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流水能回头

假如流水能回头

这一整套体系,我称之为,虚伪。

3月 12, 2021 阅读 1844 字数 12351 评论 0 喜欢 0
假如流水能回头 by  伊朝南
 

有些秘密隐藏在时间的褶皱里。

1

我很讨厌李为民。这是真的。并且我很早就知道这一点。

其实我不轻易讨厌别人,因为我深知被人讨厌的滋味。我认识的人看上去都不大喜欢我,其中很可能包括我的父母,不太确定是因为我爸失踪时我还很小,无从考证他怎么想。至于我妈,她身上有一股力量,仿佛随时准备推开我,虽然不知道原因为何,但那肯定不是喜欢的表现。还有我同学,从孤立我的态度上可以判断出他们讨厌我,也许没到讨厌的份儿上但很接近,总之不管真实的情况是什么,都轮不到我讨厌谁。我没资格,没机会,也狠不下心来。

李为民不一样,我讨厌他,是因为我有讨厌他的机会。对我来说他是很与众不同的人,他自己不知道。这很可惜,他本应该知道的。

作为响水街的街坊,我和李为民从小学就同校,初中二年级之前我们从没说过一句话,即便十二巷里只有我们两个年纪相仿。

我不止没和他说过话,和其他邻居也很少往来。问题主要在我,或者我妈。她看不上这些邻居们,评价他们世俗、无聊,她不允许自己以及我跟这些人走得太近。不要总是往下看,低俗会传染,她教导我说。

响水街的大人每天早上都会安排自己的小孩去公厕倒便盆,超凡出尘如我妈也不例外。我在公厕门口遇见过李为民很多次,我们各自端着便盆,一脸丧气地在一个又一个臭烘烘的早晨相遇,眼神一旦触碰就立刻弹开,然后别过头去。

李为民倒便盆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学会了打架,并且很快打出十二巷。别的孩子打架为逞强,李为民打架是拼命。最后他凭着这股狠劲打出了响水街。

上初中之后不久,他被卷入一次人数众多的斗殴中,那场战斗让他一夜之间声名鹊起,被冠上“三中最能打的男人”的称号。

那阵我还在小学,放学路过三中门口时偶尔能看见他和一帮男女聚在一起,他敞开校服一只手揣在裤兜里,痞痞地站在人群中看着身边的人,看上去嚣张自由。他没有随大流留着奇怪的发型或把头发染成黄毛,竟然让我颇为安心。

被人追捧的李为民,再也不会干倒便盆这种有辱身份的事。但作为直线距离不超过50米的邻居,即便失去了每天清晨公厕相遇的机会,我们还是会常常照面。那时他爸总喝得烂醉,李为民一次又一次地架着他穿过十二巷回家,有一次他们一路跌撞迎面而来,李为民抬头看路时目光不经意划过我,眼神撞上的一刹那条件反射般地低下头,拖着他爸加速离开。我便知道对他来说这也算耻辱,和清晨去公厕倒便盆不相上下。

他也曾见过我的某些时刻,比如,背不上课文,烈日午后被我妈锁在门外的太阳地里罚站,或被其他巷子流窜过来的调皮孩子抓住头发拖在地上殴打,诸如此类尊严丧尽的事。每个邻居都见过,他们默默地关上房门,任我晒得虚脱,任我的哭嚎在窄窄的巷子上空盘旋。

我们见过彼此最不堪的时刻,但我们有我们的默契,走出十二巷便闭口不提,像交错而过时,在无声中达成协议,要替对方守住这些秘密。

在外我可以做出种种伪装,比如被人孤立,可以伪装成自己性格清高,但在李为民面前,伪装这个行为本身就漏洞百出,也许这就是我最初讨厌他的原因。

那时我很确定,出于相同的原因,他一定也很讨厌我。

2

我妈从小教我搭配衣服时该怎么留意颜色和样式,教我用手绢叠出各样的花朵。我试过把红领巾叠成一朵怒放的红花绑在衬衫的扣眼里,得到她的赞扬。小学二年级时,她带我去打耳洞,顺便选了一款小小的雨燕形状的银耳钉给我,我很喜欢,总是戴着。

同学们说我臭美,不要脸,没人喜欢跟我玩。老师教训过我很多次,一个小学生不该总在外表上下功夫,会耽误学习。不是我非要跟他们对着干,是我妈坚持认为追求美是一个人的基本权利,但我没法跟老师这么说。最后老师们忍无可忍找我妈谈话,我妈伸手拉我在她面前转了一圈,然后很无辜地皱着眉头问老师,难道你不觉得我女儿这样打扮很好看吗。她的挑衅让老师目瞪口呆。规劝失败后所有代课老师都不拿正眼看我。当时我不是很理解,虽然爱美,但我成绩名列前茅,从未因此影响学习。老师们的敌意让我困惑,到底是怕我学不好知识,还是怕我学不好顺从。

我在十二巷挨了几次打之后,我妈就把我送去李瘸子那,让他教我一点基本的拳脚功夫防身。关于我挨打的时候邻居们为什么不出手相助,我妈的解释是不知深浅的孩子是灾难,惹上了很麻烦。我觉得她避开了问题的核心,真实的情况是,邻居讨厌我们。

那时李为民打架的本领已经初现端倪,没有小孩再来十二巷挑衅,但我妈执意让我每天放学后去找李瘸子,她说我没能力保护你,你得自己强大起来。我觉得她只是找个借口推开我而已,她总是很忙,没有太多时间管我。

我和李为民第一次说话是在初二下半学期刚开学的一个下午。李为民留了一级,跟我同级不同班。那天下午他当着很多人的面羞辱了我,说我长得像颗茶叶蛋。

李为民说这话几分钟前,郑三刀正逼着我跟他谈恋爱。郑三刀说他最看不了女人受冷落,尤其是像我这样出类拔萃的美女。他说他跟我谈恋爱对我这种没朋友的人来说绝对是恩赐,他能让我孤独无聊的生活变得乐趣无边。他说的每一句话,包括他下作的表情都很欠揍,但我没有揍他,因为他说的是实情,没人理我也好孤独无聊也罢,都是实情。我想听听看他还能说出什么。

然后李为民就出现了,说郑三刀你怎么会看上这颗茶叶蛋?

我刚刚被郑三刀夸作美女提拔起来的那点自信顷刻坍塌,我敏锐地觉察到郑三刀带着的几个小弟用力憋着笑,我的尊严如尘埃一样撒落在众人脚下的水泥路上,即将被践踏。我气极了,血液飙向脑门,口不择言地骂回去,你妈逼的李为民,你自己长得跟大马猴似的还好意思说我。

那是我第一次说脏话,异常流利。如果被我妈听到的话她肯定会撕烂我的嘴,她说过,我们身处的环境是泥沼,你得爬出去,还得留意不要被人拽下来。说脏话前我以为跟李为民这样的人说话就得用这种方式,说完之后发觉有点过,我感到自己向上爬的手松了一下,身体正在下坠,下方就是泥沼。但我不能掉下去。

那天天气还可以,初秋的下午,太阳斜挂在一边,空气中流动着很轻微的风。我看向李为民,忍不住浑身颤抖,我讨厌他,讨厌他第一次跟我说话就要把我拽向泥沼,但他的脸在斜阳微风中自带一种威严,一下子将我拉回现实——我用脏话骂了三中最能打的男人,我该怎么办。我觉得自己站在龙卷风的风眼里,四面八方的气流正在将我卷起,不知将会卷向何方。

李为民没有理会我。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我却对郑三刀说话,郑三刀你来说说,这女的是不是颗茶叶蛋。表情和话里都有明显的杀气。郑三刀在我面前那股趾高气扬的态度早消失得无影无踪,扭头对我说,你自己保重吧。说完手一挥,叫上小弟们跑了。

我妈曾经跟我说,对,又是我妈,原谅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提起她,原因如你所见,初二下半学期之前,我生命里除了她没有别人。她曾经说过,男的没一个靠得住。

我妈认为她24岁之后的人生被我和我爸联手摧毁了,我爸追她时说要为她想要的一切奋斗,她信了。然而结婚以后她发现我爸不会为任何事奋斗,他以单位加班为借口要么在职工宿舍打牌,要么去同事家看电视,总之不愿回家。终于在一次所谓单位组织的登山活动中一去不返。对此我妈没有表现出巨大的震惊,她好像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一切,并且拒绝承认他有失足掉下山的可能。他就是想逃避,借这个机会跑掉了,他就是这种人。她对每个前来打探的人都这么说,而后对他们意味深长的叹息视而不见。

那年我妈30岁,我五岁。

很多年之后,郑三刀的逃跑印证了我妈的判断多么精准,男人都靠不住。但我不怪郑三刀,他留下来不是被李为民打就是被我打,虽然我肯定打不过李为民,但对付郑三刀我很有自信。

李为民面无表情朝我走来,他身后的太阳已经收拢光芒,只剩下咸鸭蛋黄似的一块圆摇摇欲坠地镶在天边。他步伐平稳,目光穿过我看向前方,我心里的龙卷风停了。我小声安慰自己,不要怕。我师傅李瘸子曾经跟我说过,如果不得已要打架,提前看好逃跑路线非常重要。我认为这样的师傅教不了我什么真本事,但11岁那年两个欺负我的男生被我轻松撂倒之后,我改变了自己的看法。我认为李瘸子说的一切都自有他的道理。

面对李为民,我没有什么逃跑路线,逃了今天,明天也会遇上。只好在原地等着。他逐渐走近,最后在离我半米的地方停下,没有动手,只说了一句话便绕过我继续往前走。

他说,以后别说脏话了,你不适合。

他的语气很温柔,我第一次遇到那么温柔跟我说话的男人。以后别说脏话了,我心脏跳动的频率甚至快过刚骂完他,你不适合,甚至快过他走向我的那个时刻。

在原地愣了很久我才反应过来,也许他只是想帮我。

3

李为民帮我赶走郑三刀的事很快被传开,带给我一些好处——从此再没人找过我麻烦。也带来一些新的麻烦——被流言蜚语包围。

大家纷纷揣测我和李为民的关系,甚至有传闻说我为了报答他,当天回去就扒光自己出现在他床上。班上同学对待我的态度不再冷若冰霜,他们面带笑容跟我打招呼,表现得比任何时候都和善。

那些笑我很熟悉,我几乎就在那种暧昧不明的笑容里度过了自己不算幸福的童年。那时人们带着那副笑容在我面前提起我爸,他们问我很多问题,问我有没有看见其他漂亮阿姨和我爸在一起。然后响水街很快流传着周振光的女儿说见过他跟两个女的胡搞,消息转一圈过几天再传回来,跟周振光胡搞的女人变成六个。

其实我什么都没说。

那之后一段时期里我妈对我态度很差,我受的侮辱还不够吗,你怎么能和他们一样。她狠狠地揍我,一开始我还解释,后来我发现她不在意真相是什么,只是想发泄,就闭上嘴任她出气。

没过几年那些街坊又带着同样虚伪的笑容问我,你妈妈给你找的新爸爸帅不帅,是不是很有钱。我妈那时候停薪留职从纺织厂出来,在外面倒卖衣服和化妆品赚了些钱,人们纷纷议论她背后肯定有男人,不久就传出那个男人是李瘸子,如果不是李瘸子的背景和关系,不是李瘸子帮她看着孩子,她哪那么容易发起来。

之后的传言愈发不堪入耳,如果碰巧我经过,他们就会给我一个笑容,假装压低声音,又不至于太低,必须确保我能听见的程度,继续讨论。

再几年过去,人们终于忘了周振光,放过了他那个又倒霉又能干的媳妇,大家都累了。那时几乎每个国营厂都在裁员,下岗的和即将下岗的响水街居民们纷纷出来做生意,当发现赚钱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容易时,他们对我妈这个商业前辈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扭转,他们变得很友好,面对我妈笑容真诚。随着年龄增长,随着长期在外打点生意必须的技巧,我妈也变得圆融,她不再一副清高相,她带着那些人从前看我时的笑容,应对着他们。

这一整套体系,我称之为,虚伪。

我的这些同班同学像是被自己的长辈们附体,用那种虚伪的笑容向我打探我和李为民的私情,那场景一下子将我拉回童年。我早就放弃了解释,我维持着自己的清高和他们保持距离。像我妈曾经做过的那样。

不久之后李为民找我,他把我堵在十二巷的巷口,说我欠他一句谢谢。因为传闻的事那几天我心情不是很好,不想跟他多做纠缠,为了尽快打发他,我漫不经心地说,谢谢。要走开时,他拽住我的衣袖不放,他说只嘴上说说可不行。他看着我,似笑非笑。

我很疲惫,没有接话,看着他的脸,僵着场面静静等待。过了大概一分钟,他低下头说,你能,帮我补课吗?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地看着他。

他说,我不能再留级了,必须得考上高中,不然只能去轴承厂接我爸的班,你知道现在的情况,那能有什么出路?周桃,看在我帮过你的份上,能不能帮帮我。他态度很谦卑,不像是恶作剧。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学习好啊,他脱口而出,停顿了一下又补充,还有一个原因,这件事我想保密,不想被人闹哄哄地当谈资,学习好又能保住秘密的人,我只认识你。

我认真地想了想,回答他说,我回去问问我妈。

我妈既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表现出抗拒。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叹口气,点头答应了。

但是得有条件,很快她补充道,每次补课,他爸妈必须有一个在场,如果做不到就算了。

我当时以为这个条件是方便日后结算补课费才提出的,毕竟我妈是一个时刻打着小算盘的精明生意人。后来才发现,我看低了她,也看低了我在她心里的分量。

4

李为民能考上育才高中让很多人意外,听说三中后来还请过李为民回去做演讲,讲一个初二留级的混混如何改头换面奋起直追,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的励志故事,被李为民拒绝了。

成绩出来那天下午,他爸妈给我们家送了好多吃的喝的,还许诺说一定要请我们娘俩到市里最好的海鲜酒楼去吃一顿。最终没去是因为我们搬家了。

我并不认为帮了李为民多大忙,如果他自己没那个心,外人多努力都没用。最重要的是,帮他辅导的那一年半,也是我生平过得最舒畅、温暖的一年半。要说帮忙,我们算是互相。

我们一起学习那一年半里,如果他妈在,就时不时地端点切好的水果或点心放桌上,轻轻来轻轻走,生怕搅扰我们。如果是他爸,就隔一阵子给我们手里塞个小零食,有时候是虾条,有时候是大刀糖,总之花样无穷,不容拒绝。他家家具很多,乱糟糟的挤在总共不足40平的房子里,特别有生活气。不像我家,任何时候都空荡荡冷冰冰的。

初三开学前那个暑假,有天下午给李为民讲完题他自己复习,我坐在一边看着书,抵不住困意阵阵袭来,倒在沙发上睡过去,醒来时已经黄昏,肚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搭了一条毛巾被,风扇嗡嗡地从我侧边送风过来,他妈在厨房叮叮当当做饭,他爸在旁边帮忙摘菜,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李为民歪在沙发另一端看电视,是个闹哄哄的武打片,那个时候我意识还没完全清醒,看到这样的画面朦胧间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我想要一个这样的家。那股冲动强烈到,我几乎是立刻哭了出来。

李为民听到响动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做了一个特别悲伤的梦。

和李为民的家人接触并没有让我堕入低俗,他们没有把我拽向泥沼,相反,是他们拉我走出极寒之地,让我接触到另一种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不是只能敌对,也不是非要分出高下,人和人,也可以温暖地相互拥抱。

随着中考结束,那样的日子也结束了。

有天我妈带我去玫瑰花园,我才知道她在那买了套二手房。

玫瑰花园距离育才高中不到300米,周边都是高档小区,马路干净整洁,连路边的树木都很争气,繁茂得整齐划一,和响水街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妈买的是一个三室一厅,里面家具齐备,装修得很精美。

她很得意,问我怎么样。

我说,我们这算是爬出泥沼了吗?

她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问,想了会儿才回答,有的泥沼在外界,有的泥沼在心里。不好妄下断论。

怎么说呢,我有点受够了我妈的装腔作势。但我只是给她笑笑,用的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种虚伪的笑。

搬家那天李为民一家三口都来帮忙,李瘸子也来了,因为大件都不拿,只收拾细软,人手一多显得没活可干。李为民出人意料地考上了高中似乎也没多兴奋,丧眉搭眼地来,看没什么事又丧眉搭眼地走了,整个过程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好像我是空气。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改完错字就被丢掉的橡皮擦一样被无视了,无视是比嫌恶更让我自尊受损的态度。我讨厌那种感觉,讨厌自己假装不在意,我以为我和李为民是朋友了,最心意相通的那种,但看来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

我心不在焉地清理不要的书,把书搬往巷子时,看见在那抽烟聊天的李瘸子问李为民他爸,这么说他知道了?那边点点头,哎,这种事情本来就瞒不住,没事儿,小孩子脾气,闹过了这一阵就好了。不过说实话,我跟他妈也后悔,当初不该那么狠心……

他们在说李为民,我想多听点,手上的动作放得格外慢。还没听出个所以然我妈就在屋里叫我,让我把不要的衣服也挑拣出来放在门口。等我收拾好再出去,他们已经在聊轴承厂改制的事了。

一切弄妥当还没过中午,行李不多,李瘸子开着他的金杯送我们。

印象中,李瘸子是第一次来家里,他平时跟我妈也没有太多接触,但我妈一上车,浑身上下立刻释放出一种非常自在的状态,那是一种懒得花力气聚拢精神的放松感,她在外人面前从不这样,而李瘸子对此表现得像是习以为常。我瞬间明白他俩其实很熟。以前听过的那些传闻又在我耳边回荡,我细想了一下,他们如果真的在一起,也挺好。

李瘸子帮我们把东西搬进屋,归置好,又请我们在附近一家装修很豪华的餐馆吃饭,吃完饭天已经彻底黑了,他送我们到楼门口,转身准备离开,我叫住他。

叔,那是我第一次叫他叔,以前我都叫他师傅。我说叔,以后没事儿多来看我妈,话落音又想我一个小辈说这些不太妥当,赶忙补一句,还有我。他和我妈对看了一眼,给我点点头。

5

李为民上高中之后低调了很多,一些爱招猫逗狗惹事的同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说李为民从前是三中一霸,总想找他操练操练,他都左腾右挪地躲过去,别人笑话他是徒有虚名的软蛋他也不在意。我总觉得他经历了什么事,以前嚣张自由的精神头仿佛都被抽空了。

他偶尔会来我班上找我,站在门口叫我名字,周桃。然后冲我扬扬下巴示意我出去。上高中之后他又长开了些,眉眼更加英挺俊朗,像个情种。只要他来找我就有人起哄,我从没解释过什么,倒不是出于清高,而是因为我有点享受那种误解,不管是误解我有老朋友,还是误解我有男朋友。

他总是有题要问才找我,后来我就很烦,我认为这么久了,他总该跟我聊点别的。有次我冲他发牢骚,我说你怎么不问你自己班上同学。他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用笔端挠挠头说,听你讲听习惯了。他表情无辜看得人心疼,我就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还想怎么样呢?这样还不够吗?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在给梁青禾献殷勤的事。虽然上高中之后我把自己打开了一些,但长久以来保持的习惯让我很少去关注学习之外的事情。

高二分文理班,我和李为民都选了理科,并且都被分到五班。他主动跟老班要求要跟我坐同桌,老班问我意见,我没有拒绝。

那段时间下了晚自习只要没其他事他都会送我到小区门口。我们开始像真正的朋友那样相处,话题里不再只有学习、考试。

我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要了解他,天蝎座,打架擅长用直拳,最喜欢的明星是李小龙,上高中之前不会打篮球,对上大学的渴望异常强烈……意外的是,他居然一直都知道我会打架,而且了解得很具体,你主要是快,他说,从力量上来说,女生还是差一点,如果遇到体型明显比你大的对手,你的攻击性很难造成威胁,最安全的办法还是跑,如果跑不掉,尽快认怂再想办法求救。

他还贱兮兮让我看过其他女生写给他的情书,问我该挑哪一个。我点兵点将,他说我对待他的终身大事不严肃;我认真研究,他又嫌我太磨叽,最后一个也没要,原因是我蓄意干扰。要不是打不过他,我真的早就动手了。

有次他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他说,如果谈恋爱了,你希望对方怎么称呼你?

我说,不知道。

他说,我希望我心爱的人叫我……为民宝贝。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继续恬不知耻地说,你觉得恶心对吧,那是因为你没有谈恋爱,等谈恋爱了,你就只会觉得甜蜜。

那段时间我成绩下滑得很厉害,期中考试开完家长会我妈跟老师和李为民他爸聚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第二天我们俩就被调开了。那之后李为民很少再送我回家。

我是在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才听说李为民高一起就在给高我们一级的女生送礼物的事。那女生叫梁青禾,我打听着去看了一下,身型高挑眉清目秀,李为民会喜欢她不奇怪。

高二期末考试,我的成绩比上一次更差,我妈为此特地跟我谈了一次话。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学习的事情找我谈话。

她跟我讲了一些过往,故事很俗气:在成为瘸子之前的李天炜是响水街名头响当当的人物。他们在街边偶遇,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孩抵挡不住痞子气男生的攻势,打着追求自由和爱情的口号,不惜和家人翻脸,跟他来到响水街,谁知没过多久李天炜遭人暗算,被十几个人围殴,打瘸了一条腿。养好伤后,他无颜继续留在响水街,撇下女孩,悄无声息地跟他当初跟过的一个老大去了广州。伤心之余,女孩在众多追求者里选择了一个看上去老实可靠的男人。

没想到你爸也跑了,我妈很平静地说,那时看见你我就想起你爸,想起你爸我情绪就崩盘,他真的是个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继续说,其实后来你爸回来过一次,被你李叔找回来的,我跟他说要么好好过,要么痛快离,他选择痛快离,离完婚当天就又消失了。你李叔看这个情况,就回到响水街,他对我有歉疚,想补偿,我就利用他的歉疚,那几年靠着他的门路我拼命地赚钱,杂念放到一边,专注做手头的事,才有今天。

那感情呢,我问,李叔这么多年对你付出的感情,难道都是杂念?

取决于你要的是什么。她果断地说,但不管是什么,如果没把握留住你想留的人,就想办法留住自己的心。我们不能总等着别人来爱自己,自己要先学会爱自己。现在你爱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好好学习,给未来铺条好路。

我没想到我妈最后的落点在这里,她真不该当我妈,她应该去打辩论。

6

那些日子我身上总装着一部随身听,不看书的时候就翻来覆去听张楚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那首歌很萧瑟,像秋天抓不住树干的黄叶在风里飞。我很喜欢那句:鲜花的爱情是随风飘散随风飘散随风飘散,他们并不寻找,并不依靠,非常的骄傲。我从前也是很骄傲的,后来我没看住自己的心。

我讨厌李为民。

至少有一点我妈说得对,我得给自己的未来铺路,我得把李为民拉走的注意力再扯回来。我重新把自己包裹起来,屏蔽一切跟学习无关的事,这是我最擅长的,我还擅长学习,成绩很快恢复到该有的水平。

但思想总有抛锚的时候,有时上着自习,曾经在李为民家和他一起坐在书桌前看书的场景,他在夕阳下走来跟我说以后不要说脏话的场景,他在巷口堵着我让我辅导他学习的场景,会突然涌进脑海挥之不去,他的脸远远近近,逼得我无法呼吸,我只能戴上耳机走出去,在学校花坛边的草坪上躺下,闭上眼睛深呼吸,睁开眼睛看星星,濒临崩溃的情绪就会慢慢重新聚拢。

有一次当我睁开眼,李为民就坐在我身边,他看着我,我来不及躲闪,只好也看着他。我们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对方,那一刻我觉得他是喜欢我的,他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了解我,他的心就放在我的心旁边,一起跳动,真的,我确信事实就是这样,从小到大我没产生过这么强烈的依恋感,去他妈的留住自己的心,去他妈的爱自己,我不要,我要心意相通的陪伴,我要了解,我要他的爱,只要他在,哪怕我灰飞烟灭又如何。我看着他,情感像一头发了狂的野兽在体内四处狂奔,我想吻他,如果此刻他吻我,我将永远忠于他,生命中只有他。我看着他,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然后猛地一下,我想起梁青禾。下午在走廊听人说,李为民给在外地上大学的梁青禾寄的钱被退到学校收发室,后面还说什么姐姐之类的,我没能再集中注意力听下去。

想起梁青禾我跑远的理智以光速回归,是啊,怎么会呢,两情相悦这么美好的事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我以为我是谁?

我坐直身体,扭头对他微笑,起身,回教室。

那时还有三个月高考,后来那段时间我妈说服老师让我在家复习。

我高考成绩不错,报了首都一所一本院校,填完志愿那天,李为民约我在学校附近一家小餐馆吃饭。我没有拒绝。

时值放假,餐馆一共就两桌客人。李为民挑了靠窗的一桌,把菜单转向我。早上出门时我在家吃了早饭,没什么胃口,又把菜单转回去,他没有推辞,点了木耳桃仁,家常豆腐和回锅肉,并叮嘱老板回锅肉用土豆片炒。我心里一惊,他还记着,他妈曾经问我爱吃什么,我说爱吃用土豆片炒的回锅肉。

那又怎样呢,他只是感激,只是习惯性地对我好而已。

我们都不是擅长打破冷场的人,沉默了好久,他才找出话题问我将来有什么打算。我说没什么,上完大学继续考研,也可能大学毕业就工作了。

那……恋爱呢?没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他说,我有喜欢的人。

我想说我知道了,不就是梁青禾吗,你追了这些年,姐弟恋闹得尽人皆知,辛苦你了。但我什么都没说,看着窗外。

她和别人不一样,在我们粗鄙的环境里显得优雅、洁白。一开始我想为了她变得更强,后来我想为了她变得更好,我想获取并排站在她身边的资格。我们第一次说话时,我下了很大的决心,后来我终于接近她,有机会看到她心底的朴素和纯良。我想一直留在她身边,跟她分享我所有的秘密,永远和她在一起。可她让人捉摸不定,暖起来像春风,冷的时候又像块寒冰,如果她不喜欢我,我又该怎么办,你说我是不是应该继续追逐?

真的很可笑,他都要追到大学去了还来问我要不要继续?其实我很想问他,是梁青禾吗?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时候忍住了,我怕听到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我怕多此一举反而让自己当着他的面崩溃。

我冷冷地说,你不是正在继续吗?

他没再说话,我们一直沉默到饭吃完。

回家路上我想起他曾经问过的那个傻问题,后来我想到了一个答案,但一直没机会告诉他。

我说,小桃子。

他诧异地抬起头说,什么?

我说,我希望喜欢我的人叫我小桃子,要用很宠溺的那种口吻。

说完我意识到不能再继续,我感到一股力量正在由内而外地将我撕裂,将我摔进空气里,摔碎在路上,摔进别人的眼神里,我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跟他说再见,一路跑回家,怎么办呢,明知道他不爱我可我还是不能忘了他,怎么办呢,我不顾路人的好奇止不住地嚎啕大哭,一直哭到进了家门。

李瘸子正在帮我妈换衣柜门,见我进门脸色不对,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追过来问我被谁欺负了。我妈拦着他,冲他摆摆手,好像她什么都知道,她什么都懂,我烦透了这些,我烦透了我妈一副无所不知却从不干涉的样子,我烦透了我经历过的一切,我朝他们咆哮,你们这样累不累,明明相互喜欢,就非不认,明明有条件在一起,就非要折磨着彼此,为什么不知道珍惜,为什么呢?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没有你们这么幸运?

我跑回卧室把门反锁上,他们两个大概被我吓坏了,一直到吃晚饭时才小心翼翼地敲我房门,其实我当时已经好了,漫长的一个人生活的时光里,我早学会了怎么快速修复自己的情绪。只是下午崩溃成那样,觉得有点尴尬,不知道出去该怎么面对,就没回应。

过了好一会儿,我妈的声音传进来,周桃,不是我们不珍惜,可时间能抚平的伤痛很有限,我得自己治好自己心里那些障碍才能接纳……

你说那都什么啊,孩子能听进去那个?李瘸子训完我妈,换了一个很柔和的语气跟我说,桃,我跟你妈其实在一起有段时间了,就是不好意思开口跟你说,我们挺好的,咱不伤心了行吗,出来吃饭,啊?

我打开房门,看着他俩说,真的?

他们同时点点头,真的。

7

去领录取通知书那天,班上同学商量请班主任吃饭,我不太喜欢那种场合,凑了个份子钱就借口有事先走了。走到学校门口李为民追了出来,踌躇着递给我一盘磁带,是张楚的专辑,看上去是新的,但外面那层塑料膜已经被拆开。

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他说。

明天就是我生日,为什么不能明天祝?

因为明天我想给我喜欢的那个女孩表白。明天……你会来的,对吧?

真会挑时间,我去干什么,该我庆祝生日的这天,去看他告白成功跟梁青禾成双成对,还是看他告白失败去当他的安慰剂?

他真的很自私,真的,这个李为民,教我怎么能不讨厌他。

我说,看情况吧。说完转身走了。

回家后我打开李为民送的那张专辑,一张纸条跟着磁带飘了出来,上面只有简短几个字:小桃子,明天一定要来哦。

我真是受够了,不知道他这么做到底意欲何为,只觉得他不仅自私还残忍,我不相信他一点都没发觉我喜欢他,还是说,因为仗着我的喜欢才这么肆无忌惮地对我。就算他真的不知道,我又有什么义务去见证他的爱情?

于是我下定决心要把李为民清除出我的生活,没到开学时间就坐火车离开家乡去了首都。我本来没什么人脉,只要我不主动,谁都联系不上我。我确信李为民从此不会再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他真的就再也没有出现。

大学以及之后的生活都是按部就班,没有什么波澜。我谈过几次恋爱,男朋友们无一例外都在分手时评价我心如寒铁暖不热,我也知道问题在我,却从没想过要去解决。

我始终没有结婚。

值得一提的是,从前不擅长跟人交流的我,工作后没几年竟然被调到外联部门,并且干得风生水起。我找到一种接通自己和外界的方法,就是讲我曾经最不愿意提起的那些往事,响水街的小混混,我挨过的打,刷便盆时排过的长队,永远在更新的流言蜚语,我妈讲给我的那些道理,我发现曾经以为很沉重的往事,只要说出口就会变得轻飘飘的,根本没什么,那个过程就像在往外倒心事,倒得越多心里越轻松。它们经过时间的洗礼,归属模糊,明晚换个讲述者换个名字换个街道兴许就成了别人的过往,无所谓,大家都不计较,一切都没那么重要。

但我也不是无话不说,我从没提过李为民,我不想让他也变得归属模糊,换个名字成为别人的过往,我不想把他倒出来,无论他喜不喜欢我,他都是那个在我漆黑一片的生活中陪伴过我的人,他是我的伴侣,唯一的,他点亮过我的生活,我会永远把他藏在心底,就像当年我们心照不宣为彼此藏着十二巷的颓丧生活一样,这次是我独自,用一生秘守那段关于他的过往。

然后,时间以留不住的速度飞快掠过。

去年夏天我妈和李瘸子,哦不,应该是我继父,商量着搬来和我一起住。他们在变老,我年龄也大了。我妈说,不结婚没关系,我们还有个家,我们能相互照应。我想似乎除了帮李为民辅导的那一年半,我几乎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就答应了。他们得到答复后,开始在家里一点一点地收拾打包,打包好一个就寄过来一个。一开始我还一件一件拆开整理,后来包裹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就放弃了,等着他们来了一起弄。

要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很多事情不好离手,他们拖拖拉拉直到年跟前才过来,又遇上疫情不让出门,大家都被圈在家里没事干,就每天拆包裹整理家务。我很喜欢一边上网一边听他们聊往事,东一耳朵西一耳朵的,又琐碎又真实。

梁青禾这几个字跳进耳朵的时候我毫无防备,当时我正盯着屏幕看吴倩莲和黎明那个版本的《半生缘》,不太理解相爱的人怎么可以因为那么愚蠢的失误错过,我正沉浸在别人的爱情悲剧里,梁青禾三个字就猛地灌进来,我还反应了一下,然后猛地从凳子上转了个身,我说爸你刚说什么?

他正在安装一个小茶几,没注意我的失态,还保持着他说话的平均速度回答我,就那个送出去的闺女梁青禾啊,老李也是,当初咬咬牙到处借点钱交了罚款,怎么都能把两个孩子拉扯大,目光短浅把闺女送出去。这好,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对了,那小伙子李为民,不是你同班同学么,确实是个好小伙子,听说当年知道这事之后,打听到他姐过得拮据,背过他爸妈变着法地接济。另一家以为他们想把女儿认回去,就去闹,说当初说好的……

我脑子空白了一下,一幕一幕的往事在眼前过电影一样不断闪现,我一直以为我的命运是条笔直的线,一目了然,从未出现岔路地延展到现在,然而关于李为民,如果梁青禾是他亲姐姐,那他说的那个他要去表白的人……

小桃子,明天一定要来哦!

小桃子……当初我怎么忘了这个。我感到已经走过的那段我曾以为一目了然的路,在20年后的这一天突然起了一个小小的褶皱,我坐在床头努力回望,看见无数的褶皱接踵而来,它们隐藏在我不肯轻易妥协的自尊里,每一个都和李为民相关。

他当然是爱我的,也许比我爱他更深邃。

差不多20年过去我觉得我已经想明白了很多事,但还是不能很轻松地面对这种毫无道理的失误。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是他,还是我。

我开始心生抱怨,为什么他不能直说,为什么我不能一边学习一边留意周围的八卦,为什么我们有那么多的机会却没有珍惜,为什么我没有跟随便哪一个同学保持联系。

我讨厌这种感觉,它让我早已尘埃落定的心又重新被卷回风中。

这就是我讨厌李为民的全部原因。

伊朝南
3月 12,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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