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顿,你好呀。今天我迷迷糊糊地起床,几乎闭着眼在厨房里进出,眯着眼摸着做咖啡,却隐隐闻到一丝香气,等我喝完咖啡才意识到,原来是我周末买的两把芍药,几乎在一夜间开了,碗大的花朵挤挤挨挨插在瓶中,散发出强烈的,初夏的气味。这是我买花几年来,几乎最愉快的一次,香味过于清新而沁人,让我真的睁开眼。
大概在几年前的春天吧,傍晚回家的路上,路过花摊,随手买了把开好的芍药,回家插上放在书桌上。那天晚上,我盯着电脑工作,键盘滴答滴答。突然抬起头,眼前的花瓣大朵大朵地掉落,柔软的花瓣撞落桌面,悄然凋谢。从那年起,我就开始喜欢上了芍药这种花,开得静默,谢也静默,但是却让看的人惊心动魄。
诺顿先生,最近的日子过得清澈。我又开始睡得很多,仿佛从长久的紧绷里松懈下来,需要花很大的力气起床,喝下很多的咖啡让自己醒过来。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清醒很好吗?是的,清醒的好处在于日子过得很慢,仿佛可以触摸到时间的颗粒,眼前的世界很清晰。只是长久的睡眠让我无法履行社会人的职责,但反而让人从玻璃罩子里解脱出来,感到自己是真实的,不是某个职位,某个角色叠加而构建的人物,而是确切地存在于此地的一个人。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懂我在说什么,诺顿先生,一个人身处时间的洪流里,因为确认了自己,而感到自己真切地活着——不管有没有人知道,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发生。此刻的日子,真的因为夏天的到来,变得明亮又轻盈。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因为忙碌,我削掉了某部分的敏感,让自己变得粗粝。我们谈论过,敏感如果只是为了不刺破自尊心,那敏感便没什么用处。在忙碌而粗暴的日常里,我很少停下来。直到今天早上,明白过来自己闻到是那股芍药香时,我像是突然被松开了发条,那从不停息的马达突突地熄火,记忆中买过的第一束芍药又回到了脑海里,柔软的花瓣撞击桌面,在无声中死去。
这让我瞠目结舌,而感到震撼。如果非得要给生活找到某种意义,也就是在这些静默的震撼时刻里,确认了死亡和生命,活着或死去。我已经粗暴到很少被某些事情感动,在日常生活中,我也很少允许自己感动。保持冷静,保持冷漠,不管是对生活,还是对自己,保持某种距离,远远观察,不过分浸入自己的世界才能保持适度的安全。可是此刻,距离被打破了,我又和自己拉得很近,这一次,我竟然没有感觉恐慌。诺顿先生,有人说过,本质上所有的痛苦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愤怒消失了,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但是它真的发生了,即便不再保持距离,我也能感到平静和满足。
或许这是发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保持敏感,却又不为自尊心所困扰,和生活维持亲密关系,却又不会受到伤害。人长大,似乎真的是一瞬间的事,认清自己,认清世界,感到某种缺陷,却又不会生气。
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诺顿先生,我还没有准备好成为一个成年人。进入现代文明后,你有没有觉得人的青春期变得格外的长?在农耕时代,父辈的经验传授给我们,让我们迅速成熟,沿袭传统和经验便可以安稳生活。可是在高度发达的城市里,农耕文明失效,还没有足够的范式提供给业余成年的人们学习,让我们变成真正的成年人。即便年龄早就超过了青春期,但是人们的心灵似乎留在了那里。我们究竟靠什么成为自足自洽的成年人呢?
我一直在告诉自己,不要急,还有大把的时间,你不必准备好了再去生活。在某种人生的拖延症里,这件事竟然悄悄发生了,或许只是那么一点点,但是我感受到了。诺顿先生,人的成熟,是从愿意接受自己即将灰飞烟灭开始的。虽然生死有时,时间有限,人却很孩子气地认为自己才是时间的尺度,始终永恒,即便自己不永恒,但是人类也将永恒。但不是这样的,诺顿先生,只有时间是存在的,但永恒并不存在。在不存在中确认自我,是件多不可靠的事。
诺顿先生,这不是个文字游戏,是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明白的简单道理,我并没有站在享乐主义那边为消费和行乐而呐喊,也没有站在虚无主义那边挥舞终将消散的旗帜,我只是静静地感受到了这个初夏的某种变化,关于人生、关于时间、关于芍药的消散和我的存在,再将它们写成这首初夏之歌。
我相信你听到了,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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