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旅馆等待邹莹的一个多小时里,王东过得并不轻松,欲望即将达成的欣喜,让他有些手忙脚乱,吸烟暂时缓解,却又放大沮丧的情绪。他站在窗边,望着阴沉的天空,审视自己的行为,并为自己的慌张感到好笑。多年来,王东发现和内心相处是一件困难却有趣的事,面对周遭所表现出的任何反应,总能为此找出适合的理由进行接受,并深信这没有什么不妥。但这并非源于自信,说是自我欺骗更为妥当。
邹莹把包放在椅子上,喘息有点急促。她取出一包纸巾,擦了下脸,叹了口气,低着头笑起来。王东坐在床角,心想应该谈论下天气,比如这场突然下起来的细雨。他为自己没举着旅馆的雨伞去接她有些自责,但这是否有献殷勤的成分呢,如今对女性的礼节已经被不少女权主义者搞得变了味道,呵护备至在一定程度上难道不是承认女性天然的柔弱吗。在过去一个多月的接触中,邹莹不止一次提到,她不喜欢男人对其过于顺从,霸道一点甚至更能取得她的芳心。王东反问她是否有受虐的倾向,换来的是愤怒的表情与其搭配的一行文字:你们男的总是自以为是。
邹莹脱下外套,我先去洗一下。王东站起来,不着急。邹莹说,怎么了。要不,王东说,先说会话。邹莹没说话,拿着包走进卫生间。一会,传来水声。王东打开包,拿出安全套,放在床边,又觉得意图过于明显,他有些拿不定主意,便放在枕头下面。他躺在床上,打开电视,随意换着频道。雨还在下,远处的天空有一块乌云飘过来。邹莹走出来,身上穿着衣服,头发扎起来。她走到窗边说,我讨厌下雨。王东说,我也去洗下。卫生间里的热气尚未散去,王东用手擦了下镜子,昨晚刚刮的胡须,已经长出来。刮胡刀在包里,他走出来。邹莹坐在床边在看从他包里翻出来的一本证件。
尴尬持续了几秒钟,之后的情形是,邹莹要走,王东不同意,两个人发生肢体冲突。邹莹那件贴身的黑色上衣在撕扯中偏移了,本就若隐若现的乳沟更加显眼。逃脱无望后,邹莹坐在椅子上,边哭边说,咱们说好要坦诚相见的。王东手里的证件大小和团员证一致,封面为红色,上方为国徽图案,下方一行字写着: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症。内页贴着王东的一寸照片,身份证及公章一应俱全。邹莹抬起头看着王东,求你了,让我走吧。王东说,别哭,好吗,听我说。
2
你误会了,我精神没问题,虽然有时候会失眠,感觉活着没什么意思,但这不是也说明我是个对生活有追求的人吗,我倒是也希望能活得没心没肺一点,不要太在意自身,可效果并不是太好。我要感谢你,是你的出现,让我这苍白的生活投上了一束乐观的明媚之光。
先别哭了,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没见面之前,你也担心过会被分尸之类的,我只能说你真的想多了,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幸运,在短暂的一生中会认识个变态。你在夜跑时遇到的摸你屁股的男青年以及与你搭讪的老头,只是面对美好的异性缺乏自控力,尽管带给了你心理上的创伤,但胆小儒弱的性格让他们在猥亵的道路上浅尝辄止,不会有更加出格的举动,本质上我和以上两位没有任何的区别,说垂涎你的美色会不会让你更加容易接受呢。
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单身男青年,长时间接触不到女性的身体,让我的心理不免有些扭曲,渴望和痛恨并存却不相悖。放心,我不是为自己接下来的出格行为找借口,实际上,我没有半点伤害你的意思,我怎么忍心伤害你呢。虽然我绑住你,不让你走,也只是想和你进行心与心的交流而已,你也知道能找个说点肺腑之言的人不容易,再过几年你会有更深的体会。没有人会理解你的痛苦,感同身受是不存在的。就像现在,虽然你哭得这么伤心,求我放了你,但在我看来,这很可笑,你有什么好害怕的呢,我能对你怎么样呢,脱光你的衣服,对你行苟且之事,而这难道不是我们约在这里见面的原因吗。就因为这本证件,你就违背了我们原本的约定,你觉得这样合适吗,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莹啊,你怎么能这样。难道你忘记了几个月以来我们友好贴心的交谈了吗,虽然我对你有许多隐瞒,可你不是也在粉饰自己的生活吗,那些贴在社交平台上的有关饮食和旅游的照片,只是你生活光鲜的一面,并不是生活的真相。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许多俏皮的自拍,向我展示美好的同时,也让我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不过人难道不是靠莫须有的幻想来丰富生命吗。你不自私,甚至称得上博爱,我说得没错吧,既然如此,那你就不应该违背自己,让我们抛弃成见吧。难道一个精神病患者,就不需要来自同类的关爱了吗,实际上他更需要你的爱心,你同意吗。
那好,你冷静了吧,我给你解开。或许你应该从另一个方面来想一下,如果我真的是神经病,你这么大的反应万一刺激了我,怎么办呢,不好收场吧,神经病做出任何事都不用负责任,你应该尽量讨好顺从我才对,你想一下,是不是这个道理。好了,莹,别哭了,我和你开玩笑的。答应我,别哭别闹,我和你分享下这本证书的故事。
3
八个月前的一天晚上,王东在徐成的家里吃饭,吃到一半,李燕下班回来,和往常因工作疲惫而显得冷漠不同,这次她看到王东报以了欢迎的微笑,对徐成喝酒这事,也没进行言语上的嘲讽,她放下包,略显兴奋地说,等会我告诉你们一件事。言毕,她小跑进了卫生间。
徐成猜测李燕不是涨工资就是在回来的路上捡到了钱包,不会有第三种可能性。身为阳光宝贝亲子园的一名资深幼教,工作虽谈不上操劳,但被淘气的孩子纠缠了一整天后,心烦气躁是难免的。刚开始工作的那几年,薪水还说得过去,这几年随着老板将生活的重心放在心灵禅修,对俱乐部不再加大投入,而县城中亲子俱乐部又新开了几家,生源的流失,让李燕的工资停滞了,物价却又攀升不止。刚满三十岁的李燕,脾气越来越暴躁,除去对自己事业的心灰意冷,徐成把对生活的不满完全寄托在酒精上没拼搏奋斗出点成果也是她的一块心病。两人下班后的拌嘴成了固定节目,伴随着李燕的冷嘲热讽,徐成的酒量在半年的时间内取得了可喜的进步。他轻易不再呕吐,员工聚餐上敞亮的酒风引得大家拍手称赞,成为乏闷生活中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趁着李燕去卫生间,徐成端起酒杯闷了一口,算是对妻子友好态度的一种回应。
李燕盘坐在沙发上,并不急于拿着筷子吃饭,她对王东说,这个事你应该写进小说里。王东和徐成已经等不及了,催促她快点讲。是这样的,上个月我们园里不是有两个小男孩打架吗,其中一个小男孩的脸被抓了一道,其实也不是很严重的,再说了小孩打架难免的。可是被抓伤的小男孩的爸爸不依不饶,来园里闹,对方家长都赔礼道歉了,还不行,要赔偿,你们知道开口要多少钱吗,五万块,就脸上一道抓痕,真是一点理都不讲。对方家长肯定不同意了。被打小男孩的爸爸不是个善茬,坐过几年牢,就威胁他们,要是不给钱,就弄死打人小男孩的爸爸。打人小男孩的爸爸样子挺文弱的,大概是个文化人吧,确实吓坏了。过了几天,说能不能钱少赔点,五千块也不低啊,但那个流氓不同意,死咬住五万块不松口。出了这事,那家人就没再让孩子上学了,担心这个流氓真弄出人命。
说到这里,王东能切身感受到打人男孩的一家人这段时间过得是多么煎熬。李燕并不打算立即道出真相,让王东和徐成猜测。他俩说了几个可能性,比如流氓同意了五千块调节费,或者文弱的家长凑够了五万块。除此之外,他俩实在想不到有其他的可能了。等一下,徐成说,是不是老实人给逼急了,先下手把那个流氓弄死了。李燕一副菩萨的架势,轻摇了下脑袋,都不对。流氓死了,今天刚死的。怎么死的呢?李燕说,好端端就这么死在家里了。他儿子正在园里呢,被家长接回去了。结局是如此意外,却因真相如此又令人不得不接受这一切。王东和徐成失落极了,他俩看着桌子上已经冷却的菜肴,失去了再吃上两口的兴致。徐成端起酒杯,这时,李燕说,这个流氓中午在家里喝了点白酒,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就这么死的,所以你他妈的也少喝点吧。徐成仰头喝了下去。你他妈的听见没有,我让你别喝了,李燕骂道,这么多外债还没还完,你不知道啊。
王东和徐成在楼下抽烟,相对无言。一个肉墩样的中年男子在居民楼之间闲逛,嘴巴里不时念叨着什么,间或来一句,操你妈。也不清楚究竟是在骂谁,可能是对自己说的吧。这个男的住在徐成的楼下,上个月离婚后,前妻把他赶了出来,一开始在过道里打地铺,到了晚上就鬼哭狼嚎。这几天前妻连过道都不让他睡了,徐成指着两座居民楼之间的一个闲置的长条沙发,晚上他睡在这上面。王东问,他这是干什么呢。徐成说,大概离婚受了刺激,他妈的我真担心哪天他控制不住自己,把整个楼的人都砍死了。这有什么呢,王东说,不就是离婚吗,恢复自由身,自己想干什么干什么,多好。可不是嘛,徐成说,真他妈的想不开。王东说,你有空开导下他。好了,徐成,别盯着他看了,被发现就坏了。王东和徐成又抽了一根烟,讨论了下家庭生活以及精神疾病之类的,他们得出一个结论,婚姻确实容易把人搞得不正常,而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在当今的社会也不完全是件坏事,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让众人对你产生了敬畏。比如这个中年人,从外观看上去,是如此不起眼,现在有疾病傍身,不由令人胆寒。这个共识,让王东和徐成长叹短嘘起来,并思索是否也主动得点精神疾病,在势利的社会中博取点存在感。
当晚的这两件事,促使王东办了这张假的精神疾病证件,而它也的确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便利。一向怯懦的王东,走在大街上,可以尽情昂起头,目睹到不顺眼的行为,也上前评足论道。若对方不服,有动手的意思,王东会微笑着掏出证件,给对方看。而对方也识趣地不再和他一般见识。围绕着王东的社会风气,顿时好了许多,他感慨道,精神病是治愈社会顽疾的一剂良药。
刚踏入社会的大学生李祯,在租房子的过程中遭到中介的刁难,向王东求助。王东跟着李祯来到中介公司,两个纹身的壮汉把他俩推到门外。李祯被吓得躲在王东的身后。要在以前,王东碰到这号不讲理的人,也会识趣走掉。壮汉们凶神恶煞的样子让王东感到好笑,被掐住脖子后,他从口袋里掏出证件。壮汉们如同被拔了气门的充气娃娃,顿时瘪了。
一次王东开车,前面车停下,他打左转向灯转弯,后面的车摁喇叭示威,认为王东存心别车。后面的车超过王东后,把他逼停了。王东有些生气但也只是摁了几下喇叭抗议,找机会超车后继续正常行驶。前方红灯,王东停下车,后面的车里下来一个长发的小伙,拉拽车门发现上锁后,他拍打车窗,对王东说,下来,是不是不服,靠边停车。王东微笑着把证件放在车窗上。小伙子看了一眼,怒气立即消了,端详王东片刻,捋着自己那过肩的长发,回到了车里。如果王东早几年拥有这本证件,那么他的人生之路无疑会更加平坦,但这也不晚,现在他随身携带证件,切实感受了拥有尊严是怎么回事。他不再是以往那个不被人放在眼中的失败者了。
4
自发现大学时交往的男友背着自己另有新欢至今已两年,这期间不论是亲友介绍还是慕名的,总之邹莹的身边不乏追求者,但她没给对方展示魅力的机会。长此以往,邹莹落下了个眼光太高的名声。不要误会,尽管男友的背叛让她对男人有了更理智的看法,可也不至于到了终身不嫁的地步。用她自己的话,如果我这样的女人都没有男人,岂不是暴殄天物。
二十八岁的邹莹尽管认为自己尚且年轻,但不时参加朋友的婚宴以及逢年过节亲友们知道她还是单身后的异样目光,还是让她在无形的压力中产生怀疑。小学每周升国旗,当伴奏进行到“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邹莹心底泛出了一股酸楚的味道,是啊,自己确实也站在危险的边缘了。同批入职的老师们,都接连有了配偶,尤其是那位相貌奇异的女同事,男朋友家里经营工厂,婚期未定便给她买了辆车。相貌上占优的邹莹,悲凉地意识到,女同事应该是遇到了真爱,不会有对方贪恋她美色的可能。感情上颗粒无收的邹莹,把精力放在健身和阅读上,所谓的内外兼修,直白一点,就是在岁月面前负隅顽抗。
不可否认,邹莹性格也有些倔强,在感情上宁缺毋滥。那种上个星期还和自己表白,下个星期就搂着别的女人接吻的货色,确实也没什么值得可惜的。在这样的背景下,邹莹认识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王东。交谈甚欢不至于,不过对方好歹是个异性,每天互道晚安也挺温馨的不是。然后,他们以友谊的名义约定见面。如果这让王东产生了其他的遐想,只能说明男人确实下流。
你真的没病?邹莹还有些怀疑。当然了,王东说,你看我像是有病的吗。邹莹打量着王东,用肉眼又看不出来。王东说,那怎么样你才相信呢。你别急好不好,邹莹说,你这样我怎么相信你。好,我不急,我心平气和,王东放下手端坐在床上,这样可以了吗。邹莹说,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做事情要有理智,这样我就会相信你的。难道我现在不理智吗,王东说,我们共处一室半个小时了,我没对你做过什么,这还不够吗。邹莹问,你还想对我做什么呢。王东说,一起洗澡吧。邹莹说,你自己好好洗吧。她起身,穿上外套,拿起包,向门口走去。王东追上去,从后面抱住邹莹。邹莹说,不放手,我喊了。王东松开手,看着邹莹。邹莹说,我对待生活很认真的,喝酸奶都要挤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