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衰运一词,像是粤语。”我蹲在床尾的角落里,把手中的衰运举了起来,以便于让躺在后面床上的父亲看到。我没有回过头去,但能想象父亲正吃力地把头抬起来,或许他的右手也在无意识地指挥我把手中的物品抬高。于是我缓慢且不经意地把手往上移一寸。
“那个啊……”他像在回忆一件往事一样斟酌着字句,“那是早年前,我在香港一个集市上买的,好久了。”
《衰运》是一幅画的名字,画的尺寸比笔记本的屏幕大不了多少,是冷绿色调,我拿在手里看了半晌,只能看出一副骨骸融在雨林里,我说,“这画的是龙骨?”
“什么眼神,是鲸。”父亲说,“卖画的摊主告诉我了,这画有逢凶化吉的寓意。”
编得简直离谱,鲸怎么可能死在雨林里呢?我站了起来,看着床上的父亲,一字一句地问他,“你为什么要把衰运带回家?”许是蹲了太久,脚有些发麻,麻感传至我的大脑,使我整个人都感受到一种昏昏欲睡的颤栗。我想我可能贫血。
父亲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用那只右手指着一个地方,“那里,把画挂在那里。”
“不行。”我说,“要挂就挂到杂物房里……莉莉要过来了。”
父亲执拗地指着那个地方,语气更加地坚定,“莉莉?她来了,跟我这幅画有什么关系?”
跟你的画没关系,跟你这个人有关系。我说,“你得住到杂物房里去。”
我拿着画走出房间时,父亲并没有说话,估计被我气得不轻。客厅的光线比较充足,能看到画上更加清晰的细节,树与树之间,叶与叶之间,骨骸与大地之间,全都藏着大片大片的黑色,那是死亡的基调,是毁灭后的薄奠。我摸了摸画上由于厚重的颜料造成的粗粝感,要配合这样的厚重,笔触就得是混乱斑驳的,难道死亡不应该是细腻的吗?
我把画放在沙发一侧,地上已经摆满了从杂物房清理出来的东西,大部分是缺边缺角的椅子和桌子,还有陈旧的电饭煲,坏了的消毒柜,褪色的洗脸盆,杂物房里还有一些卯榫组合的木头,我不知道它的成品是一张床还是一个柜子,总之布满了灰尘。全是些没用的东西,我要瞒着父亲把它们清理到楼下的垃圾桶里。我看了看那幅画,衰运也应该被丢掉。
最后我还是把衰运挂在了杂物房的那面墙上,父亲听到我拿锤子敲打铁钉的声音时,一定是松了一口气的。靠窗的那面墙下,放着一张铁架床,我摇了摇,除了吱吱呀呀的声音之外,还算结实,我把床上的破床垫掀起,换了一张薄一点的垫子,四周的灰尘沾到垫子上时,我不得不停下手里的动作,想着怎么安排接下来的步骤,先把床和窗户擦干净,接着扫地拖地,然后再铺垫子,床笠,应该是这样。
一切做好后,我去搬运父亲,他深嵌在那张床上,被子是大地色的,他整个人看起来也是大地色的,有时候他在笑时,脸上就像黏腻的泥土被捏成团后,撕扯开的一个口子,狰狞不堪。
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比较肥胖,配得上“逢凶化吉”后的一切福气,所有的罪恶都源于他的酗酒,他越来越胖,脾气越来越暴躁,母亲离他越来越远,在她四十多岁的年纪里,选择了改嫁,从此再没理过父亲。当然,那时我早已成年,无所谓他们的关系,甚至还会觉得那是他们的婚姻无数个结局中最好的一个。
父亲是在两年前出车祸的,是酒驾。准确地说,是在两年半前。这样难熬的日子,算少了一天,都觉得对不起自己。当时我在赶往医院的路途上,心里想着父亲千万不要撞到了别人,想着那条出车祸的道路上,只有我父亲的一辆车,想着宁愿他留在破废的车里多待一刻,等待下一辆车经过,然后由无关的路人拨打救援电话,也不愿被他撞的那一辆车上的幸存者拨打电话。
不知为何,一路上我都带着自私的想法在考虑那一场事故,并期待它按照我的思路发展。我没有用多余的精力去想父亲的紧急状况,这一切并不是由于我的是非分明造成的,我也没有那么强烈的道德感。如果事情不是这样进行,那么我不但要承下父亲受伤或者死亡对我造成的震撼,还得承下受害者的那一份伤痛。这一切都源于我的私心,这强烈而勇猛的私心拯救了我。
事情如我所想,父亲没有撞到人,在得出这个结果时,我是松一口气的,至少在第一时刻是这样。虽然接踵而至的是另一些麻烦。在那之后,父亲就只剩上半身才能动(除了左手),颈椎也偏向一侧,其余的全瘫了,坐都坐不住。他就这样瘫在了我的人生岔路口上,阻碍了我未来所有的希望,这其中包括我的另一半。
想到这一层,内心又蹿起一股怒火,在搬起他时,动作有些粗鲁。父亲并没有因为无聊而睡下,只是在盯着天花板看,刚搬出房门时,才想起他房间的电视还没装到那边去,或许晚一点装也可以,只要他不大喊大叫。
父亲越来越瘦了,铁架床承载着这样的躯体,忍不住发出一种骨头碰撞骨头的声音。在身子躺平后,父亲举起右手,不停地重复一个动作,像在抓着什么。我没有理他,继续整理床上的被子。
“把手,把手呢?”隔着这么近的距离,父亲的唾沫星子溅到了我脸上。
对了,忘记安装辅助把手了。把手要装在床内侧的墙体上,我平日要上班,不能总是替父亲翻动身子,他有时就得靠右手拉动把手,把身子翻过去,不是真正的翻身,只是暂时让后背离开被褥,他的左手会被压住,右腿也翻不到。我有时下班,会看到他的身子呈现出一个扭曲的状态,我甚至怀疑他是特意翻给我看的。
每当这时,我就会说,“请个人来吧。”他想到了拉撒问题,放不下尊严与面子,断然拒绝了。好像我来做,他就能维持体面一样。往好的方面想,他也有可能是考虑到我的经济状况了,但他是那样的自私,就如我这样自私。
我把父亲搬到客厅的沙发上,把铁架床稍稍移开一人缝,电钻钻在墙体上会飘出一些粉尘,于是我又把床移开了一点。这么一番折腾,地板又脏了,我又扫了一遍,拖了一遍。父亲在外面提醒我,让我把电视也一起装上。装电视挂架时又得钻孔,于是又把地扫了一遍,拖了一遍。将父亲搬回床上后,我整个人都精疲力尽。细细一想,步骤这种东西真的很重要,走错一步,从头来过。
2、
我躺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感受到坐垫在弹动,直到半分钟后,我才知道那是我的心脏在剧烈地搏动,这样的一种震颤,使我不得不怀疑,我是死了吗?还是说,我希望自己死了?
墙体的色调抚慰了我,那种白在时间的过滤下,呈现出一种不分明的灰,如果没记错,像极了海拔4500米盘山路上雨云的色调,阴沉,湿润,厚重。春天一来,万事万物都得配合它,就连眼前的房子,也像是一块吸了水的海绵在膨胀,我们则是里面微小无力的水分子,一不下心就被它沾满梦幻泡沫的手掌蒙蔽了双眼,甘于屈服,然后再睁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处暗无天日的下水道里,想出都出不来,唯有继续堕落。困境总会使人失了本性,或者说,暴露了本性。
父亲之前是住在大哥家的。在我把父亲接过来之前,从大哥发的朋友圈到与大哥交谈时他的微妙神情里看出,是父亲不愿住在大哥家,而不是大哥一家嫌弃父亲。直到我跟父亲相处久了,才从他的只言片语中知道实情。
父亲总是把自己的抱怨当做随口说出来的一句话,就好像在说“今日菜色很难看”,其实他想说的是“很难吃”这三个字,可他不说,偏说成“很难看”。他这个人很别扭,跟他那翻不了身的躯体一样别扭。
所以那日他是这样跟我描述了大哥一家的,他说,“有时候她(我大嫂)回来,你大哥会从我房间走开,接着轩轩(我侄子)也会突然停止嬉闹,蔫巴巴地抱着玩具出房,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清净。”其实他想说,是我大嫂在他背后把大哥和侄子支开的,是对他不满的一种表现。
父亲还问过我,“你大哥的眼睛是不是有问题,他跟我讲一句话,不是看这里就是看那里。”我猜他后面应该接着“……到底是怕说错话打击到我了,还是怕说错话得罪了谁。”当然,这个“谁”他同样不会说清楚。这样的话听多了,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觉得父亲之所以跟我说这些,只是想向我传达“你不可以像你大哥那样对我”的信息。
大哥把父亲送到我这里的那一天,他说大嫂工作忙所以没过来,他还说父亲住在这里会比较舒服。毕竟在出车祸前,父亲一直住在这里。记得我当时大致点了点头,然后把父亲从他手上接过来。大哥在离开时,顺手把大门掩了上去,我猜他在门后一定是松了一口气的。
如果我有一个弟弟,那么他从我手里接过父亲,也一定会看到如大哥一样的我。想到这里,我内心轻松不少,并不是因为看清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而是在假想里,有人把父亲这个重担挑了过去,并且再也不会还给我。
这样的画面我重复地想象着,特别是当自己把肩上的担子亲手送到对方手上的这一个镜头,被我进行了无数次的定格,定格,再定格。我甚至看到另一个自己蹲在这两个“交易”的人下边,正在研究他们“给”与“接”的关系,这边看看那边戳戳,甚至还暗暗观察了他们手背上皮肤的纹路。失眠的时候,我总是这样想着。
父亲被交到我这里之后,也发生了一件夸张到失真的事。那次因工作事务,我要出差两天,像是为了惩罚父亲拒绝请人过来的要求,我特意将他送到隔了两条街的亲戚家里,可我没想到工作有变动,要出差五天,那时光是忙着赶会议就消耗了我大部分精力,因此在看到亲戚致电过来的那一刻,我直接选择了忽视。那样的放松使我得意忘形了,仿佛那一个个未接来电、未回短信,全是别人给我制造出的麻烦,我甚至还产生了“关我什么事,别来烦我”的想法。
这件事的失真性并不在于此,而在于我把父亲接回家后,那位亲戚在极其短的时间内,在外地买了房子。我从来不知道,买房子居然是如此轻易的事情,轻易到像是为了躲避我们才这么做的。后来一想,我要是他们,也会这样做,甚至做得更狠更绝。
父亲仍旧因这件事而怨恨我,特别是在他跟我说出大哥一家对他的态度后,他觉得自己的这种怨恨可以更加明目张胆地泼向我。而我呢,也觉得在听了父亲诉说大哥一家对他的态度后,可以更加赤裸裸地表达出对他的不满。但在怨恨与不满之间,我们又总会想方设法地给对方一个台阶下,而这个台阶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迎接下一轮的怨恨与不满。
我怎么会想起这些事?大抵是因为父亲对我造成的困扰,也使我成为别人的困扰,某些时刻我会怀疑,造物主是否因贪玩把我做成了父亲的化身?
外面又下起了春雨,我被迫在下水道里往低处奔波,想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好不容易静下心来,父亲又在房内催促我去做饭。我没有应他,但饭还是要做的。父亲可以自己吃饭,我用长布条把他固定在床头的支架上,看起来像是坐立的姿势,饭菜放在外侧的移动床桌上,他一边吃一边看电视,我在客厅一边吃一边看着他,无论怎么看,都觉得他在捉弄我。
我进厨房盛饭时,他在房内大声地喊我。这样的响亮,听着像是他已经喊了我十几遍而我又没有回答,以至于他不得不提高嗓音以证明自己正处在危险之中。那一刻的我,神经稍稍绷了一下。
我急忙过去时,他却指着电视告诉我,“看吧看吧,真的死在那里了。”
电视上正播报一则新闻,镜头从播报室转到了现场,有几名专家正围在一具大型的骨骸周围进行研究,蓝底栏目上显示几个字:鲸怎么会死在哥斯达黎加的雨林里?
我满腔怒火,对父亲重复着这句话。父亲被我这莫名的怒火击中了,他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鲸。”
我说,“你跟它又有什么区别?”
我怕父亲听到后会没反应,父亲也怕我知道他没反应后,会变得更加没反应,于是大家都做出了反应。父亲的头在左右转着,右手也在胡乱摸索,他摸到了桌上那只带吸管的杯子,看了一眼,放下,杯子是特意为他卧床时定制的,他不敢摔,于是把手伸向一旁的饭碗,他没有拿起碗,只拿起碗上的瓷羮,手一扬就向我扔过来。我轻轻一躲,瓷羮碎了一地。
这样的事情时常发生,每次在出房门拿扫把之前,我都会无意说上一句什么。上次我说的是“你再这样,以后自己翻身”,这次不能重复,于是我说“你再扔啊,看谁还会给你做饭”,用的是生气的语调,但我们都知道,这跟我曾经送他出门时,他在下车前扔下的那句“开车小心点”并无太大区别。明明是可有可无的一句话,但就是得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更怪的是,在我扫着碎片时,一边想着“换做是我,一定会连碗也一起摔的”,一边又会为找不到剩余的瓷羮碎片而生气。
午后我坐在父亲床边替他按摩腿部,有那么一会,我们谁都没说话,沉默掩藏在浓稠的寂静里。眼前好像呈现出一种死灰复燃前的迹象,我觉得父亲只是单纯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而我也只是闲着没事帮他按按摩,一切都是正常的状态,或者他觉得躺累了,可以自己下床去走走,渴了自己去倒水喝,突然想喝茶时,会问我茶叶放在哪里,而我则会回到自己房里,等他问了第二声,第三声后,我才会告诉他茶叶的位置。有时我们谈论工作,谈论家庭,他可能会无意地说上一句,“你该结婚了。”可我们什么也没说。
父亲睡着了,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想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又觉得疲惫到站不起来,于是索性靠在床尾的铁栏杆上。
春雨下了又停,窗外渐渐地生出别的声音。我侧耳倾听,有鸟的鸣叫,起初很少,后来有点吵,好像还听到一种类似于密集的雨点落在地上的声音,我知道不是,这种特殊的声音,是儿童脚踏车的胶质车轮碾过细碎小石子造成的。还有老人的声音,他们放肆地说着笑着,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难题能困住他们,而我仿佛能看到他们的背影,且自私地想在日光下往前靠近一步,随他们去赶一场春日盛宴,却又总会被自己的影子拦住。我嫉妒地想破坏这份美好。
父亲的呼吸声把我从窗外拉了回来,四周的温度以极快的速度往下降,房内的湿意、类似薄暮的昏暗也爬到了我身上,忽然觉得有点冷,伸手抓向被子时,像抓着一件没拧干的衣服,又润又霉,好想不管不顾地把父亲的被子掀开,拿到外面去晾晒,也好想把父亲这个人搬出去见见光。
可我什么也没做,只是起身走出房间。铁架床在我起身的那一刻发出吱吱呀呀的刺耳声音,我不知道父亲是否被我吵醒,我没有回过头去,也不想回过头去。只想好好睡一觉,睡到天昏地暗,然后迎接更悲惨一天的到来。
3、
莉莉是第二天上午过来的。她是我在父亲车祸后的第二任女友,第一任女友听闻我父亲的事后,委婉地跟我提出了分手,我猜到这样的结局,所以没有过多的挽留,也没有过多的伤悲。我跟莉莉也讲过父亲的事,她没有给出我预料当中的反应,也没有给出超乎我预料的反应,总之就是平平常常,她当时只是略微点了点头,我觉得她跟我很像,这让我产生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像是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特意邀请莉莉到我家来一趟。我想让她看清楚我家的状况,但又没勇气让她看到造成我家这种状况的瘫痪父亲。于是我把父亲搬到杂物房里,假装他去了……我还不确定他假装去了亲戚家,还是大哥家。
但在莉莉快跨入我家大门时,我一紧张,就说父亲暂住在亲戚家了。这可能是我的心里话,因为我想传达出一种“父亲虽然在亲戚家,但他终归还是要回到这里”的意思。如果是住在大哥家,莉莉可能会误解成“既然都是父亲的儿子,选择了那边,就不会回到这边”。从一开始,我就要制止这样的误会产生。
莉莉今日的装扮很平常,像走到对街去买生活用品那样平常,在得知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后,她变得没那么拘谨,她把买给我父亲的保养品放下,然后朝阳台走过去。
我想象着从她的视线里看到的景物——外面有雨声,家里很昏暗潮湿——我把灯打开,莉莉在阳台上往楼下看了一会,像是在研究我们刚刚是否有经过那条路,她深吸一口气又进来,看到我一手举着茶叶,一手举着果汁,她随手指向一边,然后看向别处——墙柜上的物品,由高到低,由大到小整齐摆放着(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特意整理过的),视线偏一点,会看到一间房——我告诉她,那是我的房间——视线再偏一点,又有一间房——那原本是父亲的房间,我说那是客房——接着是厕所,她随意看着,忽略了杂物房,直接看向厨房。我问她是否需要再吃点东西,她摇了摇头,然后把视线定在了杂物房门上。我昨夜和父亲说过,让他今日别出声,假装不在家。父亲点了点头,我当他答应了。可能只有那间房的门是关上的,所以莉莉才多看了一眼——我说那是杂物房,放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因为是谎言,所以才要不停地向她证明我说的是事实。
莉莉刚坐在沙发上时,我可能是由于紧张,听到了弹簧挤压弹簧的声音,后来那声音越来越大,我试图提高嗓音去掩盖,莉莉似乎是为了配合我,也提高了嗓音。那刺耳的声音是从杂物房里传来的,是父亲用他那只右手拉着把手翻身,然后又反向出力,将身体砸回铁架床上,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声音。
莉莉看了一眼手机,说她有事要先走,并在门口拒绝了我提出送她回去的要求,父亲的咳嗽声从房内传来,我猜莉莉也听到了,她的神情像是为自己闯入私人地界而感到抱歉,我为她的抱歉而感到抱歉。
世界变得安静了,无雨声无人声。我握着大门的把柄,想着莉莉走下楼梯,走过楼梯转角,接着继续下楼,想着她可能走到了外面,想着她离开了
我用力地打开杂物房的房门,父亲看到我后,又开始了翻身的动作。铁架床尖锐的声音,像一根针一样,往我身上穿,穿过来又穿过去,我变得千疮百孔。他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怕我成为第二个大哥,所以才这样做的,真是自私啊。经过多次的翻动,他的躯体像一只脱了线的木偶,被人从远处随意抛在床上,散架而无力,没有半分活人的样子。不知为何,我忽然就泄了气。
别人的家庭是怎样的呢?是不是生活简单,没有烦恼?他们下班回到家后,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唱自己想唱的歌,一件事情可以做到一半,然后停下来看窗外的风景,可能最大的烦恼就是接到被驳回来的方案。这样想太片面了,或许他们的烦恼来自于不听老师话的调皮孩子、来自于父母的病危通知、来自于身缠恶疾受命运摆布的自己……
衰运啊,可能是全人类的代名词,就连眼前的这头鲸,也遇着了衰运。我把父亲的轮椅推出来,将他搬上去,固定住。父亲慌了,“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说,“出去看看春天,好好看看春天。”不然我会死掉的。
他又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看着他说,“去把衰运丢掉。”
父亲立即噤了声。我把他推出门口,又回房偷偷将《衰运》取了下来,装进轮椅后面的那个黑色布袋里。
外面下小雨,路面湿答答的,我要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将衰运狠狠地抛开。走到半路时,突然下起大雨,我把父亲推进一间便利店里,店长看了我们一眼后,继续躺在收银台里侧休息,有个小孩在他旁边写作业。
我把固定父亲腰部的拴绳解开,让他呈现出一个自然的姿势,然后拿着《衰运》往便利店的后门走去(我记得那里有一个隐蔽的垃圾桶),却在过道里不小心碰倒了小孩的铅笔盒,店长被吓醒后又睡下,小孩一脸的不开心,我急忙拾起,笔盒里一半都是被掰成一点点的橡皮擦,我看着它们,又看了眼《衰运》,或许在丢掉前可以改个名字。我将“衰”字擦掉,填上一个“噩”字。
手机适时地震动一下,把我的一半灵魂给震了下来,是莉莉。
“之前我妈的腰椎受伤,也一直卧床度日,如今她不在了,我想……我能理解你。”
我看到一半的时候,把“噩”字擦掉了。可能是在看短信前,急迫地擦掉的,也有可能是在看完后,激动地擦掉的,总之等我反应过来,它就没了。我的心脏怦怦地跳动着,从胸腔跳到了太阳穴,又从太阳穴跳到了指尖,我竟忍不住颤抖起来。我从未理解莉莉,却奢望她来理解我,说到底,还是我太自私了。
接着又收到一条信息,白框黑字显示:“但是,我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最末尾还加了一个[难过]的表情。如果是连续三个表情,或许还有点商量的余地,可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实诚的表达了。
商量?明明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居然还妄想着与人商量,凭什么呢?
“我可以理解的,可以理解的。”我急速地打出这几个字,然后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最终把“好的,没关系[呲牙]”发了出去。
以前是见不到面,所以才用飞鸽这样的方式来传信,如今很容易就能见面,见到面时反而什么也不说,等到分别后才把信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传给对方,是人变得容易受伤,还是我的世界变得破碎了?可我坚定地认为,没有什么事情能比得上父亲这件事对我造成的伤害,那么……就是我的世界破碎了,既然破碎了,那我是否早已遍体鳞伤而不自知?
我不知道。
对话框再没变动过,我突然意识到它再也不会变动了,永远地停留在这一刻。我静静地盯着手机屏幕看,像抓住什么一样,看了良久。我变得喘不上气,有那么一瞬,我仿佛变成了一只鲸,由一股不可预测的力量将我带离大海,我异想天开地以为自己来到了新世界,忽而又在半途中被舍弃在一个不为人知的雨林里,我翻动,挣扎,等待,窒息,死亡。
我把手机放进深深的口袋里,看着画面上那个孤孤单单的“运”字,我拿起铅笔,想把“噩”字再次写上去,可我脑里不停地有字眼在轮番跳动着——噩运,衰运,霉运,幸运,好运,无运——哪一个呢?
“溜了溜了,往下溜了。”父亲突然大叫着,同时他的身体在往下滑。我来不及写上那个字,匆忙地把画装进袋子里,然后扶住父亲。将他固定好后,他忽然说,“停了,雨停了。”
我站在父亲身后,盯着眼前的那摊水,只有风吹带起的轻微晃动,没有雨滴落下的点点涟漪。
果真停了。
我紧紧地握着轮椅后把手,想把全身的力量聚集在那里。父亲催促着我,“快走啊,不然雨又要下了。”不行,得握得再紧一点。“快啊快啊,发什么呆啊。”仿佛感受到了父亲的呼喊,阳光突然毫不客气地洒向大地——够了,够了,我要拼尽全力把父亲推进春天里,哪怕一次,一次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