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同事学得不慢,但交代完所有的工作,手表的指针也已经滑过了0点。
“都明白了吧?万一有什么问题打我电话。”我向她挥挥手走出店门。
虽然培训花了好多时间,但这一个也干不了多久吧。毕竟谁也无法将在便利店打工视为长久之计。店员来来去去,穿了半年绿围裙的我已经算是资深了。
九月的尽头,傍晚下了一场秋雨,现在已经停了,空气清爽宜人。作为一天工作的收尾,我绕出两步去看店门前的垃圾箱。
“嗯?”
一条银色的金属棒横放在垃圾箱顶上,走近才看清形状,
“羽毛拍?”
说是羽毛球拍,但也已经根本没法使用了。框线断得乱七八糟,拍框也扭向一侧。
这样的大型垃圾需要另行处理,我自然地伸出手去,握住了拍柄。
拍子称手极了,走过垃圾站时一点儿也没想到要丢下,回家的途中,借助路灯的光线,我仔细端详起这支球拍。球拍已经很旧了,每经过一架路灯,都能在拍框上找到新的擦痕,然而传入手心的触感却更加明晰——那是一种扎实的钝感。
深夜的凉气泛了起来,稀释了一天的劳累。我低着头,默默地走着,转动拍柄。
走到一座高桥的顶端,我向着夜空猛地挥拍:“呼——!”
球拍滑破空气时发出了锋利的声响,夜幕像是被一分为二似的切开了落在大厦的背后。
在左方,天穹的西侧显出了一道漂亮的勾月。
之后的第一个休息日,我把球拍插在双肩背里带了出去。
这几天我已经把球拍上残余的塑料线拆除了,清洗了拍身。本想用老虎钳校正变形的部分,但思索之后还是交给专家处理的好。
“有什么可以帮助您?”
“我想打羽毛球!”我对大型体育用品商店的导购小姐说。
在羽毛球服务专区,我把球拍交给维修区的工作人员。
“这块拍子没用啦。”工作人员立刻说道。
“框扭了,”他将球拍平行于视线看去,“柄也弯得厉害了。”
“没用了,”
“校不过来,”
“这块拍子用很久了吧?寿命到了。”
“弹性什么的还是新的好!”
“这个。”他从墙上拿下一支球拍递给我,“顶级杀伤。”
“高弹性碳素拍框,是NS系中拍头挥动速度最快的!”
球拍握在手中有一种脆生生的感觉,接近雷管,又轻得好像欺诈,标价牌上的价格相当于我一个月的工资。
“要不这支?”他换过一支递给我,“攻守兼备,X链富勒烯纳米碳素,核甲胶囊。”
“呃……”
被三家大型体育商店拒绝修理之后,我感觉十分难过。
——这支球拍还能用。这一点,要好好握在手里挥一下才知道。只是看一眼就说扭曲度、寿命、修理成本,你们真的懂球拍吗?
干脆带回去自己修!我一边想一边走,但又猛地停住了脚步。
这里什么时候有一家运动用品店?
我俯下身子从一人高的玻璃移门中间看进去。墙上挂着一些羽毛拍,最里侧的收银台后面放着一台拉线机。
“叮铃,”我推开移门,走了进去。
收银台的后面一个中年阿姨,手腕灵活玩着Wii。
“要买球拍伐?”
“想,穿线。”
阿姨停下动作,从柜台后面站起身。
我从背包里抽出球拍递给她。
“哎哟,”
“这根球拍——”阿姨握着球拍,把拍柄举了起来放在眼前。屋内有些昏暗,路面上的光线穿过玻璃门透射进来,从背面勾勒出球拍银色的轮廓。
我的心中有一朵小小的浪花忽地腾起。
“是块好球拍呀,”阿姨眯起眼睛说。
“修一下还能用的吧?”
“当然能用,”阿姨说,“修一下,拉上线,这样的球拍——”她笑眯眯地看着球拍,“打什么比赛都可以。”
球拍修得出乎意料,连擦伤也努力地修复过了。感谢了阿姨之后,我开始搜寻羽毛球培训中心。每小时二百到五百的学费大大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我决定从网上下载一些视频自学。
我家附近有一座工人体育场,每天清晨的五点半到八点半会开放晨练。为了错开工作时间,我到场地时往往晨雾未散。
先绕着操场跑5圈,然后跳绳:左右腿轮流的单腿跳,单摇编花,双摇,双摇编花。接着做两头起,配合高抬腿,蛙跳,侧交叉步。
力量和体能训练结束之后,开始练习发球。
“呯——”球拍发出清脆的声音,球穿过淡薄的雾气飞向起跑线的尽头。却没有发出落地的声音。
一个老人握着球突然出现在眼前,浅灰色衣服和雾气太接近,简直像是从天而降,吓得我后退了小半步。
“给我看看这块球拍。”老人直截了当地说。
“噢,噢!”
我把球拍递给老人。
“听声音就是它。”老人说,“之前你去满天星球场找过教练吧?”
“嗯,”我有些不好意思,“问了一下有点贵,感觉像我这样入门的还是自己学才好。”
“入门的才更需要教练。”老人说完继续看着球拍,“这块球拍不是你的吧?”
怎么回答呢?我不作声。
“这块球拍可有些历史啦。”
老人把球拍举到眼前的姿势,和修拍子穿线阿姨的姿势意外相似,“很有历史。”
“嗯。”
“有五十年的历史。”
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被老人的话逗笑了。
“哈?”
“这块球拍的历史要从五十年前讲起,那时候,”老人看看我并不生气,“我比你还小得多。”
“1964年,第一届全国羽毛球训练工作会议在北京召开。会议上,明确了我国羽毛球运动’快、准、活’的技术风格,设定了’以我为主、以快为主、以攻为主’的战术思路。”
“同时也提出了要设计一支适合‘快攻’战术的球拍。”
“设计团队选调了各处最优秀的人才,例如设计拍柄的刘工就曾参与过我国第一支步枪的设计,可以说是举国之力,强中之强,只花了一年多,球拍就设计完成了。只等下厂,球员也从各个运动队选调,我就是田径队选调过来的,教练是印尼归来的华侨,代表了世界最高的水平——”
“但——可惜啊,”老人顿了顿,“太可惜,只过了一年多——你知道吧?”
“噢,噢,”我说,“知道,知道。”
“我所在的训练队解散了,教练被送到了农村。”
“我也种地,一种就是五六年,直到1971年,总理直接指示要成立国家羽毛球队,我们这些前羽毛球运动员才抛下锄头,重新拿起羽毛球拍。当年年底,两名队员出访加拿大,第一次打破了封闭的局面,但成绩不佳。那也自然,球队不仅缺兵少将,连称手的球拍也没有。”
“一支‘我们自己的羽毛拍’又被重提,但设计图和原型拍早已丢失。当年的设计者也不知去向。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远在甘肃酒泉,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劳改农场里。我们的工作组辗转半个多月找到他时,只见到一位奄奄一息,倒在炕上的老人。”
“但当他听到羽毛球三个字时,立刻从土炕上跳了起来问:‘谁有纸?谁有笔?’我们的一个同志拿出随身带着的工作手册递给他,他立刻挺直身子坐在窗前的矮桌子上刷刷刷地画了起来。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画完之后他高兴地看了一遍说‘太好了,太好了’,就倒在炕上没气了。”
“我们安葬了这位同志,把图纸带了回来。本来没抱太大希望,但拿到机器上试着一做,那些数字分毫不差,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
“就是它吗?”我看着球拍问。
老人没有回答。
“我从运动员干到教练员,这块无名球拍伴随了一代羽球健儿的成长,不断创造着奇迹,呵呵,就是我本人也——”老人收住话头。
“那倒没什么好说的。1980年,中国队代表世界羽联战胜了国际羽联,震惊了世界,是这块球拍把中国队带到了世界羽球的巅峰。”
“可惜的是,球拍在那之后渐渐退出了赛场。毕竟重量大材料旧,为它设计的打法或许也已经过时了。八十年代,国门大开,陆陆续续出现了许多新材料、新工艺的球拍,到了八十年代中期,任哪儿的赛场上都看不见这块球拍的身影了。”
“哎。”确实可惜。
“但没想到在十几年前,我又一次见到了它。”
“十几年?”我想了一下,是我中学时候的事情。
老人用指尖顶着拍柄,球拍纹丝不动地立在空中。
“那是一场雪耻扬名之战。万众瞩目的奥运会,我们的羽球队却仍然徘徊在低迷期,单双打主力全军覆没,唯有一颗新星,带着最后的希望升上了夜空。男单小将吉鹏爆冷连续击败了世界第二,第三,与世界排名第一的印尼羽毛球名将叶诚相遇在决赛。”
老人压抑着的激昂,使我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场空前绝后的鏖战,”老人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球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一生难以忘怀。”
“一开场,我们的小将吉鹏没能进入状态,接连失误送分。之后打得愈加急躁,虽然中途一度拉近比分,但在关键时刻被老将叶诚连赢5分以20:15拿到局点。吉鹏并不放弃,连救五球扳为20平,就在我认为他能顺利赢下第一局时,老将叶诚顶住了心理压力,靠一个进攻,一个擦网,以22:20拿下第一局。”
“第二局,吉鹏先声夺人,不被敌人的假动作干扰,一鼓作气连得6分,以17:11领先,那真是麒麟出世,潇洒淋漓,吉鹏乘胜追击,最终以21:17拿下了一局。”
“决胜局,两人打得你死我活,我坐在电视机前脑门都不停地冒汗。好样的!好球!不得了!糟糕!一刹那比分就到了18:19了,吉鹏领先,好!但关键时刻小将再次接连失误,叶诚以20:19拿到赛点。这时吉鹏请求暂停,我以为他是压力过大打不下去了,心里急得冒烟——”
“吉鹏走回休息区,用毛巾擦干手掌,从球袋里抽出了一块球拍。”
虽然早已猜到答案,我的心中仍然剧烈地澎湃起来。
“就是它!”
“最后一批,最后一代,我快攻!”
老人将球拍高高举起,薄雾把阳光拢成一束束射过来,穿过拍线后化为无形的光晕。“看见这块球拍的时候——”
老人缓缓点头,“吉鹏握着球拍走到场地中央,是谁给了他这块球拍?是谁教了他这套战法?都不知道,但又能想得出来,我胸口的一团热火像要爆炸,只想大喊,加油,加油,加油!”
“叶诚发球了,一个精确的后场高远球。吉鹏大喝一声,跃起扣杀,哈!球在电光石火之间砸在对方右后角,我攒紧拳头张大嘴吧,也是惊得连一个‘好’都说不出,满场一片惊呼!叶诚脸都白了,比分变成了20平。”
“接下来的一球叶诚不敢放高远球,回了一个小球,可能还不适应拍子的弹力,吉鹏挑后场球,糟糕,出界了。叶诚再次拿到冠军点。但吉鹏又用一记强力的杀球化解了第二个赛点,比分变成了21平。”
“叶诚这回有些着急了,在被吉鹏控制底线后,他正手抽击失误下网,比分变成了22比21。”
“最后那一球——”
老人眯起眼睛,把球拍举向了太阳。
“吉鹏吊网前,叶城反手回了一个教科书般完美的高远球。”
“吉鹏没有犹豫,霎时纵身一跃。”
“吉鹏从后半场高高跃起的瞬间我以为电视机图像坏了,吉鹏像是被球拍牵引着一直上升,一直上升,上升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的高度,整个身体拉成了一条不可思议的弧线。”
“噢,还有球拍!球拍在刹那之间突然放出银光。那绝不是体育馆灯光的反射,而是球拍本身发出的光芒。光芒出现时,我头脑里一下子冒出了许多过去的事情,它们都是银色的,美好的,温暖的,真情真爱,充满力量。”
“像就是为了这一刻而诞生。”
“球拍被全力举起时,一切都凝成了一点,在那个瞬间爆发出无法阻挡的光亮……”
晨雾制造出的寂静中,没有人再说话,我们久久地沉默着。
很久的时间里我只是凝视着雾,以及雾的尽头透射过来的光。
“497公里每小时。”老人说,“摄像机记录了最后那个扣球的飞行速度。”
“呵。”我轻轻了叹出一口气。
雾在此时开始迅速地散去。
我以为老人会和雾一起“叭”地消失,球拍空空地落在地上。但并没有,几个晨练的人缓缓地跑过我们身边。
“今晚来练习吧,”老人说,“用这块球拍的人应该打得更好一点。”
于是每天午夜时分,老人为我打开球场后门,带我进行2个小时的特训。
不过秋去冬来,我们因为电量猛增被球场老板抓了现行。老人丢了工作,球场换了一个看门人。
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然而练习还在继续,在紧随其后到来的一个事件中,球拍再一次猛烈地改变了我的人生。
——不过那是另外一个故事啦,下次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