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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聊了两周,我说,不如见一面。姚璐说,我要去创意谷打卡。我说,你在那上班吗。消息一出,我顿时心颤,感到情况复杂,长按撤回。她说,你真幽默,我喜欢。我说,不懂新词。她说,知道,我早说过,喜欢你坦诚。上拉聊天记录,寻找坦诚的证据,我骤然脸红,想取消约会。我说,好想穿越人潮去睡你。她说,我站在人潮顶点等你。
约在下午三点,我担心迟到,打个的提前到位。姚璐自称资深HRBP,专门替人规划方向,可她不认方向。我俩共享位置,兜兜转转,终于碰面。她个子挺高,骨感消瘦,估计不吃肉,再走近些,渐渐看清脸庞,眼尾有颗黑痣。我心头涌起兽欲,顾不上分析,天生或是颜料。她揣好手机,轻翻白眼向上吹气,刘海飘荡,意气风发。推门走进星巴克,迎面一股苦味,服务员点头问好,说二位需要什么。我昂头张望价目表,选不出来,也不知区别。服务员再问,我额头冒汗,想随便念一个。刚要脱口,姚璐说,一杯焦糖玛奇朵,一杯冰美式。
等咖啡苦,咖啡更苦。我递她一张纸巾,她帮我套上杯托,互道谢谢,四目闪躲。手机相谈甚欢,见面有口难言,好比先读一本书,再见作家本人,一眼洞穿,难有新鲜。我努力寻找话题,读什么书,听什么曲,看什么电影,意图展现品位。姚璐说,我认识一个人,你猜后来怎么着。我说,怎么着。她大笑说,死了。这姑娘可真无聊,讲笑话的样子,比笑话好笑。她见我假笑,转移话题说,要不去外摆坐会,看你有点热,满头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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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摆两张圆桌,没有客人,远处工人在修剪草坪,偶尔有风,草味扑鼻。姚璐说,你做室内设计。我说,转行了,做字体。她抿一口咖啡,手指星巴克门头,表示疑问。我说,对,Logo。她说,室内设计多好,买房自个设计,为啥转行。我说,我认识一个人,你猜后来怎么着。
给我买房不久,陈新民就死了,死前喉咙上开孔,插着气管,没说遗言。我很想哭,一直差点情绪。我妈哭着骂我,问我为啥不哭,结果她哭得太伤心,眼睛瞎了。没有遗言,比没有遗产可怕,仿佛冷暴力,昼夜缠绕,旷日持久。他哪怕笼统些,随便哼句“好好活”,我也会掩面而泣。半年过去,我想通了,面对冷暴力,我心里想的,就是他要说的。我想黄袍加身,我想酒池肉林,我甚至想过解放全人类。可是想太多睡不着觉,头天早晨起床,第二天早晨依然清醒,时常过三天能省出一天。终于我累极了,想做个正常人,过平凡日子。为此我再三谋划,先去三桥选车,付过钱发现没驾照,又去咸阳报驾校。练车这些天,抽空去瞧楼盘,正在粉外立面,不日交房。办妥前两样,底气十足,今天最后一项,谈谈恋爱,准备婚事。
得知我爸死了,姚璐连忙道歉,其实不必。姚璐说,因为瘟疫吗。我说,意外。她说,叔叔做啥工作。我说,建筑工人,浐灞奥体是他盖的,他说,浐灞才是人住的地方。我说,爸,不是跟谁结婚,人家都要房子。他说,城里人太可怜了,在农村怎么也得叫宅子。
割草机轰鸣,柴油味飘散,闻着有点恶心。我点根兰州,递过一支,姚璐接了,我举起火苗,她伸手捂火,抬小拇指轻敲我手腕,示意引燃。点烟的时候,她始终望着我,眼里有双美瞳,清澈晶莹,穿透力十足。我故意躲避,发现她有个文身,十字架,在中指手背长毛的地方。姚璐吐口烟,望着割草机,说,我有房子,他们贩建材发了点财,后来离了,俩人都有新家。我说,你有驾照没。她点点头,用吸管搅动冰块。我说,我车搁在4S店,要不。姚璐说,可别,你拿到照自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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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回见就送车,我真愚蠢,姚璐心里肯定嘀咕,这小子是拆二代,还是来传宗接代。我跟杨桃分手后,一年没谈恋爱,略有生疏,可谁会想到,谈恋爱需要练习。我说,一会看场电影。姚璐说,看不明白,随便走走吧。最近经济刚复苏,又赶上学生开学,街区人不多。我俩并排踱步,她脚蹬耐克跑鞋,走路轻盈,我踩着双匡威,鞋底硌脚,一走一响,沉默笼罩上来,听着像个跛子。
姚璐跨步到我身前,边退边说,你跟杨桃为啥分。我说,一四年元月,我去肯德基兼职,杨桃是副店长。有天我俩上大夜,厨房跑进一只野猫,她逮猫被咬了,左手虎口两个牙印,咬得挺深,狂冒黑血。我打开医药箱,双氧水一倒直冒白泡,酒精一洒,她差点疼昏过去。姚璐说,要打狂犬疫苗。我说,打,凤城医院,打三次我陪她三次。姚璐回过身跟我并排,说,后来呢。我说,后来她升职,我辞职,我一心做设计,换过好几家公司,装饰公司,设计公司,还去打字复印店干过。杨桃发展稳定,店经理,区经理,一路往上爬。姚璐说,她企图心挺强。我说,也许打根上起不是一路人。
不知不觉,走到街区东北口,地铁五号线在建,遍地围栏,口上有家肯德基,透明玻璃望进去,生意寥落。我印象中,杨桃管理的餐厅,大都在曲江这片,但愿别碰上她巡店。绕过街区北侧,拐进另一个入口,姚璐说,五年感情,不坚持一下。我说,他父母说一没车二没房,工作不稳定,闺女肯定遭罪。姚璐说,现在有了。脚实在不舒服,我蹲下收拾鞋带,发现脚后跟磨破了,再站起来,疼得不敢走路。姚璐说,别动,我去找创可贴。
点根烟的工夫,姚璐便挥舞创可贴回来,走近身前,蹲下帮我贴上。我俯身系鞋带,说,这么快,哪有药店。她说,女生必备,优衣库找营业员借的,不用还。她扔掉纸片,两脚踩着长椅边沿,环抱膝盖,半蹲半坐,看上去潇洒,又有点窘迫。我说,你谈过几个。姚璐说,正经两个,其他多了,不愿数。我说,说说。她说,别问,时机恰当我会告诉你。我假装懂事,看了眼手机,手伸进兜,抽张星巴克纸巾,擦擦脸上油脂。姚璐说,前两天我妈跟我吵架,她说,别整天瞎混,跟你爸那个狐狸精似的,给老头子生小狐狸。我说,你还不是一样,打麻将给我找个后爹,去给人家姑娘当老妈子。我们家都这样,自个过自个,骨子里没有从一而终的基因,我不敢承诺,也不想奢望。
头顶天色昏暗,街区陆续亮灯,有点晃眼。我一言不发,跷起二郎腿,空望眼前霓虹,隐隐觉得灵魂出窍,迎面走来,与我对视。回过神,我说吃个饭,姚璐说累了,改天她请。一杯咖啡的交情,有没有改天,真不一定。送她上车,我自己买票看了场电影,一战战场,主角一直在逃跑,枪林弹雨,遍地尸体。我没看进去,心里有事,得赶在搬家之前,赶紧拿驾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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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二将将及格,科三打算包过,练完车由咸阳回西安,驾校门口乘公交,秦都站上高铁,北客站倒地铁,安检两次,扫码三次,我相信自己绝对清白。事实上,我清白得有理有据,去年买房摇号,去高新招商支行打征信,无房无产,无不良记录。买房之后,还贷交租,两头受罪,总觉得欠人钱没还,不再清白。失去清白的感觉,很难形容,好比练车一整天,不吃饭只喝水。水喝下去,一半通过汗腺,沁出皮肤,其余流过肾小球,形成尿液,若不及时排出,重复循环,越来越黄。
晚上九点,永宁门出站,肠胃连连抽筋,胃液淹没牙齿,强咽下去,像喝可乐。趁还有气力,我穿过围墙巷,去振兴路吃面。我租住在面馆对面,朱雀东坊。夫妻面馆不大,六张桌子,男人扯面,女人收钱,每晚十点关张,再晚的话,得多掏三块钱,吃隔壁牛肉面,面量可怜,味道一般。老板娘招呼我坐,随手拉绳打开摇头扇,转身起一瓶冰峰,插根吸管,咣当蹲在我面前,说,今吃个啥。我说,来个大碗的辣子多的油泼棍棍面。还加啥不,她问。加面加菜加臊子,我低头翻手机,极力回避道。手机真有消息,姚璐说,你会喝酒吗。我说,会喝,不过戒了。她回,算了。我说,应酬吗。她说,先忙了。本来想再回复,说要喝也行,可是肠胃不允许,于是作罢。
半碗面下肚,饥饿感消失,食欲随之散去,饿过劲了。隔壁桌老哥,头戴安全帽,浑身白灰,两只手抱起手机,手指僵硬,像按电门一样问老板娘,扫哪。看那,马云发的牌子,她一指凉菜柜台说。柜台上方,悬着行楷匾额,宾至如归。老哥付完钱,拽张纸昂头擦嘴,顺便念叨,妇女之宝。他出门前,看我食欲不振,笑着扔下一句话,蒜就上,吃面不就蒜,等于白干。我感到语塞,轻轻点头,准备剥蒜。天天吃面,我理解他的幽默,跟陈新民一样,苦中作乐。陈新民是临潼人,十七岁跟老丈人学瓦工,两年学成,随后迎娶我妈。瓦工在农村俗称匠人,垒锅搭灶,盖房箍墓,十里八乡常年奔走。
乡下人重生死,修阴宅得请匠人中的匠人。陈新民箍墓无数,每次请他到场,孝子必然殷勤招待,泡一壶十万大山,点一支带把猴王。他过足瘾,腰间挽根麻绳,别上瓦刀,下墓开工。通常穴深四米,长五米宽三米,坐北朝南,北侧垒起两堵二四砖墙,放上钢架,用砖石搭起穹顶,穹顶抹平修门楼,飞檐两端一龙一凤,门楼两侧贴对联。完工清理仔细,陈新民会站在墓室门前,往地上洒三杯白酒,以示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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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初中时,流行进城,陈新民不甘人后,当上农民工,去重庆搭脚手架,去武汉拌混凝土,到西安城扎钢筋龙骨。常年奔波,难得团圆,记忆里我们爷俩单独吃饭,不过两次。
一二年我大学毕业,赶上陈新民在西安,西郊一个回迁楼盘。我没考上一本,他始终耿耿于怀,大学四年除了打钱,没正经说过话。毕业照相当天,我把照片传到QQ空间,估计我妹看到了,给陈新民打过电话。我正在收拾宿舍,他头戴安全帽闯进来,二话不说,拉着去吃饭。西京学院东门商业街,好运来川菜馆,水煮肉片,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回锅肉,鱼头豆腐汤,两碗米饭,一共七十二。从头到尾,我俩没说话,临了他掏出一张红票结账。我说,你怎么来了。陈新民说,在西郊要点账。我说,让别人要,你别掺和。他说,他们说下午爬塔吊。我说,钱多钱少不重要,你不要命了。他反问我说,房子都是拿命盖的,你说啥重要。
第二次吃饭,买房交首付,我请他去西安宾馆,点了四菜一汤,两碗米饭,再加一份红烧肉,水单二百七。他说,这红烧肉地道,弹性大还不腻,比工地上好吃。我说,我不想买房,现在工作自由,能挣钱在哪都一样。他说,我这辈人,搞四化建设,挨过饿下过力,你们这辈靠脑子,搞精神建设,不在城市扎根永远是农村人,农村娶媳妇都难,咋专心搞建设。我说,爸,咱是盖房的,为啥还买房,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陈新民说,你爷结婚的时候,我爷给他盖了两间瓦房,我结婚的时候,你爷给我盖了两间瓦房,你结婚住上楼房了,那也是我盖的。我没想到,他会打一手传承牌,于是放下筷子,静静看他吃。他吃饭快极了,这个习惯,遗传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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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得太饱,回小区爬楼时,心脏一跳,胃也跟着跳。爬上六层,我拽出十字钥匙,捅进防盗门锁眼,里侧木门咯吱一响,自动敞开。房间亮着灯,杨桃和以往一样干练,身着职业装,脚踩高跟,鞋底边缘一圈水晶,反光耀眼。她坐在书桌前,盘着胳膊向上望,“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我的字体设计作品。那原本是照片墙,杨桃过生日,我在打印店裁了块KT板,一米二乘一米五,洗出好多合照,用彩色大头钉钉上,周围挂满气球,相当隆重。分手后,照片一一摘下收起,没再看过。合影就像孩子,不好分配。
我来不及惊讶,硬着头皮进屋。杨桃说,照片呢。怎么进来的,我问她。她说,之前钥匙丢了,在旧衣服里。我绕过她开柜子,抽出匡威鞋盒放在桌上,心里反复盘算,居然有钥匙,啥时候丢过钥匙。杨桃打开鞋盒,一厚沓照片码在角落,旁边两个半瓶维生素D和钙片,当时她公司组织体检,报告说骨质疏松。杨桃说,那女的谁啊。我说,哪个女的。她说,创意谷那个。我说,没谁。要不咱们再试试,她说着起身按我肩膀,我下意识躲闪,她手落在桌边上,啪一声。
我盖上鞋盒,去鞋柜上找来纸袋,弯腰在椅子上打包。杨桃说,你就没后悔过吗。我说,你妈说得对,我配不上你。她说,我妈那是心疼我,心疼咱俩,担心没房没车没底气。我把盒子递给她,说,照片你拿走,把钥匙留下,别再来了。杨桃抬手打我,忽然改变方向,拍在鞋盒上,顺势把它举起来,狠狠砸向地板。药瓶高速旋转,钙片散落一地,照片像王炸后的牌堆,闷响一声,乱中有序,两个剪影面朝夕阳,侧身拼出桃心。我蹲下捡起鞋盒,重新归置照片。杨桃说,我孩子白打了吗。我不搭话。她抄起笔记本,朝桌边猛砸。苹果电脑,新款顶配,我改行吃饭的家当,哪怕不洗澡,也不让它落灰。砸了一分钟,电脑终于开膛,屏幕渗水,主板断裂,书桌边沿一排凹槽,看上去扎手。我说,别闹了,到头了。她两眼涨红,眼白布满血丝,呲牙吸气,嘴唇微微颤抖,质问我说,父母都见了,凭什么到头。
去年正月,双方父母来西安商量婚事,在东方大酒店。我妈怕见人,派陈新民独自赴宴。十人桌包间,我和杨桃坐门口,招呼带跑腿。陈新民落座主陪,杨桃父母一人一边。听杨桃说,他们是宝鸡卷烟厂职工,母亲提前退休,在当地居委会管事,父亲还在厂里熬工龄。席间二位提起房车彩礼,陈新民左右点头,接连回话,几乎没动筷子。我当时觉得,自己像斗小麦,等着碎成面粉,和成面条,而杨桃是条香烟,早已畅销全国,驰名海外。一看插不上话,我把服务员赶走,端起茶壶转圈斟茶,缓解气氛。晚上,杨桃回去加班,我开好两间房,安顿老人住下。半夜,陈新民悄悄爬起来,蹑手蹑脚穿戴整齐,去敲杨桃父母房门。他以为我睡死了,其实我在琢磨换烟抽,把好猫换成兰州。我说,根本不该见。杨桃说,为啥不该见,你给我说清楚。我说,老陈他死了,怎么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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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桃哭了,杨桃走了,防盗门嗡嗡作响。我感到眼前发黑,嘴里酸水横流,来不及下咽。接着肠胃痉挛,犹如打结,一直疼到脑仁。起身试着走动,天旋地转,脊背从尾巴骨麻到脖子根,仿佛死亡降临,甩不开,散不去。我好像病倒了,横穿长安路到红会医院,扫码测温,挂号充钱,来到急诊室门外,趁护士疏忽,我溜进密码门内,等着叫号。急诊室中央,躺着一个中年男子,右腿骨折,左腿渗血,女医生打电话喊人会诊,说是车祸。骨科来会诊时,她注意到我,问,咋了。我说,胃疼,拧着疼。她说,几点吃的饭,吃的啥。大概九点,一大碗面,加面,一头大蒜,一瓶冰峰,我手捂肚子回答,抬头看表,零点整。她说,我现在很忙,你等会,我先把这些人处理掉。她手指门口,护士领着一帮人,一边收号,一边维持秩序。我说,大概几点。她说,两点左右。
分针走动一圈,门铃大作。护士按下密码,急救床迅速驶来,连续漂移,大门撞上墙壁,咣当直响。那姑娘一动不动,高跟鞋只剩一只,鞋底一圈水晶,跟杨桃那双一样。她胳膊裹着毛巾,血色弥漫,女医生拽走毛巾,查看两秒,迅速按上几沓纱布。短暂两秒,鲜血喷射,犹如岩浆。女医生说,小臂三刀,最长十公分,动脉断裂,肌腱断裂,意识模糊,得马上手术。
我盯着那摊血液,感觉胸腔胀气,舌根向后一缩,哇一声吐出心肺。再吐几口,声泪俱下,额头欲裂,直到吐出酸水才看清,豆芽完整,辣椒均匀。女医生说,吐完舒服没,想不想拉肚子。我说,有点想,可能吃撑了。她说,暴饮暴食,吃饭太快,都会引发急性肠胃炎,先给你开点药,如果不行,明天去门诊输液。我说,那姑娘没事吧。她说,俩小屁孩约什么不好,约着自杀,男的压根没动刀,把她骗了,怎么,你也有份。我赶忙摇头,拿单子去取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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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出来,凌晨两点,路过唐久便利,买包兰州,付款时我才看见未接,半小时前姚璐打过。回拨过去,对面是男的,他说,劳动南路派出所,你是姚璐男朋友。我稍加犹豫说,是,她怎么了。民警说,正在做笔录,你人先过来。我打车赶到时,笔录刚结束。姚璐半醉不醒,时不时大笑两声,格外滑稽。她脊背有伤,白色衬衣划破一道,透过窟窿,能看见血迹已经凝固,伤口三四公分,不太深。警察说,对方扣了,你先带她去看伤。
返回医院,姚璐走不动道,我扶着她没法挂号,直接冲进急诊。女医生问,你怎么又来了。我说,我女朋友,喝酒摔伤了。女医生看着我,五秒钟没说话。我说,真是女朋友,我打她电话,你听响。打破伤风,清创包扎,回到我房间,凌晨四点。姚璐很快昏睡过去,嘴巴半张,一呼一吸,像条鲤鱼。
伤口愈合,脾胃恢复,大概两礼拜。我吃光三盒参苓白术散,陪姚璐换药三次,她陪我去咸阳领驾照,又回三桥取车。我问她说,想去哪。姚璐说,还去创意谷吧。我考虑片刻,说,快交房了,不如去浐灞认认路。开到灞柳西路,已近傍晚,我右腿酸疼,随便找片草地,坐下休息。姚璐受伤这些天,不怎么抽烟,却养成个习惯,喜欢凝视我。总让她看着挺别扭,我说,那天我应该陪你去。姚璐说,哪天。我说,喝酒那天。
灌她喝酒的是领导,公司接待投资代表,晚宴结束,女领导私人宴请,点名让姚璐作陪。落座不免敬酒,用分酒器喝普剑,转圈打关,每人三杯。酒过三巡,女领导对姚璐说,看上哪个了。姚璐摇头。女领导说,你不是单身吗,对方可都是人中龙凤。僵持一会,姚璐端起领导面前的橙汁,泼了她一脸。随后两人撕扯起来,摔杯砸盘子,叫骂不断,场面混乱。
姚璐说,命中注定。我说,什么意思。姚璐说,你没工作,我失业了。她始终望着我,观察我,甚至有可能笃定我。见我不言语,她说,我谈过两个,第一个高中同学,叫小刘吧,我俩同小区,每天去校回家形影不离,周末一起写作业。有天我妈打扫卫生,挪开沙发,发现一张华润万家小票,只买了一盒杜蕾斯。她跑去小刘家,叫警察上门,非要把他抓起来。我说,你俩买的。姚璐没吭声,望向夜空,嘴角微微上挑,好像在回忆。想了会,她说,小刘胆子特小,第一次亲热,还是我拉着他的手,放在这的。她拍一下胸脯,接着说,第二个是大学学长,大三谈到他研究生毕业,我当时想,这辈子非他不嫁,结果他说他有先天性糖尿病,不想耽误我。我也学姚璐,悄悄注视她脸颊,秋风拂面,宛如皓月。姚璐说,没多久他出国了,现在在国外。我指指她手背,说,十字架因为他。姚璐说,瞎玩谈过一个,开文身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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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天阔,夜幕通透,河面反光中高楼倒置,新房坐落其中,我来不及寻找,便有蚊虫降落,踩起涟漪。我说,有一种昆虫叫蜉蝣,在水里蜕几十次皮,一年才长出翅膀,飞出水面不吃不喝,只能活一天。姚璐说,为什么不吃不喝。我说,大概它知道要死了,所以没长嘴。姚璐说,水下生活一年,只为飞翔一天。我说,命运没有意外。姚璐沉思一会,问我说,叔叔出了什么意外。
在我印象里,陈新民常年要账,要到最后,买房凑首付,欠一屁股债。他想尽快还钱,啥活都接。去年腊八,在车库入口挂广告牌,脚手架搭在斜坡上,纵高十米。他刚爬到顶,拐弯开出一奥迪。我当晚打车回去,赶到中心医院,足足等了三天,人才醒过来。医生说,脑部受创,胸椎断裂,腰椎移位,左大腿骨折,心脏没问题,肺部损伤严重,随时有危险。重症监护室,一天允许探视一次,只有一刻钟。我穿好防护服进门,远远望去,陈新民像丢了魂,眼神发直盯着天花板。床沿挂着尿袋,气管从喉咙插入,护士刚吸过痰。我靠近床边,摸摸他右手,感到指尖轻微抽动,但动弹不得。
时至年关,瘟疫横行,轻症患者纷纷出院,主治大夫让我签字,第七张病危通知单,我没让我妈知道。大夫说,病人现在有意识,非常痛苦。我说,请您尽力。大夫说,这个你放心,不过病人很痛苦。我说,他是我爸。十几天时间,东拼西凑二十万,妹夫商量卖车,我妈没让。我靠在医院走廊,眼前事物忽大忽小,来回伸缩。我说,妈你别担心,我在西安有些朋友,借钱没问题,不行把房卖了。她当头给我一巴掌,哇一声哭倒在地。那天之后,她总说眼花,看东西雾蒙蒙。正月初五,传来好消息,陈新民眼睛恢复神采,右胳膊有知觉,但依然不能说话。我妈打发我回家接神,说接神消灾,那天她一个人探视。正月十三夜里,陈新民过世,右手攥着气管,浑身乌青。
向姚璐讲述时,我很想抽泣,可惜没成功。姚璐说,你房子在哪一块。我伸手指对岸。十几栋高楼拔地而起,腰身纤细,头顶光环。姚璐昂头远望,然后挪动屁股,靠在我身上,吟诗道,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草地回潮,逐渐沾湿屁股,我们回到车上,在前座相拥而吻,四顾无人,又爬向后座,一点点彼此探索。姚璐还有一处文身,两扇翅膀,在锁骨以下。车厢闷热,我坐在后座正中,脊背和皮革粘连,开开合合,滋啦作响。姚璐面对我,上下起伏,在黑暗中奉上翅膀。我悄然飞至半空,化身乐园天使,守望这对男女,女人胸怀坦荡,男人小肚鸡肠。再飞一会,腾出树冠,跃上高楼,俯瞰整个世界,还有众多男女,同他们一样赤身裸体,在人间游戏。我曾经想干翻这个世界,此时我干翻了这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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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装三室,不必二次装修。收房前,我和姚璐逛红星美凯龙,订下一套家具,她特意挑选书桌书柜,说要包装我,成为一流设计师。交房当天,她带家具师傅量尺寸,我去办手续,交费。下午七点,只剩取暖费没交,我回到屋里,姚璐不在。电话拨通才发现,书桌餐桌已经就位,阳台上一片盆栽,绿意盎然。姚璐说,我在宜家结账呢,别担心,能送货。我说,路上帮我带瓶酒,再买俩蜡烛,晚上想给老陈烧点纸。
放下电话,我走上阳台,抚过芦荟叶子,点支烟开窗望远。眼下灞河一动不动,西岸楼宇层层叠叠,西北面奥体中心看不全,像个炸膛的炉子。入夜时,眼前景象犹如脑海,回忆浮现,交织如网。
陈新民尸体拉回村,堵在桥头上,我连喊几百声叔叔大爷,嗓子哑簧才让进去。下葬时没有棺材,也联系不来挖掘机。听说邻村有个寿星,身体硬朗,一天抽两袋烟,我戴孝前往,在门前跪拜,借来棺材。妹夫挨家磕头,借铁锨洋镐,求人帮忙掘墓,每人一条好猫,五张红票。墓穴深一米五,宽一米五长三米,刚好搁下白皮棺材,四面填土夯实,顶上垒成坟包。没唱秦腔,没吹唢呐,陈新民死得安详,埋得安静。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还完房贷,我六十岁。听戏遛鸟,荒废一上午,睡个午觉,催孩子出门相亲,大喊道,我是你爸,你得听话。孩子摔门而出,回声空旷。男孩说,放心吧,我爸房贷还完了。女孩说,没问题,我爸房贷也还完了。我独自泡一杯汉中仙毫,喝至苦尽甘来,移步阳台,从楼宇缝隙间远眺,摇头轻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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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璐开门进屋,手提袋放上餐桌,咯噔一声,把我惊醒。她买了比萨意面,还有瓶红酒,看样子打算庆祝。我说,烧完纸回来吃。她把袋子递给我,西凤六年一瓶,葡萄一盒,香蕉一把。浴室蜡烛两支,洋蜡灌进玻璃杯,能防风。她说,没找到卖纸钱的地方。我说,不用买,我这有。
背包下楼,来到灞河东岸,四下寂寥,荒无人烟。我捡块砖头,在路口中央画圈。趁姚璐摆供果,点蜡烛,我掏出几沓红票,数出暖气费,交给她保管,其余扔在地上,俯身引燃。姚璐说,你干什么。我说,你先上楼,我跟老陈说说话。姚璐没多说,走到远处,默默看着。
纸钱一张张点燃,火焰跳动,炙热弥天。我说,爸,房子收了,敞亮,媳妇也找了,乖巧,你辛苦一辈子,没白忙活。你天天要账,这回真要着了,撞你那车保险挺全,把账还清还剩不少,你没留遗言,我就把你催我的事都办了。买车置家具,给我妈做白内障手术,现在就剩手里这么多,儿都给你烧过去,想吃啥吃,想买啥买,别省……有钱花咱不求人,也用不着下跪。
拧开酒瓶,昂头猛灌,倒过来横浇三道,伏地磕头。我终于哭了,眼泪夺眶如洪水决堤,冲垮心脏,淹没胸膛。姚璐跑过来,把我揽进怀里,送上一双翅膀,可我脚底生根,无法飞翔。眼前河岸静谧,灰烬成烟,在瞳孔聚集,秋露难洗,明日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