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

小妹

那时总觉得她很烦,但她却安全地黏在我的掌心里。

4月 16, 2021 阅读 2576 字数 3886 评论 0 喜欢 3
小妹 by  许耀方

0

今天写写我妹,许诺。

她不曾出现在我的任何一篇文章里,但与我相熟的朋友都知道这个孽障。她对于我的意义,便是使我排除了YY小说里任何关于乱伦诱惑的干扰,无忧无虑地度过了健康的青春期。

说实话,如果你也有个小你两岁,打光着屁股就开始抡着鼻涕抢玩具争宠夺爱、打翻醋坛子互相挤兑,撕烂了脸从床上打到地上再滚下楼梯磕破了脑袋,被她掐哭,被她告刁状,被她举报揭发我早恋,被她搞各种大新闻,然后终于熬到她青春期,出落得亭亭玉立肤如凝脂的时候,你也会像我一样,满眼都是她熊孩子时的影子。

父亲是公务员,小妹是以父亲一己之力,不,是合我妈二人之力偷着生的。户口找人落的,从小学到初中高中,一直到她已经上了大学,终于尘埃落定。

爸妈给她取了一个美丽温柔的名字,可她如今还没学会温柔。

在青春期猝不及防的某一瞬间,我突然发现她——自己的妹妹,还挺好看的。

我当时便对她说,咱爹娘为了生你,已经用完了老子一生的运气。

她撇嘴无视我的自黑:“人丑多作怪,你丑你的独木桥,我美我的阳关道,关我什么事?”

我说:“你妈的!”她运了一口气,我感觉不妙。

“妈——哥又说你坏话——”

脆生生的,亮晶晶的,我的小妹。

1

她和我上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直到大学才分开。

从小到大,我们都不像。她在学校里轮滑跳舞,唱歌主持,我在台下摊开书写作业,她在光芒四射,我在默默无闻地做一颗石头。等她卸了那跟哪吒一样的妆,放下破音的话筒,我俩就一块儿回家。当然,大多数时间,我们还是默契地保持一段距离,她和她的小姐妹们走在前面,我和我的小伙伴们走在后面。甚至在十五岁之前,我一直没意识到妹妹的含义,也没有丝毫当哥哥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只有出了成绩单的时候,爸爸就会敲着她的脑壳说,多跟你哥学学,你唱歌跳舞,爸妈不限制你,但是你要知道,你的主业是什么。第一,你要从思想上……

我一直很讨厌我爸在开会时的三三不断式,但是每当这时便非常享受。她低着头,趁爸喝水的时候,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我扮个鬼脸回敬她,心里在说,你不是牛逼么,怎么也有今天啊。

回老家探亲时,在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农村,她也能凭借甜美的嘴巴闯出一片天地。左一口爷爷,右一口奶奶,声音甜得让人耳根软。刹那间,她久治不愈的公主病瞬间痊愈,腿脚麻利地像是满血复活,择菜洗碗端茶倒水,唠嗑拉呱卖萌拌乖。长辈们纷纷赞不绝口,这妮儿真勤快,是个懂事的娃娃。每每此时,我都黑着脸坐在角落里,活像被打入冷宫的小妾。我甚至能感觉到,爷爷奶奶更喜欢她这个孙女,而不是我这个孙儿。

最关键的是,在家里我们俩都是不做家务的,回去了之后她那个殷勤哟,真是酸死我了,看得我浑身汗毛竖立,甜腻的音调儿白骨精一样阴阳怪气。每年两个假期都是我恶意爆棚的时期,我们会对几乎所有事情产生矛盾。抢淋浴,抢空调,抢电视,抢wifi,甚至抢马桶。

亲生妹妹,不过是一个同住的讨厌鬼。

2

这平静的一切在我高三时改变了。那年她高一。

我们的高中是一所怪兽育成所,拥有各种奇形种和鬼畜的人事,神秘的传统和高尚的宣言。遍地的术士和死灵法师。GPA大神兼学生会主席与市委书记的儿子是同桌,黑社会篮球队长暴打银行家的路虎公子,人尽可夫的校花出身书香门第,在半夜的网吧包间里操教导主任的儿子,民主的学生罢免学校十年的传统活动,光着膀子在食堂里游荡的胖子拿国际金牌和普林斯顿全奖。

那时我才悲痛地顿悟,我这种只知道看文献的麻瓜并不能改变世界。

于是在高三,我联合另外几个悲痛的麻瓜们,成立了我们的校园暴力集团。几战之后,拿下小老虎干翻中老虎,大老虎们也不愿意与我们刀兵相见,独虎不敌群狼。而这几年,我已经从看文献的呆逼变成恶狗。

那年,许诺高一。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正和兄弟们在学校对面的烧烤摊儿上喝酒。突然接到她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乒乓的响声和咒骂声,一片嘈杂混乱。我当即买单启程,和小伙伴们杀回学校,七八个小伙伴们站成一个弧,我浑身酒气地搂着她,到各个班里一个个地揪人,一巴掌一巴掌地剁。据后来她讲,那是她第一次感觉我像她哥,那也是我第一次搂着她。

唯一不美好的是,第二天在公告栏上,贴出了我的严重警告处分。我俩正路过,我装作无所谓地嬉皮笑脸,从书包里掏出红色马克笔,写了个“阅”。

身边的她抢过我手中的笔,一笔一画地把她自己的名字落在下面——“许诺”。

她回头,笑得嫣然。

之后她就理所当然地跟着我们鬼混,那时爸妈主要还是关心我的高考,我天天一副无所谓劈开腿让世界来吧的样子,让爹妈操碎了心。这时候角色反转,爸爸开始用三三不断式给我进行思想教育,教育我要安分守己,不要总是搞大新闻。她一脸沉痛地看着我,像是看一个不成器的兄长。在教育完毕之后,总会在爸爸转身的一瞬间,看到她的鬼脸。

那段时间兄妹关系融洽到不像话,在学校里经常有人叫她嫂子。她会很认真地对每个人说,你可以侮辱我的审美,但不能高估人类忍耐的底线。

每次都是我掐着她脖子给拎过来,再惨笑着说,这是我妹。

傻逼们纷纷摇头:“不像。”

3

我们家喝酒绝对是有基因的。以后的酒,基本都是老许,小许,和一帮兄弟。

从小会说漂亮话的她喝酒的时候也是。碰杯低,落杯脆,一口干了,面颊绯红。

“磊哥哥最仗义了,我敬你一杯。”

“坤哥哥最豪爽了,我敬你一杯。”

“良哥哥最会照顾人了,我敬你一杯。”

……

在敬完一圈之后,她醉醺醺的,头发湿答答的。面颊飞雪,眼睛泛潮。软软地站起来,扶着小腹,手臂半弯。

“凯丞哥哥你长得最帅,你做我男朋友吧。”

我刚喝得乐颠颠儿的,她这话劈头一瀑水,霎时把我浇醒了。

凯丞和我同时说:“我操。”

我盯着凯丞说:“你,敢。”

凯丞尴尬地看看她,又看看我,六神无主了。

“这不行……”凯丞说。

许诺就吻上去了。

那晚流星扫路面,把我炸成一团暴躁的火。我扶着她推开川流不息的雾,脚下平行出无数条一模一样的路。慈龟山亘开一条猩红的血管,幽深如潭寻不到通往心脏的回流。天上喷涌出贞洁的月光酒,我喝了一壶又一壶。

乳汁般黏稠的初夏,我将毕业。我的妹妹许诺——这只讨厌鬼——也长大了。

4

在他们分手之后,我并没有和凯丞有什么过节。只是调解过几次,无果也就罢了。正好,我们都要走了。给予她赫赫威名,也让她免受欺负。

在那次表白之后,我便把她当个姑娘来看了。不由自主地琢磨她的心思,总是没来由的小心。那一次表白让我意识到一种巨大的危险,她长大了,不能永远一脸鼻涕地跟在我的身后。那时总觉得她很烦,但她却安全地粘在我的掌心里。

虽然我还依旧幼稚,但一到她身上,便觉得自己得像个哥哥。需要肩负许多责任,需要对她宠溺无涯。小时候那些糗事和互相进行的暴力迫害,反而变得温暖。

有好吃的,就想给她吃。身上有两百块钱,恨不得给她两千。不允许她喝酒,她生理期了我就哄她喂她喝热水。那段时间不想交女朋友,只是觉得,一辈子供一个祖宗就够我忙活了。再来一个我可走不开。

像每个平凡的哥哥一样。

那天在一杯沧海,我拿着做兼职的钱,请她喝咖啡。

我看着她,自己的妹妹,如痴如醉。

我说:“许诺。”

她说:“咦,咋了?”

我说:“没事儿,我就叫叫你。爸妈没给我起这么好听的名字。”

她一撇嘴,说:“傻逼。”

我看着她洁白如鸽羽的皮肤,雕塑般修长的双腿,像爸爸那样,弯弯的眼睛和挺拔的鼻梁,像妈妈那样,纤瘦的腰和渐长的身体。小臂上铺满细细的绒毛,被夕阳一镀,柔软了一层黄昏的云。

许诺十八岁了。

有时想,我们应该是多亲密呢。我们共享一个子宫,我们喝同一个女人的乳汁,冠一个男人的姓氏。从你的眉眼神态中,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就像是看着另外的一个自己,自己的另外一种可能。仿佛你是自己的女儿和母亲。我们家族的源头在那里,你我是两条河岸,或是并肩的浪潮。

我心情低落时,她仿佛能感应得到。总是打电话来,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扯淡,没大没小的,叫我名字的时候多,叫我哥的时候少。

我想,岁月啊,你就把我的妹妹定格在十八岁吧。不要让她嫁人,不要让她和我一同随着时间的队伍逃亡。让她唱歌和画画,撒娇与任性。让她一直有梦想,喜欢好看的男生。让她不尝辛苦,也不必成熟。

她总是说:“许耀方,还有我呢,没事儿。实在不行咱回家。”

我总是说:“许诺,还有我呢,没事儿没事儿,你哭啥,你哭我还得给你擦。”

这个家有四口人,生命很沉,父母是生命的根,我俩是生命的肩。

一起扛,就很稳。

5

1992年。

一位年轻母亲的妊娠期,她的丈夫——年轻的许先生,通过医院走后门,看着彩超,断定是个女孩儿。

他与妻子商定,给孩子其名为许诺。是个充满诚恳和希望的名字。

1993年1月,新生的孩子满头黑发,还长着一只粉红的小鸡鸡。那是除夕夜,医院里出生了一个孩子,没有抱错的可能性。许先生感慨自己学艺不精,只能把原来买的女婴装收起来,再买男孩子的衣服。

1995年,孩子的母亲再次怀孕,已过而立的许先生又看了看彩超,都能看清孩子的眉眼。许先生这次没看错,是个女孩儿,没跑儿。

许先生想,留住这个孩子吧,但他是公务员,96年的那一切,仍旧困难重重。

生下来,就叫许诺。

可她最终,未曾来过。

在被告知此事时,我曾抱有许多幻想,如果这个孩子——我的妹妹,生下来后,她会不会尿我的床,抢我的玩具,扯我的头发,告我的刁状?

会不会真如爸爸描述的那般好看?出落得亭亭玉立?

会不会与我最深爱的兄弟,谈一场恋爱?

我的生命,会不会因为她而不同?

我会不会更沉稳,踏实,成熟并且忍耐?

毕竟,成为兄长是成为父亲之前,第一次可以成为小男子汉的机会。

可是没有,这一切,这篇文章,全存在于我的想象当中。

若她当年来过,如今也有十八岁了。

而我也看不到另外一个自己,也保护不了不存在的她。到底,我还是没有亲生妹妹。这是这个国家,这个年代,给予我的毕生遗憾。

我想,若我有个女儿,就叫她许诺吧。

许耀方
4月 16, 2021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

    相 关 文 章 返回顶部

  • 每个人都是时间表达的一句话

    我可能有一种病,常感觉身上背负着整个时代,自己的身体是一面棱镜,折射出各种迤逦的光线,和光谱之外着实存在的温度。像是记忆之中和记忆边缘的一切,都作用在我的身上,每一个...

    许耀方 阅读 3239
  • 大雪

    是身如幻,从颠倒起。——《维摩诘经》 这年入冬以来最强的一波西伯利亚寒流来袭,蓝仙子随之入境。 这位仙子上一回最为人知的杰作就是让小木偶匹诺曹如愿变成一个真正血肉的小男...

    朱天心 阅读 2041
  • 火车开进所有的夜晚

    跨过琼州海峡,随着一阵撕心的刹车声,列车徐步停在铁轨上。时间是凌晨两点。车窗外能看到一处汽车回收站,报废车辆的空骨架在百米阔的广场上依次排去。天空昏曚重浊,要等天亮,...

    徐畅 阅读 2391

寻读经典 © Copyright 2024

备案许可证号: 粤ICP备16045007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