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浪的一天

后浪的一天

这篇文章数据要是不好,我就该失业了。

5月 14, 2021 阅读 1854 字数 7894 评论 0 喜欢 0
后浪的一天 by  宗城
 

我会落到什么地步?谁愿为我指点迷津?

——司汤达《红与黑》

“跟吗?”

“别跟了吧?”

“为什么不跟?这是大热点!”

“我们不了解那个人,为什么要评论他?”

“现在谁还等着了解再去评论?等你了解完,热点早没了。”

“所以,我们到底是为了纪念这个人,还是为了流量?”

“这只是干活而已。”

小马的眼神中流露出战斗的热情,为了稿子第一时间发出,他从深夜足足写到清晨,劝他放弃,我知道是不可能的了。

那时候,我们在一家民营出版社的营销部工作,运营新媒体,每天都要想着KPI数据。在新媒体,跟热点是KPI的不二法门,文化领域账号涨流量的最好时机,一个是诺贝尔文学奖,一个是热门电影上映,还有一个就是名人之死。

每一次名人去世,都是一次舆论狂欢。杨绛去世,百岁谣言被疯狂转发;余光中去世,网络掀起云乡愁;霍金去世,没有读过霍金的人都来凑热闹。出版社和媒体乐见其成。于出版社,这是一次卖书的好机会;于媒体,本月的KPI就有了保障。名人去世,甭管认不认识,大家都要分一杯羹。

小马的稿子发出后,数据飙升。一个平时只有几百人看的账号,收获了第一篇10万+。转载、祝贺、赞赏纷纷而来,有媒体迅速约小马又写了一篇评论。

他脸色苍白地盯着电脑屏幕,噼里啪啦敲击键盘。温文尔雅的他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嗜血猛兽。他咳嗽着,不时用手揉眼睛,待完稿时,眼球上的血丝已清晰可见。

当天下午,有几十家媒体编辑也在做同样的事。新闻一出,他们就迅速编辑、发布酝酿已久的文章,而出版社也迅速跟进,发布关于死者的书讯,钱钟书、马尔克斯、杨绛、余光中、霍金等等,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是文化工业的运转规律,来不及悲伤,就要挤出悲伤。小马发出文章后,朋友圈已被那位死者的名字淹没,他抢到了第一时间,接下来,他只要坐在办公的椅子上,盯着迅速上涨的点击量,通过一条条纪念惋惜的留言,直到一个小时后,他才来得及梳理现实种种,也只有在那时,一种复杂的情绪会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他又咳嗽了。

“小马,你没事吧?我有点担心你。”

“没事,老毛病了。”

“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或者买点药。”

“放心,我真没事。”

小马接过热水,喝了一口后继续工作。他的身体到了一个临界点,持续熬夜令他眼皮重如铅块,脸上浮泛出虚弱的神色。写出了第一篇10万+,他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10万+,像是一只直愣愣地瞪着他的魔鬼,身上闪烁着耀眼的冷气。魔鬼伸出金色的权杖,指向一条大路的开端,那条路路面开阔,两端繁花香草,通往密林深处。远方,一座宏伟壮观的白色巨塔伫立在密林与大海的交界处,隔着淡淡的雾气,依稀可见塔上夜夜笙歌的人群。

“去那里。”魔鬼说,“那是你的应许之地。”

“不,一切让我感到眩晕,我不想走,我需要休息。”

魔鬼发出他狰狞的微笑。他转过头,指向西边。

“看到了吗?有人已经出发了。”

随后,魔鬼消失在雾里,在他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荒原。脚底忽的被浸湿,大地浮出水面来,水面越来越高,直到将他淹没。溺水、窒息、黑暗,醒来时,他躺在了医院。

“你醒了?昨晚吓死我了。”

“昨晚?昨晚怎么了……”

“我们在办公室打字,你突然昏过去了。”

“是吗?我不记得了。”

他把枕头稍微立起来,靠着它直起身,右手习惯性地抓起什么,没有手机。放眼看去,四周除了朋友和另一位病人,还有挂在墙上的钟表,提示他此刻已是正午。

“今天的工作怎么办?”

“放心,跟领导请过假了,他说没问题。后台还有备稿,足够应付这两天。”

去一趟医院,半个月的实习费用打水漂了,在床上躺了几天,再回到工位时,那篇10万+已经沉寂地悄无声息。

康复返工后,小马仍是一副工作狂的状态。周五晚上,他一边翻书,一边查看修改意见。密密麻麻的红字出现,他知道,自己今天要加班了。

但这个任务是他自找的,为了多赚点钱,小马接了一份写音频讲稿的活,这年头流行内容付费,音频讲稿是一块肥肉,六千字的讲稿,六千块稿酬,小马想,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他决定接接看,但接了以后,他才发现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连改三稿,累计写作15000字,依然要改,小马改得头皮发麻,但按规矩,稿子不通过,他就只能拿到稿酬的百分之十,为了钱,他只能忍气吞声。

小马眼看改到最后两段,他的微信弹出消息。

是出版社领导刘老师,小马心里咯噔一声,刘老师找自己,准是派活干。果然,刘老师要小马写一篇文章,尽可能搜集关于作家伍四的资料。伍四是中国现代主义文学的旗帜人物之一,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他与余华、莫言、残雪、马原等人都是弄潮儿。九十年代,伍四短暂出国,音讯少了些,但最近几年,自从他回到北京定居后,关于他的新闻又多出许多。他今年七十岁了,但身体硬朗,上周才参加了一场文学沙龙。

“伍四生病住院了。”

这句话不是刘老师说的,是小马查资料发觉的。刘主任只说要查资料,最好能写一篇对他具有总结性质的文章,最近也许会有关于他的宣传活动。伍四是野草出版社的签约作家,小马恰好在这个出版社实习,就在今年年初,伍四才出版了自己的新书《伍四自传》,出版方正是野草出版社。

吃完外卖后,小马就开始了资料搜集。截稿日期是一周,出稿时间越快越好,一周的时间,就要对一位大作家盖棺论定,小马不禁感到疲惫。作家伍四著作等身,可谓当世有名的健笔,他自嘲“写稿机器”,每天能写至少3000字,巅峰时,一天甚至能写10000字,就这样煮字疗饥,在文坛杀出名堂,他如今写不动了,可光是大部头的长篇小说,就有六本之多,仅仅要读完这六本大部头,一周也是不够的。但在圈子内有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实,就是一个评论者,哪怕没有读完作家的小说,也可以对他指指点点,这一招,小马的朋友屡试不爽,现在,轮到他自己效仿了吗?想到这里,他对老作家有些愧疚。

小马挑选了几部作家的代表作来读,搭配一些他认为有眼光的人的评论。除此之外,他打听到了伍四所住的医院,那是一家中日合资医院,一天前,伍四刚刚被转进去,小马决定去一趟医院,争取见到伍四。

夜里,他查阅老作家的资料,发现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并非一般古板严肃的作家,青年时期,他经常参与混混的决斗,为了赢不惜头破血流。他抽烟、斗殴、玩爵士乐,被老师通报批评,在学校成为著名的破坏分子,但他的确是个天才,文革结束后,他参加高考,考到了北京大学,并开始自己的文学创作。

伍四在文学趣味上不走寻常路,身边同学读托尔斯泰、莎士比亚、巴尔扎克、高尔基时,他读的是伍尔夫、科塔萨尔、普依格、冯内古特,还有上海的一些新感觉派作家。他最喜欢刘以鬯,一位香港作家,但当他告诉同学时,没一个人认识刘以鬯,这让他很不爽,索性,他就以刘以鬯为原型,写了一篇小说,但没什么人看。

他一开始写令人一头雾水的小说,充满絮絮叨叨、歇斯底里,个别作品甚至引发人的生理不适。这些早期作品,大半都无人注目,最后成为压箱底的东西。但八十年代初,氛围不同了,伍四的小说被一位校友编辑意外发现,从此在发表上竟顺利许多,《收获》《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小说月报》等,这些国内顶级刊物纷纷发表他的小说,一时爆得大名。

伍四的转折点出现在九十年代初,因为家里出了点事,他被迫出国,起初在美国,后来游荡欧洲,数来有七年,他在国内的声望骤跌,到1997年末回国时,伍四虽然在文学圈内享有声誉,但在文学圈外,几乎无人知晓。伍四被新一代人熟知,是他这二十年的现实主义题材创作。千禧年后,他出版了一本成长小说,卖到上百万册,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后来,他又写了几部反映现实的长篇小说,卖得都很好,并拿下一些文学奖项,成为人民大学的终身教授,开设创意写作班,一直活跃到去年冬天。

这就是伍四的一生。

小马发现,伍四曾经在九十年代尝试自杀,但关于此的记录只有只言片语,国内大部分有关伍四的文学批评,集中在他后二十年的创作,至于他在八十年代写的东西,不是完全略过,就是一笔带过,好像那是无关紧要的时期。

在查阅前人批评时,小马发现:他的本科当代文学课老师瞿默存瞿教授曾写过伍四。那是一篇洋洋洒洒的万字文,从伍四的小说一直谈到诗歌,甚至,专门花费三大段来交代伍四在九十年代的风格转型。和主流说法不同,老师反而认为伍四最有文学价值的作品在早期,也就是八十年代先锋文学运动的时期,而他在九十年代市场化大潮后的作品,反而是“一次又一次煎熬的迎合”。在瞿老师的万字长文中,小马很喜欢这一段文字,他专门存在备忘录里:

“伍四无疑是凡俗年代的稀有动物,他的高贵、傲慢成为这个时代的独特风景。伍四在九十年代的绝境实际也是中国文学现代化的绝境,这股文学革新浪潮在时代剧变中戛然而止。

即便没有那次风波,结局也是如此,不同的是,时局的变化使其更有戏剧性。关于伍四的尝试自杀,或许有人会指责他不能‘承担’更为艰巨的磨难——生比死更难,但是,这种论调只不过是生者的自我解嘲。他们所面对的问题与伍四一样,但大多选择了忍受,而伍四反应则激烈得多。

伍四的‘天才(王)——命名——受挫——离开(重新命名)’的过程中,没有‘忍受苦难’这一词汇的位置,这是伍四的结构性‘缺失’,而恰是这一点,使他克服了地心引力,伍四用自己的小说虚构了一座哥特式建筑,到最后,他纵身一跃,完成了高高指向天空和上帝的那个‘尖’。作为文学生命的伍四,已经在九十年代初死了。”

“作为文学生命的伍四,已经在九十年代初死了。”

这句话萦绕在小马的脑海里,使他久久陷入在困惑中。他一口气读到文末,又重读了一遍,他认定这是关于伍四最好的文学批评,自己在短短一周内,也绝对写不出这篇文章的十之一二,想到这里,小马面露沮丧,又长舒一口气,他决定在第二天把文章打印稿交给领导,这是最合适的“盖棺论定”。

整个夜晚小马都在阅读从社里带回来的小说,他边读边想,领导为何如此着急要文章,答案其实已经浮出水面,他只是不敢直说——领导断定伍四时日无多。

小马在第二天给瞿老师发了一封邮件,是文章的转载申请。同时,他把打印稿交给领导,领导见到厚厚一沓稿子,眼睛一亮,他迫不及待拜读大作,就站在小马身后,如同一道巨大坚硬的墙,小马期待领导肯定的回答,他觉得稿子完全不会有问题,领导会像过去一样说“好,没问题”,他就可以将稿子录入后台了。

但这一次,小马失算了。领导读罢稿子,眉头紧锁。

“这部分,可以删一删。还有这部分的表述,可以修改。”

领导指的地方,正是小马眼中文章最精彩的一部分,而领导要求修改的,是老师对伍四后二十年创作的评判。小马这才觉查出领导的用意,无论是评判标准还是安全性上,这都不是领导期待的稿子。

领导走了,他一个人坐在电脑前。他后悔自己把邮件发早了,要老师改自己的稿子,那是万万说不出口的,可不修改,又绝对不可能发在社里的公众号。小马只能自己写一篇,再搜集一些符合领导口味的稿子,拼凑成一个专题,只待伍四一死,立刻发出来。至于瞿老师的稿子……小马决定如实相告。

那篇文章变成一块伤疤,烙在小马心里,发还是不发,他犹豫不决。老师还未回复,转眼下班时间到了,小马按计划赶赴中日医院,是否见得到老作家,他不确定,他想以出版社编辑的身份试试,就说是来探望先生。

在医院,他见到了伍四的妻子余音。那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衣着朴素,面露雍容之气。她知道小马的身份和来意后,并没有立刻答复,小马告诉她,即便不能见面,也请代为转交一份稿件,就是那一份打印稿,只是希望伍四能看到,还会有批评家如此评他。那女士欣然接受,请小马先在外面等等,自己去请示老作家。她笑着告诉小马,他是第十个前来拜访的人了,之前来的,除了一些作家朋友,就是媒体记者,有的人作家见了,有的人,她觉得来意不善,就自作主张,替作家拒绝了。她证实,作家的身体的确不好,不能说太多话。

小马不知等了多久,好像只是一会,又仿佛过了很久,女士笑着走了出来,示意他可以进入。他拿起准备好的一束花,跟随女士,轻轻走入房门,眼前是一位头发灰白、手上扎着管子的清癯老人,他的瞳孔深深凹陷,如同战壕的坑洞,但眉眼之间,仍有知识分子的风度。他就是老作家伍四,和照片相比,真人更瘦也更黑一些,小马站在门口旁凝视他,一时呆住。

“老弟,写这篇文章的是你?”

他用期待的目光看向小马,小马这才意识到,因为瞿老师的要求,文稿的署名变为“佚名”,所以,老作家不知道作者是瞿默存。

小马摇摇头,告诉他实情,他有些失落,但没有怪后生的意思,小马担心他会在意文章后半部分的评价,但他很大度,只是说:“有机会,想跟他聊聊。”而后,他挤出仅剩的力气对小马说下去:“请一定要转告你的老师,所有写我的文章里,他的这篇是最好的!”

老作家身体抱恙,小马并没有在病房久留。许多年后,当他回想起那平凡的一天,很多细节他已忘却,但独独那一段对话,久久镌刻在他的记忆里。

事实上,老作家深知自己时日无多,他并没有直接告诉小马,但透过他的言辞,他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对世事的看法,都弥漫着行将就木的气息。小马看到在病房里,还有大大小小的鲜花、书籍、药品摆放着,扎在手臂上的输液管,液体一滴一滴下坠,而窗外,阳光已渐渐昏沉。小马推开房门,告别老作家和他的妻子,直到那时,小马仍然不觉得自己认识他,只感到那是个离自己十分遥远的人物,但小马仍然对他说:“请您一定要保重身体。”他咧开嘴角笑,没有把话说下去。

小马在那一天奔波太甚,回到住处时已精疲力竭。往后的两天都没有大事,他耐心读完了老作家的三本小说,分别是《起死》《湮灭》《新生》,它们都在八十年代出版,当时有批评家命名为“幻灭三部曲”,但不知为何,后来文学史很少提到这三本书。交稿后,领导对他新写的稿子很满意,另一边,小马找到了朋友许无,给她投了一篇稿子。

不久后的一天,老作家被传去世。

小马是在出版社坐班时得知的。那时他正在编微信,准备发送当天的推送,他的手机突然震个不停,领导说,伍老师去世了。有人问,是真是假?领导放出一张截图,是某权威新闻媒体的,的的确确是伍四的名字。新闻说,伍四刚刚在医院里去世,死因是急性肺炎及病毒感染。与此同时,领导已经私信小马,要求他立刻发布写好的文章。小马来不及多想,迅速抽出文稿,将文章替换,点击发送。

发出文章后,舆论被伍四的名字淹没。

此时,伍四的老朋友赛先生正在家中办事,他与编辑商议诗歌修改细节,讨论到要处时,电话铃声响起!

“谁啊!”

赛先生脸色顿时黑了。编辑眼神示意,要他不必接,赛先生没有理会第一通电话,但电话一响就不停,像雷暴雨,搅乱了诗人的清梦。赛先生还是服软,决定接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位小姑娘的声音:“赛老师,作家伍四去世了,您知道吗?”

“去世了?”赛先生垂下眉头,脸上的不悦一扫而空,转变为面对媒体时常有的庄重。他调整腔调惋惜道:“可惜。伍老师走了,一个时代结束了。他的病情,其实一个月前我就知道了,我祈祷他快点好,但最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是中国新时期文学革新的先锋,也是令我敬佩的一位作家,他的去世,我很遗憾。”

同样的说辞,他对三家媒体反复说,到第四家时,他厌倦了,直接把电话线拔掉,把手机关机。

编辑:“朋友圈里,都是伍老师的新闻,还有你的悼词。”

赛先生:“都是提前备好的稿子。”

编辑:“你们这些文人,说一套做一套。”

赛先生:“逢场作戏,我也没办法。”

赛先生点起烟抽,续道:“我跟他,本来也不熟,只是师出同门,又被一起包装推广,媒体总是拿我们这批人相提并论,我也没办法。诗人和小说家,还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编辑问。

“小说家,是记录者,诗人,是人类灵魂的雕刻师。布罗茨基不就说嘛,诗是最高的语言形式!”

“那你还写小说。”

“我写小说,是诗歌的延续。”

说罢,赛先生把烟掐掉,黑幕中办事,一丧一喜,完事了摘下套子,重新抽烟,一脸深沉,回到了艺术家的本色……

同一时段,戏剧事件仍在上演。讣告发出半小时后,有一个信源未知的消息在圈子里流传——伍四没死,去世的是同一家医院的其他作家!蹲守医院的记者听说有作家去世了,下意识以为是伍四,没有细查,就把新闻报给了领导,结果一传十、十传百,短短半个小时,就已经天下皆知。

“这可怎么收拾?”

“你们媒体都不查证就发稿的吗?”

“出版社又在消费人血馒头!”

文学圈、媒体圈有人在沉默,有人化悲为喜,还有的人私下琢磨:刚发出去的讣告和纪念文章,到底是删,还是不删?如果老作家真的没死,那当然要删,可如果,这才是谣言呢?此时,他们也不晓得自己是希望老作家活着,还是希望老作家死,但很快,就有人想明白了,活着更好,活着还能多写几次,死了,就一了百了了。至于这打脸的事,用不了多久就会忘却的,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但是,老作家伍四的确是离开了。

面对匆匆赶来求证的记者,他的妻子证实了死亡。遗体还未迁到太平间,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闭上,身上扎满管子,不久之后就要火化,骨灰将撒在故乡的海面上。老作家的故乡在广东,父亲母亲过世后,他就很少回去了。

老作家曾经见证了母亲的骨灰盒,那是在潮湿的四月,一辆厢式货车的门缓缓打开,纸鸽子、纸房子、纸元宝、纸手机等纷纷化为灰烬,村里的孩子被族人牵着来到人群中,他们的双眼看到火光冲天,看到点点细雨,打在未亡人肩上。不久之后,相似的情形就会在作家自己身上重演。

一些人因此长舒了一口气。在出版社,小马看向窗外,巨大的建筑挡住了天空,他只是有些怅然。领导刚刚夸了他,因为他发稿迅速。但主人没有待多久,就风风火火地去忙其他事了。现在,部里只有小马一个人在坐班,时钟滴答滴答地响,与微信的声音互相映衬,成为良好的催眠药,他在房间里睡着了。

同一时间,在医院里,老作家的大儿子——一位昨天才赶回北京的青年诗人正应付着记者,老作家的小儿子则呆呆地站在母亲身边,他问:“妈妈,为什么今天来了这么多人?”他的母亲说:“你爸爸刚写完一本大书,他们知道后,就赶过来了。”小儿子不解道:“爸爸一天到晚都在睡觉,哪有写东西啊?”

母亲不再说话,只是抚摸着小儿子的后脑勺,在一片哭声之中,她平静地看向窗外,似乎有人唱着歌谣,歌谣道:

 

这悲伤、纤细、轻柔的雨,

上苍的无声的痛苦的眼泪

轻轻落下,直到死者的身体重生:

是的,“雨中下葬的人,你们有福了!”

……

这雨,洗涤一切污垢的雨,

伴着“永恒之露水”,

使我们脆弱的肉身重生,

使我们的墓穴变成第二个子宫。

……

窗外,一簇一簇的高楼大厦拥挤着,仿佛一批又一批焦急地等待面试结果的年轻人。高楼之上的天空,一道残阳落人间。母亲再次凝视窗外,在那比拥簇的大楼还要高的天空之中,几只蓝色的鸟正向南方飞去。在办公间,小马目送这些鸟儿,眼睛布满血丝。

我看着他青白的嘴唇,给他递过去一瓶水。

他总喜欢说没事,但那天,他说自己累了。

他第一次到点下班。地铁车窗照着他死寂的脸,车厢里吵闹着婴儿的哭声。他坐到最后一站,出站时正好赶上高峰期,每一张脸,每一个下车的人,都显露出差不多的表情。

不久后,小马赢得了领导的表扬,刘老师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马,这次推送做得很好,继续保持!”小马礼貌地回应领导,坐在转椅上面对后台数据,数据很好,他一言不发。

冬天,很多企业在裁员,小马正在试用期,表现不好,转正名额就会被砍掉了,他不得不努力工作,因为绩效最不好的人,最有可能被裁。领导的裁员名单不会给频道负责人看,他直接交给人力,人力来宣布谁去谁留。频道负责人不怕被裁,他们有高额违约金,裁了可以拿钱过冬,新人被裁,那就是一无所有。

一周后,裁员结果出来了。被裁的不是小马,而是做历史类公众号的老马。我们去送他最后一程,那天雾气森森,夜晚雪花落下,小马伸出手,看雪花从他的指尖穿过,它们静默无声,幻化成五颜六色的水汽,恍惚之间,整个大地已经换了白色,北京城的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在这白色上堆雪人、打雪仗,庆祝大雪的落下,而那些离开的人,在绿皮火车的车厢里等到了一碗热乎乎的方便面。

宗城
5月 14, 2021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

    相 关 文 章 返回顶部

  • 柴犬弟弟的死亡

    那年秋天,城里丢狗的人比往年多了一些。梅姨走在路上,看到便利店旁边蹲着一只柴犬。这狗脸大,黄毛,两只竖长的耳朵立在头上,一个铃铛大小的黑鼻子,面对路人轻轻晃动。 柴犬在...

    宗城 阅读 697
  • 苏东坡传序

    我写苏东坡的传记没有别的理由,只是想写罢了。多年来我脑中一直存着为他作传的念头。一九三六年我携家赴美,身边除了一套精选精刊的国学基本丛书,还带了几本苏东坡所作或者和他...

    林语堂 阅读 1099
  • 奥利弗和其他的鸵鸟

    一天,一只具有权威、态度严厉的鸵鸟向年轻的鸵鸟讲演,认为他们比其他一切物种都优越。“我们为罗马人所知,或者确切地说,罗马为我们所知,”他说,“他们称我们avisstuthio(拉丁...

    詹姆斯·瑟伯 阅读 998

寻读经典 © Copyright 2024

备案许可证号: 粤ICP备16045007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