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非常冷,即便穿着非常厚的羽绒服,还是无法感到身体有暖起来,天气预报说过这是近十年南方最冷的一个冬天。起初还没降温的时候,我只是预感一股冷空气要降临,但不知会突然降至如此低温,以至于毫无防备,像被什么击中一样。那时我们正在温泉谷里泡温泉,每当从水中走上来都觉身体难控发抖,恨不得马上找到第二个池水跳进去。
实际上我跟她已经有好几年没见了,甚至我都难以细数。大概当“分手”真正从她口中说出来之后,我们彼此就拒绝见面,尝试在对方的世界中消失,也足以说明沉默是消失的第一步。今年入秋时,我们共同的朋友举行了婚礼,才无可避免地当面碰见了。
“好巧。”我说,十分老套。
“是啊,很久不见。”她也回以老套话,接着大家轻轻一笑。
我原以为彼此不会再聊上天,但重遇的感觉却并没有令人尴尬,只是谈起话来显得客气一些。
“太冷了,赶紧下去,就这个池吧,不挑了。”她说,走路走得比任何时候都快,我根本没见她走得这么快过。那时的月亮也似乎是冰冷的,又高又远,感觉随时要弃人而去。到了水池边她将毛巾随手一抛就立即冲下去,池面的月光倒影被她搅碎了。对面正在泉水中闭眼休憩的中年妇女被她制造的水花与尖叫吓了一跳。后来我也钻进水池中,那妇人便起身离开了,很可能嫌弃她的无礼,又以为我们是一对恋人,不想独自面对。
整个温泉谷的气氛融洽到像一个仙境,我们对此都很满意。这里到处都是药材汤池,泡在水中能隐约感觉到药物渗透进肌肤,仿佛真的有了治疗的功效。我舀起泉水来闻了闻。
“也许并不是真的温泉,不过是热水,锅炉水。”她说,一副无所谓的状态。
“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天气那么冷。”
“这些贴士都在建议每次浸泡不超过十五分钟,如果不是的话我会一直泡下去。”
“泡太久肌肤会发白,再不然就是虚脱了。”
好几年前就有过这样的事情。是在一次郊外旅途时,当晚做爱过后,她在浴缸泡澡,我因饥饿下楼买夜宵。附近吃的档口很少,就走远了一些,花了不少时间。当我回到酒店,她已晕睡在浴缸中,打了酒店紧急电话派车送她到医院,后来说是泡澡太久也没有注意通风造成暂时缺氧。“太可怕了。”她醒过来后我对她说,“要是你本身有高血压或者别的什么问题就更严重了。”她不以为然,双手捂着额头,躺在雪白的床单上问我,“现在可以出院吗?”我说可以了,但是回到酒店发现床单也是雪白的,忽然两个人都有些困惑,好像什么东西都在一瞬之间,又稍纵即逝。
后来躺在床上,她说如果她就那样死去我会怎么办,我没有回答她,但我心里给了一个让大家都可能会失望的答案。我猜我不能怎么办,纵使生活实在无情,也还是能活下来的,事情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生命终结而彻底崩塌,尽管我一直承认自己很爱她。那时都已凌晨四点了,酒店的暖气毫无作用,冬天的深夜又格外寒冷。我跟她紧紧抱在一起,谁也没有睡意,对话在半小时后以后也停下来了,我们熬到天亮。
也许她跟我一样想起了过去,总之这件关乎生命的事情应该在彼此的记忆中都属于难忘的一类,但我们都鲜少提及。她坐在与我相对的位置,双手轻轻晃动,不过一阵又游了半个来回,在池中央找到了一个药材包,用轻薄的纱布裹着枝枝杈杈的草药根茎之类的。
“你看,还是有个药包在这儿,不过可能一个就会泡好几天了吧。”
起初周围还是很安静的,不一会就有很多人涌进这个水池。倒不是真的不愿意跟其他人泡在同一个池里,只是我们的对话常常会因此而无法继续,虽然没有人的时候我们也不会聊什么。好像上了年纪的人们才来泡温泉呢,我说。她附和着。于是我们离开水池又取过新的毛巾紧紧裹实自己,试图找寻下一个安静的热水池。
从水里出来的时候是真的冷,好像又起风了,我们的身体都在发抖,双手抓着毛巾往前走去。我想过要伸出手去搂她,但她走得很快,这让我有些困惑。地热石和小型浴池都被老人家们占据了大半,我们也没好意思过去凑热闹,便一下失去了方向,在整个温泉谷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后来她就放慢脚步了。
“好冷啊,”她说,“也没有带烟。”
“或者哪里有点酒可以喝到就好了。”
“什么都没有。”
“我以前去过一个硫磺温泉,随便走到哪个区域都有热气腾腾的小吃与汤面,还有饮料跟青梅酒。”
“这里只有免费的姜茶。”
月亮愈来愈高,清冷地挂在天空中。到处都是树,地面的灯光往上打,映出斑驳的树影,可到处都还是黑漆漆的。没有人真的在寒意瑟瑟的温泉谷里走路,除了工作人员,大家都默契地浸泡在水里。偶尔迎面看见有别的客人和自己不期而遇,心里便生出奇怪的感觉,估计都在疑惑对方的格格不入的行为,于是擦肩而过之后,又在想要不要随便找个水池呆上一会,哪怕熙熙攘攘的都是人。
“你还在原来的地方吗?”她回头问我。
“不在了,我搬到市中心去了。”
“为什么?这不太像你,你说过你这些年什么都没学会,只学会了远离人群。”
“是那么回事的,但搬家只是我没有办法常常一个人做饭。”
“住到市区对你来说只是为了不做饭?”
“可以叫更多外卖,或者下楼就能找到餐厅。”
“我以为你还会一直自己做饭,坦白讲,有时候我挺怀念你的厨艺,在男人之中算是不可多得了。”
“一个人很难把控分量,也不是真的不做饭,只是常常吃完后独自洗碗的那段时间里特别恍惚。”
她慢下来,望了我一眼,又背对着我,“所以你还是老样子吧,我猜,但你比从前更冷了一些,是天气的缘故吗?”
我们在更换点换上了新的毛巾。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问工作人员里边到底有没有能买到烟的地方。那人说酒店反方向的路上就有一家士多店,还有卖热食,接着又倒了两杯姜茶给我们。于是我们沿着工作人员指的方向走去。偶有乌云遮掩住月亮,但消散得很快,月亮就又发出晦暗的光。感觉越来越冷。
“也不是天气的缘故,不过我本身也讨厌寒冬。”
“有人喜欢四季分明。”
“小时候我就想过移民到热带去,不过长大了才知道移民需要很多钱,而且不一定能。”
“梦想随时都在破灭,你又不是没习惯。你现在还好吗?还单身着吗?”
我以为当我说出单身或者在恋爱中的差别在于她心里有挂念着我,事情如果要发生什么枝杈的方向也取决于她的表态。然而她只是顺着这个话题延续下去。
“还是一个人。”我说。
“我也是一个人,但我是最近才一个人。”
我没回应,等着她继续说。
她伸手梳着自己的头发。“你知道吗?有时候明明知道有些东西不能因为害怕而事先放弃,谁都懂,谁都会坚强地这样说,但当你真的害怕一件事的时候,宁愿不想受什么伤害而真的会主动放弃。”
“你想要说什么?”
“分了手的男朋友前段时间问我,大家还能不能继续下去。”
“你放弃了吗?”
“这样说吧,年份要早一些的时候,电话都是滑盖或者简单的两个按钮来解锁,好像本来就没什么秘密要藏的。我的意思是,我男朋友总是对着电话,并不是说他不理我,只是有时候也会发现他在社交网站放一些平时根本没传给我看过的照片,或者在电话中操作着什么虚拟的东西,也包括他所浏览的无聊趣事之类,我认为那些都没什么意义,反而成为了一种隔阂。当然大家都在电话里看动态,也不一定要他给我传什么,只是那种感觉,你懂吗?”
“所以这个行为对你造成了伤害。”
“也不是伤害,也行,这个词还勉强能用。但我想说的只是资讯的发达带来了方便,偏偏让恋人之间的信任感濒临崩塌呢。噢,为什么我要聊这种话题,真是太糟糕了。你懂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两个人在一起真的会有空置的时间,只是你好像等不到他的思念,或者他只是在你身旁,头枕在你大腿上,双手却举着电话,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所以后来关于我们是否要继续下去的问题,我有些避免受这种无形伤害的倾向。我放弃了。”
“只是大家都将生活的事情寄托在电话上了,这件事本来没什么不对,我认为不必太过在意,是生活的一种形式。又或者说,有人不上心,有人天性就很冷淡。”
“也是,那时我们分开,连再见都是电话里说的。我那天没有打开微信,而是传了讯息给他,到了晚上我才知道自己每个月有250则讯息是免费的,发出去之后营运商给我提示当前套餐余额,其中关于讯息一条显示还有249则。那一刻我忽然好想哭。”
“你不应该为这样一些事情难过。”
“本来还不至于难过,实际上我想起了你。”
她转过身来,双眼在黑夜中有微微的光芒,如同射向远处的灯。我想从她眼中看出什么,但又害怕她提出某种质询。
“因为什么?”
“以前我们经常相互发讯息,不是吗?那才是像恋爱的感觉,没有太过依赖电话,放学收到你的讯息问我想吃什么的时候,心里开心得不得了。后来有一次我们偎在床上看电视,大概你睡着了,但我看见你手机有提示,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是一个不要脸的女孩问你什么时候娶她。”
我哈哈笑起来,“你还能想起这件事。”
“当然啊,为此我们还吵了架。在那个时候出现这样的暧昧内容,能不难过吗?”
“也是。即使换在今天,也还是会难过的吧。”
“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我会。”
在一个喷泉中央,我们看见了不远处的士多店,有些顾客在周边餐桌散坐着,吃着热气腾腾的食物。
“我看过太多一边发布状态在说关于恋爱中的隐忍不舍与落寞的心情,一边却私下没有心思去维持什么的人。所以有时候我也很愤怒那些对待感情不认真的,不认真就真的注定孤独终老好了。”她又说,五官夸张地挤了一下。我看着她,连我自己都察觉到有些暧昧,脸蛋在寒风中忽然有些发烫。我们到柜台前要了一包烟,打火机,两瓶酒,接着还要了两碗清汤蛋面,店员取过我们的手匙牌感应着什么,说是在记录消费。她在拿玻璃樽的时候手滑了一下,我赶紧伸手去接,也许她到现在还是没有指纹。
好多年前我买过肝油丸给她,是因为我们在办护照的时候,她没有办法取得指纹。“每个手指都没有吗?”办证窗口的工作人员惊讶地发出疑问,好像蜕皮严重到没有指纹这件事真的非常令人难以置信。她摇摇头,那人要求我们要在医院取得证明才能回去重新办理护照。
“是脂溢性皮炎还是什么?”出了医院我们仍然无法记住学术名称,表现出对医生十分不信任的样子。回到家每天都涂医院开的药膏,也没见太大好转。本来计划让医院写证明,却因为时间的打乱而索性放弃了。后来我了解到肝油丸对手指蜕皮有改善作用,有一天途经药店时,就买了一盒,叮嘱她每天都要吃一颗。大概是一个月后,她的手指蜕皮果然好转,但是秋季到了,干燥的气候对她十分不利,肝油丸好像对她宣告失败了。到底也抵抗不过一个季节,她说,也表明受够了肝油丸的喂养,吃太多对她造成脱发与食欲不振。
最后我们还是回到医院开了证明,等到护照办下来,又重新申请假期,要去泰国已是来年的春天了。出发前的天气很糟糕,两个人也都已经没了兴致。或许也是由于这个因素,泰国回来之后我们就分手了。
“后来没有看医生了吗?”我问。
“后来好些了,其实现在也好些了,刚才只是一下子没有抓稳,主要是刚才温泉泡久了,指腹有些受影响。来,碰杯。”
她随意就跳过这个话题,好像不愿多聊了,我猜到她的想法,聊到指纹的事情必然聊到泰国,以及当中发生的矛盾与分手。我举起玻璃樽跟她敲了一下,发出脆亮的声响,四周在吃东西的顾客抛来目光看了我们一眼。
“碰杯喝酒的时候两个人要眼神对视。”
“为什么?”
“法国人说喝香槟的时候如果不那样做的话,要经历七年很糟糕的性爱。”
“好恶毒。但我们又不是在喝香槟。”
“只是跟你说一下。哦,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喝香槟了,我的人生没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
“但你可以因为朋友的庆祝而参与到香槟当中。”
啤酒不够冰,也许在寒冬中也少有店家要将冰柜开到很冷,我有些失望。汤面端上来的时候,我问店员有没有冰块,他摇摇头。不过汤面的味道还不错,两个人很快就吃光了。暖胃饱腹的感觉让人充实了起来。
从进入餐厅那一阵我就闻到了橙子的香气,现在是冬季,也许连着的士多店里面有橙子在卖,但我们都没有看到任何水果。她好像没有发现有什么好闻的香气,很可能是我自己的缘故,前几天我有些轻微感冒,开始吃咀嚼的维生素片,它本身带着鲜橙味。
“够吃吗?”我问她,她脸部都鼓起来了,样子满足地点头。有一刹那我们好像又回到了过去。当然身处过往爱情的回忆之中,其实真的算不上是什么好事,那些都不过是令我当时当刻感到心酸难过的想法而已。有人始终会为曾经有过美好的事物而试图美化生命,实则不能为自己的生活带来任何好处。然而不管怎样,我们依然会在不经意间活在回忆的隧道里,在灯火黯淡中小心翼翼奔驰而去。事实证明,快乐的人从来不把自己困在往事的茧里,偏偏黑夜降临时我们都不会变得理智。我有些难过,但我不知难过什么,要说过去跟她的爱情真的让自己痛不欲生也不至于,只是我们恋爱的时间太长,回忆太多。
吃完面我们都坐着不动,她在我对面贪婪地抽烟。我一点一点将啤酒喝完,有一种渐渐放空的释怀。大概也因自己在想,此刻跟她在一起的情境有些奇怪,怪在我们多年不见,分开时大家都那么固执并意气用事,谁也不肯原谅谁。多年后的重逢,彼此泯然一笑才发现原来说上一句话并没有那么难。
“你还是少抽烟。”我说。
“你不也是一样么?”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毕竟你是女孩。别反驳我,我当然知道这样有些对女性不公,但至少劝你戒烟是我该提醒的。”
她有些不屑,但没有说什么,在那支烟挤灭之后也没有继续了。
“我发现没见你这些年,你急速成长了。”她像忽然想起了某件事似的。
“怎么说?”
“也没有怎么说,只是有时还是会有合理的说法,一些对话,今天出发时说的,晚上的,刚才的。”
“也许换做从前我不会那么说。不过这倒是真的,很可能,现在我会把这种事情归纳到必然性里面,似乎任何一个人讲话都是变化的,或者矛盾的。”
“是吗?”
“真是严肃的对话。”
“对,我想说的就是严肃,你说话严肃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怎样?”
她愁眉苦脸地喝下一口酒,似乎回想事情需要费很大的劲。
“也不是说以前不一样,但我想起第一次跟你喝酒,你显然过去更加轻松。”
她笑着说,好像因为这件事有了一时的感动。
第一次喝酒的事我几乎有些想不起来了,直到她提示了某个人的生日会。好久了,我感慨着。那是某个交际平平的朋友生日聚会,颇为无聊,坐着的人大多相互之间也不认识,喝酒的一味豪饮,唱歌的也唱得烂透烦人。大概是房间太闷热了,众人烟酒过度,室内空气浑浊得让人烦躁,我悄悄从人群中逃离到外面走廊,看见有人双手撑着窗台。“你没事吧?”我过去关心道,以为她要吐。结果她面无表情转过来,身子挺得非常直,好似故意表明自己没事谢绝打扰的态度。
“抱歉。”我说。
“我没事,只是体温变得很高。”
“酒喝多了?”
“不知道啊,可能身体有个发动机还是引擎什么的。”
我笑了,并且有些夸张,她惊讶于我的反应,也笑着,“有什么好笑?”
“也许你身体需要调一调了。”我建议。
“是吗?别告诉我你恰好有这样的工具。”
“我想我不会说那么下流的话。”
她拿出一支烟递给我,自己又重新点了一支。
“谢谢。”我说,是薄荷烟,有些凉。
她摆摆手,没有说什么。
“你好,我叫阿凯。”
我伸出手去,她犹豫了,但很快就伸出手来回应,那是我们第一次身体接触,她的手柔软又温热。事情太过美好(至少在我看来是十分美好的爱恋发酵的初始),以至于被我认定是邂逅,而不是“第一次喝酒”的印象。
“那不是第一次喝酒,怎么会有人用别的事情来记住这么重要的开始?那是我们第一次认识的时候。”
“有这么重要吗?这是同一件事,没什么好争执的。”
我把玻璃樽举起,才意识到刚才已经把酒喝完了。既然事情过去那么久,讨论一个开始并不会真的能重新来过,我没有反驳她,只说我不过是想把初始的东西尽可能保存得更好一些。
“好或不好实则对别人也没差别,反正你我心里清楚,也够了。”
“也行。”我说。
之后我们擦擦嘴巴,便起身离开了。又因吃得有些饱,没有打算回酒店,走走吧,她建议。
“也行。”
才打开餐厅门,风一下就旋进来了,寒冬侵肌总是让人有些紧张,感觉风中飘着某些往事碎片,好像每踩一步就要受伤。
“那时候我们整日无所事事。”她忽然提起。
“过着一种没有严加控管的生活。”
“其实回过头来看看还是有些疑惑的,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担心太多问题,完全把感情当成人生头等大事,有些难以相信自己从前在爱情中曾那么认真。”
“那种感觉如果说成是最纯粹的爱情,我也不会有任何怀疑。”
在对待恋爱这件事上我们竟然会有惊人的一致。
“我认为不是谁都那么幸运的。”她有些感慨。
我疑惑着,问她在幸运什么。
“像我们现在这样,还能在一起聊天啊。”她这样说,好像根本没有在意过中间我们断过的这些年。可能在她心里,我不过是其中一个过去的恋人,事实上我也没有太着紧,只是有些失落。我始终没有办法琢磨那些年之后的她,她有些自我的冷暖交替,根本不须动用到别的什么。
“你男朋友是做什么的?”
“最近分开这个么?”
“不然你还有别的。”
“一位律师,一位不及格的律师。”
“好严谨的工作。”
“以前我也这么认为。”
“你说以前。”
“认识的时候,起码觉得职业稳定,首先可以考虑有时间跟我一起,尽管也会偶尔忙碌。但其实他跟一个普通公司的小职员差不多,是个穷光蛋,我不是说办公室职员都是穷光蛋,你懂吗?我是说,当然,我是想他不那么潦倒,日子还是想过好点。说远了。他曾说是心里的诚实让他成为这样的穷光蛋,但另一种律师作风对他来说又有些卑鄙。虽然总是拿不道德这样的事来讲确实挺让人烦的,但事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律师的职业性质本身多少让人认为就是这么一回事。”
“是吗?真的不顾道德而仗着知识来赢得一些经济收入吗?”
“我不知道,但这些都是职业,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而且人们也没那么伟大。”
她有些迷糊,样子好似在说并不是这样的,但她又细细说着,“是啊,都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但即使抛开职业不说,他也只是对着电话,也没看出他对职业有多认真,并且,感情对他来说可有可无。总之就是这个样子,方方面面。”像真的咀嚼了部分人生。
月亮移到另一边,又亮了一些,抬头看着它的时候,寒风好像就能吹到心里去。我知道有时候心寒的不是别人,有可能是自己,就算现在,如刚才她所说我们还能幸运地聊天,但心里的湖水,在到温泉谷那一刻起多少也该泛起了涟漪。
前方不断有提示的木牌写着温泉浸泡的开放时间,到夜晚十二点关闭。我们沿着小路走了好久,好像都不太愿意要回酒店,一前一后,步调平缓。偌大的温泉谷,在夜色下显得有些凄迷,连照来的灯光都好像在隐隐晃动。冷风吹得好凄厉,一直在吹。而我们之后再也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一直走到有工作人员在清理温泉的时候,发现我们还没有离开,礼貌地劝我们返回酒店。那人手中拿着毛巾,穿着单薄的工作服,毫无表情但又耐心地等着池水流尽。我和她终于停下来了,在冬夜的风中行走显得我们有些脆弱,我发现我的脚趾都已因暴露在外冷得变色了。而我们不再说话是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一切,最后这一切都是回到一个人。
如同那个渐渐放掉水的水池,它最终会枯竭,并被接受清洁与冲刷,过了今夜,明日将灌进新的热水,一切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