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刚上大学那会儿,宿舍里的文小妮和沈梅梅走得最近。
文小妮皮肤白皙,娇小可人;长发飘飘,刘海整齐;爱穿白色或粉红色的短外套和连衣裙。在校园里老远遇见你,她准会第一时间连喊几声你的名字,声音脆甜,仿佛有人在你耳边咬下了一口黄瓜,清香四溢。
这时候,任何人都没有勇气视而不见或转身离去。文小妮让你觉得,你是最重要的人,是校园的中心。她喜欢你。
接着,文小妮拿招手和微笑当预备,用小碎步和扭腰肢为开始,一路兴奋地跑到你面前,并拉着你的手,睁大眼睛说:“你也在这里。好巧啊!”
这种周而复始、次次雷同的行为,成了文小妮刚上大学时交朋友、拉人气的关键。
只有沈梅梅不买账。她是这样回复文小妮的:
“我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你不是遇见我,就是没遇见我。各一半几率的事,不能算巧。”
那时的文小妮很傻很天真,以为这就是神回复了,一下子就粘上了沈梅梅。一个充当壁虎,一个扮演墙壁。
后来,文小妮说:“我在等待一个不一样的回答。”
寝室里另一位姑娘李子丽说:“狗屎,你是在等待一段不一样的感情。”
2
文小妮和沈梅梅一起上课、一起去图书馆、一起进食堂、一起选修同一门课,一起洗澡、一起睡觉、一起走遍了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
时间久了,我和李子丽难免在私底下猜测:她俩太多的偶然“在一起”,必然会形成某种特殊感情。
“沈梅梅浓妆艳抹、前凸后翘;妖里妖气、风情万种,不像是会对女人有兴趣的人。”我一边从上铺的楼梯爬下来,一边看李子丽发来的短信。
当我刚发出“女人之间的感情你我永远不懂”的短信后,李子丽就打开了宿舍的门,手里抱着几本厚重的书。
她对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出去说话。
我瞅了一眼睡在隔壁上铺的文小妮和沈梅梅,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寝室。
3
清晨6点刚过,我和李子丽坐在鲜有同学的食堂里,吃油条、喝豆浆、聊八卦。
“你说,她俩接过吻吗?”
李子丽的第一句话像是拧开了一个生锈的水龙头,猛然喷出的水柱吓了我一大跳。
我摇着头说:“这我怎么能知道?”
“如果她们真是同性恋,你能接受吗?”李子丽撕下一小截油条,扔进碗里。
“能接受,但不能接受发生在我身上。”我承认,听到这三个字时我有点不舒服。这三个字太烫,得缩回手去。
李子丽用筷子按着泡在豆浆里的油条,说:“你的意思就像是,你能接受残疾人,但不能接受自己是残疾人一样。不公平。”
“你用残疾人作比喻,就公平了?”我说。
李子丽甩甩头发,顺便将我那句话甩到了脑后。
“就算她俩是,我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李子丽嚼着油条说,“就像本是在豆浆配油条的固定搭配里,上帝忽然开了小差,将油条换成了火腿肠。”
“味道一定很怪。”我撇撇嘴。
“先不说味道,首先是很少有人采取这种吃法。”李子丽说。
4
我和李子丽的八卦在某一天的下午按下了暂停键。
那天,文小妮和沈梅梅凑在电脑前看电影,我在洗袜子,李子丽搬了一把椅子,在阳台边坐着看书。
“文小妮,我喜欢你——”
一个声音乘着电梯,从宿舍底楼徐徐上升,在我们所居住的七楼窗户前倏忽停住。
李子丽第一个从椅子上蹦起来,原因不在这番老套的表白,而在这个表白出自一位男生之口。沈梅梅冲到窗户前,低头朝底下看。文小妮则坐在椅子上动也没动。
一个穿白T恤的男生,在路面用玫瑰花瓣铺了一个大大的“LOVE”。他盘腿坐在“O”这个字母上,手作喇叭状,还在拼命喊着“文小妮,我喜欢你——”。
渐渐地,男生周围挤满了路过的同学;而女生宿舍的窗户前,则一个接一个地露出看热闹的脑袋来。
楼下还在不断地复制粘贴着“文小妮,我喜欢你”。
在沈梅梅听来,这句表白无疑是一个让人反感厌恶的电脑弹窗。她从窗户边折回来,抓起床底下的一个啤酒瓶,准备往楼底下砸去。
李子丽第一时间拦下了沈梅梅,也就是在同一时刻,戏剧性一幕出现了。
“你再看看。”李子丽拿走沈梅梅手里的啤酒瓶,指着三楼斜下方窗口里探出的脑袋。
一个扎着马尾辫,满脸通红的女生,不无温柔娇俏地对底下的男生回应道:“我马上下来。”
沈梅梅和李子丽面面相觑,我和文小妮看着她俩面面相觑。
“这幢楼,到底住着几个文小妮?”几秒后,沈梅梅终于回过神来。
“一个。”李子丽接口说,“我刚认真听了很久,男生叫的是‘文小璃’,不是‘文小妮’。”
李子丽看看啤酒瓶,又看看沈梅梅,假装冷静地问:“梅梅,你的普通话测试,到底过了几级?”
沈梅梅从未料到,自己二级乙等的普通话水平,不分鼻音边音的习惯,竟活生生地暴露了自己的性取向。
5
八卦有意思,但绝不能有意义。当八卦变成秘密后,我和李子丽害怕的,不是一不小心将其说出口,而是这个秘密本身,就足够使人害怕。
我和李子丽远没当初八卦时的淡定从容。那件事以后,我俩尽量避免同文小妮和沈梅梅往来。渐渐地,寝室里分成两大阵营,大家虽嘴上不说,但已经默默划清了楚河汉界。我们如同保持各自步调的棋子,只是同处一间寝室,共用一个棋盘罢了。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在一个艳阳天,李子丽去了图书馆,文小妮去向不明,寝室里只剩下我和沈梅梅两个人,转机才出现。
那天,阳光铺进屋子,我的心也跟着敞亮起来。在我向沈梅梅借一块肥皂洗衣服时,我嘴边不小心就滑出了一句:“你和文小妮怎么样了?”
或许是我的语气夹带了几分关心,也或许是沈梅梅的确需要一位倾听者。沈梅梅将闷在心里的话对我翻了个底朝天,寝室里紧绷的空气瞬间被松绑了。
从沈梅梅口中得知,她和文小妮已经分分合合了十几次。分手的原因从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因为性别。
“我和文小妮都在想,自己到底是只喜欢女人,还是只喜欢对方。”沈梅梅说。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我问。
“只喜欢对方说明还有救,只喜欢女人就无可救药了。”沈梅梅从兜里掏出了一盒烟,抽出一支,用随身携带的ZIPPO点上。
我看着沈梅梅漂亮的鹅蛋脸、精致的五官、完美的妆容,妒忌心作祟,忍不住说出了真相:“不管对方是男是女,只要真心实意爱上一个人,就已经无可救药了。”
沈梅梅喷出一口烟,久久不说话。半晌,她嘴里骂出一句:“靠!文小妮今天约会去了,晚上不回寝室。”
6
文小妮和男朋友在学校后门的小饭馆匆匆吃了晚饭,男朋友就带她走进了一幢破旧的砖楼里。
刚穿过那个狭长肮脏的楼道,文小妮就开始想念温暖的寝室,柔软的棉被了。
文小妮还在脑子里盘算着如何向男朋友开口,提出打道回府之类的话时,门就在自己背后关上了。男朋友凑到文小妮嘴前,一阵狂风暴雨似的粗暴亲吻,将她所有的话语都堵了回去。
接吻的时候,文小妮在想沈梅梅此时在干什么;对方将一只手伸进文小妮的衣服里,尝试解开她的文胸扣子时,她在考虑哪天为沈梅梅买一件大一号的文胸,以包裹好她不停发育的胸部;男朋友将文小妮按在那个又破又脏的床垫上,开始脱下她的丝袜和短裙时,她打了一连串的饱嗝,还放了好几个响屁。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晚饭吃得太饱,青岛啤酒喝得太多。
当男朋友刚进入文小妮的体内时,她一个激灵从床上弹了起来。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文小妮已经手扶床沿,“哇哇”吐了起来。
“操!你在搞什么鬼?”男朋友嫌恶地闪到一边,一手捂着裤裆,另一只手捂着鼻子。
文小妮吐完,从包里掏出卫生纸擦了擦嘴。她穿好衣服,又去卫生间洗漱了一遍。从卫生间出来后,男朋友还是保持着刚才同样的姿势,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你自己解决吧。抱歉。”文小妮提上包,走出了旅馆,一路留神身后是否传出跟上来的脚步声。
男朋友并没有跟出来。
文小妮走在街上,回想起刚才房间里的一幕,停下来扶着路边的一棵树,不顾路人的诧异,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的时候文小妮还在想,回去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沈梅梅。
7
文小妮回到寝室后,沈梅梅正躺在地板上,身边围满了空酒瓶。我和李子丽一人拉着她的一只胳膊,正用力将她拽离地面。
“根本不行,她喝太多了,重得像保险柜。”李子丽说。
文小妮放下包,过来搭一把手,三人终于齐力将沈梅梅扶上了椅子。很快,她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文小妮发现沈梅梅后背上贴着一张纸。
我和李子丽交换了一下眼神,看着文小妮将那一页纸扯了下来。
文小妮看着纸上的字,看着看着就哭了出来,一边哭还在一边喊:“这是什么世道啊,本来想给你讲个笑话,自己却先哭了。
8
自从上次文小妮开房,沈梅梅醉酒后,两人再也没提过分手。我和李子丽也慢慢习惯了她俩的这段感情。
大三暑假里的某天,我回了一次学校。
当我在空空荡荡的寝室里,翻箱倒柜地寻找我的笔记本充电器时,竟听到楼下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空旷幽静的校园成了扩音器,将那个声音传得很大很远。
有人正用尽全力,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喊着:
“文小妮,我喜欢你——”
我的身体酥软下来,心脏“怦怦”直跳。我挪动双腿,来到寝室的阳台窗户前,慢慢蹲下身,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同样是复制粘贴七个字,沈梅梅每一次声嘶力竭、声情并茂的表白听上去却那么不一样,像是一次次为奔赴爱情而做出的不停刷新。
我听着下面沈梅梅的声音,因感动和震撼,全身不听使唤地剧烈抖动起来。她发出的另类声音,不知有没有惊跑树上的小鸟,打乱天上的浮云。
我想起那天,沈梅梅喝着啤酒,趴在我面前的凳子上,在纸上写下的这段话:
“妮妮,我有胆子爱你,却没胆子说出我爱你。让我练习一下,准备一番,让你的名字住进我的表白里。”
此时,就算小鸟掉落枝桠,浮云撕破脸皮,我也觉得没一丁点关系。
9
沈梅梅私底下的表白练习,上演在大学毕业前一晚的聚餐活动上。
作为班长,沈梅梅在孔亮火锅订下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大房间。房间里摆放着五张大圆桌,俯瞰下去,仿佛麻将中的五筒。那晚7点左右,对外汉语专业的同学们陆续在椅子上坐定。
火锅冒起腾腾热气,将同学们的喜怒哀乐和离别愁绪一齐煮沸。觥筹交错间,有人开始说下流话、讲黄段子;有人开窗抽烟、咳痰呕吐;有人百感交集、悔恨万千。
两个小时后,李子丽也喝醉了。她竟跑到抢走自己前男友,又很快甩掉前男友的“风骚女”朱笑笑面前,端起杯子,借着酒胆问了一句:“朱笑笑,这么快就重换一个,你是怎么做到的?”
李子丽平时就是一个爱看书的“书呆子”,眼下说出这句话,着实炮轰了所有人的耳朵。酒精果然是能宣泄一切危险情绪的安全出口。
眼见着朱笑笑要把杯子里的酒泼向李子丽时,沈梅梅及时拦下了她,并将她按回到椅子里。
“看着她点。”沈梅梅将李子丽交给我后,走回座位用筷子使劲敲了敲杯子。“大家注意!我有事宣布!”
没人注意。
沈梅梅倒了满满一杯啤酒,慢慢站起来,以举起一把枪的专注眼神和凝重表情,伸直胳膊,将那杯啤酒举向了空中。
玻璃杯的对面,坐着恬静温柔的文小妮。比起大一时的她,文小妮身上多了些成长,添了点魅力。她不再穿白色或粉色系的衣服,颜色选择上渐渐向深色靠拢,穿衣风格也开始趋于简约。
“文小妮,我喜欢你。”沈梅梅说,语调自然、声音平静,不紧不慢得像一个规律行走的钟。
谁也没留意到沈梅梅这句表白。直到沈梅梅雕塑般地立在文小妮面前,不停地重复这一句话,不断地斟满、喝光一杯杯酒,大家才觉得不太对劲。
“沈梅梅你说什么?!”李子丽的脑袋猛地从我肩膀上移开,惊讶地用食指指着沈梅梅。过了几秒,她猛拍着手,将沈梅梅的那句话调至自己能发出的最大音量。“沈梅梅,你喜欢文小妮!你怎么能说出来!你脑袋被门卡住了么?!”
说完这句话,李子丽才发现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仿佛就在一瞬间,喧哗和吵闹被谁进行了打包快递。
屋里降下的死寂切不开、割不断,大家带着同种复杂的心情,将惊愕和哑然的眼神在空中抛来抛去。
我害怕了,等着有人用手拍开沉默之门,有人一脚踢破凝固的空气。
“还是班长呢,真他妈的变态。”房间某个角落里,朱笑笑第一个将声音甩了出来。
“朱笑笑,你给我闭嘴!”李子丽从座位上蹭起来,怒瞪着朱笑笑。
朱笑笑无谓地耸耸肩,一副“闭嘴不闭嘴都一样,反正我就是觉得她变态”的表情。
全班同学仍旧默然无语。
李子丽忽然抓起面前的酒瓶,猛灌了几口,贴在脑门上的刘海随着她转向同学的脑袋而晃动不止。
“说‘在一起’啊!”李子丽忽然一声人猿泰山似的吼叫。“大家不都喜欢拿两性开玩笑,把爱情当八卦吗?说他妈的‘在一起’啊。说说又会怎样?你也会成为同性恋吗?说他妈的‘happy ending’啊!”
没人说话,所有人的嘴都上了锁。
半晌,班里沉默寡言,毫无存在感的一个男生忽然小声说了一句:“这不是happy ending,这是hard beginning.”
10
第二天,文小妮就得去美国。她打算先在那里教两年中文。其实,在毕业之前,寝室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
一大早,沈梅梅替文小妮拖着行李箱,将她送到了双流国际机场。
“照顾好自己。”文小妮说。
沈梅梅点头。
“善待自己,敬畏生命。”
“嗯。”
“好好赚钱,天天发财。”文小妮的声音仍旧脆甜。
“这些话,好像该我对你说吧?”沈梅梅反应过来。
“需要拥抱吗?”
还没等沈梅梅回答,文小妮突然冲上前,抱紧了沈梅梅,仿佛要把她的身材挤小几号。
“我知道,昨晚你是想趁我出国前,兑现你上次留在纸上的表白。可表白之后,又能怎么样呢?”文小妮终于松开沈梅梅,眼里起了一层雾。
“文老师,我知道这是hard beginning,”沈梅梅说,“但我只在乎‘happy together’,不介意‘happy ending’。”沈梅梅看了看墙上的钟,催促文小妮“该走了”。
文小妮拖着行李箱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朝沈梅梅大喊,“记住,我会做足练习,做好准备来应对‘hard beginning’,我能跨国界、零时差地和你一起happy together.”
文小妮的告别窜进了沈梅梅的心里。她站在原地,看着文小妮消失。
11
我和李子丽都知道,沈梅梅还在等着,等文小妮从美国回来。那天,文小妮会像大一时,还没和沈梅梅熟稔前,用脆甜的声音对她说出一句:“你也在这里。好巧啊!”
沈梅梅会在脑子里寻找一圈答案,却仍旧搜索不出最贴切的一句对答。最终,她只有装作像是在谈天气、聊书籍一般,跳转话题对文小妮说:“你有没有觉得,当你喜欢上一个人时,她所在的那座城市,也跟着可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