒肉干就是在捣碎浆果。他精神充沛,有一股势必活下去的决心。人们纷纷在网上留言,他们完全相信大师可以在野外无限生存下去。而六十天只是更适合表演罢了。制片人向生存大师转达了这些鼓舞人心的话,生存大师只是点了点头,他厌恶这种冠冕堂皇的说法,明摆着是提前结束生存表演,人们却以为它是停止演出的缘由。观众和摄制团队都很满意他的工作,除了生存大师自己。他总是不能满意。
多年之后,人们再次想起生存大师的一系列节目时,他们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样的变化就这样悄然开始了,都来不及做一份合理的数据报告。或许它有着更为复杂的原因,但没有人愿意去深究,话题新闻烂尾的事件在我们的时代实在太多了。可是无论怎样,这个曾经辉煌的生存大师有一天发现自己被那些痴迷的观众们遗忘了。纪实真人秀节目没有人关注了,点击率在大幅下降,录制的光碟也卖不出去。人们又回到了对电视剧、电影的狂热当中。制片人推出“进入热带”的宣传没能引起人们的热情。不得不中断计划后,制片人只好把钱砸到一部偶像剧电影里。人们像是签署了秘密协议,网上、街上没有人讨论生存大师,生存大师的节目被丢到某个不知名的网站里。不过,人们都明白,这样的事情就像风水轮流转一样,总有一天生存大师的节目还会红火起来。但是要到什么时候?文艺复兴可是等了好几个世纪。眼下,生存大师等不了那么长时间。他该怎样谋生?要改做其他的行当,他年纪太大,脑子不如从前,更重要的是,他无法放弃对生存艺术的强烈追求。他不得不离开制片人,受聘一家地方的电视台。电视台看重的还是他往日的名声。他们满足了大师的要求。大师提出,要找一座荒岛,真正的荒岛,鲁滨逊待过的那种荒岛。他要赤身裸体,不带一件衣服,漂流到岛上。负责人打断他,说要事先在岛上安置摄像机。大师没有反对。签署合同时,生存大师草草划上名字,看都不看条款一眼。
他中意地图上的那座荒岛。它远离航海线,周围没有其他岛屿,形状酷似一枚指甲盖。中央有片小池塘,尚不知水的咸淡。岛上植被稀疏,北面是峭壁。登上岛屿时,他感到从没有过的自由。同时,为达成自己的小小诡计,他暗自欣喜。他收敛自己的情绪,岛上布满摄像头,他的种种表现都将出现在电视台里,而且是同步的。没有人会相信一名老人沦落荒岛会嘻嘻哈哈。上岛后,他用叶子给自己遮羞。剩下的事情都是他最擅长的。他搭了一间树屋,这样可以远离地上潜在的危险。他在峭壁上发现了海鸟的踪迹,看来用不了多久,只要他做出一根够结实的长绳,吃到鸟蛋是迟早的事。他捡了几捧碎石,在树屋底下垒起一个火坑,生起火后,那里总是暖堂堂的。他最先遇到的挫折是那片池塘。里面是地底渗上来的咸水,虽然密度相对海水小得多,但不能直接饮用。这根本难不倒他,他截一束草茎,做出复杂的过滤系统,饮水问题轻易地解决了。这是开始的几个星期,真正的苦日子还在后面。雨季很快就要到来,冬天也不远了。
节目在地方上引起了一点风波。人们意识到:大师还在攀爬生存艺术的巅峰。光凭这一点,人们至少不能说,这位过气的大师离开公众视线后,只能过上坐吃等死的生活。大师生存的技艺没有因年纪而减退,他能熟练地捕杀一头野猪,吃起甲壳虫来依旧嘎嘣有味。
风波毕竟只是风波。人们的注意力太容易分散了,他们看惯了生存大师的那一套把戏。一年下来,只有那一个邋遢的老年人在走来走去。屏幕下方的天数在不断增加,仅仅那一串跳动缓慢的数字无法吸引更多的人。电视台赚回成本后,将节目抛到了脑后。网上也很难找到这档直播节目。人们偶尔想起时,往往被人告知,节目早已中断,大师趁人不在意离开了那座岛。没有人再关注他了。
实际上,还剩一个人。他住在郊区的顶层公寓里,几乎从不出门。一天晚上,他看到大师从树屋上摔下来,他踩滑了绳梯。过了两天,他还躺在原地。只是拢起更多的枯叶保暖。又过了几天,这个看节目的人焦虑不安。他打定主意去岛上看看。
听到脚步声时,生存大师还有一些知觉,只是腿上生了虫子,有些叶子挤进他的怀里,他感到一阵痒。很久前的深夜,他还能听到有人上岛更换电池的声音,近半年来,他再没有听到。这次的脚步声沉重,带着一种熟悉感。没见到来人,他就认出来了。
大胡子导演拨开树叶,蹲下身子看着他。“你还不想回去吗?”导演问,“你还想在这里待多久?”大师没有了力气,喉咙里发不出声响。导演贴近他的耳朵才能听到。“对不起。”大师说。不知是向现在的事道歉,还是为了过去的。导演摆摆手,不说话。“我以为,人们会喜欢我的表演。”大师又说。“喜欢,当然喜欢。”导演说。“但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大师轻声说,“因为我只会这个。”“你真是一个怪人,”导演有些生气,“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因为,”大师努力抬起脑袋,嘴唇快要咬住导演的耳垂,他说话的样子像一个告密的人,“我没法在城市里活下去。”他咽了口唾沫,“那么多街道,那么多房屋,像一个棋盘,我怎么也不知道如何走第一步。要是我知道,我绝不胡来,我会跟大伙一样,好好地过日子。”大师晃晃脑袋,“我只能在这样的地方活下去。”“你做到了,你做到了不是?没有人能像你这样。”导演说。大师挣扎身体,抬起右手,他紧攥着拳头,举到半空又摔了下去。“没有,我没有。我找不到合适的。”这是他最后说的话。他愤怒地睁着眼睛,眼角的泪水没有成形就停止了生长。
大胡子导演握住他的右手,掰开手指。他的掌心里躺着一根小小的金属制的挖耳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