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没房子,不要紧。一个男人要是什么都没有,还没房子那事情就麻烦了。一样东西要不要紧并不是看没它会不会死,而是看有了它能不能起死回生。
张本来一晃就快四十了,今年三十九。还跟老母亲窝在一个六十平的老房子里。他从高速公路的收费员到房地产销售再到如今的超市收银,日子和心气儿都一年不如一年了。这工作是干一样,坏一样,脾气大得把关系稍近一点的人全得罪光了。老母亲说,好在父亲死得早,否则这房子还真不够住的。张本来想,好在父亲死得早,否则按他老人家那要脸的性格早晚也得给他气死。
老母亲现在就一个念想,两个指标。一个念想是儿子能成个家。两个指标是儿子能找个肚子,生。自己能挑个日子,死。缺一不可,该生的生了,该死的没死,房子就又不够住了。急啊!
老母亲实在没脸再去局子里领人了。三年,两回,嫖娼被抓,现在人家都不说这混小子好色了,就说他傻,哪有人这么容易被抓的。
这不,又安排了相亲,说是相亲,其实十拿九稳了。据介绍人说,女方叫罗玛丽,二婚,没孩子,没房子,没脑子,面露呆相,有一说一。肚子里什么念头,嘴巴里就什么言语。这年头,实在人在精明人眼里与傻子无异。精明人之所以是精明人就是因为他们讲文明。不讲人家脑子傻,夸人家心地好。不讲人家没脑子,夸人家没心眼。二婚不是离异而是丧偶,前夫在工地干活时被掉下来的钢筋戳死了!从天灵盖直插到屁股眼儿,救护车来了,人还立着呢!为啥还立着?因为钢筋快人一步,先入了土。
介绍人说,你不怕克你?老母亲说,我命硬,老头子都死在我前面。介绍人说,你不怕克你儿子?老母亲说,我儿子命更硬,一毛钱存款都没有,愣是晃到快四十。
张本来别的本事没有,吹牛倒是一流。他吹牛是有策略的,坚决不说瞎话,用沉默给谎言腾足了自由发挥的空间。虽说老母亲把基本情况在饭桌上都跟他说了一通,但见了面还是要象征性地问一下名字的。
“我叫罗玛丽,在超市收银,连锁的。”
张本来本能地拒听一切关于工作的内容,转而谈起名字。
“洋气,像外国名儿。”
“误打误撞,我爷取的,说是希望我像玛瑙一样美丽。”
美不美不好说,眉尾有颗痣,眼大无神,皮肤暗淡,像是好多天没睡饱。
“有文化。”
“有没有文化,我不知道,听说爷爷的舅老爷中过秀才的,不知道真假。反正我家读书都不多。能说话,又不会说话,能写字,又不会写字。总之糊口饭吃。”
这女的三十多,但看着像二十,可能是说话时从眼睛里冒出的蠢气叫她多了几分少女的天真。张本来,也三十九了,但看着也像二十多。一个常年自我封闭的人,通常不会老得太快。内心的儿童状态似乎可以永存只是不敢跳出来取乐。
罗玛丽问,你抽烟吗?张本来目不斜视,戒了……有段时间了。
这话不假,只是颠倒了顺序,实情是:有段时间……是戒了。
罗玛丽问,你喝酒吗?张本来不吱声。
罗玛丽说,少喝点儿,也没事儿。
张本来这才接话,可以少喝点,我朋友也这么说。
这确实,这是朋友最常对他说的话。——“可以了,可以了,你少喝点吧!”
罗玛丽问,有房吗?
张本来如实答,本地人。
罗玛丽心定了定说,我二婚,乡下来的,要求不高,有房就行。说完又觉得讲轻了自己的斤两,但关键是人要好,不然是不行的,别看我不是本地人,以前我跟我家的那个……大城市也没少跑,广州,上海,苏杭。高楼,飞机,茶座我也都是见过的。不过说到底还是要过日子嘛。
张本来心里有了数,这种相亲,女的只要不找借口先走,就算是交了朋友。女的只要话一多,那关系就算是差不多了。不是女朋友,也算是朋友了。
“去你家看看,行吗?”罗玛丽这一问,张本来愣住了。
“都是这么大的人了,我也不拐弯抹角,要是你看我也不错,那就结了。我这房租快到期了,刚好要退押金,一年的合同……不然又得签一年,要住不满,就扣押金——两个月房钱呢!你那儿要是行,我就住过来,嗯……你们城里人管这个叫试婚嘛!”
张本来点着头,不发话。罗玛丽说,“不白住,先结婚再住。我那儿还有一个月呢!我就住个两三天,之后我回去把最后一个月的钱住回来,再过来,我去你家之前肯定是要办事的!”
张本来一听到“办事儿”本能地想歪了。罗玛丽说,结婚嘛!不结婚怎么长住。
一场高效的相亲会面就这样结束了。一到家张本来就说,成了。老母亲觉着不妙。自己儿子拉什么屎当妈的最清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儿只要太顺,就肯定不妙!
“怎么成的?”
“她听说咱家有房!”
“你说的?”
“我没说……我就说,我本地人。”
老母亲咂摸出一点味儿了,“先处着,抓紧把事儿办了!”
“把事儿办了?”
“领证!”
张本来一提溜眼珠,心想那女的说办事儿,是结婚,老母亲说,把事儿办了,是领证。女人啊,真是一个比一个实际,越老越实际。
“她要先来住两天,说合适就领证。”
“来这儿住?”老母亲瞟了一眼不通风的洗手间。
“嗯,合适就结婚。”老母亲没接茬。
“不合适?”张本来进一步试探。老母亲想了想心一横,反正是老朋友介绍的,坏不到哪里去“住几天?”
“三四天吧。”张本来硬是把两三天说成了三四天给自己留足了余地。
“哦。”老母亲心想就这样吧,要是能成再亲自去解释,大不了自己搬出去租房子过。她点了根烟,本来是不抽的,烟也全是老头子省下来的,好几条,每逢大事就嘬几口,定定神。上次抽就是去局子里领儿子。除了自己口袋里揣半包,其余的都在柜子里,橘皮黄的大衣柜被一张硬板床和旧沙发顶在卧室的墙角,除了她,没人动,亲戚来也不敢,儿子更不敢,里头尽是老头子省下来的烟,酒,舍不得穿的新衣裳。
人一老,需要用的地方就小了,人一走,地方就更小了。张本来几次想丢,都被母亲拦下。那是撑着母亲的一口气,从前这个家全是老头子拍板儿拿主意,张本来也只听父亲的,现在人没了,威严还在。
那大衣柜时不时还发出一点吱呀的响动,大概是木头老了,松动了,一到夜里就钻出一丝阴森和怨气。
老母亲揪着这最后一点心气儿不放,就为了这不成器的儿子,往下活。再费劲也要活,不活自己的命,就活儿子的。把儿子活出个人样来她就走。
这一夜很长,张本来睡到一半就醒了,起床撒夜尿,听见隔壁父亲的屋里头有动静,站门口往门里一探,见母亲在收拾东西。
“干吗呢?”
“收行李。”
“干吗?”
“出远门儿。”
“远门儿?”
“旅游去!”
张本来心底最暗的那份期待落实了。他知道老母亲会腾出房子,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没想到是这样一个体面的理由。可这理由越体面,就越衬得张本来不是东西。
“哪儿去?”
“没想好。”
“怎么去?”
“坐火车。”为了安儿子的心继续说,“你爸以前答应我的,说带我去看海,一直没去,最后是你拍满月照的时候在照相馆借了个海滩的背景板拍了张合照就算完事儿了,他可好,临走前说要水葬,逼着我答应他把骨灰撒河里,这下成全他了,河水到海里,他先去看海了,就是没捎上我。”
张本来天生无赖,但一听到父亲,心中还是涌出了无边的酸楚。此时呼吸要提着点儿,一快就会哭出来。什么水葬呀,不就是省个墓地的钱嘛。
第二天一早家就静了,张本来猜到母亲走了。当家作主的人一旦离家,家立马就冷掉。洗洗涮涮的响动没了,进进出出的拖鞋声也没了,锅碗瓢盆都像是倒闭工厂里的机床,彻底消停了。
张本来咬着牙刷往客厅走,饭桌上有张字条,“妈走了,好好待人家,等你们的事儿定了,妈就回来,冰箱里有肉,有菜,肉在下面,菜在上面,姑娘来了,你下厨,别让人家跟你吃泡面。那手帕里有一万八,你留着,这两天想买点啥就买点啥,你要有心,存下来将来用,也行。”
张本来掀开手帕像洗牌一样地用食指按住这沓钱,大拇指从下往上一拨,似乎心都被震痛。不留还好,这么一留信,反而觉得母亲是真的走了,甚至昨晚就离开人世了。
张本来咽了牙膏沫,咬着牙刷头,像是老侦探叼烟斗一脸愁容地复盘着什么——留了钱,留了言,如此郑重其事。坐火车去旅游,如此大费周章,其中蹊跷叫他五味杂陈。她老人家平时买肉都舍不得吃,养老的钱又那么丁点,哪是敢为了玩儿就奢侈一把的人。还有那手帕从来随身带着,怎么好端端地留了下来。他后悔了,既然知道母亲要走,就该在昨晚帮母亲订好车票和宾馆,万一……呸呸呸!他越想越怕,立马拨通母亲的电话,还没通,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是罗玛丽。
“你今天没上班?”
“没。”其实辞职有段时间了。
“想也是,五一嘛,劳动人民都放假,我今天过来……”罗玛丽在等一个台阶下,见那头没动静只好硬着头皮说,“我调休,这两天。”张本来没心思闲聊。
“不方便算了!”一下子升高的音量叫张本来瞬间惊醒,“方便,方便。”
“行,给个地址,具体点,到了给你去电话,你出来接我。”
“深南路287号,临泉小区,59幢402室,你直接上来就行,门给你留着。”
“那不行的,我不能直接进门的。你不下来接我上去,我是不能上门的,规矩还是要有的。你瞧不起我,你直说,我不胡搅蛮缠的,你也别耽误我工夫。”
“行,我接你,我这就下去。”说完吐掉牙刷,套上外套,头从领口钻出来时他才发现屋里不一样了。收拾过了,不是一尘不染,井井有条的收拾,而是清理犯罪现场的那种收拾。整间屋子,完全没了母亲生活的痕迹。除了那间卧室。他偷摸往那间屋子探了一眼,多难得的举动,近些年张本来因人生的不如意,尽可能地避开母亲,哪怕是眼神,更别提进母亲的房间了。
每晚睡前他都拿着一口气暗自发誓,要等,多读书,读致富经,读经济学,再等等,等儿子时来运转,发了财肯定好好伺候您老人家,现在一穷二白,头抬不起来,臊眉耷眼的就不碍您眼了。要是活不出个人样,就被天雷劈中命根子,一辈子软蛋。这毒誓从二十多发到了三十九,自己都快不信了。
这时那衣柜发出一声“吱呀”,像是父亲的威严,把张本来吓退了出去。
退出房门后张本来扫了一眼,这屋子自打父亲走后,就再没变过,几次提议把客厅的电视给母亲搬到卧室里看,她都不同意,说电视嘛,就该在客厅,就该一家人看,一个人躲屋里头看有什么劲!这话钻到张本来耳朵里仿佛是骂自己的,成天自己一个人躲在屋里头,对着电脑,有什么劲!从此他不再多嘴。
张本来拿上钥匙把钱放在了门口鞋柜的抽屉里,关门时他觉得母亲还在,老父亲也还在,仿佛他才十七岁,只是下个楼帮父亲买瓶酒,接同学来家做个客,这门呐,一关再一开就能重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夏天。
女人接回来了,满手的塑料袋。人站得规矩,但眼睛还是东瞧瞧西看看,没有看稀奇的意思,纯是好奇,像是在打量着自己的后半生。“坐!”张本来要不发话按她这架势大概是绝不会冒生生坐下来的。每点规矩都是她的斤两,这不是做给男人看的,是做给自己看的,做给命运看的。
仿佛是指着老天的鼻子说,道理我懂的,规矩我守的,前夫不是我害的,我本本分分找下家,要是命不好,怨不得我,我尽力了。
“蛮有样子的。”
“啊?”
“家的样子,蛮有家的样子的。”
张本来听到“家”往父亲房间瞟了一眼,准确地说,他是想看看父亲的大衣柜,仿佛这句家的样子是夸到了父亲的头上,只可惜门虚掩着。
罗玛丽见张本来也没个动作,索性站起身自己招呼自己,“也不早了,我给你做饭吧!我带了菜来的。”虽然早过了午饭的点儿,但太阳的亮度似乎有意地修正时间。
“行,你随意。”张本来说完掏出手机准备再打个电话。
“这房子,五十多平米吧,房本上可能是有六十的,但公摊面积一去,应该是没有的,我家那个以前干过木工,铺过地板,我拿眼睛一码就有数了,不过这么大,你一个人住也有余了,结婚也够,我不要房子的,也不会逼你买房子给我,城里头房子金贵,我懂,房子小不要紧,要紧的是,是自己的,你别嫌我势利眼,实话实说,就是三十平,我也愿意过,但租房子,就是给我一百平我也不过了,过怕了呀,说搬家就搬家,连夜赶的,临时加钱的,日子过得好像命都不是自己的,唉,你说中午吃个回锅肉好不好,再搞个干锅茶树菇,我跟你讲,刚进城的时候,做服务员,我跟后厨关系好,偷学了两手呢,就是家里的火没饭店的猛,不过不要紧的,做出来味道总归是不会差的。对了,这房子怎么算也两室一厅,你住一间,那另一间呢?”
“我爸的。”
“哦,那你爸呢?”
“走了。”
“走去哪儿了?”
“死了。”
“对不住,对不住,我嘴巴晦气。”
“没事儿,好多年了。”
“你妈呢?”
“走了。”
“我不问了,我这张破嘴。”
张本来把手机放下来,不打了,好歹等这儿先稳住了,母亲回来也有个交待,不然又要落个“什么都给你备好了,自己还不上心”的罪名。
回锅肉,凉拌西兰花,水煮鱼,还有一盘炸虾片,红红绿绿的,热闹成了家庭聚会。一上桌罗玛丽就对着虾片猛下筷子,这还不过瘾,吃到一半瞅了张本来两眼,直接上手,嘎嘣脆的声响填满了没话的饭桌,她每咽一下都能感觉到香气四溢,吃得张本来双腮发紧,好像这女人满嘴的油香全都渗在了他的牙根里。
“我小学就吃过这个,我舅从城里捎回来的,这东西,圆圆的,薄薄的,透着亮,炸之前像塑料,炸完了像泡沫塑料,但一进嘴就冒香,真解馋呐,你也吃呀!”
张本来本打算意思一片,但一吃就停不下来,两个加起来七十多岁的大人愣是被这虾片香成了偷吃零嘴的小孩儿。此时的屋里除了嘎嘣脆还有一股闷闷的咀嚼声。
“晚上,我睡哪儿?”
“屋里。”
“你睡哪儿?”
“屋里。”
罗玛丽先一愣然后盯着张本来死死地看,细细地看,看得张本来只敢闷头吃菜,喉结一动又一动,不敢停下来。
“行,我看人准,你不是欺负女人的人,反正早晚的事,我也好看看你的睡相,打不打呼,磨不磨牙,但那事是不行的,是规矩,你硬来,我就死,死你家,你说不清的。”说一半咽了口唾沫 ,“但我知道,你不会,没必要,都是大人了,又不是十八九,谁也不饿,谁也不贪。”
“你放心吧,我睡客厅。”心里头被母亲的行踪急得直发软,一直软到膝盖骨。哪有别的心思。
“再怎么你也不用睡客厅,不还有一间吗?”
张本来张了张嘴,又觉得哪里欠妥夹了朵西兰花咽了下去。
“完了——”
张本来抬头看向这个一惊一乍的女人。
“我忘煮饭了。”
“没事儿,我不饿。”
“我饿,不吃主食不行的,吃多少都觉着没饱,肚子里虚得慌。”
“那我弄个泡面。”
“行,我爱吃。”
张本来站起来,小腿肚子推开椅子,地上发出嘎——的一声,刺耳挠心。
“你一大男人,过日子,天天指着泡面吧。”
张本来干笑两声代替回答。
“不会做菜没事的,我会。”
“我不做饭。”
“我做,做给你吃,做给咱俩吃。”
张本来又说谎了,他不做饭,不假,但会做,只是不做,从前父亲在世时,他一做饭父亲就骂大男人不去闯社会,对着灶台瞎使什么劲儿。嘴上这么骂,但家里的饭都是父亲做的,他从前是车间工人,后来腿砸伤了,就去学校食堂当厨子。
张本来学做饭也是那时开始的。父亲每天会带点菜回来,都是食堂里剩下的,也有一些快烂掉的蔬菜。母亲通常热一热就吃,但张本来偏不,偏要把剩菜炒出花样。带回来的番茄炒蛋只剩番茄了,他就把番茄熬出汁,再炒个鸡蛋扔进去,软趴趴的青椒肉丝,开水一烫,辣椒面,香油一拌,切一圈黄瓜丝码在盘子周围。青菜豆腐汤里加酸菜,加猪油,撒上葱花点个绿。一端上桌,父亲脸就掉了,天天在别人的剩菜上下功夫,大了也就是个娶二婚的命。
张本来哪里晓得父亲有父亲的隐秘羞耻。他觉得每天让老婆孩子吃剩下的,心揪着疼。但钱得省,省不出来,将来儿子怕是连个二婚也娶不到。父亲的骂,儿子的菜都是一番心意但都刺痛了彼此。
后来父亲走了,母亲做,他不吃。他觉得吃了嘴就软了,说不了硬话了。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他窝在房里,每天烧两壶水,一壶泡面,一壶泡脚,就这样日子烧开了,又凉。胃里暖一会儿,是一会儿,脚暖一会儿,是一会儿,他觉得日子不就是一会儿和一会儿组成的吗?
当年父亲一会儿要他做这个,一会儿要他做那个,最终什么也没落下。母亲托关系,找亲戚,送礼,摆酒,好不容易把张本来弄进了高速收费站。没半年,父亲听朋友说,现在收费站不吃香了,以后全用机器,要裁人的。然后天天在饭桌上数落儿子能力差,到现在还是个收费员。还不如自己做老板,张本来辞了职,开始卖房子,当起了房产中介,拿着名片给父亲,父亲一看,置业顾问,什么狗屁顾问,就是光顾着问,有多少预算啊,买什么地段啊,买多少平米啊,要不要风景啊!钱呢,统统被老板赚去了。就是不肯脚踏实地。再后来张本来开始学厨,想脚踏实地地做起,结果一过年,父亲就当着全家人的面骂他,你看看你换了多少份工了,当年跟你一块儿进收费站的现在都混进了编制,你还有什么出息,一大男人就在厨房那一亩三分地,窝囊给谁看!其实父亲骂来骂去也不过是想骂骂当年的自己。可惜父亲走得早,他心里的窝囊,嘴里的愤怒,张本来这半辈子是嚼不明白了。
吃好喝好,张本来想上手收拾,但手脚到底没人家利索,还没下手,一桌子的东西就被这女人全收拾进了厨房。张本来有了一丝家的错觉。罗玛丽来得晚,两点才到,午饭吃上嘴就四点多了,洗洗弄弄,闲聊几句,新闻联播都快开始了。
“我要看新闻,看完我就睡,你忙你的,不管我,我守到天气预报就去睡。”说着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像女主人似的在沙发左侧的夹角里摸到了遥控器。张本来这才重新拿起电话,拨通了母亲的号码——响了好一会儿,无人接听。张本来有点急了,突然一声怪响,张本来没寻着声音的方向,罗玛丽抱歉地一笑,拾起了刚滑到地上遥控器。不一会儿短信来了——“信号不好,妈挺好,回来讲。”
这一夜过得很快,罗玛丽睡得死,没鼾声,也没翻身。张本来在客厅坐到了天亮,电视一直开着静音,屏幕上的光一闪一闪地在张本来身后的那面墙上打出了另一个张本来,巨大的闪烁的黑色阴影。
半夜里他闻到一股屎臭,觉得奇怪,一想到不通风的洗手间也就没在意,实在懒得动弹,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根烟,味道随之被盖了过去。早上罗玛丽醒了,换了个人似的,闭着眼就摸进了洗手间,好一会儿才出来,招呼也不打,仿佛跟这儿住了好些年头。
又一股屎味儿飘了出来,罗玛丽耸耸鼻子问,什么味道?
张本来说,你也闻到了?
罗玛丽说,对,我昨天半夜就闻到了。
他们突然齐声开口。
“屎味儿!”
“烟味儿!”
张本来僵住的表情叫罗玛丽更证据确凿了,“你不是说你戒了嘛!”
“偶尔。”
“没大瘾就行。”
张本来起身去刷牙,一进洗手间,屎味儿直蹿鼻腔,低头一看,“你怎么不冲马桶啊!”
罗玛丽这才晃过神,“对不住,对不住,我没这习惯,以前租房子,商业用水用电,贵!都是攒一天,一块儿冲的。”
这么一解释叫这女人没了蠢气,反而是多了一层市井生活里的坦荡。富贵人的坦荡很容易,钱能解决一切关于面子的后顾之忧,可市井小民的坦荡是需要勇气的,有的人是看开了,有的人是破罐子破摔了,也有的人是心里头干净,分得清尊严和面子的楚河汉界。罗玛丽大概就是最后一种人。
女人到底是女人,马桶不冲,脸还是要干净的,就张本来刷牙的这一会儿工夫,烧水,洗脸,一转眼就忙完了。张本来回到沙发时,早饭也端上了桌。煎蛋,酱油汤面,一人一份。张本来没吃早饭的习惯,但毕竟是一夜没睡,嘴里没味儿,胃也空了,虎吃起来,罗玛丽看他这猴急的样,放心了,自己又有了些斤两。这女人从进城开始每到一个地方都在估摸自己的斤两。手脚快是有斤两,嘴巴严是有斤两,笑得甜是有斤两,吃得苦是有斤两。身材苗条是有斤两,有斤两就有位子,有容身处。这些都是刚进城时一个老乡教给她的,她一直牢牢记着,每一份斤两都记账似的记在心里头,时不时就要拿出来跟自己对对账。
罗玛丽把只吃了几口的面碗推到张本来面前,“也给你吃吧!”张本来瞪着罗玛丽喉结动了一下。
“饱了,吃不下了。”罗玛丽补充道。
“那你把蛋吃了。”罗玛丽听话地咬了一口蛋,流黄的,蛋黄瞬间流入了面汤里。“实在吃不下了。”张本来这才把碗接过来,再一次闷头虎吃,鼻头一层汗,脑门儿上的筋一鼓一鼓的。再抬头时,罗玛丽正用纸巾细细地抹着张本来吃面时溅在桌上的汤汁。这是张本来第一次如此近,如此细地凝视这女人。皮肤比第一次见时白净,大概是睡饱了的缘故,眉尾的那颗痣被衬得更黑了,鼻头圆却不厚实,嘴唇红但不艳丽,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三十多的女人。
“你年纪也不大怎么就二……”张本来警觉地把‘婚’字隐去了。
“嫁人早。”罗玛丽会了意。
“为什么那么早?”
“村里人都早。”
“我懂,小年轻都喜欢追求幸福。”
“也不是,与其说是追求幸福,不如说是为了摆脱……贫穷。”这话张本来接不住,罗玛丽倒没放心上“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你算个命吧。”
“算吧。”
“你属什么?”
“你算!”
“星座呢?”
“你算呗!”
“那给我看看你的手相吧。”
“为什么总是要通过属相啊,手相啊来算命?”
“大概因为它们比人容易算吧。”
张本来闷下头,看着两只空碗觉得有了家的样子。
“说说你爸吧!”罗玛丽说。
“不说了。”张本来说。
一件心事存心里久了,是会产生利息的,越久利息越多,你就越是舍不得取出来。罗玛丽的后槽牙空嚼着什么,嚼出了味儿之后便不再细问。面吃完了,碗一收,屎味儿不知从哪儿又飘了出来。张本来点了根烟,灰蓝的烟圈在半空中飘浮,晕开,消失在眼前。除了一点气味仿佛从未来过。张本来头皮一紧心里泛出一点关于死亡的解释。
“马桶,我重刷了。”罗玛丽在张本来身边坐下,“两遍呢!”见张本来不说话,她一把掐过他手上的烟,“不痛快的时候可以抽一根,但饭后抽,死得早!”张本来像看怪物一样地看进罗玛丽的眼睛里,这女人毫不示弱地看回去,“你不能早死,要惜命,你不惜命,我是不能和你好的,我爹死得早,我爷死得早,前夫也死得早,你不要命你就别要我,就这么点要求,我要一个家,不行,我就不活了,那样活着的意思也不怎么大。”
张本来也想有个家,但这个家与罗玛丽的家不同,张本来要的家是顿顿有肉,餐餐有话的,是能沟通,能包容的,是父慈子孝,娘疼儿乖的,是被别人羡慕的,说到底张本来要的家是有条件的,而罗玛丽的没有,她的家是人,是心,是连在一起的人和心。是活,是命,是一起活出来的命。在这方面,张本来觉得书白读了,心不干净,读得越多,心里的角落就越多,角落越多越容易藏污纳垢。张本来陷入了一种懊悔的焦虑之中,似乎是自己亲手断送了某种本在眼前的美好,每当焦虑袭来,他就会摸出手机故作镇定。仿佛手里有事儿就能把一切暂缓。
他翻出母亲的短信——“信号不好,妈挺好,回来讲。”瞥一眼,母亲没事儿,心就安了。无论如何,人在,家就在,其余的都不重要了。
晚上张本来又要吃酱油汤面,罗玛丽自然愿意做。这说明罗玛丽的斤两又加了码。而且这斤两不是高矮胖瘦,不是嘴严笑甜,而是手艺。手艺的斤两最值钱,也最牢靠。
“蛋还是要流黄的。”张本来提议。
早上的流黄蛋是猜的,她见过不少城里人都爱吃流黄的。果然,猜对了。
这一晚,张本来还是睡在沙发上,睡得沉,晚上连罗玛丽起夜都不知晓,在张本来的梦里有一股屎味儿。年轻时的父亲在客厅里责骂他为什么不冲马桶,屎都粘在上面。小张本来噘着嘴说,节约水资源,这样国家就不缺水了,就不用南水北调了。父亲说,你懂个屁。母亲正要摁冲水键,小张本来冲上去,解开裤子就尿,边尿边说,我用尿把屎滋下去就不脏了。父亲气乐了,小张本来觉得受到了莫大羞辱,嘴巴噘得更高了,外国有个小孩儿就因为尿尿成了大英雄。母亲问,是吗?小张本来说,当然,那可是有雕像的!
这时屎味儿越来越浓,梦就给熏散了。
太阳很大,客厅没拉窗帘,光直直地打在张本来的眼皮上。
“你醒啦,你要不还是抽根烟吧。”
“啊?”
“我闹肚子,整个晚上。”
“怎么回事?”
“昨天吃了流黄蛋。”
“蛋坏了?”
“不,我打小就这毛病,生一点都不能吃,一吃就闹肚子。”
“那你还吃。”
“我看你吃得欢就……”
张本来起身去门口鞋柜上的抽屉里找药,抽屉一开,母亲留下的那一沓钱和纸条都躺在里头。翻了一遍,药都过期了,张本来抽出一张脆生生的红票子。把字条团进口袋,摸了摸鼻子就下楼买药了。抽屉和门都没关。
回来时,门关着,他正准备敲,门就开了,门里的罗玛丽笑出了女主人的姿态。
人一到,门就开的把戏张本来小时候也玩过,听声辨位,听声识人,小时候他总能清晰地听出父母的脚步声与其他人的细微差别,这种奇怪的能力在长大的过程里渐渐衰退了。
“门还是要关的。”
“没事儿,你在家。”
“那也要关,万一有个白日闯什么的。”
张本来听到“白日闯”三个字后故作不经意地往抽屉那儿瞟了一眼。抽屉关上了。他把药递给罗玛丽叫她快去烧水,见她一转身立马拉开抽屉——钱没了。
此时罗玛丽一扭头,“钱在的,我放你屋里了,你前脚走,我后脚去锁门——看见了,这么厚一沓,放门口不行的,不被偷,也漏财,我放你屋里了。”
张本来有点恼羞成怒,“快吃药吧你!”好好的关心被音量扯成了命令,但在罗玛丽这里越凶的关心,越有分量,越是凶,就越是近,越是亲,是自己人才敢用的口吻。“今晚你进屋睡吧!”张本来接不上话,索性走了两步,掸了掸沙发,手里开始装忙。
“我昨晚,闹肚子,怕吵着你,没开灯,可屋里头有光,暗暗的光,说不清是哪儿来的,后来我回屋了,又听见有响,你跟我说说,你爸到底走多久了?”
“别瞎说!”
“你爸的屋子,你是不是从来不进?”
张本来朝虚掩的门里望了一眼不言语。罗玛丽转身面朝窗台继续讲,“邪门!这种事邪得狠,我跟你讲……”嘭——罗玛丽回过头时那扇一直虚掩着的门已经被张本来关上了。
这一晚张本来睡在了罗玛丽的边儿上,夜越来越深,女人的呼吸越来越浅,男人的呼吸则越来越重,越来越急。张本来的身体有了点正常男人的日常变化。突然一声响——是屁。张本来立马屏住呼吸。没一会儿又掀开被子嗅了嗅——没味儿。细想也是,“响屁不臭。”
天一亮,张本来还没起,罗玛丽就走了,早餐还是流黄蛋和酱油汤面,留了字条,“我回去了,你人不错,有事电话。”
张本来有点失落,可一股屎味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
他觉得不妙,每当母亲不言不语的时候,就是大事不妙。
这一次母亲走得静悄悄的,回的短信也不清不楚。他冒出了点绝望的怀疑,打开父亲的房门,一股浓重的气味,扑面而来,是老人味儿,人嘛,就是什么年纪,什么味道,怎么盖也盖不住的,气味骗不了人,嘴巴会骗人,但鼻子不会。
他意识到了什么,惶恐地向父亲的大衣柜挪动,刚伸出手要拉开把手时手机响了,是母亲——“我到火车站了,人挤人,挤死人,接我,速来。”
张本来的脑子里一下子涌出母亲走丢在人群里哭成小孩的那张老脸。立马冲下楼,打车到了火车站,到了,母亲电话又打不通了。着急忙慌地在人群里翻了无数个陌生肩膀之后才再一次收到了母亲的短信,“我打到车了,到家了都。”
这老太太真够可以的,不过此时张本来除了如释重负外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回到家就看见老母亲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大口地吸溜着泡面。
一见儿子回来,老人家像是被抓了现行。
“泡面还挺好吃,火车上到处都是泡面味儿,馋得我,早知道我也带几盒去。”
“火车上有卖的。”
“贵,火车上什么都贵。”
“旅游你都舍得了,这点面钱你不舍得?”
“姑娘怎么样?”
“行。”
“行个屁,没跟人说实话吧!”
“什么实话?”张本来头一沉,“人也没问呐!”
“没问就不说啊? 人家一女的,有几个愿意跟你这德性的?还不老老实实的,到时黄了,你就傻了,再说现在有几个丫头愿意跟老太太住一块儿?”
“人家不一样,农村来的,还二婚。”
“谁不是农村来的,你皇帝命啊,生城里就城里人了?你这样趁早别祸害人家。”张本来坐到母亲跟前,上半身向母亲倾斜,虽然被骂着,但心里头暖洋洋,有一种讨骂的撒娇劲儿。母亲又吸溜了一口汤“你没做饭吧,是人家做给你吃的吧。你这点就不如你爸,你爸走之前,我都是吃现成的。”
泡面见了底,母亲直了直腰,“我去买菜,晚上请人家来吃饭,当面儿说清楚,”这下张本来犹豫了,他不擅长解释,这一生能含混过去的就一定含混过去,就算是自己受了委屈也含混,这一点母亲最瞧不上。
“怕什么,大不了我搬出去住。”
“那不行,房子是您的,我今儿就说清楚。不行就我搬出去!”这话一送出口张本来舒服多了,孬惯了的人,一旦冒出丁点儿的勇,就恨不得立马给自己颁个奖。
“费什么话,打电话去!”
“行,今晚我下厨,你们吃。”
“别得意,多少年没做了,能不能吃还两说呢!”老母亲换了身衣服,提着购物袋出了门,一到菜市场就慌了,那包藏在大衣柜里的垃圾还没丢。
太着急了,一小时前老太太刚从大衣柜里钻出来,手脚发麻,两眼发花,脸色惨白,生怕被儿子瞧出不对,更何况身上的老人尿不湿里还都是屎尿,光忙着冲热水澡了,衣柜没收拾,饼干,矿泉水,面包,手电筒,还有那本老相册,都好说,关键是那三天在柜子里换下的两包尿不湿还塞在衣柜里头呢。
这三天她趁着他们吃饭的时候嚼饼干,啃面包,趁他们睡觉的时候拉屎放屁,总之他们不动,她就不动,还好备了手电,这几天是和老头子一起熬过来的,相册一页一页地翻,一张一张地看,鼻子是鼻子眼是眼,一个年轻小伙子一点点皱了下去,一个瘦弱的女人一点点鼓了起来,一个娃娃趴着,爬着,走着,跳着,跑成了大人,一个家就这样岁岁平安地撑开了花瓣,结了好果,但花叶会枯,会脆,会落,果子也会有自己的种,这片土地会成为种子的地,一个家族就这样循环往复地延续下去。
其实这些都不苦,都不难,最苦最难的是“临走”前的凌晨,她瞒着熟睡中的儿子,收拾好客厅厨房,扫尽所有蛛丝马迹,佝偻着身子,轻手轻脚地钻进衣柜的那一刹那。老去的身体与不甘老去的尊严一同被折叠进黑暗的柜门内,留下敞亮的屋子容纳儿子的体面。要是这些让儿子知道了,她怎么解释,虽然也无需解释,但让儿子的尊严扫地,自己又能活出什么意思来呢?说好了是去旅游的,无论如何也不能露馅。
等等,衣柜里的这三天怎么就不算是旅游了,是和老头子的回忆之旅嘛,一毛钱没花,赚了,又没确切地说到底要去哪里,没骗人,怕什么!老太太心一横,平时舍不得的大鱼大肉统统买了起来。
这一头,张本来打了电话过去,罗玛丽拖了好一会儿才接。
“就知道你会打给我,收拾东西呢!房租还有二十四天,我算着日子呢!”
“我要跟你说个事!我家里有人住着,其实。”
“什么……你有人了?”
“不是不是,家里其实不只我一个,我妈也住着呢!”
“什么?你妈不是走了吗?”
“又回来了。”
“什么?你什么意思?”
“你别急,你听我说,我没房子,名下没房子,是我妈的,你和我结了婚,也得跟我妈一起住,你觉着不行的话,我们俩就算了,我给你赔礼道歉。”
“那你爸呢?”
“我爸那是真走了。”
“你让我糊涂会儿……我就一个问题,你有别人不?你心里有我不?你惜命不?你愿意跟我好不?”在罗玛丽这里这些是同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你爱不爱我,但这话这女人是死活说不出口的。
“愿意啊。”
“那行,房子大小,不要紧,要紧的是一家人住,既然你不逗我了,我也不逗你了,其实介绍人刚跟我透了底,你说的,我都晓得。”
“介绍人?”
“你妈认识的,就是你之前工作的那个超市的领导,女的,年纪不小了,她说,你人不错,就是孬,你接接电话吧,人家叫你回去上班呢!不就收银的时候多收了二十块嘛,你这就辞职,你一年多了,头一回账目一对不上,你就怂了,你就辞职,你真是够怪的。”
张本来懵了,这才想起来第一天见面时她提过,她在一个连锁超市做收银,可之前没见过,想必是最近才调去了同一家。
“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最后一个!你说你妈也住在家,这个我是知道的,我就是想问,那前几天你妈也在家吗?”
张本来生硬地放下手机,往那扇门里走,吸了吸鼻子,泡面的味道早就散了,一股屎味儿冲进鼻腔,他伸手握住了大衣柜的门把手,正要拉开。
大门开了。“儿子,我回来了。”老母亲站在门边,手里,肩上全是袋子,像个挂满礼物的圣诞树。她盯着衣柜前的儿子,“搭把手啊!”额头上全是汗,是累的,还是慌的。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
张本来松开衣柜把手,后脑勺发烫,手脚全麻了,一股无边的酸楚涌了上来,闭上眼,看见了一片海,海水太满,快从眼角溢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