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留声

小镇留声

平凡的时代里,甘与不甘,都是平凡。

6月 13, 2021 阅读 1673 字数 6960 评论 0 喜欢 0
小镇留声 by  无支祁

凌晨的加油站冷冷清清,空荡无人的马路似乎起了一阵烟霜。一辆别克双开着跳灯驶进加油站,睡眼惺忪的加油站大姐从躺椅上掀开薄被爬起来。

“打着双跳干吗?”大姐揉了揉眼睛,拿起加油枪。

主驾驶上下来一个穿着灰色POLO衫的男人,扭头看了一眼车灯,说:“刚才雾大,忘了关了。”说完跺跺脚,放松放松腿,往加油站旁边绿化带走过去。

大姐眉头一皱:“监控拍到你要罚我们款!“

男人裤子拉链拉到一半,听罢又提拉着裤子往前走了几步。

大姐左手扶着油枪,右手掐着腰,仿佛一个神气的干事瞥了远处一眼,男人已经走进了绿化带深处,她拔出油枪,拧好油箱盖。又看了一眼绿化带,然后就听到两声枪响响彻天空,加油站门口停着的小车立刻整齐划一地开始闪烁警报灯,大姐愣了一下,后退几步,摔倒在地,又爬起来,跑出加油站。

四周低矮的灰色老楼窗格里闪起光,稀稀落落的人声在夜幕中交错。

“是枪声?”

“是,应该是。”

“我以为打雷了,谁开的枪?”

这是2009年发生在苏北小镇泷安的一个枪杀案,死者是一个姓刘的房地产投资商。案发后六个小时凶手被捉拿归案,他昂着头,看起来很神气,仿佛做了什么为民除害的大事。他以为泷安人会铭记他,或者至少铭记这个晚上,事实上没有,一切都很快被忘记。

早年间洪泽湖经常洪涝,泷安镇作为泄洪区,被建设成洪泽湖的最后一道防线,因此得名“泷安”。2003年,先富者的臂膀伸到泷安,这个小镇终于迎来了开发,一些轻工业的工厂、地产、百货,悉数依街而建。第一个被带动后富的就是泷安一个家具厂老板,姓刘,他充分吸收北上广深的先进思想,投资地产。大方向当然是对的,只可惜这阵风来的得没有那么快,被抢购一空的房子不久以后跌到150元/m²。刘总因此在一个大雾弥漫的夜晚被一个购房者枪杀。这凶手住在街上二层小楼里,刘总说这样不行,以后都住商品房,你这小楼以后分文不值。他被刘总一顿忽悠,砸锅卖铁凑了十几万现金,全款买了一个110m²的商品房,最终当然是赔得恨不得裤衩子都没了。这人心灰意冷,几年后一顿宿醉以后,越想越觉得姓刘的真不是个东西,拿起枪就整死了刘总。最终当然被判死刑。他死后十余年,当时让他无比焦虑的二层破楼拆迁,赔了六套房,而当初刘总忽悠他购买的那套房,也涨到了9000元/m²。人们无不弹冠相庆,刘总作为泷安第一善人,在2019年终于完成了先富带动后富的历史使命,只可惜时间走得太慢,刘总走得太快。后来,大家都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刘总,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我就生活在这么一个小镇上,小镇消费不高,按摩洗脚洗浴唱歌相对一二线城市来说都显得平民很多。唯一遗憾的是,我们离温州不远,因此“房价”二字异常敏感,每个苏北人对房价这件事的理解一定是高于别的地方老百姓的。这里离上海南京都很近,因此它悄悄地踩着大都市的足印前进。前几年小镇开始建高速和高架桥缓解交通压力,大面积的拆迁随之而来。到今年高架高铁都已经通车,历史的车轮轧过苏北小镇,留下的只有拆迁款和回迁房两道车辙。

高架和高铁这两条路,在两三年的光景里,几乎改变了小镇一半人的命运,持币待购的动迁户大面积涌入都市,本市核心城区甚至南京的房价随之上涨。我有一次从外地出差回来,从泷安高架的这头走到那头,高架两边是无数栋高耸的住宅楼,晚上八点一片黑灯瞎火,亮灯率堪比俄罗斯远东。一半人住在偏城区,疯了似的苦于买房,另一半人房产证跟扑克牌似的,这就是泷安。说到这里插一句,泷安的高铁只通北方,向南的南京、苏州都暂时没有高铁直达,甚至K、Z开头的火车都没有。现在想来这可能是一种政策保护,这要是通了火车或者高铁,估计整个泷安只剩穷人了,有钱人像候鸟一样带着现金南去,和候鸟的唯一区别就是他们再也不会回来。

即便如此泷安生活还是非常舒适的,房价无疑是溶解了人们努力的意义和价值,因此大家都比较安逸,认命,就这样了,还能咋。

回到泷安两年我陆续谈了两个女朋友,皆是朋友介绍相识。第一个在一起的过程非常短暂,我想我们都没有那么喜欢彼此,那天她带我回家吃饭,她的父亲深切询问了我的父母的职业和我的职业,在得知我如此普通以后,瘫倒在椅子上,不再进食,然后起身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沉默不语。他可能从我身上看到了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张牌,这张牌实在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因此有些心灰意冷。那以后我们很快就分手了。我也很快忘了她,大约一个月以后她亲弟弟打电话找我借钱,拒绝了。

第二个女朋友姓李,叫李莎,是个小学语文老师,我叫她小李老师。在一次饭局后我朋友安排我送她回去,个中含义自然好懂。没多久我们在一起了,过程略,小镇的爱情没那么多浪漫的夜晚,总之就是在一起了。她父母也都是老师,这个家庭自然是非常传统。我第一次见她妈妈是有一天晚上,李莎带我参加她闺蜜的聚会,闺蜜也带着男朋友,男男女女难免多饮一些,饮多了以后我昏昏沉沉不知归途,于是她偷偷把我带回了家。她的原计划是凌晨五点把我叫醒,结果手机忘了充电,没电导致自动关机,闹钟没响。第二天早上九点多钟她的妈妈没有任何前置动作就冲进她的房间,拉开窗帘,说:“你还不起床,几点了!”此时我突然惊醒,意识到事情不对,攥紧被角,她妈妈果然拉开窗帘以后转身就开始掀被子,我拼命拉住,她一次失败,又换个方向,从床尾开始掀,结果你当然能想象得到,被子一掀,阳光和我都在。

还能咋办,生气呗,她妈妈因为这事几天没跟小李说话,生完气也没啥好辙,过几天小李说:“我爸妈喊你去家里吃饭,上次匆匆忙忙的。”我一合计,去吧,迟早要面对,好烟好酒备着。小李的父亲并不严肃,是一个温和的中年胖男人,母亲因为已经有过一面之缘,再尴尬也比不上第一次见面尴尬,因此过程比较顺利,吃完饭喝了杯茶。对方没有任何意见,这已然是一种莫大的肯定了。

我是喜欢小李的。她有点像我上大学时的初恋女友。这两句话是独立存在的,并无任何因果关联。我们非常顺利地开始漫长的恋爱。我始终毫不怀疑这是个非常美好的过程,因为我们当时没有任何压力,关于未来也没有任何压力,我们都是对生活有诉求但没有强诉求的人。

热恋期过去以后一切归于平淡,我们回到了一些本质上难以规避的问题,于是开始考虑买车买房。

其实我们对车子的轴距牌子并没有什么严格的要求,因此起初我们看了好多日系车和韩系车,甚至国产车。直到有一次她同学聚会,散场以后酒店门口停着一排男朋友、老公开来接媳妇的BBA,她看着曾经的女同学们上坐上豪华品牌小汽车时的优雅,有些心生嫉妒。比她更嫉妒的是我,当时我开着我爹的老别克在角落里,恨不得当场把这车开到车管所申请报废。所以有时候有些男权主义者嘲讽女人看到豪华车就走不动道,我想说其实我作为男人更走不动道。

于是我们开始看豪华品牌的汽车,可惜有些矫枉过正,过程中走了很多弯路,比如我们最先开始看的居然是宾利。泷安并没有宾利4S店,于是我们跑去了南京,进店的时候受到了非常高规格的接待,吃了一些甜点,喝了一些咖啡,销售给我介绍了一番,结果我对型号和参数比他还了解。销售当时人就傻了,至此就明白我肯定是不会买了,一般对宾利各种参数非常了解的人,都不会买宾利,因为都记得那么滚瓜烂熟了,肯定网上天天看,要有钱早买了。李莎说,“这个车真好看,要不然我们就买这个。”销售一听大吃一惊,连连暗骂自己看走眼了,原来这娘儿们是个富婆,连忙拿过来一个册子。李莎打开册子,翻到最后,看了眼价格,嘴里默念:“一二三四……这是七位数是吧?”

后来保时捷进驻泷安,我和李莎也去凑过热闹,当天不知道销售是有试驾任务还是怎么着,非要让我试驾,那帕拉梅拉我坐上去腿都发抖,我直怕自己吓得漏尿弄脏了坐垫。李莎分不清保时捷和荣威的区别,非要让我开一圈,最后被逼无奈斗胆开了一圈,在直线封闭道路上试了一下零百加速,我记得一脚油门下去李莎头仰得下巴朝着挡风玻璃。回到店里以后她立刻觉得这车不一般,居然比我还爱,开始盘算首付月供之类,我坐在旁边,陷入沙发里,她跟销售聊了一个多小时,转头问我:“你怎么想?”

我说:“等明天再说。”

李莎说:“为什么等明天。”

我说:“明天周二,双色球开奖。”

保时捷的入驻对于泷安来说是一件大事,一度刷爆了泷安镇的朋友圈,并且路上跑的本地牌照保时捷也多了起来。我这才明白原来这个小镇真的有那么多人拿着现金,只等着消费主义和奢侈陷阱来找到他们。这个小镇注入的任何有助于割离阶级的新鲜事物,都能很快被大众所接受。有一次我站在泷安最高的商业办公楼顶端,看着高架桥像是一条发着光的蛇在城市地面上盘旋,这条路沉默着面对通过努力和奋斗无法改变拉开的阶级差距,在每一个你要下沉的瞬间给你飞起一脚。从此这个大家都为了养家糊口而活着的泄洪区小镇,彻底将穷人和富人区别开来,并延绵数代。

最终我们还是看回了合资平民品牌,别克大众丰田本田,选了几款车,了解贷款方案,回去家里一商量,就定了一台,首付12万,贷款9万。这车开了一个月,后来我去李莎的学校门口接她,她总是面带微笑地跟同事说:“代步工具,先开着,结婚的时候换。”我无比难过,这车五年前在泷安还是有钱人的象征,五年后已然需要用借口来掩饰自己买它的窘迫了。

有车以后很多事情很方便,我带着李莎去了周边很多地方,苏北地处江浙沪皖鲁的中心地带,去哪都是五百公里的事情。那年冬天她年假,我们一起去了宏村和黄山。我们在宏村待了五天,事实上这个地方的风景和新鲜感并不足以支撑五天的游玩,因此当时我觉得特别漫长,现在事后想想只觉得短暂,虚妄,性空。

路上我们交替开车,到了南京开始换她开车,我在副驾驶上用外套蒙着头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车在涧桥、大山和隧道之间穿行,重峦叠嶂,忽明忽暗,云不紧不慢地飘行。我像个土包子一样非常惊喜,虽然事实上我去过很多城市,但是当时却无比轻松。李莎用女性标准的开车姿势,如临大敌地双手牢牢抓住方向盘,我觉得非常平和,打开窗户,冬日的冷风和阳光一起灌入。在元旦节之前张学友在泷安体育馆开了一场演唱会,轰动了整个泷安。李莎所在的小学组织学生活动——到体育馆门口售卖发光手环和兔耳朵。那天我下了班拿着红酒去体育馆门口找她,想带她去参加一个聚餐。体育馆门口我远远地看到十几个小男孩小女孩围着她,他们戴着发光兔耳朵,在暮霭之中像是一群精灵。在夜晚彻底降临之前他们收摊,大家各自扫一辆共享单车回到学校,我骑着车陪着她们,车篮里放着咣当作响的红酒,一种介于啤酒和白酒之间的介质。当时我踩着自行车,默默地对自己许下了关于未来的一些承诺。彼时彼刻我在副驾驶上吹着冷风伸着懒腰,感觉自己关于未来的承诺正在被践行。

我们在宏村住在一个客栈里,靠着河边,早上起床她慢慢化妆,我说:“我去院子里等你。”然后我就坐在院子的藤椅上,听船橹喧嚣,冬日阳光刺眼又催眠。然后我听到她说,“你真睡着了啊?”至此我才知道原来我睡了一小觉,她开了一些玩笑,诸如“昨晚不应该让你那么累”之类的。那天我一直粘着她,牵着她,我开始发现我的确需要一些沸反盈天来掩盖我心中的怯弱,因为每当我完全占有她、不受任何打扰地单独相处的时候,我总是担心她离我而去。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很怕和她单独在一起,或者在安静的地方相处。她过去不属于我,我很怕未来也是如此。

这大概是小镇青年的通病,总感觉美好和快乐总是转瞬即逝的,而常态化的快乐和美好总是很昂贵,我很早就接受了这件事。

李莎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的顾虑。我很嫉妒她,嫉妒她从来不嫉妒别人。她不自卑,不畏惧,不患得患失。

晚上我们去黄山市的一个酒吧坐了会儿,这个酒吧特别朋克,到什么地步呢,直接就在一个烂尾楼里,水泥地面坑洼不平,墙上就是裸露的凝固砂浆,红蓝色灯光交替,各种精致的混合酒摆在灯光下,醉倒一个个自命不凡的“行者”。他们背着硕大的背包,不知道从何处步行而来,又将走向何处。我觉得这种酒吧就很能找准市场,如果这酒吧开到泷安来,一天的流水也得好几十元人民币。

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我们各自发了第一个合照的朋友圈,像每个情侣那样在文案上高度纠结,最终我向她屈服,很保守地选用了一个特别俗的文案,文案内容就不说了,太土了。李莎的妈妈看到我的朋友圈点了个赞,估计非常无奈地接受了很多事情。

从宏村回泷安的路上下了很大的雪,路况且不说,可视距离都不到五十米,我们被迫在服务区等待了很久,最终雪还是没停,我预判这雪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于是在招待所满房之前赶紧开了一间房。房间很小很拥挤,洗浴间里的热雾在空气中氲荡,经久不散,我拉开窗帘,发现窗帘后是一扇无法开启的小木框玻璃窗。我们吃了泡面,然后垫起枕头,窝在被窝里看恐怖电影。屏幕的画面形成忽明忽暗的光影,从热雾中穿梭而来,映在灰白的墙上。我感觉电影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只剩画面。我在夜里听到了风声,还有云相撞,空调外机凝聚的水滴结成冰珠掉在水泥地面上。我们做了一个冗长的爱,除了电视里穿着道士服的林正英外无人见证,床单随之被浸入一些细微的潮湿。事后我们躺得相距很远,各自的眼神无力地落在天花板上,可能都陷入了这场无法停下的雪带来的无奈情绪之中。你知道吗,那个房间的窗外有很大的一棵冬青树,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我侧身,刚经历过洗礼的生殖器官像是腌制后的猪肉条一样无力地随之摆动。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睫毛逆着光,像一幅画,我像是侵袭醉酒少女的猥琐大叔,偷偷地亲了她,在挪动身体向她靠近的过程中,我无可避免地想要和她结婚。

此前我从未有过想和一个人结婚的想法。

我爱她,比这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她能感觉到我爱她,并深信不疑。

回泷安以后我请一个姓薛的兄弟帮忙策划一场求婚,于是我们开始看各种视频寻找灵感,各种土味的求婚视频看了一遍以后心灰意冷,只能自己开动脑筋。这个兄弟跟我商讨了很多方案,最终我们选用了泳池方案。方案内容是,我和这个兄弟在泳池里游泳,李莎坐在泳池边上玩手机,几圈以后大家无聊地坐在岸边,我说:“李莎,你信不信,你把一块钱硬币扔进泳池,我能一口气潜入水底,抓起来这个硬币,然后再一口气潜回岸边。”李莎不信,于是我找来一个硬币,然后跟薛兄弟说:“兄弟,你拍个视频,帮我见证一下。”李莎拿起硬币,用力地扔到泳池中间,我看好位置,跳进水底,三十秒后从水底回到岸边。我握着拳,大口喘气,示意硬币在我拳心,李莎蹲在泳池边上,张开手掌,我伸出拳头,在她手掌上方张开,一枚戒指落在她的掌心。

这个方案经过我和薛兄弟数次演练,不仅有惊喜性,也不兴师动众,避免人多尴尬,而且过程还能被很自然地拍摄记录下来,于是最终被选用。可是执行的过程里还是发生了一些问题,比如这个薛兄弟并不可靠,提前把这件事透露出去了。实战那天我潜入水底手里握着钻戒返回岸边的时候,我挥了挥拳头,李莎看着我,手背向上伸出手,把无名指递到我面前。

我愣了好久,薛兄弟还举着手机,我看了眼镜头,帮她戴上戒指。

虽然最后被李莎反客为主了,但是过程已然非常浪漫。不幸的是李莎戴着戒指回家,她妈妈差点气得中风。“你倒是跟家里商量一下啊,你是不是虎?”李莎笑着,低头吃饭。她家人无奈地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接受了这个既定事实。

两边家人在我和李莎的牵引下坐在一起,李莎的父亲没有什么太多的诉求,常规一套房。来年的春天我订了房,李莎的父亲支付了全额的装修和家电费用。那段时间每天下班我和李莎都会去新房看看装修进度,检查一些材料材质,搬一些东西。房子在顶楼,开发商赠送了一个小阳台,据说这个阳台冬天会产生积雪,但是采光很好,我愿意接受它带来的一切负面影响。我们衔泥筑巢,缓慢地搭建了一个家。硬装结束那天,我站在阳台上,彼时夏天快要来了,远方高架桥横亘在树林的尽头。

我说:“李莎,我们好平凡啊。”

她从后面抱着我,沉默不语。

爱情是什么,我的爱情就是她沉默不语的这一刻。

我们想在夏末结婚,可惜夏末真的是难以捕捉的一个时间节点,一场雨以后秋天来得很彻底。婚礼当天很冷,她被迫在婚纱外面穿了一件我的西装,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站在婚礼现场的灯光下的时候,她脱下西装。

爱情也是她脱下西装这一刻。

我难以避免地哭了一会儿,小镇青年从未对幸福有过任何的期盼,更何况我自问绝非良人,我有时候很虚伪,很自私,茨威格评论玛丽·安托瓦内特公主的那句名言的确给了我一些误导,我一直以为我的所有自私和虚伪都应该付出代价,例如永远得不到幸福之类的。其实我想说的是老天爷很多馈赠就是免费的,并无价格,而且伴随着随机性。

那个晚上我对她说:“小镇青年做过很多很多的梦,最终梦里梦外都接受了庸碌无为是生活的主旋律,我不再渴望任何燃烧,直到遇到你——我的普罗米修斯。我曾觉得我们如此平凡,事实上两个平凡的人愿意为对方的爱情坚守一生,这已经足够不平凡。也许生活像天气一样,也会有倾盆大雨,但我愿意为你撑伞,在我倒下之前。”

前几天跟小李老师去甘肃游玩,再回到泷安的时候半夜两点多,我们在加油站加油,我下车,去绿化带撒尿,突然想起开篇那个荒诞又合理的故事。回到车里,温度极低,点火离开,收音机里一个女声,自己快把自己说睡着了,她“吧啦吧啦”说了很多,我只记得最后一句:“平凡的时代里,甘与不甘,都是平凡。”

又过了一会儿,李莎醒过来,问我:“到哪了?”

我说:“快下高架了,马上到家。”

她笑笑,调侃说:“天天恨高架恨得牙痒痒,现在是不是感觉到高架的方便了?”

我右转,顺着匝道驶下高架,说:“没办法。平凡的时代里,甘与不甘,都是平凡。”

无支祁
6月 13,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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