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林菀熙在台北读研,朋友的饭局上认识了一个大叔。客套地加了微信,几天后大叔便开着车在校门口等她。 莞熙只踩了几步高跟鞋,他已西装革履地倚在车边,来来回回地把她读了好几遍。快要走近时,大叔忽然倾身拉了她一把。小心,那边有坑,大叔说。等莞熙反应过来,她已坐上副驾驶,再转头看,大叔摆着一种信手拈来的笑容,等她心动。莞熙想,这人接送女孩是有多熟练。
车子在信义区的街道里划不出浪花,大叔自然不急,随便扯了几句,问莞熙英文名是什么。她说叫Abigail,源于希伯来语。他点头,又问为什么取这个名字。莞熙笑着不说话,摆出一副你猜的样子。大叔也笑了,说不管怎样,寓意总是好的,还能简称为Abby。莞熙不经思考地脱口而出,是啊,听起来就像Baby。大叔一愣,那不是很好吗,你是很多人的Baby。
莞熙别过头看窗外,心想大叔就差没说,你也是我的Baby了。不过有什么要紧,这句话是迟早的事,莞熙有她的自信。况且大叔叫过那么多女人的名字,统称为Baby总不会出错。想到这,莞熙的笑溜了出来。大叔问她笑什么,莞熙依旧不说话。
大叔知道这笑里包含了好几层意思,但他不再问了。两人各自怀揣秘密,互相试探,也许这样,他才在饭桌上对她情有独钟。
不知为什么,莞熙觉得大叔看自己的眼神,有种开家长会碰到女儿同学的味道。
吃过几顿饭,大叔带莞熙去他在淡水的别墅。进门后逛了一圈,莞熙想说这格局真精致,但话到嘴边又变成另一句,这是设计师设计的吗?大叔摇摇头,我设计的。莞熙滑在三角钢琴盖上的手停住了,抬起来,见指腹上淡淡的一层灰。
想是平日这里也没什么人来,想是这秘密别墅,曾发生过很多藏污纳垢的爱情。莞熙不由得回忆起在海岸那头的家,十多年前,爸爸带着她和妈妈搬家。爸爸的时间很宝贵,从装潢到家具,都让手下去操办。又过了好几年,爸爸带着几个简单的箱子独自离开。新家是旧家的两倍大,爸爸却连一个水龙头都要亲自挑选,莞熙才知道爸爸不是工作太忙。一个不爱的地方,也无所谓摆放什么。她笑当年的自己总是会错意。
莞熙一边弹琴,一边看着大叔倒酒的背影,很想问她是第几个被带到这里的人。但哀伤的旋律生出藤蔓缠住她,其实也无所谓,人和人都是不了了之的关系,第一个永远不会是最后一个。
莞熙很久没弹琴,一不小心手指就会被刺痛。大叔喝了一口威士忌,透过酒杯看她,为什么每次弹到那几个键你都会停一下?莞熙不自然地笑,大概是太生疏吧。说完就缝上嘴,她当然不能说她家的钢琴上摆着一家三口的合影,也不能说那年爸妈吵架、用合影把镜子砸碎,碎渣铺在琴键上,弹得满手是血。
但这人走过的路是自己的两倍。兴许可以。莞熙想了一会,在自己的琴声里溺水了。
等到最后一个音掉进大叔的玻璃杯,莞熙刚要开口,他就抢先一步说,好听。莞熙知道大叔还是把她当普通女孩一样了,她摇头,我不是想问这个。大叔一皱眉头,那是什么。莞熙很虔诚,我弹琴你不会嫌我烦吗?大叔的眉头更深了,怎么会,你怎么会这么想?
莞熙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不住把自己铺平给他看:“以前我就常在心里问我爸这个问题,因为我每次弹琴,他都会关上房门看电视。”
莞熙没有给大叔太多时间,去推敲她和她爸爸的关系。她不但把自己铺平,还在思想上扒光衣服:“Abigail是爸爸很开心的意思。我一直怀疑我生下来的时候,爸爸真的开心过吗?我从来没机会问这个问题,以后也不会有了。”
大叔看着衣服完好、实际却赤裸的莞熙,一时不知如何下手。但经验告诉他,这个女孩有严重的心理障碍。他从心里伸出一只手,拍莞熙的肩:你让我挺开心的。莞熙一愣,反问道,你又不是我爸爸。大叔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是呢?
莞熙觉得这种调情很蹩脚,但大叔已经知道她在渴求什么了。
林威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成功男人,丰衣足食,歌舞升平。可即使换再多辆豪车,飞驰的马达也没能载着他驶向极乐世界。林威很早就意识到,赚再多的钱,要的也不过是一张床、一口热饭。
他转着方向盘,驶入上海最中心的华山路。眼神也拐了弯,撞到副驾驶的小情人。他想离婚很久才遇到她,要不就这么定下来吧。也不知道定什么,下半辈子的陪伴,还是又一张婚姻监狱的入场券?换也腻,不换也腻,好像怎么做都觉得时间浪费了。
小情人显然很享受上海老洋房的格调。木质回旋梯,压顶琉璃瓦,一会穿着历史当民国女神,一会披着硝烟当沪上名媛。她也分不清哪个公馆住过哪些名人,哪栋别墅发生哪些战乱,但她想自己就是一块殖民地,等着被入侵。传统有传统的好处,奴性有奴性的美德,林威的小情人来不及、也没能力细究什么。
坐在独属两个人的包房里,他们俩碰了碰高脚杯。随即服务员上了一道菜,打开陶瓷盅盖,才知是白汁河豚汤。林威盯着肥嫩的河豚肝脏,明白这小小的一块入口便灰飞烟灭。小情人吃得很开心,笑意跑到了天花板上。林威想这笑比河豚肝脏还鲜美。
十几年前,他带女儿去江边吃河豚宴的时候,也没见过她这么大方的笑。林威拼了命地在外工作,回家却要吞咽女儿冰冷的眼神。幸好女儿上小学,他回家回得晚,起床也起得晚,一周咽一次的待遇已经不错了。
究竟是出于真心爱女儿,还仅仅是因为道德和责任,林威有点记不起来了。高中同学聚会,别人都一家三口地碰头,只有林威想独身一人。好像女儿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很想甩、但又没办法甩掉的拖油瓶。为什么规定孩子一生下来就必须爱她,生错了可以不爱吗?养着养着不想养了,可以丢掉吗?但林威在面子上很老派,这种反传统的话问不出口。勉强撑到女儿成人,他终于解脱了。
过往在林威嘴里,就像一口河豚肝脏,瞬间灰飞烟灭。
莞熙知道大叔不是心急的人,越是经验老到,越要把前戏做足。出了淡水小别墅,大叔说带她去北海岸看夕阳,那是台湾最北端的地方。车子不知廉耻地晃荡一路,莞熙差点把自己的心事吐出来。
小时候常跟着爸爸到处旅行,尤其是一过年,就去海岛度假。但从来不是单独的一家三口,是好几个一家三口。不知为什么,三个人的饭吃不下去,三个人的快乐造不出来,只有消融于集体,才能维持最起码的体面。莞熙对婚姻和家庭没有任何期待。她转头看大叔,知道他也是。不然俩人走不到一块。
大叔一边倒车一边问她,想什么呢,这么专注。莞熙俏皮地一昂下巴说,想你会喜欢什么颜色。大叔转着方向盘说,那你喜欢什么颜色。莞熙说是黑色。大叔假装一愣,难道不是粉红色吗?莞熙知道他是说笑,不要闹我,那你呢,你喜欢什么?大叔刚要张嘴,莞熙又抢过话头,你是不是会说,你喜欢什么颜色我就喜欢什么。
大叔笑了,觉得这小女孩是一道很难买的甜品。
俩人在靠近白沙湾的海角一乐园吃饭,莞熙切着牛排,想起上次喝醉酒前也是吃牛排。你喝醉那次,我们也是吃牛排,大叔知道莞熙在想什么,轻描淡写地说。莞熙切了一块带血的牛排塞进嘴里,那次我吐了一地,是不是很丢脸?大叔盯着她嘴角的血渍说,不丢脸,挺可爱的。莞熙知道他是撒谎,但也认了。
那天出了西餐厅,他们又去酒吧。莞熙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想说的话堵在喉咙口又说不出来,只好用酒精冲回身体。她越喝越来劲,越喝越伤心。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一个人在宾馆,没有呕吐的痕迹,没有凌乱的场面,一切都完好无损,就连被子也只是掀开一角。
不知道爸爸会不会清理自己的呕吐物,没试过,也从来不敢喝醉回家。不是怕被骂,是觉得自己喝吐的样子很容易被嫌弃。
这么一想,似乎就喜欢上大叔了。有一种无论她做了什么,大叔都会来收拾烂摊子的满足感。莞熙对另一半的要求很低,一点点好就能被打动。
断片那晚发生了什么,莞熙一点都想不起来,就像怎么也记不起来的童年。但莞熙喜欢往好了看,她总觉得那时候,爸爸还是爱她的,会把她扛在肩上到处走。
海角一乐园里,莞熙陷入自己的心事,大叔也不打断她,他喜欢看她低头的样子,可以把这低头当成是害羞,也可以伸出手把脸板来,让她仰慕他。大叔阅人无数,知道这类女孩能提供一种不粘人、知趣式的恋爱。她们的自尊像玻璃一样,捧着很美,摔了很爽。
莞熙,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内心和外表很不相称?大叔从服务员手里端过甜品,亲自放到她面前。莞熙咀嚼一下这句评论,回道,难道不是因为这样,所以你才三番五次地邀我出来吗?大叔一愣,每次听她说话,都好像嘬一口烈酒。
大叔当然不知道那是因为莞熙的爸爸永久性地住进了她心里,莞熙的美是从年轻身体和病态灵魂中撕裂出来的。大叔也无需关心这些,他只觉得这一幕很有意思,很耐人寻味。毕竟换女人是麻烦的事,这个小女孩期限长,又环保。这一年都不用愁了。
莞熙反看大叔,觉得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被折断,塞进他的口袋里。公司开会或出差谈生意的时候,弯腰捡笔,顺便掏出来看。有种偷情的快乐。
林威把小情人带回新家,这房子比离婚前的大了一倍。他走到水池边,冲掉手上沾着的烟灰。来回扫了几眼,发现还是自己挑的水龙头耐看。回到客厅,小情人正靠在窗边看烂俗的夜色,一动不动,也不介意满屋的烟味。他更坚定了,还是自己挑的女人听话。
南北通风,超高层,巨大落地窗,林威并不为这夜色着迷,主要是方便深夜思考。人一定要有自己的独立空间,谁都不能打扰,这是他白手起家、拥有如今这一切的基础。
林威想他的小情人也许不懂,也可以不要懂。不过如果她愿意听,自然是要讲的。攒了一肚子的人生经验,难道要烂在岁月里吗?只是讲也有个度,讲得太多太深,就怕不好控制了。喜新厌旧和忘恩负义是人类的两大天性,林威心知肚明。
小情人去洗澡的时候,他这才有空想起远在台北的女儿。手机扎在手心,却没打电话的冲动。知道她一定会说日子不错,一定会说没时间交男友,一定会说不缺钱。锅里炒烂的话,炒到火都灭了。他们是不浪费时间的人,二十年来都没有闲聊的习惯,以后也不会有了。
淋浴间的水声流到林威手里,他脑海里又闪过刚刚在窗边抱她的画面。半是情人半是女儿地养,不知道是不是在补偿那年没能给出去的父爱,不知道是不是把一个半成品调教成艺术品会更享受。不想再让一个孩子羁绊自己的自由,但可以让一个情人成为自己的自由。
对象是谁不重要,只要他觉得自己在付出就够了。
夜晚的潮水咬着莞熙的脚。听到大叔说海的对岸就是大陆时,她突然很想打电话给爸爸。今年见爸爸的小时数总和,用十个手指数一数就够了。但乱踢了一会海水又作罢,今天是周末,万一打过去,爸爸正好在约会怎么办,他又不能说他身旁有人,他的情人总不算他的外人。
不知道那个女人会怎样为难爸爸,怎样对他发脾气,怎样要求他买更贵的包来塞住她的嘴。还是说,爸爸其实很享受被纠缠的感觉。
可明明小时候从超市出来,莞熙连重物都不敢让爸爸拎,手指勒出两道血痕,也要面不改色地说,不重,快点走吧。
莞熙对爸爸的小情人一无所知,但不管怎样,不合时宜的电话都会打扰到爸爸。莞熙已经打扰了爸爸二十多年,怎么还能厚着脸皮继续打扰呢。连要钱都不好意思开口了,每次要等到爸爸问,你钱够花吗?够,挺够的。
几年前爸爸离婚后谈了新女友,莞熙就不想再问爸爸要一分钱。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用他的钱,好像这样就有责备他的底气。但也没机会,她都看不见他,要怎么责备。想到这,莞熙心都碎了。
打电话更不知说什么。告诉爸爸去了北海岸吗,可他们没有分享闲事的习惯。
所以好几个没追上她的男孩很困惑,莞熙为什么不粘人,为什么不会事无巨细地聊天。莞熙在语气里丢了钉子,我肯定会吃饭会睡觉,这还要问吗。她知道那是关心她的意思,但她咽不下这种没营养的聊天。
还好大叔精明,给莞熙一口饭能回味好几天。等她耐不住性子、要转身离开时,再给上一口。大叔有一根身经百战的鱼竿,直直地、凶猛地戳破了她。
海边,大叔抱住了莞熙,潮水看到他们的起伏也不由得羞愧。大叔在莞熙耳边摩挲,你不怕我吗。莞熙说,怕什么,怕我爱你爱得忘掉自己吗。大叔笑了,这笑吹醒莞熙的毛孔,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吧。莞熙很想说你是像我爸爸那样的人,可她锁住了嘴唇。
过了一会,大叔又感慨又哀伤地说:“莞熙,我是浪子。” 莞熙很震惊,没想到一句孩子气这么重的话会从他嘴里跑出来。莞熙踮起脚尖,也凑到他耳边:“不是,只是你不对一个具体的人忠贞,你对激情忠贞。”
大叔没想到他要说的、说不清的,莞熙都替他说完了。莞熙想自己真是有一种病态的美德,爱他爱到他离开,也找了足够漂亮的理由让他有台阶下。大叔感慨道,莞熙你莫名的懂事。莞熙笑笑,他不知她经验丰富、为人着想。
莞熙以前交过一个男友,认识时刚和老婆离婚,但还没搬出旧家。他把她送回家,她就坐在沙发上,想他回家时面对女儿的画面。想到一半,爸爸回来了。这才知不用想,家里的这一幕不正就是吗?
大叔和莞熙重新抱在了一起,抓一把浓稠的夜色,抹在对方脸上,以便遮掩彼此的羞耻。
不知怎么,林威今天破了自己的规矩。和情人在一起时不该想女儿的,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忍不住。他开始回想吞咽女儿冰冷眼神的感觉,不是享受,是熟悉感,痛苦的熟悉感容易让人心安。
女儿小的时候,夫妻俩吵架,吵到镜子被三人合影砸碎,吵到碎渣铺在钢琴键盘上。莞熙不帮任何一方说话,把合影捡起来,一个人坐在角落静静地看他们。走近,才知道她是无声无息地流泪。泪水是一个人的热量,流出去的越多,身体就越冰冷。很多年后,林威才找到女儿冷漠的根源。
当时的他却来不及多想,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对女儿有莫名的信心,她一个人自然而然就会好吧,她长大了就会明白爸爸是有苦衷的吧。
女儿钢琴弹得好吗?没印象。只记得她每次从超市出来,都逞强要拎那么重的购物袋。准备抢过去,却被她冷漠的表情刺痛。想接近又怕伤她自尊,想走开又心疼她受苦。林威拿她没办法,没办法的最好办法,就是一路陪伴、保持沉默。
淋浴间的雾气漫出来,淹到林威的胸口,他才意识到,小情人裹着浴巾走出来了。林威关于过往的回忆也瞬间淹死。他伸出不再健壮的手, 一把搂过她。人最终还是各过各的日子,想到这句话时他觉得自己很残忍。抱了一会,又换了个想法,不是自己残忍,是人性残忍。
过了些日子,大叔主动提出要体验莞熙的一日生活。他说走过你走过的路,吃过你吃的食物,可以离你更近一点。莞熙觉得这话很老套很烂俗,她只是惊讶他对她还没有腻。
约在中山站附近的咖啡馆吃早午餐,莞熙到的时候迟了二十分钟。大叔帮她点的橙香咖啡已经凉了,班尼迪克蛋也呈一种颓废之意。她不住地道歉,心里却想这人是有备而来的老手,她什么都没说,他就知道她想吃什么了。
大叔却为她的过分歉意感到惊讶。前几天他们拥吻离别时,她还狠狠咬破他的嘴唇,舔着他的血。大叔更不解的是,莞熙在外社交很有一套,没有交流障碍也没有自闭症,为什么连和她爸爸面对面聊几分钟都会浑身不自在。她还说自己很冷漠,可接触多了,她骨子里的那股风骚和攻击性就会溢出来,挡也挡不住。
她根本不是小女生,现在却像做了错题、考了低分,动不动就说一句抱歉,让你久等了。大叔没精力琢磨,他只是感叹于她的瞬息万变。一个有变化的女人真好,好像同时上了好几个女人。
当然瞬息万变是有代价的,容易走极端。莞熙清楚自己,她想大叔也清楚,不然就不配和爸爸相比了。
莞熙把盘子里的水波蛋戳破,看着浓稠的蛋黄渗透进粉色的三文鱼片,好鲜嫩的颜色,吃了一百次还是觉得自己不配这么明亮。爸爸也爱吃水波蛋、溏心蛋、温泉蛋,懒得细究其中的差别,总之都半凝固半流质,和这个分不清黑白的世界一模一样。
以前莞熙最期待的事,就是做作业到凌晨,看电视的爸爸忽然从房里走出来,用一种偷偷摸摸的语气问,要不要吃方便面。这是爸爸唯一下厨的时刻。他煮的面并没有多特别,但一定会有偏硬的口感、半煮熟的蛋、清淡不辣的味道。没人能做出爸爸的面,就像没人能取代爸爸一样。
他是在一个无人察觉的早上,悄然离开的。家里几乎没有变化,少了几双鞋、空了衣柜而已。原来离开是这么简单的事,随时随地,有两条腿和一颗决绝的心就够了。
从此,莞熙在停车场再也找不到爸爸的车,走到公寓楼下仰头,也看不到爸爸卧室亮着的灯。没有见缝插针的对话,没有深夜的方便面,也不知他是不是改变了作息和生活习惯。有坐过他的新车,但在那之前反正有别的女人坐过了。走了就是走了,发生过的事,她介意不起来。
后来才知道,莞熙在恋爱里永远是提前离开的那一个。不管是他爱她胜于她爱他,还是反过来,她随时都准备好逃离,第二天一大早就可以拍屁股走人。她一边因为怕被丢弃而提前丢弃别人,一边又找不可能的人重复被嫌弃、被冷落、被遗忘的感觉。
长这么大,没人教她理直气壮地说你要爱我。
大叔对这点心知肚明,他像对待员工一样对莞熙。看到她发来的信息,可以晚点回、明天回、甚至不回。她那么聪明又洞察人心,总能找到理由来消化他所有不靠谱的举动,下次见面依然如初。
太有教养。在那样一个家庭里长大,莞熙练得最熟的技巧便是如何让自己不被讨厌。别人还没张嘴责怪,她的抱歉就先一步泼了出来。抱歉,都是我的错。抱歉,都怪我不好。她想爸妈所有承受的折磨,都是从她开始的。如果她不出生,如果不狠下心来早点自杀,他们就可以早一步从这个家解脱。
莞熙喝醉时,喜欢摸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有几次离动脉就差一点了,贪生的念头还是让她停住了手中的刀。实在没出息。看着汩汩的鲜血,莞熙不止一次咒骂自己。但也不能让爸爸知道,割了腕还要给他看,太像演戏,太像是厚着脸皮求他给自己一点爱。
没有比这更羞耻的事。
不如把手臂放到身后,冲他摆出若有若无的表情,让他以为日子一切照常。反正一个想走的人是拦不住的,她花了这么多年想要拦住爸爸都没能成功,何况萍水相逢的人。
莞熙曾和一个前男友说,爸爸的新女友比她大不了几岁。前男友的眼珠悬在空中,这么小,你爸这么厉害?那一刻莞熙在心里死了。原来像爸爸这样的就是厉害的男人?那她要不要找厉害的男人?
小时候妈妈警告自己,长大了一定不要找爸爸那样的。莞熙用了整整二十多年的时间去想,爸爸那样的男人究竟是怎样的男人。等到她想明白,才发现谈过的男友,一个个都从爸爸的影子里刻出来。讨厌从小被宠到大的女生,讨厌她们把手勾在爸爸脖子上、显摆好像拥有全世界的笑容。莞熙从小就不信好话。男友们甜言蜜语说到一半,她总是摇摇头,可以了,我听懂了。
承诺是用来调情的,又不是用来兑现的。
莞熙的心里剖开一道悬崖,他们给她的爱全都掉进去,摔死了。
林威喜欢去湖边钓鱼。不是真的喜欢吃鱼,是给自己找一个不被打扰的理由。鱼竿没头没脑地悬在空中,最近接触过的人、发生过的事,都一一摆在湖面上,等他尸检。这是林威成功的秘诀,但没什么人信。
林威当然知道他的小情人没那么纯粹,但要光说是为了钱,也不对。反正年轻女孩是一管胶原蛋白,没太多杂质但也不能延年益寿,就定期用一用吧。
大概是上了年纪看得多,想什么都不会斤斤计较,也不忘等价交换的情义。林威一直提醒女儿要有分析力和判断力,却忘说,思考也是有限度的。想太多想到头了,人生也就真的到头了。
大学前的女儿大概是恨自己的。和她说话经常得不到回应,俩人只是同一间旅馆的隔壁房客。动不动就离家出走,不是久久地站在河边,就是在垃圾桶留下一堆带血的纸巾。夫妻俩在车上吵一路,等红灯时她忽然就开车门跑了,差点被撞死。林威想她是在报复。
林威一直没告诉女儿,真正的悲哀不是善与恶的对立,而是善与善的对立。当她发现身边的每个人都心存善念各有苦衷、生活却仍旧无法继续时,她还会重新爱爸爸吗?
没人告诉林威,也没人告诉他女儿因为想太多,而止不住地堕落、止不住地自虐。
鱼竿动了。不知道是有鱼上钩,还是自己的手颤了一下。
过去爸爸常带莞熙参加狐朋狗友的饭局。有老婆孩子的叫家庭聚餐,饭后就能回家。独自一人的叫单身派对,吃完饭,夜晚才刚刚开始。要过好多年,莞熙才知道全国各地到处是这样的政商互动、兄弟规则、一条龙饭局。
莞熙七岁时被带去过夜总会,等爸爸和他的朋友们谈完生意,或者说下班。那时她还不把男人当男人看,也不把女人当女人看。只记得眼前的光怪陆离,灯红酒绿,也有一种过早窥探生活真相的惊愕。
长大后去台北读书,有阵子住在林森北路附近。闲逛的某个晚上,莞熙不经意闯入了红灯区。琳琅满目的日式酒店,款式缤纷的应召女郎。中年男人三五成群地,从居酒屋里踉跄而出,呕出满嘴浑浊的酒味,又吸毒一样在年轻女孩身上乱嗅。
莞熙在台北车站等闺蜜的时候,也被好几次搭讪。小姐,我觉得你很漂亮哦,你对娱乐行业有兴趣吗?你想来我们酒店拿高薪吗?莞熙看着皮条客一身西装的人模狗样,当然知道台湾人说的酒店另有深意。每次她只要回一句我是大陆人,这些皮条客便会讪讪离开。
也有一次聊开了,聊起大陆和台湾的性价比。皮条客感叹台湾经济不行,消费还得靠观光客拉动。莞熙说这种消费也不是纯乐趣,有时说白了,是为了赚更多的钱。皮条客很讶异,他转头看莞熙,不太相信她脸上写着的年纪。莞熙继续说,酒店其实是真正的生意场,他们在那才能建立更深的信任和合作。皮条客点头感叹,是哦,吸毒的还真不敢叫不吸毒的一起来玩!莞熙笑着回道,没错,两个男人玩过同一个女人,就算是兄弟了。
莞熙从来没告诉过爸爸,她成年后终于理解他当年的不得已。也知道爸爸很多的做法看似冷漠,实际上是最好的处理,再三权衡下的选择。
莞熙死读书被所有人称赞时,只有爸爸冷眼相对地说,你这样走不了太远。莞熙因为考砸想要逃避失败时,是爸爸强硬地把她送到教室,在家一门门科目地分析数据,让她在他面前受刑。爸爸给莞熙几十万炒股却亏了三分之一,他说没事,第一次你就赚了我反而不安心。莞熙有背离主流的白日梦,爸爸说我给你资本去经历,后果我来承担就好了。
是爸爸喂大了莞熙的磅礴野心。
很多很多次,莞熙听了爸爸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就要借着散步的借口跑出门。很想把那种人生豁然开朗的兴奋感昭告天下,但回到家,还是压制住冲动,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她想爸爸常年来的面如止水也都如此。
莞熙无数次回想爸爸离开的那一天。走路在想,吃饭在想,做梦也在想。想到最后终于发现,爸爸多么老奸巨猾。那一天绝不是平凡的一天。爸妈早就领了离婚证,他却没有火速离开,而是偷偷观察家里每个人的反应,等到恢复理智、稳定情绪,他才默然地抽身。
爸爸还有一个特点,事情不到九成把握是不会说的。总是拿定了主意,局面拍案在板,他才会问,你的想法如何?其实潜台词是,我不管你的想法如何,反正你只能这么做了。而且他还留了好几条路,同意有同意的路,不同意有不同意的路,一切尽在掌控中。
这是爸爸的霸道。
莞熙一想到爸爸这样处世就会心痛。如果爸爸只是一个普通人,她可以像忘记所有人那样忘记他。但爸爸不是,爸爸是她所有崇拜对象的起点,是她找到人生意义的渠道。只要漂泊在外,只要学会更高一层的做人技巧,她就会想起爸爸,想爸爸当年怎么白手起家、摸爬滚打。
怎么样都绕不过,怎么样都离不开。莞熙要到哪里再去找一个,可以和她讨论真相,可以深厚得容纳她所有困惑和痛苦的人呢?
莞熙走在陌生的台北街头,终于想明白为什么不敢太多接触爸爸。因为他会让她厌恶自己,他会让她看到他的血液如何在自己身上流淌,他的傲慢、自私、冷漠如何深深刺伤别人而自己毫不察觉。他会提醒莞熙,她是如何一步一步变成她最不想成为的人。
长大的莞熙一直想替爸爸补偿,想把他欠妈妈的爱重新给她。可到头来,她爱妈妈的方式却和爸爸如出一辙。
爸爸是莞熙的故乡。
她为背叛过去无知的自己感到恶心,她也是她自己的叛徒。
每天一大早,林威去办公室的习惯就是看新闻。比特币破新高后疯狂暴跌、53度飞天茅台一瓶难求、中国离婚率十强城市出炉……林威啪的关上电脑。人到中年,尘世的起伏成了常态。年轻时的他一直思考,什么比赚钱更重要,什么比直接追求钱更快得到钱。后来他终于想通了,是人性。
最近女儿的同学告密林威,莞熙在和一个年纪是她两倍大的男人恋爱。放下手机,林威手抖得没能拿起茶杯。自己辛苦养大的孩子,就这么被人占了便宜。怎么想都心里不平衡,怎么想都咽不下这口气。
他大概忘了自己曾对女儿开玩笑,你就算到四十岁结婚也不晚。
林威分辨不出女儿是真性使然,还仅仅出于报复。他像普通父亲一样,只希望她正常工作、正常结婚,快乐一生。但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恶毒,如果真这样平庸,那女儿也仅仅是女儿了。
偏偏莞熙走了相反的路。林威不知是高兴,还是惶恐。他只发觉自己逐渐在失去女儿。她好像长得太快了,快到已经不要什么意见和指导,快到她做出任何选择,林威都觉得毋庸置疑。除了交男友。省事又不省事的好女儿,却显得爸爸很没用。林威长长地、深深地、前所未有地叹了一口气,真觉得自己老了。
大叔在延吉街的先进海产店订了位子。莞熙坐在角落,看着满墙的明星签名,不费力地把炒猪肝吃出了鹅肝的口感。大叔偶尔动一动筷,看着莞熙吃比自己吃还满足。
吃着吃着,莞熙的眼神就飘到空中,满嘴心事的样子。大叔喝了一口台啤,不由得警觉起来,他现在不敢小看她。上次去北投泡温泉,向来乖巧的莞熙忽然发起脾气,一会嫌这家汤屋去的人多不别致,一会又嫌那家泡汤不舒服。问她哪里不舒服,她敷衍半天也说不上来。大叔耐着性子,陪她折腾了好久,终于定下一家很不起眼的店。
莞熙在蒸腾的雾气里露出脑袋,好像一颗等着大叔吮吸的溏心蛋。到此时,她才慢悠悠地嚼着字问,这差不多就到你的底线了吧?
大叔忽然清醒过来。莞熙不是无理取闹,不是耍小性子,而是一种有策略的试探。长期以来他们和平相处,从未吵过架。莞熙摸不清他的底线在哪里,搞不好哪一天就触犯了。与其突如其来,不如早做准备。大叔领会到莞熙的意图,但也没有戳穿。
眼神交汇时,俩人都为彼此相通的心意兴奋不已。
大叔想,这样的女孩要是给年轻男孩真是浪费了。只有饱经沧桑的人才能挖掘、欣赏、开发她的那种美。理解她人格矛盾中的痛苦,怜惜她自怨自艾的哀愁,那是一种远远超出日常生活的广阔。
大叔知道自己应该快点吃。好的菜只能那个时节,错过就不新鲜了。回味到这,莞熙恰好夹了一口蛤蜊递过来,大叔被宠似的张开嘴。
“你说……” 莞熙的话吊在半山腰,大叔饶有兴致地看她,等她耍新的花招。
“你说你更爱我,还是更爱你女儿?”
大叔愣住,以为耳朵不是耳朵。他当然不知道这是一种残酷的演练,不知道莞熙要用跨越千山万水的勇气才能问出这一句。
气氛冻成了冰,这次莞熙是真真切切地冒犯到了大叔。但她没后悔。无论是大叔,还是大叔之前的大叔,莞熙无数次猜测他们给出的答案。说更爱情人,因为小孩就是一个甩不掉的包袱,离了婚还有石头绊在脚边。说更爱女儿,因为情人身体里没有自己的血,偷了爱还要跑回爸爸身边。
都是骗人。他们最爱他们自己。
莞熙无法想象爸爸怎么回答。她怕爸爸情到深处会对小情人说:我爱你比爱我女儿还要爱,我女儿怎么也比不上你。
有次在机场候机,莞熙坐着看对面五六岁的小女孩,玩着玩着就扑哧一声摔倒在地,旁边啤酒肚的男人立刻把她扶起,抱在大腿上,一个劲地摸她的头。不哭不哭,宝宝最乖了。小女孩的哭声仍冲破天际,其他人都丢来厌恶的眼神,只有莞熙一个人看着她,泪流满面。
理直气壮地说你要爱我,真幸福。
林威一整天都没心情工作,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喘不上气。想知道关于那个男人的一切,却无能为力。想打电话诉一诉苦,却没一个人能说。
最可恨的是,整件事让他有一种深深的愧疚和罪恶感。要怎么一边挽着自己的小情人,一边咒骂女儿的老男友?
林威终于明白那句话的深意:女儿是爸爸最柔软的地方。
可没想到,愤怒堆到快要雪崩时,一种崭新的情绪忽然涌上心头——林威发觉,自己对女儿和那个男人的好奇心,远胜于对这段关系的善恶判断。
推敲半天,这绝不是报复。否则女儿为什么不亲自告诉自己,为什么不用表演式的自毁来刺痛爸爸的眼睛?如果身不由己,那究竟是什么让她迷恋一个本不该迷恋的人,又是什么让她不得不放弃普通人的爱情、不可自拔地追求一种畸形的乐趣?她到底想要什么?
世事不可兼得,林威曾拷问自己一个残忍的问题。他到底期待女儿在世俗的目光里平庸一生,还是用血的代价去追求转瞬即逝的惊艳。
不敢想,再想下去他就没法呼吸了。比想自己的人生问题还残忍。
大叔从一开始就知道,看到好的女孩子,最好不要恋爱。情深不寿,爱会毁了彼此的关系。但他没能忍住,没能忍住就要承担后果。所以当大叔既没办法维持和莞熙的高潮,也舍不得用世俗生活来摧毁这种高潮时,他选择了离开。
坐在猫空下山的水晶缆车上,莞熙也没有挽留,她就是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爱很容易,理解就太难了。”
大叔觉得和莞熙说话真不费劲,要上哪再去找一个说话不费劲的人呢?想到这他就心痛,只好最后一次深情地吻她。莞熙粘上大叔的嘴唇,用湿湿的、温润的舌头,贪婪而用力地舔他。舔走他前半生所有夜晚的空虚和孤独,舔走他对这个世界最后一份爱情的奢望。
人和人之间不止是有爱情、亲情、友情这么简单。很难解释那些超越年龄和道德的情感,很难解释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在一起的道理。这种让人真正值得一活的东西,远比他们个体本身要来得宽广、深远。再说就说不下去了,莞熙想,爸爸和她一样都会懂的。
莞熙的手机里,有一条写好的信息一直没发给爸爸:
“爸爸,你再婚后还会出轨吧?你知道的,第二次婚姻也没办法解决那些问题,一切的琐碎、消磨、厌恶都会循环而至,你需要找新的情人来释放对生活的倦怠。你不用多解释,虽然我还没结婚,但我已经懂了。
爸爸,我不想要你和妈妈复婚。但我很想证明,我是两个灵魂因为爱而发生的结果,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正确的。我希望你们因为我,面对彼此时还有那么一点爱存在。我希望你们今后,还能成为各自出轨的对象。”
原来莞熙小时候拿着合影,在角落里看爸妈吵架时,看的不是一个家庭的悲剧,是世界上千千万万个家庭的悲剧。一份家庭的悲伤还不至于让她太冷漠,可千千万万份家庭的悲伤就彻底压垮了她。
三十岁自杀的念头一直在莞熙心中盘踞。后来她渐渐说服自己,还好有爸爸。爸爸给我的爱,已经到了他力所能及的地步,我应该满足的。
莞熙终于放弃了爱情。这个世上满腹智慧、中年危机、钱多到不知怎么花的大叔太多了。爱情怎么样都可以敷衍,但爸爸只有一个,父爱只有一次。她只期待所有的大叔都给出同一个答案:
我爱我女儿远超于我爱你。
想到爸爸的时候,所有的虚荣、物质、名利心全都没有了。赤条条地来,一无所有地离开。在爸爸面前,莞熙是那个最真实、最干净的自己。
林威的新家有一个房间是专门为女儿设计的,但空空荡荡,里面从来没人住过。夜深人静时,他常常坐在那个房间,回想很多年前的一幕。
那天深夜他急着要去朋友的饭局,她死活都不让。俩人一路吵,从家门口拉扯到大街上。莞熙就这么丢了魂一样地跟在后面,一边哭一边摔跤。走到桥头的时候,林威忽然转过头蹲下身,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不管怎样,你都要记得,爸爸妈妈最爱你。”
林威不知道,没有这句话,莞熙活不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