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可以了,看看怎么样?”化妆师盯着李采纯的脸看了会儿,将唇刷丢进化妆箱,顺手合上盖,见她没反应,便转身笑望着一直立在边上欣赏的两个伴娘。
青青和菲菲属于李采纯担任制片人的《乐活索城》节目编辑部里资历最浅的一批编导之列,跟李采纯基本仅限于工作上的交集,谈不上有什么交情。李采纯懒得费神挑选伴娘,就胡乱指定了她俩。她俩自然无法推辞。
“美炸了!”青青瞬间露出迷妹的表情,“咱们纯姐今儿绝对是白雪公主本人!”
“这马屁拍得也太没创意了吧!”菲菲冲青青撇撇嘴,翻了个白眼。
“行,你行你来拍。”
“我觉得咱们李总……这么说吧,我相信张老师肯定撑不到夜里入洞房,待会儿人一到,瞅见咱李总头一眼,就得情不自禁往上扑!”
“对对对。朱姐,这妆防水不?”
“必须的。”化妆师很有分寸地笑道。
“你俩别闹了。”李采纯淡淡地笑道,“带朱姐出去歇会儿吧,我也想安静会儿。”
今天确实是办喜事的好日子。李采纯起身踱到飘窗跟前。天蓝得如同电脑壁纸,房屋和树木都像塑料搭的模型,空气吸进肺里也像人造泡沫的质地,总之,进入视野的一切都真实感稀薄。她吃力地抬着眼睑,望着窗外轻轻颤动的风景,目光一阵阵失焦,胃部一阵阵翻搅。她不由得后退几步,坐回床边的化妆凳上,随即从化妆镜里瞥见父亲正在在房门门框下,忧愁地望着自己。
李采纯忙扭过头,热切地叫了声“爸”,努力绽放一脸灿烂的笑容。刚一笑她就知道失败了。她依稀听见什么东西碎掉了。
父亲走近她,在床沿上坐下,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纯纯,爸还是那句话,要不然就算了,你的人生还长,可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呀,爸妈也不是那种怕人家笑话的人……”
“别说了爸。”李采纯懒洋洋地摇着头,“我是真心要跟他在一起的。我不会后悔的。我们会幸福的。”
2
隔壁忽然骚动起来,李采纯听见菲菲喊“来了来了”,随后是杂沓的脚步声,都奔南阳台的方向去了。她也忍不住起身朝楼下看,有意没靠飘窗太近,以免楼下的人仰起脸也能瞧见自己。
她家住十一层东单元,这栋楼又位于小区中部最东侧,东门的动静全在眼皮底下。一长溜迎亲车辆鱼贯而入,依次贴直径三四十米的圆形喷泉矮矮的仿汉白玉围栏停下,车门纷纷打开。眨眼的工夫,旁边的空地上就站了一堆人。她努力分辨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哪个是张志臣。大约就在认出他的一瞬间,她的胸口腾起一蓬怒火。她使劲将它捺灭,化作唇边的一缕冷笑,也不晓得笑话谁。
她以为他会在最后时刻逃婚的,故意放她鸽子,给她一个天大的难堪,一纾多年的闷气。她无数次想象这种可能。每次这样的画面浮现在脑海,她都像被兜脸浇了盆冰水,浑身皮肉霎时收紧,几乎要打起哆嗦来,连忙祈祷不要发生。
此时他如约而来,黑西装黑皮鞋,雪白衬衫酒红领结,头发也做得有款有致,未见任何异常,她却毫无庆幸之感,反倒有些泄气——生命的元气顺着手指尖快速流失,带走了她对他残存的敬意。
她漠然地俯瞰着地面上蠕动的人群,像一只厌世的懒猫睥睨着一窝蚂蚁。他不过是一只面目不清的的工蚁,看不出任何独异之处,怎么当初就那么笃定地把他认作蚁王的呢?
3
隔着时空的帘幕眺望,那时张志臣满身的星辉,是源自花痴少女天真的幻觉呢,还是得益于演播室的灯光效果?在跟他照面之前好久,李采纯已对他芳心暗许了。暗恋他的女生应该很多吧?单是这样想想,嫉妒就来咬她的心了。
他不是索城电视台主持人中的一哥,出镜的频率不怎么高,一个星期大概就一到两次吧,替补上场,主持时政新闻节目《今日索城》,多数时候是作为连线记者在新闻现场出口播。李采纯有时替他愤愤不平,恨挡在他前头的一哥,甚至恨市领导——多半是他们见不得他比自己形象好,才故意压制他,以免被他抢风头。有时她又暗自庆幸,似乎他不算太红的状况,降低了她接近他的难度。
她确实比一般人更有机会接近他,因为她父亲跟电视台分管节目制作的副台长卢咏峰打小就认识。虽然久疏联络,但只要她父亲开口,对方应该还是会卖个面子的,怎么说她父亲也是城南实验中学的常务副校长,混得不算差。何况,她的要求并不过分,一个大三升大四的学生,想找个假期实习的单位,不是很正常的吗?至于她一个师范生,为什么要到电视台实习,也没什么不好解释的。如今跨专业找工作的人满世界都是嘛。
不过,她提出来时,父亲还是抵触了一下下。“电视台那样的单位,机关不像机关,企业不像企业,乌七八糟,人心浮躁,不是正经人干正经事的地方,还是到爸爸学校来实习稳妥。”但就跟以往一样,她一坚持,父亲就缴械了。“行行行,就去玩上两个月,权当见见世面吧。”
结果比她预计的还顺利,没组局也没送礼,父亲只一个电话过去,卢咏峰就爽气地答应了:“咱自己孩子嘛,还有啥说的?随时过来,部门任挑,实习完了,要是开心,留下来工作也可以……”
卢咏峰给《今日索城》制片人打了招呼。制片人不敢怠慢,趁周一栏目例会,大伙儿都在,把她领进会议室,介绍了一圈,笑眯眯地对她说:“想要谁做你师傅,挑一个吧。”
包括张志臣在内,大家都含笑望着她。张志臣的笑容似乎与别人稍有不同,略带讥诮,却并不令她着恼,反而给他添了几分异样的魅力。他比电视上看起来矮了不少。日后她会对此耿耿于怀,当时却浑不介意。他的头发微微有些自然卷,大约是天热出汗的缘故,半潮不干的样子,四仰八叉地虬集在脑门上,跟主持节目时齐整端庄的形象相去甚远,使他俊美的面庞蒙上了一层落拓之气。
李采纯心口怦怦直跳。她强作镇定,打量过所有人之后,才将视线落定在张志臣脸上:“那就张老师吧。”
“千万别选我。”张志臣笑道,“我会误人子弟的。”
“别信他的,你张老师才不会误人子弟呢。”紧挨张志臣坐着的摄像郭继亮边抖腿边说,“他顶多也就是误人终身而已,一遇张郎误终身呐!”
明知是调侃,而且不太善意,李采纯听着,却说不出的欢喜。
“别老不正经。”张志臣朝那条抖着的腿踢了一脚,“被她听见,你就死定了。”
她?李采纯像挨了一记雷劈。早该想到的。像张志臣这样的男人,又是在电视台这样的地方上班,怎么可能名草无主呢?
4
在程式化的哄闹中,他俩被众人拥出家门,送进了电梯。大家都挺知趣,没一个挤进来。电梯门“哐当”合上,下坠的铁屋子就关着他们俩。突如其来的安静,像一张惊愕的表情。
李采纯努力稳住,命令自己别发慌。
“张老师,今天可以开心点吗?”她柔声笑道,像询问一个正接受心理辅导的叛逆期男孩。
“你开心吗?”张志臣反问。
“当然开心啊,大喜之日嘛。”
“说得是呢,那就让我们喜形于色吧。”张志臣冲她绽开一抹浮夸的笑容,旋即回转脸去,漠然正对电梯门。
“徐倩说,她会来。”李采纯犹豫好几天了,这会儿觉得,还是预先告诉他比较好,否则,让徐倩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像是从天而降,算什么?给他的惊喜吗?
他的喉结爬上去又滑下来。他没吭声。电梯抵达一层,发出“叮”的一声。他没等电梯门完全打开,就匆匆提步出去,丢下一句:“你开心就好。”
她愣了一下,旋即回过神来。他以为是她做的局,以为她存心要把婚礼弄成一场受降仪式,所以特意邀请他的前女友出席,以便宣示对他的主权。自从对戚容的死因生疑,他就认定她是个居心叵测的女人了。起初她还辩白几句,意识到是徒劳之后,就随他怎么想了。
她是不可能主动邀请徐倩的。她没必要拿自己的尊严冒险。这些年来,虽然徐倩一直在她的朋友圈里,隔上一阵子,双方就诈尸似的寒暄那么几句,但关于自己和张志臣在一起的任何信息,她都是设置成徐倩不可见的。她知道徐倩应该早就听说他俩的情况了,不过,既然徐倩没有捅破,她没理由不装聋作哑。
上周三,徐倩忽然发微信来,祝贺他俩喜结良缘。
“还记得吗?当初我离开的时候,就把他托付给你的。你俩还真成了。我是真心替你俩高兴啊。这杯喜酒我是必须要喝的。居然不给我发喜帖!怎么,害怕徐倩姐回去跟你抢他啊?”
“哪里话!只是怕给你添麻烦,新西兰,又不是西兰花,隔着半个地球呢。”李采纯故作豪爽地说,“既然你肯赏光,酒席上最好的座位给你留着。”
徐倩干嘛万里迢迢飞回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李采纯在脑海中演绎过种种可能,每一种都像一团乌云,沉沉叠覆在她的头顶。
5
谁也没料到徐倩和张志臣会闹掰。在那之前,他俩是台里人人艳羡的一双璧人。
俩人都毕业于北京那所最负盛名的传媒学院。徐倩比张志臣高一届,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校园主持人大赛、校际辩论赛的双料冠军,追求者如云。她选择了张志臣。张志臣问过她为什么选自己。她笑道:大概是因为咱俩是西安老乡吧。
凭借漂亮的履历,大四下学期开学不久,徐倩就收到了来自这座二线城市电视台的聘用通知书。一年后,经她举荐,张志臣和她做了同事。俩人的情路跟江水东流一样顺畅,注入婚姻的太平洋似乎是无可置疑的自然规律。
金童玉女的佳话总是为大家津津乐道的。他俩自己还没考虑到结婚成家的问题时,单位里的热心阿姨们已纷纷建议他俩为了将来的小孩趁早出手买学区房了。不过,佳话的破碎也是大家所喜闻乐见的。这似乎比大团圆的结局更有趣些。
变故始于一句传言:戚容肚子里的宝宝是张志臣的。
那年早些时候,离索城约两百公里的上海举办一场国际性的博览会,索城电视台新闻中心为此成立了一个专题报道组派驻会场,张志臣担纲现场主持,戚容任首席编导。博览会长达三个月,其间报道组下榻在会场附近一家商务型酒店,全周无休,除非遇到特别紧急的情况,才准请假。这样的情况并不多。可偏偏,根据孕期推算,戚容就是在派驻上海期间怀上的。那三个月里,据报道组其他成员回忆,戚容老公吕波只去探望过两三次。有没有留宿记不清了。就算每次都留宿并且过夫妻生活吧,命中率也太高了。
报道组共八个人,五男三女。其他四个男的,两个是入职才一年多的新编导,资历与戚容相差甚远,且都受戚容管,戚容不可能委身于他们。另外两个是摄像。在索城电视台,摄像是地位最低微的。编导们除了吆喝他们拍这拍那,基本不与他们交流别的。很难想象自视甚高的戚容会跟一个摄像睡到一张床上。排除下来,自然张志臣嫌疑最大。更可疑的是,报道组其他成员都是两人一间房,唯独戚容和张志臣是住单间的。孩子不是张志臣的还能是谁的?
“可不可以不跟着吃瓜群众瞎起哄?”面对徐倩的责问,张志臣嚷道,“请你开动一下脑筋,博览会平均每天参观人数超过十万,我们住的酒店天天客满,怎么能只在报道组内部揪嫌疑人呢?”
“少狡辩!做报道节奏那么快,哪有闲工夫结识炮友?以我对戚容的了解,她绝对不是那种聊上几句就跟陌生男人上床的女人!况且,你俩之间眉来眼去的,也不是从去上海开始的。女人的嗅觉可是很灵的,我早就嗅出你俩身上有对方的腥味儿!”
“好吧,你都一口咬定了,我还能说什么?不过拜托,能不能等她的孩子生下来,对比了DNA,再判我有罪?”
结果孩子没能生下来。戚容的假条上说是自然流产,可能是精神压力导致,但大家都认为是她心虚,不敢生下来,悄悄做了引产。
张志臣正百口莫辩,很快又发生了一件事。
就在戚容请假在家休养那俩礼拜期间,一天上午十点多钟,吕波忽然跑来电视台,径直闯入《今日索城》编辑部里张志臣的玻璃小隔间,将他办公桌、文件橱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幸好当时张志臣在出外景,否则大概率连人也给砸个稀巴烂。
经过这么一闹,张志臣劈腿戚容的绯闻,没人再怀疑了。徐倩跟张志臣僵持了不到一个月,就以出国留学为由,向分管副台长卢咏峰递交了辞职申请。卢咏峰挽留不成,只得同意。
这些差不多是李采纯正式入职,被安排在《乐活索城》栏目任编导大半年后发生的事。
因为当过张志臣的实习生,李采纯跟徐倩难免有些接触,但谈不上有什么来往,不过是偶遇时故作亲热地喊一声徐倩姐而已。
得知徐倩提出辞职并且获批,李采纯心花怒放,恨不得冲进副台长办公室,捧起卢叔叔的脸用力亲上一口。
大约过了半个月,李采纯收到一条微信新朋友验证提示,申请添加人是徐倩。李采纯头皮一阵发麻,疑疑惑惑点了同意。徐倩立刻问道:“小姑娘,有空陪徐倩姐喝一杯吗?”
6
李采纯并非基督徒,选择在教堂办婚礼,不过是随大流。她想,就当是圆一回饱受台湾青春偶像剧荼毒的少女时代的旧梦吧,尽管这梦如今已味同嚼蜡,就像这身婚纱一样苍白如纸。
哥特式主堂轩敞庄严,两行爱奥尼克式立柱支撑着高高的椭圆形穹顶。阳光透过一长排巨幅彩绘玻璃窗射进来,无数的飞尘在不规则的光束中飞舞,使空气显得格外浓浊。乐声突然响起,惊扰了飞尘,空气越发兵荒马乱。
李采纯与张志臣并肩踩着红毯穿过中门进入主堂,款步走向祭坛。李采纯阵阵眩晕,胃里的东西往上翻涌。她使劲压制住不适感,命令自己平静下来,才渐渐看清眼前的情景。密集的深黄色直背长椅上坐满了人,齐齐扭过头来笑盈盈地望着他俩,令她感到自己煞有介事的模样如同一个蹩脚的演员。
她尽力不动声色,用眼睛的余光在观礼的人群中搜寻徐倩的面容。没找到。她提着的心稍稍舒展了些。
她稍稍侧过脸,觑视张志臣的表情。依旧是那副被彻底打败的苦相、那副听凭摆布的倦容,和她想的一样。她顿时怒火中烧,恨不得转过身去,正对他,给他一记响彻殿堂的耳光,然后指着红毯尽头的中门,叫他滚蛋。
她几乎记不起他的笑容了,似乎自从跟自己在一起,他就整天一副吊丧脸。你以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吗?你以为你是谁?明明是我不介意你的平庸、卑琐、污秽,甘愿背弃曾经的单纯、光明与幸福,陪你一同领受下沉的命运,有权叫屈的应该是我好吗?
平庸、卑琐、污秽,那他身上的星辉呢?是什么时候悄然熄灭的?她想,大概就在那个冬天吧,在他接纳自己那天,戚容死去的那个寒夜。
离春节只剩十来天,单位举办尾牙宴,照例安排在年终考评后,宴席上自然是有人满面春光、有人苦闷难堪。领导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据说对大家都是很有效的激励。
趁下班没人的空当,李采纯悄悄跑去大会议室门外的公示区䁖了一眼。张志臣和戚容的考评结果都是“合格”,果然都受到了绯闻的影响。
尾牙宴安排在与电视台一路之隔的索城国际大酒店两千平方米的宴会厅,李采纯和张志臣及戚容不在一片区域,张志臣和戚容也隔着几桌。李采纯远远地关注着他俩。张志臣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几乎没什么动作。戚容同样不活跃。
开席不久,台长便偕台领导班子起身离开主桌,挨桌敬酒、指示。轮到自己这一桌,李采纯忙跟同席众人一道,端着酒杯立起身,满脸堆笑地聆听领导们教诲。待领导们移步下一桌,李采纯转头望去,只见张志臣依旧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戚容的座位上却已没了人影。可能去洗手间了吧。李采纯暗想,为自己跟个狗仔似的感到好笑。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一个消息一桌桌传过来,很快,整个宴会厅都喧腾起来。大家似乎都忘了有台领导在场,纷纷丢下筷子往外跑,径直穿过马路,奔向电视台西侧的弄堂,往弄堂深处的河浜去。
河岸上围满了人,黄杏子桥南堍停着辆警车,警车后面是辆救护车,两辆车顶上的警示灯都骨碌骨碌闪烁着,闪得人心慌。
戚容已被捞了上来,平躺在桥面上,身下一大摊水,被路灯照射着,像条黑色的毡毯。
李采纯没敢走近看。医生放弃了施救。前方有消息传递过来。已经断气了,身上一股酒气,估计是喝醉了,打桥上过,脚下不稳,失足跌进河里的。后来单位和戚容的家属也是这么对外说明的。
李采纯在人群中寻找张志臣,一下就找到了。他正离开人群,独自往电视台西侧门走,刷卡进去,下停车场。李采纯隔开一段距离尾随,直到他钻进他那辆银灰色汉兰达的驾驶座,发动引擎,准备开走,她才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敲他的车窗。张志臣降下车窗玻璃,露出一张惶惑的脸,问她什么事。
“张老师,你喝了不少酒吧,可不能开车哦!”李采纯故作调皮地笑道,“我没喝酒,给你做代驾吧。”
张志臣嗫嚅着泛白的嘴唇,犹豫了几秒钟,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踉踉跄跄地下车,绕去副驾座。
李采纯驾着张志臣的车,载着他往他租住的单身公寓去,心情跟小学生第一次春游一样激动,头顶碧空万里,不像行驶在寒夜里,一场惨剧之后。
不用转过脸去观察,她也能感觉到张志臣怔忪不宁的状态。他好像在发高烧,一波波地释放着潮湿的热浪,压迫得车厢里的空气微微颤动。等红灯的当口,李采纯佯作不经意地用指尖触碰他耷拉在扶手箱上的手背。冰冷如蛇,没有一丝温热。她的心像被蜜蜂蛰了一下。可怜的张老师,该怎么安慰你才好呢?只难过了一小会儿,她又高兴起来。我的张老师需要安慰,而我刚好在他身边。
7
春节假期里,一天下午,父亲歪在客厅沙发上看春晚重播,母亲坐在餐桌前包元宵,李采纯坐在母亲对面陪她闲聊。
母女俩沉默的间隙,父亲忽然说道:“纯纯啊,爸爸建议,年后咱们换个工作,别在电视台待了,换个正经工作,还是来学校上班吧。”
“纯纯在电视台做得蛮好的吗?”母亲笑道,“上次你卢叔叔还一个劲地夸你呢,说你很快就能升职的,对吧纯纯?”
“升到天上去,也是野狐禅!”说到电视台,父亲总是满脸鄙夷,“电视台那种狗屁地方,不三不四,藏污纳垢,你没听说吗?乱搞男女关系都搞出人命来了!男主角就是纯纯以前那个实习老师,那个脸圆圆的、戴副黑框眼镜的奶油小生,叫个什么来着?”
“张志臣,确实长得蛮登样的哇。”
“幸好纯纯现在跟他不在一个栏目,否则……当然了,咱们纯纯眼光不至于那么差了。”
父亲说,他一想到张志臣当过女儿的实习指导老师就生气。这种斯文败类,怎么有脸指导别人呢?所以他特地打电话给卢咏峰,问电视台准备怎么发落这号人。卢咏峰说,台党委初步讨论过了,春节后就找他谈话,提醒他识相点儿,自己辞职。
李采纯太阳穴上像挨了一记电击,难受得想吐,但她毕竟不再是一着急就跳脚的孩子了,深吸一口气便镇定了下来。她既没在父亲面前替张志臣辩解,也没立刻去求卢咏峰放他一马。她决定观望一段时间,等待最佳时机出现,再出手搭救。
她也担心过他根本不需要自己搭救。说不定他正有辞职之意呢?譬如像徐倩那样,扔掉工作出国深造?如果他索性跑去澳洲找徐倩,不又变成一段佳话了吗?“负心男幡然悔悟,越重洋再续前缘”。咱们的舆论文化可是很赞赏浪子回头的。
她被自己这番白痴想法逗笑了。不会发生这么狗血的戏剧性逆转的。他的林林总总,徐倩几乎都告诉她了。他原生家庭条件一般,为了准备跟徐倩结婚,又刚买了期房,背了沉重的房贷(房产证还没拿到),不可能像徐倩那样潇洒来去。换工作也不现实。媒体这样的行当,消息传得比闪电还快。一个男主持,因为桃色新闻而去职,恐怕全国上下,没一间演播室肯收留他的吧?
她踌躇满志,皮肤因兴奋而燥热潮红,又隐隐感到丝丝凉意往毛孔里钻,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就像分明觉察到蛋壳中的生命萌动,却横竖孵不出小鸡。
尾牙宴那晚过后,他俩又有过几次。每次都是她主动。他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令她沮丧又不甘。她有时觉得自己拥有一片海,有时又觉得拥有的不过是一滴水,而且一眨眼就被阳光蒸发,只得努力去求索下一滴。
她一度怀疑自己彻底打错了算盘。他是宁折不弯的。自己对于他,只不过是填补空虚期的小玩偶,才不是什么救世主。
他躺在单身公寓的双人床上,被子叠成瑞士卷的形状,垫着肩背,左臂向后曲起,手掌托着后颈,双眼瞪着天花板,神情焦虑。她侧卧着,脸颊枕着他的胸脯,娇嗔地望着他的眼睛。他浑如没察觉。她抬起手臂,轻轻摩挲他的腮颊、耳垂、下颌、喉结,随后俯冲到肚脐处,向着腰部以下蛇行。
他从颈下抽出左手,按住她的小动作,苦笑道:“我们还是适可而止吧,好吗?你没必要把大好的青春荒废在我身上的。”
她故意露出费解的表情。
“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们不会有结果。我不想你在这段关系中陷得太深,受到伤害。”
“为什么?”她惊叫起来,“好端端的干嘛要离开?”
“好端端的?呵呵。你觉得好端端的,是因为你没被挑选成为众矢之的。媒体是个什么德性,我的感受比你深刻得多。这个伪善恶臭的、成天吱吱叫的老鼠窝,我是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
李采纯掩嘴笑道:“你怎么跟我老爸一副口气啊?男人是不是都特容易被愤世嫉俗带沟里,以偏概全走极端啊?”她霍地坐起来,臀部往前挪了挪,仰视着张志臣的眼睛,“要我说,你任何时候走都可以,就是不能这个时候走。这个时候走,不正坐实了他们安在你身上的罪名吗?况且,人在气头上做的决定往往是不明智的。你真的想清楚往后的路怎么走了吗?”
“看不出你考虑问题还蛮周全的嘛。”张志臣摸着她的头发说,“这个时候辞职,确实是赌气的成分多。”他抿了抿嘴,继续说,“也是给自己留点颜面。就算我不辞职,鼠辈们也容不得我的。那些浑身流脓的家伙,为了掩饰自己的腐烂,会故意表现得连一毫米的溃疡都不能容忍。”
他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向她坦陈了自己的尴尬处境。除了徐倩说的那些,她又得知了他的父亲欠了巨额的赌债,他的母亲气得中了风,瘫在老家,想说话发不出声音,成天流口水。
她听得一阵阵揪心,丝毫顾不上为自己考虑,一心一意想着解救他于危难。
她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认真地说:“放心吧,我会帮你的。”
“你?”张志臣笑道,“你一个小公主,能怎么样?”
“我可是个有法力的小公主哦。”她抬起右臂,挥了挥看不见的魔法棒。
自然是颇费了一番心力,才将事情摆平。不管怎么说,他留下了,但从台前的主持人岗调到了幕后的编辑岗。虽说他适应得挺快,活儿也干得不赖,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他上升的通道是堵死了。
李采纯告诉自己,我中意的是他这个人,他是主持人或是编辑,他是家喻户晓或是籍籍无名,都没分别。她婉转地公开了他们之间的新关系。父亲自然被气了个半死,但再怎么排拒,结果还是接受。对此她有十足的信心。
她依稀记得,对自己的一片真心,张志臣曾经是感念的。他的感念后来是怎么蜕化成怨念的呢?她死活想不起来,又怀疑是记忆自动屏蔽,为了保护自尊心或者别的什么。
真心付诸流水,她自然也有怨念。怨念与怨念长期交缠,不断分娩新的怨念,堆叠、板结、石化,终于使他们成了一对奇特的怨偶,互相敌视,又难分难解。她总觉得自己是能够洞悉他内心的曲折和脑中的疑团的。这让她无论对他多么厌恨和鄙夷,始终保有几分体谅和不舍。
或许这就是爱吧?这些年来,她羽翼渐丰,活得越来越像个强者。可是,只要四周安静下来,不自觉地反刍起对他的感情,她就变得虚弱无力。
当恋爱陷入僵局,一部分男女会结婚,指望婚姻成为彼此关系的转机。等到婚姻陷入僵局,他们又会想到生孩子。
这很愚蠢不是吗?李采纯在心底质问自己,你明明知道的,干嘛还要如此执拗?就像爸爸说的,只为争一口气,证明自己没选错吗?还是扮演伟大的牺牲者的角色会上瘾?又或者是因为前半生过于顺遂,一路走来总是得到,所以至今没学会如何失去或者放弃?找不到令自己信服的答案,她又将一切归结于爱情。再聪明的女人在爱情里也是笨蛋不是吗?
8
教堂坐落在风景绝佳的双宿湖东岸。借了湖名的好彩头,这一带已形成了完备的婚庆产业链。教堂的西面临湖,另外三面是开阔的草坪和树林,铺展在略有起伏的人造坡地上,弯弯曲曲的拼石小径穿过草坪和树林,通往不远处各具特色的酒店和五花八门的喜宴。
李采纯和张志臣摆喜宴的酒店在教堂北面大约一百米的样子,出主堂中门下台阶向右几步再右转,沿湖滨步道直走,几分钟就到了。
仪式结束后,俩人由伴娘伴郎们陪着,并肩侧立在教堂门前,向宾客们答礼,请他们先行一步,往酒店去参加宴席。待宾客们都离开后,张志臣朝李采纯努努嘴:“你们先过去吧,我们边儿上抽根烟去。”说着,便往教堂左首墙根踱去。伴郎们冲李采纯殷勤地笑了笑,拔腿跟了过去。
李采纯心里堵得慌,面孔发烫,脸色应该很难看,幸好被严实的新娘妆遮盖了几分。
“走吗纯姐?”青青小心翼翼问道。
李采纯没做声,拎起裙摆,转身往湖滨步道走。青青、菲菲忙跟上。
大队的宾客已经走远了,湖滨步道上稀稀拉拉没几个人。往北走不几步,便到了教堂主堂正西面。这里横着条木栈道,东接湖滨步道,与之垂直,西端伸向架设在湖面上的观景平台。平台的木栏杆外侧,长着茂密的芦苇丛,如同一堵矮矮的绿墙,高度约齐人颈。芦苇丛后的湖面上空,高高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十字架,看着像是铝合金材质,可能是因为跟湖岸有段距离,不方便清洗,表面黑糊糊的。
李采纯下意识地朝十字架瞥了一眼,旋即被观景平台上的一条身影攫住了视线。那人看出李采纯注意到了自己,抬起右臂挥了挥。
相距几十米,看不清对方的五官,李采纯却十分笃定,那就是徐倩。她说过要来喝喜酒的。她真的来了。
李采纯感到腹部隐隐作痛,下肢也跟着微微战栗。她转脸对青青和菲菲笑道:“你俩先去酒店帮忙吧。那是我一老朋友。我跟她聊几句就来。”声音压得很轻,生怕被湖风吹皱似的。青青和菲菲难得碰到纯姐这么温柔,狐疑地对视了一眼,匆匆跑开了。
李采纯咬了咬嘴唇,用力向两边抻开嘴角,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尽可能从容地朝观景平台走去。
徐倩也往前几步,笑眯眯地等着。她穿着条修身版牛仔裤,上身一件白色纯棉休闲衬衫,衣摆杀在裤腰里,头戴一顶浅蓝色渔夫帽,双手插着裤兜,显得随意而潇洒。
她的身材保持得真好,轻盈得好像张开手臂就能飞,完全看不出比自己大了七岁。李采纯定定地望着她,一股妒意涌上心头。
“好久不见啊白雪公主!”徐倩眉开眼笑地拉起李采纯的手。
“可不是嘛,一别三年多了。”李采纯故作轻松地打趣道,“对不起啊徐倩姐,抢了你的新郎官。”
“嗐,跟我客气什么呀!”徐倩赶苍蝇似的摆摆手,“其实吧,该说谢谢的是我,该说对不起的也是我。”
“咦,留过洋的女人都这么大度吗?”
“真心的,那时候要不是有你接盘,我不可能走得那么干脆利落。”
徐倩说,因为人各有志,她和张志臣之间早就有裂痕了。她烦透了电视台鸡飞狗跳的工作状态,一心想出国留学,提议张志臣一道出去。张志臣呢,对现状挺满意,自己舍不得挪窝不说,还千方百计阻止她。
“正犯愁怎么跟他摊牌呢,碰巧传起了他和戚容的绯闻,我当然得把握机会顺坡下驴呀。早看出你对他有意思,心想,顺手做件好事吧,就给你打了那个电话,正式将他托付给你了。其实这也不算利用你,对吧?”
李采纯笑容僵在了脸上,恶心得说不出半个字。
“你们能有今天,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了。”徐倩后退几步,舒舒服服地倚着栏杆笑道,“现在看来,整件事情,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戚容的死。她可真傻呀,人家嚼几句舌头,就去死。亏她还是个媒体人,应该明白的,舆论就是放屁嘛,忍一阵子,臭气就散了。她倒好,自己白白送命不算,还连累了张志臣。真不知道该不该同情她。”
湖风大了些,芦苇们恶狠狠地相互推挤。
“大家都说,她是失足落水的。”
“这你也信啊?”徐倩按了按自己的帽子:“我跟你说过吗?她死之前,应该就是当天,还给我发过信息的,赌咒发誓,说自己跟他之间绝对清白。我回说,随便啦,我根本没怪你,别往心里去。她还一个劲地辩解。她说她恨死了那个造谣的人,做鬼也不会放过那家伙的。我当时想,你都多大啦,怎么还有这么中二的想法?结果她来真的!喂,你一直在台里,究竟是谁造的谣,后来有没有暴露?”
李采纯脑袋动了动,算是摇头。
“那人还真是无聊哎。不过,要是知道是谁的话,我得跟他道声谢,让他别有思想包袱,戚容是自己死的,又不是他杀的。”徐倩望着李采纯的眼睛,停了几秒钟,笑道,“好啦,越扯越远了。在你的大喜日子,不该跟你讲这些的。祝福你们哦。你好好享受吧,我就先走了。”
“万里迢迢回来喝喜酒,这就走了?”
“不是专程回来的啦。本来就要回国内办点事的,心想,不如安排在你俩婚礼期间回来,可以顺道来瞅一眼。看到你们修成正果,我就彻底安心了。喜酒呢还是算了,想到要跟老同事们寒暄我就头大。等你空了,我们单独聚。去吧。”
李采纯不再言语,拔腿要走,发现张志臣站在栈道另一头,静静地望着这边,便止了步。
徐倩也看见了他。“我去打声招呼哈!”她冲李采纯挑了挑眉毛,小快步朝他走去。
她在他跟前站定,仰起脸,边说着什么,边抬起双手,替他整了整领结,又伸长右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最后,转身冲李采纯挥手再见。李采纯未作任何表示。
张志臣来到了平台上。现在这儿就他俩。百米开外,酒店门前的草坪上,他俩的喜宴正热热闹闹地张罗,仿佛全然与他俩无关似的。
张志臣欲言又止,用“随你发落”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新娘子。李采纯满心迷惘,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什么人都不想见,只想找个地方躺倒,饱饱地睡一觉。
这时,空中传来一片哗啦啦的响声。他俩都下意识地抬起脸,只见一群白鸽掠过教堂尖顶,向着湖面俯冲而来。应该是谁家的婚礼进行到了放飞和平鸽的环节。他俩的目光跟随白鸽飞翔的轨迹移动。白鸽们越过了他俩头顶,越过了芦苇丛,陆续绕过矗立湖面的金属十字架,往湖心尚未开发的小岛飞去。其中一只白鸽没计算好路径,正正地撞在了十字架的立杆上部,随即笔直坠落,栽入湖中。几片脱落的羽毛,不甘心似的,围着十字架盘旋了几秒钟,也掉了下去。
俩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真是一只呆鸟。”李采纯说。
“十字架本身应该是银白色的吧。”张志臣说,“看上去黑魆魆的,我还当是长年的积灰呢,原来是干结的血渍。”
“嗯,呆鸟可不止这一只,呆鸟多得很呢。”
“要不多看会儿?肯定还有人放的。”
“走吧,都等着看咱俩呢。”
李采纯伸出戴着雪白蕾丝手套的左手,愣住了。方才无意中扶了把脏兮兮的木栏杆,掌心和指肚处都沾上了黑灰,掸不掉也吹不掉。张志臣也愣了一会儿,过后牵起她的手,大步朝喜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