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电筒没电以后,他们放慢了脚步,李渡带着刘怀谷穿过防潮墩的时候,自己摔了一跤。刘怀谷问他要不要紧,李渡拍了拍裤腿说,往前再走两圈操场的路就到了。当时是1999年的秋夜,海边的空气里充斥着酸涩的腥味,村庄里头已经暗下最后一盏灯火。李渡把手电筒插在腰间,说,好在还有月亮。
刘怀谷停下脚步,朝天上望去,半白的月亮像一瓣切好的西瓜。李渡推了推他,问,怎么不走了?刘怀谷说,我回不去了,我房间在二楼。李渡说,好,待会给你想办法,我们先去看鲸。
当天下午的活动课上,李渡的风筝线被海风折断,他记下方向,偷偷溜出学校跑到海边找风筝。他在围墙上望了一会儿,朦胧中看到海水把一件庞然大物扔上海滩,仿佛一张页签在翻书时从茫茫纸张中滑出。李渡眼睛近视,但是班级里还没有戴眼镜的同学,羞于把眼镜拿出来。他朝高处的信号塔上的工人喊了一句:海边那摊东西是什么?修电师傅望了一圈说,好像是条大鱼。
李渡跨过防潮墩,朝海面上走去,离它三十米的地方已经踩到了鱼的影子。在此之前,他见过最大的鱼是在给外曾祖母贺寿的饭桌上,一条比盘子还长的大黄鱼,鱼头和鱼尾耷拉到桌子上,看上去很不卫生。李渡在大鱼边上造了一座房子,这座房子是他自己家的模样,正门进去是客厅,往左是炉灶房,走廊一侧有衣帽间,还没想象完最后一个房间时已经明白不可能比面前的鱼还要大。李渡回到家中,从书架上翻出爷爷买的四册《中国少年儿童百科全书》,沿着动物的目录找到鱼,沿着鱼的目录找到了鲸。
傍晚的时候,李渡跑到刘怀谷家,把他喊了出来,说,你今晚要是能出来,我带你去看个动物,比大象大,也比恐龙大。刘怀谷说,你骗我,哪来这种东西。李渡说,不骗你,我们打赌,输了我把沙包送你,再给你买五包吸管糖。
李渡的母亲是羊毛衫厂的,做的沙包比其他家要漂亮。刘怀谷的沙包是父亲做的,扔一次就要甩掉几粒米。他的母亲在两年前离世,刘怀谷小的时候,每到暑假一家人就坐在凉席上打扑克牌。母亲走了以后,他和父亲玩牌时还是分成三堆,打完之后把第三副牌翻出来。刘怀谷说,妈要是在,这把抓了副好牌。
刘怀谷回到家中时,刘会勇刚穿上警服,说,爸要出去跑任务,饭在桌上。刘怀谷吃完晚饭后先睡了一觉,九点钟的时候被父亲回家的声音吵醒,他凝神聚力地盯着床边的小闹钟,隔着门廊聆听着父亲的举动:脱下手表放到桌子上,拿起药瓶时发出药片撞击的声音,最后一声是玻璃杯敲打到桌子上,一口水夹带着药片过喉入肚。
刘会勇患上焦虑症的事情险些败露出去。过年的时候,孙队长来刘会勇家附近走亲戚,顺道来他们家坐了会,送了两袋白糖。队长拿起桌上的小药瓶时,脸色变得铁青,问刘会勇,你有焦虑症?刘会勇看了眼儿子,说,内人生前用的。刘怀谷没有说话。孙队长看了一眼瓶底的生产日期,摸了摸刘怀谷的头发,说,干这行,家里人难免会担惊受怕。队长走后,刘怀谷问父亲,爸,药是你的吧?刘会勇把药收进抽屉里,按住他的肩膀说,这事不能给孙伯伯知道,要不爸爸就当不了警察了,明白吗?刘怀谷问,这病要紧吗?父亲说,小病,就是容易紧张。
十一点半的时候,刘怀谷穿上旅游鞋,踮着脚尖走到窗口。他和父亲的卧室都在二楼,离地面三四米,他爬过窗子,脚尖搭在外墙的石头缝里,前臂支撑着身体往窗台的侧边移动,距离缓和了之后,用力跳到旁边的棚顶上,棚里面是隔壁邻居家养的鸡,没有发出声响。刘怀谷从棚顶上下来,去往和李渡约好的地方。
沿着海滩走了一段距离后,他们看到远处一块更深的墨迹,月光照耀下显露出规则的白色纹路,但是形体模糊,像未叠的被子在床上摊了一整天。他们步履不停,迎面袭来的海风正在逐渐失去力度。在向它靠近的过程中,刘怀谷有些失重的感觉,他对李渡说,大到有些疯狂。李渡回道,要是躺到水里,海平面都要上涨。
刘怀谷心想,这是我们的城堡。随即闻到一阵恶臭,眉头紧锁,捂住鼻子。鲸鱼身上散发着仿佛刚从海底搬运上来的腥味,新鲜出炉,还未来得及稀释到空气里。他们沿着鲸鱼的尾巴爬上它的身躯。刘怀谷问,你在找什么?李渡说,书上说,鲸鱼背上有俩洞,是它的鼻子,会喷水。刘怀谷问,你找到了吗?李渡说,找到了,像两个弹孔,在我屁股底下。
他们坐上鲸鱼背,这里是大海的观众席,星空如黑布散上白粉,海面把仅有的一点月光翻来覆去。刘怀谷忘记了回家的事情,他能在这里待一整个晚上。时过境迁,即便记忆不停地被篡改重演,他仍然会在一种赋予隐喻的场景里重新找到这个夜晚的感觉——在一片空旷的停车场里,他和李渡坐在一辆报废的旧车中,对紧闭的后备厢充满好奇。
李渡说,鲸鱼快死的时候,就往岸边游,有的能上岸,有的沉到海底。刘怀谷说,它的尾巴好像条裙子。李渡说,“鲸落”的时候,就像一条裙子从楼顶飘下来,落到巷子里。刘怀谷问,你见过?李渡说,楼顶那户人家的裙子经常掉到我家院子里,那个女人就冲下来,砰砰砰地敲我家的门。
他们把鲸鱼的尾巴当成了滑梯,落到地上的时候,刘怀谷走到鱼头的位置,问,你看,这像什么?李渡说,一个大贝壳。刘怀谷把手卡进嘴巴的缝隙里,说,你去另一边,看看这个贝壳里面有没有珍珠。刘怀谷一脚踩在地上,一脚搭在鱼的下颚,反手撑着上颚。鱼嘴打开的时候,从里面泄出一股腐烂的气息。刘怀谷说,好像有东西。李渡说,你撑一下。刘怀谷问,你干什么?李渡掏出手电筒,转开下面半截,把电池倒到手上,再重新装回去,说,两节电池换个位置,能重新亮一会儿。当李渡把光束对着鲸口照去的时候,夜晚推迟了黎明到来的时间,他们目睹的是有生以来最为恐怖的场景,足以让日后无数个平静之夜变得辗转难眠。血泊之中横躺着一具面容狰狞的男尸,衬衣上布满似肉似血的浊物,阴森肃杀,蝇虫飞舞,就连手电筒的光束也避之不及,在揭露惨状的那一刹那陡然熄灭。
刘怀谷朝着海滩跑了一段距离,发现腿脚发软,不听使唤,撑起他上半身重量的东西变成两根蜡烛。李渡突然脱下裤子,双腿间一条富有力道的水柱滔滔不绝地射向大海,但是仍有一半液体留在了裤子里。李渡说,身体不受控制,你别笑我,这事不准说出去。刘怀谷说,不说出去,今晚的事谁都不准说出去。李渡问,你怎么哭了?刘怀谷说,我不知道,外曾祖母葬礼的时候,我妈跟我说,该流眼泪的时候就要流。李渡说,你妈教得不对。刘怀谷说,不准说我妈。李渡说,我不敢回去了,去你家睡吧。刘怀谷有些嫌弃,说,先把你的裤衩弄弄干净。
刘怀谷回到家门口的院落里,头顶是他的卧室,两个小时以前这里充满着新鲜的自由气息,随着归来的脚步变得荡然无存。刘怀谷在李渡的帮助下翻上了顶棚,再用衣架把他拉了上来。他们顺利翻进卧室,却失去了入睡的能力。那个夜晚的事情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被撵进一个荒唐的噩梦,而是逐渐变成了分割他人生的界线,仿佛白纸对折后留下的折痕,抽象却又清晰。尽管只有匆匆一眼,但是刘怀谷依然认出了他的样貌,这件事现在想来依然后劲十足:两年前的某个晚上,他与鲸口下的男人有一场意外的相遇。
李渡提议把这件事告诉他的警察父亲,刘怀谷极力反对,宣称这是起凶杀案,一旦卷入就成了嫌疑犯。李渡说,我们可以好好解释。刘怀谷说,我们不仅是第一目击者,光是半夜出去看鲸,这个行为就令人生疑。李渡问,那该怎么办?刘怀谷说,你应该回去了,我送你回去,就当今晚没有见过面,好吗?
天亮之前,刘怀谷赶在晨雾中钻出第一抹阳光前回到了家中,父亲像往常一样在七点钟的时候喊他起床。他收拾倦意,努力不让身体被脑袋的重量压垮。吃早饭的时候,刘会勇在饭桌上说,今天几点放学?我来接你回家。刘怀谷警觉地看了父亲一眼,问,出什么事了吗?刘会勇说,反正你迟早要知道,我就直说了,爸爸辞职了。
刘怀谷用半张开的嘴巴吃了口饼,把话和食物嚼烂后一同往肚子里咽。刘会勇把一切看在眼里,说,想问什么就问吧。刘怀谷说,爸,你当警察这么多年,杀过人吗?刘会勇笑说,警察是救人的,怎么会杀人?刘怀谷问,坏人呢?也不能杀吗?刘会勇说,得看情况,要是罪不至死,也不行。刘怀谷说,不小心杀了,那怎么办?刘会勇说,不论是不是警察,杀人总是要接受法律审判的。刘怀谷又问,最近有什么新的案子吗?刘会勇没有回答,妻子去世之后,每次出任务,儿子都会问个清楚,他很少说实话,无非逮小偷、抓强盗。他把晾好的热水倒进儿子的水杯里,说,放心,以后那些危险的事情,跟爸爸没有关系了。
母亲死后,刘怀谷备了一把仿真手枪,这把手枪是托李渡的表哥从城里带回来的,他在剧组里工作过,枪是按照真枪原比例仿制的拍摄道具。刘怀谷在枪把里面加了两条小铁块,用胶带粘在床板下面。所有人都告诉她母亲是生病去世,但是刘怀谷认为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1997年6月的一个下午,潮水还没有上涨,母亲给了他一张钞票,要他去商城门口买一盒炸春卷,剩下的钱可以自己花。刘怀谷走到商场门口的时候,做春卷的女人还没出摊。他走进五毛小店,用一百块钱买了两颗糖,老板娘说不好找零,又给他塞了一盒饼干。他坐在台阶上,吃完饼干和糖果,一个半小时过去后,做春卷的女人才推着车摊出现在商场的门口。
母亲没有吃到那一盒春卷,刘怀谷回到家里,还没进门就听到父亲的啜泣,刘会勇沿床而坐,扭过头来看了儿子一眼,通红的双目还在不停地淌眼泪,母亲在床边上的藤椅坐着,但是被子已经盖上头顶。第二年清明的时候,刘会勇带着他上山扫墓,刘怀谷去饭店里买了一份炸春卷。刘会勇不知道为什么要买春卷,正如刘怀谷不知道母亲死亡的真相。父亲含糊其辞地告诉他,母亲得了肝癌,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刘怀谷知道父亲有所隐瞒,但是并没有拆穿,只是用母亲的钱买了那把仿真手枪,展开了一个无人知晓的漫长计划。
前年中秋的时候,闹出了一起大案,歌舞厅的门口聚众斗殴,捅死了一个人。嫌疑犯是一个屠夫,不是镇上的人。刘会勇负责这个案子,查到年底,除了抓到三个党羽之外,没什么进展。春节前夕,警局接连收到报案,笔录做下来,大概是有一犯罪团伙,每天傍晚在银行门口蹲点,等人取完钱后一路跟踪,经过人少的地方就下手抢劫。据受害人称,这伙强盗有一个腰间别着个大刀,柄很长,这种刀除了电影之外,只在杀猪的地方见到过。刘会勇对孙队长说,拿大刀的那个,和歌舞厅案是同一人,知道自己酿成大错,一不做二不休。孙队长说,上个月,几个矿工下班的时候也被抢了,是老手了,不会在一件事上磨太久,一帮亡命之徒,你和小顾出任务的时候要配枪。
刘会勇丧妻之痛未愈,试图把注意力转移到工作上,办起案来不要命。只有一次在码头抓人的时候,肩膀被走私犯重重地砍了一刀,伤口像剥好的橘子被拿去了一囊。刘会勇喘着粗气,蹲在货仓里,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没有追出去,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张照片,上方的边角已经被血迹沾染,相片上的女人抱着一个男孩,天空中飞过一只血红的鸽子。
镇上的警局只有四把枪,刘会勇和小顾各拿了一把。第一次抓捕任务,刘会勇找了个协警钓鱼,拎着个晃眼的大包进出银行,然而一无所获。第二天的时候,他安排了两组人,第一个协警拎包出银行的时候,故意暴露行踪。等走远之后,再上第二组人,小顾演得很好,走出银行时四下张望那一下颇有灵性。马路对面一家理发店,一个高个男人放下了报纸,路口的三轮车上也下来一个穿皮衣的人。小顾把他们往小巷子里带,进入一条窄胡同的时候,拿起打火机点烟,穿皮衣的人突然凑近,从裤腿里抽出铁棍的一刹那,小顾把手枪绕到腋下,抵着那人胸口。
屠夫意识到情况不对,迅速蹬着墙壁翻进了旁边的院子,刘会勇大骂一声,从后面出来,对墙踢了一脚。穿皮衣的人放下铁棍,转过身把双手给小顾,说,哟,刘警官?刘会勇停下来,问,你认得我?那人回道,儿子一个人在家吧?刘会勇走到他跟前,看了看他的样貌,对着裆部来了一膝盖,说,我当是谁。小顾拍了拍刘会勇,安慰道,好歹抓了一个,能交差。刘会勇说,把他拷好,回去调人,就搜这一带。
从屠夫逃走的地方往西五百米就是他的家,在刘怀谷的记忆里,那是父亲第一次带着枪进入家门,从头到尾护着他的腰部,刘怀谷没有忽略这个细节,问,是不是出事情了?父亲说,回来给你做饭。刘会勇走进厨房,炒了一盘青菜,不停地透过厨房的窗户朝大门张望。许多年过去,当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萌发辞职念头的时候,最先闪进脑海的画面就是那个持枪回家的傍晚。刘会勇把饭菜端上桌,刘怀谷把筷子递给他时,装作害怕地问,你要把枪带上餐桌吗?
刘会勇上楼回房,枪连同枪套一起塞进枕头底下,枪火下的亡魂留在了此处,渗透进他的梦中,变成一颗噩梦的种子,在每个平静的夜晚里滋生蔓延。刘会勇吃到一半,听见门外有人叫他的名字,在父亲走出屋子的同时,刘怀谷迅速跑上楼,从床底下拿出那支仿真手枪,不费吹灰之力便识破了父亲藏匿手枪的地方,把真枪取出来,假枪塞进枪套。门外喊刘会勇的是小顾,他告诉刘会勇,有人在学校后面的废铁厂发现了屠夫。刘怀谷在窗口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刘会勇上楼取枪时,儿子正站在楼梯口,手里拿着一本厚重的《三个火枪手》。刘会勇说,爸出去抓个人,要是有人敲门,当做没有听到。
父亲走了以后,刘怀谷打开《三个火枪手》,里面是一个六百多页纸厚的方形的洞,这是他的枪盒,他从盒子里取出手枪,食指穿过扳机,这是他的戒指。它的轮廓比仿真枪更加精美,枪管也更加冰冷,每颗子弹都将促成一个凄惨的悲剧。他的心跳逐步加快,头脑灵活起来,眼睛也开始明察秋毫,傍晚的云像人呼吸在玻璃上的雾块,隔壁邻居家传来碗筷碰撞的声音。这个傍晚和母亲死亡的傍晚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刘怀谷再没能走出母亲离开的那个傍晚,她的死亡仍有没解开的谜团,母亲从未给过他那么多钱,也不会不知道炸春卷的女人四点半才会出摊。出门之前曾问他,你现在十岁,四五年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刘怀谷答,不太记得。
母亲说,这是好事,任何事情都是越拖越糟。母亲话中有话,而他对此仍无头绪。最令他不寒而栗的是,父亲知道其中的秘密,却不肯向他吐露事情的真相。在母亲死后的一年半里,他无数次试图和父亲重新谈论起母亲,只有一次由父亲主动提起,那是在他偷了父亲一包烟后,父亲在他房间里发现了烟头,一时间怒火中烧,对着刘怀谷骂道,不知道跟谁学的,你妈要是还在,不会想看到她的丈夫把儿子送进监狱。
父亲的房间里,床头的结婚照已经塞进了抽屉,柜子里留着母亲的衣服,再也没有见过太阳,正如缝纫机旁边的藤椅,已经灰尘密布。他在母亲的衣柜里坐下,关上柜门之后,缝隙里透过一条光,把他切割为二。他把手枪的方向调转,两个大拇指扣着扳机,这是正确的握枪方式,下巴上有一块凹进去的骨头,正等着枪管对号入座,触碰的时候格外冰凉。现在他掌控了死亡的按钮,很快就能见到自己的母亲。自从获得那把仿真枪以来,他每天都要练习一次死亡的场景,像是买了一把好伞,反而开始期盼下雨的日子。
这是个奇怪的征兆,母亲去世以后,死亡的诱惑追随着他的脚步,对那片神秘之地的思索让他在现实的悲痛中有所缓和。他想过无数种自杀方式,横亘在生死之间的不过是自杀带来的肉体上的痛苦,于是他确信父亲的手枪才是最终的答案,简洁有力,没有拖泥带水的挣扎,仿佛断电后即刻袭来的黑暗。更重要的是,他能够使父亲感到内疚,母亲死后,他再也没主动提起过她,似乎做好了将她遗忘的准备,这一点比起隐瞒母亲的死亡真相更加使他无法忍受。如果这世上最亲近的人都无法分担和他同样的痛苦,他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值得为之活着。这一相当赌气的行为在他自己看来冷静克制,甚至体会到一股莫名而来的复仇般的快感。
他握住手枪的时候,没有比握住假枪时更加期盼死亡,这一小小的差池使他放下手枪,因为另一个不安的念头随即在他的脑海中产生。父亲回家的时候看上去有些紧张,离家也匆匆忙忙,可以肯定是有任务在身,手枪是当务之需。在刘怀谷的一种想象中,父亲由于手枪被自己偷走而殉职,他在自杀死亡的同时也撞见了父亲的死亡,这种不期而遇的相逢之中带着啼笑皆非的黑色幽默。想到这里,刘怀谷从衣柜里走了出来,穿上了外套。
夜幕已经降临了一半,废铁厂里面是个院子,地上遍布着金属器件,弥漫着钢铁生锈的味道,钢丝铁管中间分开了一条小道,通向院落中间的旧厂房。刘会勇对地形并不熟悉,只知道这里仅有一个出口,小顾正守着那边。自打刘会勇从警以来,参与这种行动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训练之外,从未真正扣下过扳机。但是孙队长老是教导他们说,入职十多年,每天当八小时警察,比人家做歹徒的经验要丰富。刘会勇把枪提上肩膀,不知不觉走到了厂的中央,听见外面有鞋子踩到螺丝钉的声音,压着脚步追了出去。
他和屠夫在门口的拐角处相遇,遭到了埋伏,砍刀划伤了他的前臂,手枪差点从手中滑落。他还来不及将枪口上抬,胸口又被踢了一脚,倒地之前瞄准了屠夫的下肢,却发现无论如何使力,扳机依然纹丝不动。刘会勇因为这事慌了阵脚,事后他反复地回想起这一场混战,不停地责备自己没有及时拿枪威慑屠夫,而是愣住了神,把手枪拿到眼前晃了晃。屠夫没有错过这个机会,在刘会勇失去意识之前,他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是屠夫调转了砍刀,手握着刀片的部分,那杆长柄以赋有力道的轨迹向他的头部袭来。
刘怀谷前往废铁厂的路上,看到了傍晚来找父亲的警察正在追赶一个高个男人,高个男人步伐迅猛,经过木丛时发出树叶晃动的声音。刘怀谷看清了他的脸,但是没有想到他们会在另一个暗夜重新相逢,变成他纠缠一生又挥之不去的噩梦。他在路边停了会,随后加快脚步,凭借父子之间与生俱来的隐秘联系,在找到刘会勇之前没有多走一步弯路。父亲正躺在旧厂房门口的空地上,手臂和头都在流血,但是气息尚存。刘怀谷注意到他的枪套已空,假枪已经不见踪迹,于是把手枪从腰间拔出,放进了父亲的枪套,他在叫唤父亲的时候情绪逐步平静,忽然间机警了起来,又把手枪从枪套里拔出,扔到了一旁。
这次追捕事件险些酿成大祸,好在刘会勇发现手枪还在身边。他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颅内出血,有后遗症。刘怀谷住到奶奶家,每天上学之前,先到父亲的病房帮他打开窗户。他始终没有把偷枪的事情告诉刘会勇,也不知道这一危险的行为几乎挽救了父亲的警察生涯。刘会勇多次询问儿子,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刘怀谷说,不太放心,就出来看看。刘会勇摸着他的头说,以后不准这样,你要是出什么事,我没法向你妈交代。刘怀谷心头一软,开始为自己先前的行为感到歉疚。那是父亲第二次在他面前提起他的母亲,像在沙滩上捡贝壳一样,刘怀谷在父亲的言语中搜集着母亲存在的线索,以此证明这个世界依然值得为之而活。刘怀谷忍住眼泪,反问道,你出事,丢下我,就好向妈交代了吗?
刘会勇没有说话,羞愧的同时想到了妻子离去的前一天晚上,她端了把藤椅,穿过长廊放到卧室里面,这是妻子在商量要事时才会做的举动。她坐在藤椅上,望着床上的刘会勇说,治不好的病,不用再到处去借钱了。刘会勇说,结婚之前就说好的,小事你来管,大事听我的,这是大事。妻子说,这是一家人的事,你当警察的应该明白,没把握的事不要做。刘会勇说,人还有救就得救。妻子说,儿子还小,过了几年就不会记得我,你不要再跟他提我,给他找个后妈。刘会勇问,你讲这话什么意思?妻子说,没什么意思,从来只听说好事多磨。妻子的意图不言自明,刘会勇劝说了一个晚上,她表面缓和,内心早已与死神签订了契约。
第二天下午回家时,刘会勇提前撞见了这场毫无回旋之地的悲剧,妻子坐在昨晚那把藤椅上,身子侧向一旁,头发披散,脸色苍白,犹豫了好久才叫了声妻子的名字,因为他心里清楚,当这一声喊得不到回响的时候,死亡就变成一件尘埃落定的事情。他把妻子扔在地上的农药瓶子藏到了被褥下面,这一举动全凭直觉而非深思熟虑。那时他悲痛万分,跪地嚎啕,傍晚的阳光却穿过幽廊,透过帷幔,给这个房间带来了一缕不合时宜的明媚。桌上的两颗小橘子滚落到地上,撞到他的膝盖,眼泪水打在橘子皮上,变得熠熠生辉,像两盏透红的小灯笼。
刘会勇回警局后的第一件事情是要求检查枪支,孙队长告诉他,枪没有任何问题。刘会勇说,不可能没有问题。孙队长把办公厅后面的窗户打开,外面是片小树林,他把枪口抬到半空中,对着树梢开了一枪,一只鸟扑腾飞走,两片叶子缓缓落地。刘会勇说,我花了全身力气去扣动扳机,子弹还是赖在枪里。孙队长把枪摁在桌上,说,你还跟我讲这个?要不是屠夫没拿走你的枪,你已经在受牢狱之灾。
从那时起,刘会勇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问题,每当出要紧任务时就变得惶惶不安,背后直冒虚汗,手指无力,触碰枪柄时不停地颤抖。医生检查后确诊为“创伤后应激障碍”,一段时间后病变为焦虑症。他向所有人隐瞒了这个秘密,唯有刘怀谷发现了父亲的药瓶,问了班里有家长当医生的同学,得知此病虽不致命,然而和父亲的职业放到一块,危险就放大不少。尽管刘怀谷生性敏锐,但是仍然没有发觉父亲的病和偷枪事件之间的联系,那把仿真手枪也在废铁厂后彻底消失。
在刘怀谷成长的岁月里,最担心的是睡觉之前没能听见父亲回家的声音。孙队长发现药瓶之后,刘怀谷终于找到机会向父亲提起此事,父亲点了根烟,吐出的白烟直往鼻孔里钻,问,小谷,你现在还背着我抽烟吗?刘怀谷说,第一口有劲,后面就没意思了。刘会勇说,爸还要抓个人,抓到了病就好了。刘怀谷问,是那天在废铁厂逃走的那个人吗?刘会勇回答道,他是杀人犯,是爸的一块心病。
刘会勇没有说谎,他始终认为只要抓到屠夫,一切与之而来的阴霾都将不复存在。这种信念与日俱增,一时间他以为自己已经战胜了病魔。一年以后,在侦查一起汽车走私案时,他终于再次获得了屠夫的行踪,只身寻到了他的巢穴。在沿海公路边上一个荒芜的村落里,一直往里直到最后一排屋舍,大门紧闭,窗户上贴满旧报纸。刘会勇没有叫增援,敲门的同时解下了枪套扣子,屋内无人响应。正当刘会勇企图破门而入的时候,屠夫从外面朝房屋走来,他们几乎同时发现了对方。
屠夫撒腿往巷子里跑,刘会勇拔出手枪,一个箭步追了上去,朝着他的背影大喊,操!老子开枪了!屠夫停下脚步,缓缓地转过身来,说,刘警官,别来无恙。刘会勇情绪高涨,一时间难辨是过于激动还是焦虑症复发,手臂在空中摇摇欲坠,但仍是强作镇定,抬高嗓门说,手举起来,别耍滑头。屠夫打量了一番,敏锐地觉察到了异样,吹了个口哨,说,开枪啊,刘警官,不开枪我可跑了。刘会勇说,操,你当我不敢吗?屠夫说,敢是敢,可惜枪是假的,还玩这招呢?有本事打个响听听?
刘会勇从警十余年,从未受过这样的挑衅,屠夫在他的枪口下不急不缓地朝远端走去,在拐角消失。他已经接不上气,面色发白,心跳加速,视线内的一切事物逐渐失去形状,手枪并非握在他的手里,那像是一只龙虾缠在手上。但是他仍没有急着放弃,边跑边瞄着半空,试图发出一颗威慑的子弹,却发现手指内部有一股斥力在与他对抗,扳机依旧如被焊死一般。自从废铁厂事件过后,手枪已经在他的手中失去意义,而这完全是由于焦虑症所致,于是刘会勇不得不再次面对屠夫在他面前逃走的窘境。他扶着水泥墙顽强呼吸,从药瓶里取出两片药丸,其中一片不小心抖落到地上,剩下的那一片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含服。刘会勇想起许多年前,他带着刚上小学的儿子去游乐园玩,在射击场上连中五个气球而拿下头奖。
刘怀谷兴奋地向众人宣布他的父亲是一名神枪手,老板听到后不肯买账,认为一个警察来玩这种游戏无疑是作弊,刘会勇费尽口舌才把奖品要了回来,那是一把玩具步枪,AK47的造型,至今仍摆在刘怀谷的书桌上。然而岁月沧桑,刘会勇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无药可救,再也没有能力将屠夫缉拿归案,仿佛壮志未酬却因伤解甲的骑士,往后的人生只能在旋转木马上弥补沙场中未竟的伟大事业。
最后一次抓捕是在两个月后,孙队长根据线索找到了屠夫的新据点,但是屋内并无人烟,他们在沿海一带展开搜寻,把整个地段彻底封锁。刘会勇虽然失去能力,但他是最有耐心的人,带着小顾一连转了三天,屠夫个子高,在人群里一目了然,更有可能躲在荒郊野岭。直到第三天晚上,他们仍然一无所获。刘会勇和小顾往海滩边上走的时候,看到岸边堆着一大团东西,上前走了几步才发现是条搁浅的鲸鱼。
小顾说,别靠太近,死掉的鲸鱼会爆炸。刘会勇说,怕什么,我们上去看看。刘会勇沿着鲸鱼尾巴走上去,小顾没有办法,只好跟着。当时是1999年一个秋天的傍晚,夜幕已经覆盖海面,远处村里的房屋一个个地亮起灯火。刘会勇拿着望远镜寻找着藏在夜幕中的海平线,说,明天我就要去辞职了。小顾有些意外,问他缘由。刘会勇说,本来想抓到屠夫后再走的,现在看来,不太可能。小顾说,孙队那边已经传来消息,下午刚看到屠夫的身影,就在海边这一块,不知道躲哪了。
刘会勇收起望远镜,说,小顾,你虽年轻,也跟我挺久了,生生死死经历不少,有个事我只跟你讲。小顾说,可别这样,到底是什么事?刘会勇从枪套里拔出手枪,一五一十地将焦虑症的事情告诉了小顾。他说,孙队长上次来我家,看到了我的药瓶,我想他已经猜出个大概了,之前几起大案,他都没有让我参与。小顾说,开不出枪,这怎么可能?还有这么稀奇的病?刘会勇没有说话,把枪口对准脚下不远处的鲸鱼背,脑门又开始涔涔流汗,手指像在被火焰灼烧,然而这一次出乎他的意料,刘会勇成功将食指上的两节关节弯曲,不仅看到了枪口的青烟,而且清楚地听到了子弹出膛的那声巨响,穿透鲸鱼的头部,钻入它的口腔,而余音在天边升腾回荡,倦怠的傍晚顿时变得如梦初醒。刘会勇不敢相信,又朝同一个方向扣动扳机,这一枪毫不费力,像摁下打火机按钮一样轻松。
妈的,刘会勇喊道,原来我能开枪。
第二天下午,刘会勇接儿子放学的时候,带着刘怀谷去了海滩边上。那里已经站了许多人,一架起重机停在岸边,升起了将近五十米长的金属吊臂,末端挂着钩子,钩子上系着几条粗绳,将鲸鱼绑住,试图把它打捞起来。刘会勇说,这么大的鱼,你没有见过吧?刘怀谷波澜不惊地说,没见过,这是条鲸鱼吧?他们要怎么处置它?刘会勇说,找个地方把它埋了。在吊臂上升的过程中,鲸鱼逐渐悬浮到半空,比躺在海滩上时更加宏伟壮阔,仿佛一把折叠的扇子在众人面前缓缓展开。刘会勇说,你看,这像什么?刘怀谷答,好像一条裙子。
刘怀谷迟迟没能从昨晚的情绪中挣脱出来,那时天空黑暗,气味却和现在一样。他和李渡穿过长长的防潮墩,朝那条鲸鱼走去。原本是一个普通的夜晚,尽管他们的举动有些鲁莽,但他已经从漫长的折磨中平复下来。他没有惦记母亲的死亡,也未曾想起那把丢失的假枪。他只是想去看一眼世界上最大的动物,那一刻他是一个普通的小男孩,拥有和其他同龄人一样的好奇与冒险精神。
后来鲸鱼张开嘴巴,他又变回了那个拿枪对着自己下巴的少年,并且意识到这世上永远有需要他去承受的东西,一刻也无法安宁。他幻想了一整天,试图把昨晚的经历变成一个虚幻的噩梦,醒来的时候身上披着清晨的日光,豆浆的香味从厨房里飘来。他宁愿继续停留在那个浅薄的认知上,世界上最大的动物不是鲸而是大象或者恐龙。然而真实与虚幻间的界线过于清晰,他分明看到自己的人生已经被打出两个弹孔:母亲去世,父亲变成了杀人犯。好在他仍有想象的余地去赋予鲸口中的男人是如何的罪孽深重,以此缓解对父亲无法抚平的偏见与恐惧。
刘会勇问,怎么,不高兴?刘怀谷说,我听人讲,鲸鱼快死的时候,就往岸边游,有的能上岸,有的沉到海底。刘怀谷顿了顿,以防悲痛的情绪从声音里外泄,压着嗓子问,妈妈去世了,你说她是上岸了,还是沉底了?
随着一声巨响,吊臂被鲸鱼牵扯着轰然崩塌,鲸鱼猛烈地摔到沙滩上,掀起尘土飞扬,宛如一场小型地震。刘怀谷僵在原地,心中那杆吊臂同样因为不负重荷而面临崩塌,但是他已经下定决心永远替父亲保守此事,不会让隐藏在这条裙下的噩梦再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因此当吊臂第二次升起时,他双手合十暗自祈祷,鲸鱼在他头顶划过,一时间遮天蔽日,鱼身投下的阴影盖在他的身上。那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伟大的神迹,连同着他对父亲捉摸不透的复杂情愫,以落日沉海般的磅礴之势在他心中隐去。但是刘会勇对此毫无察觉,即便脱下警服,还在为没能抓到屠夫而耿耿于怀,这件事情将继续缠绕他的生活。但是对于刘怀谷母亲自杀一事,他仍然认为隐瞒真相是对儿子必要的保护。
太阳的余晖浸透海面,仿佛蛋糕上的草莓随着奶油融化而缓缓下沉。那是1999年一个秋天的傍晚,人们在千禧年到来之际挑选着属于自己的离别方式。时间的跨度在这个节点上拉长了距离,变成一张吞噬万物的鲸口,那是一百年出现一次的机会,可以把过去留在过去,将历史埋进沙尘。它比大海的容量更大,胜于一切情逾骨肉的思念、一切无疾而终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