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高中医务室的女老师,我的工作本来很轻松,主要客户不是扭伤了脚踝的男生就是痛经的女生,我只要验明真伪,然后开张病假条给他们,说句滚吧,就万事大吉了。
偶尔也有号称头疼脑热的学生过来,往往被我无情地打发回去。丫们卷子都没刷完就敢生病,开什么玩笑,我们可是全市唯一两所重点之一,把所谓的“兄弟学校”踩在脚下是我校学生降生到人世间的第一目标。
至少我们校长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几天前,就在元旦后不久,不知道哪个小王八蛋传了句话出来,说2015年是羊年,按照民间太岁说法,属牛、羊、狗、鼠四个生肖的,今年都犯太岁,特别不吉利。
本届高三,属鼠和属牛的占了一大半。
只用了一天时间,这个话题在高三各班里比TFboys还火。
纵观全中国,神经最脆弱最敏感的老百姓就两拨人——股民和高三家庭。
后者又比前者更雷厉风行一惊一乍,起码我没见过为了股市飘红自己成天穿成红色的股民,但我见过逢庙就拜的高三家长,见过考场外把骑车人生拉硬拽下来的银河护卫队,见过肚子上贴着咒符进考场的考生——也不知道这人是进去驱邪啊还是高考啊。
我身居医务室狭小空间,知道这个消息晚了一天,还是陆虎告诉我的。
陆虎是我一个远房表弟,好不容易考进了这所重点中学钟山二中(简称钟二),也念高三,天天刷考卷累得跟条狗似的,还要被他们隔壁的尖子班学霸用分数再碾压一遍,成了死狗。
他经常利用宝贵的午休时间过来跟我闲聊,主要还是为了蹭我的电脑上网。
陆虎跟我说完太岁的事儿,我豁然开朗,难怪昨天有个高三小学霸来找我开姨妈假条,以往痛经痛得都恨不得在地上打滚,这次居然乐呵呵的。
除了怕自己未婚先孕的无知少女,我从未见过来了月假会如此欣喜若狂的姑娘。
原来是因为有个说法,要避太岁,最好得见血。
我纳闷,说都学霸了,怎么还讲这个?
陆虎说你不懂,这就跟武林高手过招一样,大家武功都到了差不多的境地,生死胜负全看瞬息间的反应。学霸们也这样,智商、知识储备、名师补习、刷题的玩命程度最后都趋同了,那看什么?看状态。状态是什么?就是运气!考试的运气!我们班主任带了八届高三,她总结起来,说,的确要信这俩字儿——考!运!
我戳戳他脑袋,说你不会也要给自己见点血吧,那可是自残!
陆虎说不用出很多血啊,一点点就够了,要不你给我扎一针……
我小手一挥:滚!尽胡说八道。
路虎说不扎算了,反正还有种工具叫圆规。
到了下午,高三尖子班的班长、常年位居理科班三甲的小雀斑来找我要点维生素片,说最近上火有点厉害。
我们学校其他学生是没这待遇的,但校长特别交待过,对尖子班的尖子生,本校一切资源都要重点围绕他们服务。搞得连食堂阿姨都开始刷脸,那几个特别优秀的学霸,打到饭盒里的菜要比普通学生多一点,质量要好一点。
我根据上层的精神,给了他整整一瓶维C,让他当瓜子儿嗑,但要让他签个单子,证明不是让我自己用了。
小雀斑当场吞了好几片,开玩笑说还好还好,起码早上刷牙牙龈出了那么多血,这太岁算是避掉了。
我倒不是惊诧常年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雀斑会知道这个。大专毕业后进这个学校,工作了快一年,我已经明白,越是高端学霸,互相之间越是没有什么秘密。所有能提高成绩的正经秘诀和歪门邪道,都跟老师发下来的考卷一样公开透明。你今天瞒着大家去省城哪个特级教师那里开小灶,最多不出三天就会被其他孩子的家长侦察到。
我只是纳闷:那么玄乎的东西,亏你物理那么好,你对得起牛顿大仙在天之灵么?
小雀斑说牛顿大仙晚年也去搞神学了啊。再说我这算什么,隔壁班还有人上大号发现痔疮出血,开心死了。
这群小孩这么小年纪就得了痔疮也不奇怪,从高二下开始学生就基本和体育课无缘,课间也禁止打篮球,天天坐那儿上课写试卷,菊花都呕心沥血了。
只是他描述的画面太美,一个人对着自己的翔欣慰而笑……我想象力已经无法自拔。
当天下班路过高三教室,能看到几个男生左手手指上绑着创可贴。
左手出血不影响右手写卷子。
勇气可嘉,方能杀人如麻。
过了一个双休,再回到学校,气氛比上周更诡异了。几个老师中午在食堂聊天的时候说高三有好几个学生周末都想集体请事假,问干什么去,他们说要去医院验血。
那老师也比较单纯,一开始还大惊失色,心想这帮小兔崽子不会是搞乱交啊或者共用针头high翻天了吧。但高三年级一个月才允许回家一天,还得家长接送,在学校里老师眼皮子底下搞美帝那一套不太可能呐,想了想学校那监狱般的进出口政策,就没准假。
另一个上了点年纪的老师说你不懂了吧,这是为了出血避太岁,而且有讲究,不能自己给自己放血,必须得别人来让你出血才算数。
我听完,心想好么,那大姨妈啊、牙龈上火啊、少年得痔啊,全都白干了。
果不其然,吃完饭回到医务室,路虎已经带着几个男孩女孩等在门口了,还都是各个高三班的尖子生。
没人怀疑自己的目标错了,只会怀疑方法错了。
我说让我猜猜看,你们几位是找我来当容嬷嬷的?
路虎:然也。
我:滚也。
路虎:我们周末让事假回家的同学上网查了,今年真的是太岁,而且一定要别人给放血,姐……
我说你们这帮子人,平均智商怎么也有一百三十上下吧,受了那么多年瓦特帕斯卡门捷列夫欧几里得的烧烤,不,熏陶,怎么一点科学精神都没有……一个民俗说法就把你们吓唬得要给吸血鬼上贡?
痛经快乐少女也在其中,我简称她为痛快少女,她说老师你就帮帮我们吧,我们也不要求你扎针,我们已经说好了,用圆规互相扎,你就给我们一点酒精棉花,我们给圆规和伤口消消毒。
执着都执着得那么讲究,我了个上帝。
校长说得好,核心资源重点服务尖子班,医务室那瓶酒精棉花只能给了他们一大半。
我问陆虎你们班长小雀斑呢,怎么没一块来?
陆虎一脸不屑:他呀,我们星期六刚知道要别人放血,他当晚就悄悄疏通宿管老师,打电话给家里了,他妈隔天大早专门从家里来了一趟,就隔着校门给他扎了一针。这贱人,手总是那么快。
未来两天里发生在高三各班的情况我就不赘述了,基本就是日本电影《大逃杀》的娘炮版,关系要好的同学拿着圆规,你扎我一下,我扎你一下,攥着酒精棉花其乐融融。
班上也有几个同学最开始对这个做法一脸不屑,觉得你们就是群愚民,拿裹小脚的脚步当围巾。可放过血的人把故事越传越神叨叨,什么谁家亲戚哪年犯太岁,走在路上都会被路灯砸到,买个中奖彩票会被洗衣机洗成渣。
听多了这些故事,坚守阵地的那几位渐渐也绷不住了,最后还是悄悄地结伴而来,问我要酒精棉花和创可贴,又不想让其他同学看见,索性直接在我这里扎针放血,然后回去继续高冷炫酷唯我独醒。
有个晚读书一年、属猪的高三学生目睹这场全民运动,一脸惶恐,犹豫再三,还是找同桌给自己来了一针。
也有平时班里人缘特别不好的,放在以前要是请人扎,必然大排长龙生意兴隆,可现在反倒没人愿意扎他,怎么办呢?
小雀斑定是知道自己属于这类人,所以才特意打电话找他妈来。
所以当他没病没灾却再度光临医务室时,我极其不解。
“我想要点酒精棉花,还有创可贴。”他说,“其他人不肯给我。”
“你妈不是扎过你了吗?”
“他们都扎了,圆规扎眼儿小打小闹,这不行,我要比他们多流点血,这样更有效。”
“哦,打算把脑袋割下来?”
小雀斑不理会我的调侃,依旧鼻孔朝天:“美工刀划道口子就行,那个出血多。”
我受不了了,说你们真是比分数比疯了,出个血也要比高低——不行,扎眼也就算了,动刀子,绝对不行,我要对你们负责。
谁想到这小崽子一脸拽相,说你这是不负责,你也负不了这个责的。
说完转身就走,留下个霸道总裁的身影。
我想就你这样儿,有本事天天上领操台鼻孔朝天,迟早会有活雷锋用板砖帮你避太岁。
过了两天,校长百年一遇地给医务室的座机打了个电话找我。
我总觉得我们校长有一张资深老嫖客的脸,但这哥们的确能干,上台第一年就把用了五十年的校徽给改了,换成了洋气的欧式贵族纹章风格——圆形世界地图上人立着一只毛发蓬勃的吼狮,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19世纪大英帝国殖民部的部徽,真是不冤枉我们学校的简称,钟二。学生配合吼狮校徽发明了一句新的校训“喵”。
钟二校长跟老师谈话都是单刀直入:“小蓝啊,今天加下班,晚自习前准备好酒精棉花、一次性刀片和创可贴,要给高三几个学生做个……验血。”
“验血?用刀片?”
“避太岁。”留下霸道总裁挂电话的回音。
后来那帮高三“最差人缘俱乐部”的学生来我这里放血的时候,我终于从他们口中知道了钟二校长直接下令的原因,出奇的简单——
我们的兄弟学校&死对头学校、另一所市重点的求精实验中学,也知道了今年是高三太岁年这个说法。人家校长更有魄力,直接把市医院的人拉到了学校,给全校高三学生统一做了体检和验血,比往年提早了足足三个月——因为据说出血避太岁,最好是在太岁年的雨水节气之前,最有效。
钟二和求精争了多年省重点,什么事都要攀比,升学率这种核心竞争力自不必说,比如求精校长去了趟著名的衡水中学,引进了万驴拉磨般的跑操,我们校长也搞跑操。他们跑操背景乐改编自《魔兽世界》原声,我们改编自《指环王》。我们的校服永远是红女Vs绿男,方便校园内抓早恋,求精校服就采取黄男PK蓝女,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但的确色差明显,一起走在学校里十分醒目。
避太岁这种关系到学生高考发挥的事情,岂能落于人后?钟二校长欣慰地得知我校大部分高三学生觉悟高超,已经率先放了血,还剩一小撮人,只要去医务室就行。
痛痛快快挨刀,平平安安高考。
我坐在医务室里,用酒精棉花给一次性刀片消毒,再看看那一排候着的学生(男生居多),由衷感觉自己像个敬事房的掌刀人,来一个,坐下,一刀,止血,下一个,坐下,一刀,止血,下一个……
但我明明记得故事一开始的时候,我还是个立场坚定的科学主义者。
可见在傻逼Boss治下,再聪明也无济于事,因为人家管饭碗,这就是踏上社会第一课。
削了快十来个人,轮到的居然是小雀斑。他手不闲着,在门外排队时攥了本英语作文指导书,抬头看我时一脸“你瞧最后还特么不是老子说准了”的表情。
我没好气:“你不是扎过眼儿么?”
丫肯定是趁着这机会来我这里多放点血的,老娘就是跟他杠上了。
谁知小雀斑收起书卷,讲,我不是来放血的,我早割好了。说着卷起袖子,我看到他左小臂上一道足足两厘米长的结痂口子,瞬间自己五官都狰狞起来了。
“花钱找门卫室保安帮我弄的。”小雀斑放下袖子,神色平静,好像只是找人理了个头发。“我查过了,我们学校没人流血比我多。”
“那你来我这儿干吗?”
“就是想看看你现在的表情而已。”
他朝我高冷一笑,转身又留给我一个快意恩仇的侠客背影。
我总觉得他可能血放得不够多,比不上求精那帮人,我好想再帮他一把。
削完最后一个,我本以为事情就该结束了,陆虎却敲门进来了。
“姐……我来放血。”
我没想到五分钟里这话要说两遍:“你——不——是——扎——过——眼——么?”
陆虎乖乖承认:“没有扎过,我骗他们的……一开始我就是想耍耍他们。”
“Duang”的一下,我醍醐灌顶,如梦初醒,隐约猜到了什么。
陆虎就是那个最早在年级里掀起鼠牛犯太岁说法的人,出血避太岁啊什么的也是他传播出去的。陆虎平时在自己班里属于成绩中下游,在这个以分数论英雄的学校老被看不起,更不用说尖子班那群拿鼻孔看学渣的学霸。
他当初来找我扎针,就是想亲身示范,开第一炮,让其他人信服。谁知道其他学生根本不用陆虎现身说法,一个个赶着要避太岁。不管是自己给自己放血还是别人给自己放血,总之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帮高三生个个如犯贱羔羊,求着你来一刀。
人有了执念,一百三的智商就不够用了。
后来事情的发展,陆虎看在眼里,爽在心里,尤其是避太岁还漂洋过海,让城市另一头的求精中学都跟着玩了一把真爱如血,玩儿大了!但他自己自始至终都没出过血,混在大部队里,跟同学号称已经找高二的朋友扎了圆规。
“我本来以为咱们年级也就几十个傻逼会进了坑,没想到……”
没想到校长一声令下,高三学生一个没跑,全见血。
我说这你怕什么,针眼那么小,你自己不说,谁会知道你没扎针?
陆虎说我不怕他们,这事儿真被他们知道了,肯定有人骂我,但肯定也有人谢我。避太岁这个又不是我瞎胡诌的,有网可查——我是怕……我不流血就避不掉这太岁……
“你不是不信这个吗?”
“一开始不信,后来信了。”
“为什么?”
“大家都放血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不想成为万一……”
原来我这个远房表弟就是传说中的自己下套自己钻,约炮恐龙含泪打完。
比小雀斑那种人还可怜。
别人我都划一道一厘米不到的口子,陆虎巴巴地说,给我划长点吧,姐。
那语气就像犯人跟侩子手说:“请下刀快点,谢谢。”
两厘米半,我整整给他划了两厘米半,比小雀斑还长半厘米。鲜血顺着伤口流出,几道小血柱争先恐后地沿着皮肤淌下,好像那些生下来就该坐在考场里争出个高下的考生。
酒精棉花敷了好几次,止住血,贴上创可贴,陆虎煞白的脸色才缓过来,说,谢谢啦……姐你这是干吗?
我卷起自己的袖子,拿了一片新刀片,对着自己的小臂也划了一道,大概一厘米长。
陆虎说你不用避太岁啊姐,边拿起酒精棉花给我按住伤口。
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朝门口指指,示意陆虎可以走了。
用过的酒精棉花都扔进了垃圾桶,年轻的血液被无谓地丢弃,说出去是个笑话,叫人沉重,但并非不可替代,并非不可刷新。
我想起自己高考那年,为了让我们这群考生安静复习,我妈联合附近其他几个家长,把咱们小区池塘一池子青蛙给药死了。这事儿还上了新闻,但没有人受惩罚,更没有人受损失,没有即时因果相报,我们小区几个孩子高考都发挥得还不错,就算心里不安,也是写完所有考卷后的事儿了。
一池青蛙而已,一点点血液而已。
我给自己划那一刀,是不想有朝一日,这个事情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被人评论说有这么一群傻人干了这么一件傻事,那群学生真可怜,但其中有一个医务老师拿着刀子让学生流血,冷酷无情真可恨。
因为没有人会责问校长,他只是打了个电话,两手干干净净,一点血没沾。
他是成功的管理者,是上级眼中的实干家。
更没有人会责问家长,他们远在百里之外,把孩子托付给了学校。
他们都是为人父母者,被天下可怜。
也没有人会责问出考卷的人,因为考纲里没有流血避太岁一说。
何况,为了那样的人生大事,流点血算什么。
而那些始终不肯献祭的人,未来又能坚持到哪一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