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

审判

我想救她,但是我不会游泳。

9月 14, 2021 阅读 3314 字数 7920 评论 0 喜欢 0
审判 by  马亿

我把嘴里最后一口牙膏泡沫吐出来的时候,又看了一眼挂在洗衣水泥池子上面的“扯历”。这样的一本“扯历”,放在任何一个稍微发达的地区大概都可以看作是一种史前遗迹,它是我妈从她妈那里继承的唯一一种重要的优良传统。所谓“扯历”,就是过一天扯一天的日历。听我妈说,她妈(也就是我家婆)在世的时候就是把扯历挂在水泥洗衣池子的上方,每天早上刷完牙后顺手就撕下扯历,放进柴火灶里面引火。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种仪式,跟基督徒的餐前祈祷和日本人在饭前会双手合十告知他人“いただきます”(我开动啦)是一个意思,只是扯历这种形式更加中国化,也更加粗暴,以烧掉旧日子引火的形式开始新的一天,这似乎是一个有趣的隐喻。在家婆最后的日子里,她才将这个诀窍告诉我妈。据家婆说,多年前有一天睡觉的时候,她被一个小鬼请到地府里看过生死簿,发现自己只有68岁的阳寿。家婆是一个懂规矩的人,正好也是一个时髦了一辈子的人,连梦里都带着卷烟和打火机。她给那个小鬼敬了三支烟,小鬼于是告诉了家婆这个诀窍。最终结果就是家婆多活了整整七年,比她预定的寿数。所以在家婆落气的那一天,她是微笑着的。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字就是“烟”。

如你所知,我就是这样一个擅长在日常所有事物中发现故事的人,一本普通的扯历,一把带着血迹的铁皮卷尺,或者深夜路边垃圾桶里一只孤独的超大熊形布偶,这都是曾经出现在我笔下的故事素材。对故事类型敏感的稍微专业的读者应该很轻易就能看得出来,用这类元素很容易就能拼凑出一些悬疑性较强的故事。我终日游荡在北京一些陌生的胡同小巷里,既不是为了追寻古都的文化痕迹,也不是为了挖掘那些偏居陋巷的地道小吃,我在那些地方游荡、思考,企图通过陌生的环境和差异化的细节来刺激自己的大脑,让大脑神经和突触里,在某个上帝都没察觉的瞬间传递出神经递质,一种所有有追求的作家都在苦苦寻找的叫作“灵感”的东西。除了我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我过的是这样一种苦行僧似的游荡的无所在的生活。是的,就是游荡,在北京这样一个海洋似的城市里,我把自己比喻成是一只巨大的海母。粗看起来是一个很庞大的动物,再细看,里面却是空空荡荡的毫无内容。游荡就是我的工作,写作就是我的人生,而思考就是我的常态。苏格拉底说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一过,但是过度审视过度思考同样会导致问题。从某种最浅见的观点来看,当尼采在未过度与过度的那一瞬间,也就是1889年当他在都灵大街上抱住那匹正在受马夫虐待的马的脖子痛哭时,尼采思考的度是超过了的,以一般人的思维来看。而我当然不敢跟尼采相比,我还是一个在“度”里面的普通人。但是普通人并不就一定是一个“正常人”,我怀疑一切看起来可疑的细节,马路那边吹过来一张上面写了字的面巾纸,或者在污水横流的公共厕所的墙壁上的一首诗,都会耗去我无穷的精力。我卷入生活的细节之中,企图通过面巾纸上的只鳞片羽破解宇宙的秘密,或者通过厕所墙壁上的打油诗洞穿语言的真谛。一朵花里看世界,一粒沙里见天国。佛说得多好。

我有点儿担心,其实是心慌,扯历上的日期是6月2日,儿童节的第二天。醉开双泪眼,寒动一天星,扯历上说。当然,这是明天的日期,今天的日期肯定已经在灶里面了,我已经闻到了我妈烙煎饼的香味儿。我盯着这个日期,就觉得心跳有些加速,我知道我是在畏惧它,我的目光在闪躲,在游离,我的瞳孔在失焦,我的眼睛被刺痛。也许我们都是活在梦里的,我真的相信有多维空间的存在,至少是四维,我们只是高维空间里的那些高等生物的一次神经刺激。我远离了它,朝厨房走去。灶台上已经有一盘烙好的煎饼。我拿起一张煎饼,它烫了一下我的手,然后我的手就好了,就像被仙人掌的球刺扎了一下自动弹开了。

陈雨晗你还记得吗?她叫你去玩儿。我妈说。

我的心紧了一下。

她也在家?

嗯,好像是前几天回来的,今天结婚,是男方过来的。昨天去菜园的路上碰到她妈,她妈让你今天去找她玩儿。我妈说。

这就不用吧,都多少年没见了,都生疏了。我说。

我拿着煎饼上楼了。这短短的双跑楼梯,在之前是多平坦啊,但是今天,怎么这么陡?我的一只手里拿着煎饼,另外一只手扶着白铁皮扶梯,我感觉扶梯上积攒的灰尘覆在我的手掌上,黏糊糊的。我坐在二楼客厅的沙发里吃完煎饼,一种沉滞的空气包围着我,像是秋冬季节鼻炎发作时候的感觉,鼻腔发痒干硬。我以为这一切都是我身边某个人的玩笑,这么多年了,它无孔不入,掌控着我的一切,为什么?我走进书房,从书柜最底下的那个小暗柜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的纸盒子。纸盒自动打开了,那些翅膀在扇动。我拿出最开始的那一个发卡,那个时候它还是金色的,在蝴蝶翅膀上的鳞片位置点缀有红色、蓝色和绿色的塑料颗粒,这些颗粒上都染了黄泥。那天晚上,爸妈睡着之后,小小的我一个人在洗衣池旁边清洗了它。那个时候我不会料到它会陪伴我这么久,甚至它已经成为我本身的一部分,我感觉得到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在逐渐跟我融合,它成了我的一部分,或者我成了它的一部分。然后是第二只蝴蝶,是蓝色的,整整一年之后,我再次打开盒子的时候,它就出现在这里。然后是第三只,又是一年后。

铁能繁殖吗?或者塑料能繁殖吗?我问过自己无数次,我所受过的教育,我的认知世界里面,从来就没有这样的知识。塑料和铁都是没有生命的,不可能凭空自己生殖,它们作为物的存在,是一种实在。但是当这个盒子一次又一次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解释它。

我带着这个盒子,无论我去哪里,但是我每年只打开它一次。每年的这一天,我都是这样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开启它,在家里,在八人间的上下铺宿舍里,在四人间的空调宿舍里,在广州的农民房里,在北京的合租次卧里,在南五环外的一居室里,还有几次是在外地的宾馆里,它就是我的魔盒,每次开启,我的全部都会被它淹没,我成为无我,无我之外的那一个我。就在上次,也就是去年夏天,我住在北京东三环那边的十八楼上,是带一个独立阳台的房子,我站在阳台上吹风,张开手臂。那是北京的风,只属于北京。我以为自己是在梦里,然后我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阳台的边缘上。我被自己吓了一跳。第二天,我就买了一大盒502胶水,将通往阳台的玻璃隔门粘上了。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对自己的梦做出反馈,我害怕它,我怕它将我带向一个我不了解的地方,比如十八楼下。

这18只蝴蝶在盒子里翩翩起舞。

我不相信这是巧合,她为什么刚好把结婚的日子定在这一天?而且,她家都已经离开小镇多年,怎么又突然回到小镇,而且是在今年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候?我有些激动,就像其他那些我有预感要发生的事情。我感觉得出来,我距离那个神秘事件的揭开越来越近。这种感觉我已经经历过很多次,我喜欢玩迷宫游戏,当然不是真实去到某个迷宫,而是在纸上。这样的迷宫游戏在电脑上随手就能找出来一堆,有简单也有难的,甚至有无解的迷宫。无论什么样的迷宫,玩到一定的时间之后我就会有一种感觉,走得通,或者是无解的,我相信自己的感觉,而且几乎从来不会出错。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也在暗地里调查过。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哪个我亲近的人跟我开的玩笑。于是我一次次将那个纸盒子藏得更加隐秘。但是丝毫没有作用,下一次我打开的时候,同样的样式另外一个颜色的蝴蝶发卡就会出现在那里。无论是在学校宿舍、毕业后待的第一个城市广州,或者后来待的北京,从无遗漏,一次又一次。到后来我放弃了,也接受了,我从来没有跟第二个人讲起我的经历。哦,对了,有一次例外,那天跟我在一起的是一群写小说的朋友,算是我在北京仅有的几个写作的朋友。我喝了酒,但远远没到说胡话的程度。我把我自己的亲身经历嫁接到了另外一个南美的智利作家身上,那位作家是少有的我们几位都热爱的作家,这么做是有一定风险的,如果你也写作的话就知道。我说他的一个短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身份是一个作家。他们说,哈哈,他的小说里面的主人公都是作家,即使故事开始的时候不是,到后来也会是的。我笑笑。说这个作家在故事里面虚构了另外一个故事,那是一个关于梦的小说。他们马上就明白,那是博尔赫斯的把戏。然后我就大胆地把我的故事置入其中。他们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听着我的讲述,没有人提出任何疑问,甚至讲到后来,我自己都有点儿信了,我相信这个我们都喜欢的作家可能真的写过这样的一个短篇小说,而我的生活是在他小说的基础上建构起来的,受他潜移默化的影响。这种感觉很奇妙,但是我也就只尝试过一次。可能因为他们都是写小说的,在那样一个大家都很放松的情况下,没人会较真。要是在平时清醒的时候,准会有人问那篇小说的名字,即使是出于礼貌,他们也会这么问一句。

我下楼,看到我妈在灶上洗碗。我问我妈,她真的就是今天结婚吗?

我妈说是的。

她没什么问题?我问。

能有什么问题?我妈甩甩手,用抹布将锅底擦净。

我怀疑我妈早已忘记18年前发生的那件事,在她这里,可能那只是我漫长的童年里一次小小的擦伤,就跟我多次擦伤的膝盖是一个样的,痛上几天,涂上消毒的紫药水或者碘伏,很快就好了,最坏的就是留下一个黑色的疤痕,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喜酒是在中午。我坐在二楼的客厅里听着远处的鞭炮和礼花声,不知道她搞的是中式的还是西式的,或者是中西合璧的,这是我们本地最多的一种选择,穿着西式的婚纱拜天地,这样的场面我见得太多了。她家是男方过来,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不一样。这大概也是我们这里独有的习俗,如果是独生女出嫁,必须男方过来,而不是把女方嫁出去的。在这个中国传统文化里最大的喜事这一天,不知道她会不会想到她死去的姐姐,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个姐姐。

要是她姐姐还在的话,那这个时候她就会被嫁到男方的家里,而不是在她自己的家里举办婚礼。我的脑海里不断回想那个无论是在最毒的太阳下还是最深的梦里都会出现的画面。我站在大人用来洗衣服的大块白色的石头片旁边,看着水里的那个人一次一次往水面蹿,没有呼唤,甚至连挣扎都没有声音,到最后,就只能看到那头顶不断晃动的金色蝴蝶翅膀,那是一只发卡。在水面的最上层,和头顶的天空上,血红色的太阳像是被人拿刀给划破了。我被这样的红色所震慑,呆呆地站在原地。那只蝴蝶在上下起伏,我看着一只大手从天空中垂下来,将蝴蝶按进了水里。就在入水的一瞬间,那只蝴蝶终于挣脱了控制,从水面腾空而起,飞到了我脚下的黄泥里。我捡起那只蝴蝶,那是我抓住的第一只蝴蝶。

我妈喊我去吃喜酒的时候,我假装在楼上午睡,没有应声。她喊了几声也失去了兴致,镇上像这样的喜事从小到大不知道已经有了几百场,我几乎都不怎么去,她已经习惯了。我坐在窗边看着我妈离开的背影,突然有些感动。以前怎么没发现,她的右脚比左脚长一点儿,走起路来有些跑偏,微微歪向一边,不多,像是一个在打滑的齿轮,因为是有轨道的,所以并不需要担心。我又笑起来。

纸盒子还是敞开着,除了我之外,似乎没人动过。我喜欢那些临界的时刻,比如,一只蝴蝶变成两只蝴蝶的那一刻,但是我从来无法见证,所以它一直吸引着我。每到这一天,我打开纸盒子的时候,应该增加的那只蝴蝶都是扇着翅膀停在里面,从来没有处于某种临界状态,它就只是有或者无。我就这么坐在纸盒前面等待着。

楼下的防盗门在响,把我从浅梦中惊醒,应该是我妈喝喜酒回来了。脚步声踏在楼梯上,朝我逼近,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海绵。然后我的房门就打开了。

马亿,她妈问你怎么没去,说晚上要过来请你。

我说,哦,还有事吗?

没了。电饭煲里有早上炒的蛋炒饭,过一会儿就热好了,可以去吃。

我说好的,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一下。

砰的一声,房门关上了。

门一关上我就在责备自己。我怎么可以跟我妈这样说话。用我爸的话说,以前除了我妈的话外,我谁都不听,现在更狠了,连我妈说的话我也不听。我表面上不说,但是我一直在背后责备自己。一到某种时候,我就明显感觉自己被另外一个人控制住,我甚至怀疑,那不是另外一个我,而是完全另外的一个人,这个人的存在就是要给我生活中的一切都造成不可挽回的破坏,任何人对我说话的时候,他都没有耐心,我明明想往左的时候,他控制住我的脚,让我向右走。他甚至能欺骗我,在我的脑子里,把右改成左。这样,我走向他指挥的方向,都会不自知,还以为逃脱了控制。这次好不容易回家待一阵,我是有意弥补一下跟家里人的关系,特别是我妈,在北京的时候,我总是拿工作忙为借口粗暴挂断她的电话,而她又好像有些幼稚,完全听不懂我的潜台词。我知道她是假装的,一个母亲面对自己已经长大的儿子,就不得不学会这样的假装。我心疼她,但是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因为我知道她爱我,这是什么逻辑。

有一只蓝色的蝴蝶从我眼前的纸盒子里缓缓飞了出来,我一伸手,它加快了翅膀的振动,朝窗边飞去。我赶紧站起来。我已经习惯这些蝴蝶扇动翅膀,但是它们还从没有在我眼前起飞。我追到窗边,发现窗外已经是临近黄昏了,但是站在我家窗户的位置是看不到太阳的。蓝蝴蝶飞到我家门前空地上,趴在了地上,像是在等我。我打开门,看到一个有些陌生的女人站在门口。我问她找谁。她说就找我,问我是不是马亿。我说是的。她说她是陈雨晗她妈,是专门来接我去喝喜酒的,这么多年的老同学怎么能不捧场呢?我没法子,就跟着她走了。我走在她的左边,暗暗观察她,我至少有十几年没见过她了,但是她好像一点儿也没老,眼角没有鱼尾纹,嘴唇两侧也没有松弛,甚至连中年妇女常见的夸张的眼袋儿和黑眼圈都不明显。算算年纪,她应该比我妈小不了几岁,反正超过50岁是肯定的。我们一路无话,朝我小时候住过的那个地方走去。从我家门前的水泥路转向进村的小路时,我发现脚下踩的是土路,而不是去年还在的水泥路。我越往前走,就越觉得马路两边的房屋变得熟悉,直到拐向最后进村的那条路我才想起来,马路两边的房屋都是我小时候这条路上的原始样子。陈雨晗的样子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黑直的长发在背后梳得整整齐齐,用一个简单的铁质发卡卡住,压成一个饱满的“一”字形状。她比以前更瘦一些,好像显得也更加健康。我进屋后,身后的门就关上了。

空荡荡的堂屋里只有陈雨晗一个人,和她身后的一大桌子菜。墙壁上还挂着的壮壮的大红色蜡烛。

你终于来了。她说。

不好意思,中午的时候有点儿紧急工作。

哈哈,你总是有你的紧急工作。没事的,你不用撒谎。来来来,坐下吧。

我的脸已经红透了。在这样的灯光下,我看到她的脸上好像有什么在跳动,在某些细节的地方,有像水波一样的东西在涌动。

我们有十几年没见了吧?来,我们先喝一杯。她端起了手里的酒杯。

我没法去拒绝她,也端起酒杯,一股呛人的辛辣味儿冲进我的鼻子。酒杯刚碰到我的嘴唇,那股味道却消失了,手里也轻了。我感觉椅子上伸出了无数只手,将我扒住了。我想起身,但是那些手越扯越紧。我镇定下来,那些手也放松了。我看着她。

知道为什么吗?她微笑着看我。

知道。我说。

那好。说着,她从桌子底下抽出来一个老式的挂钟。现在是2020年6月1日晚上7点半,我现在奉命对你马亿进行审判,有没有问题?

她说出日期的那一瞬间,我就完全明白了。

没问题。我说。

我叫什么?她说。

陈雨晗。

我姐叫什么?

陈雪晗。

2001年6月1日,发生了什么事?

你姐死了。

我姐是怎么死的?

淹死的。

怎么淹死的?

她掉进了到小学路上的那个池塘。

你是不是在现场?

是的。

现场还有谁?

没有,就我一个人。

你救她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

我不会游泳。

所以你眼睁睁看着她在你面前淹死?

不是不是,我想救她,但是我不会游泳。

所以你没有救。

我沉默……

不对,我救了,我下水去,伸手去拉她,我差一点儿就把她拉上来了。

你碰到她的手了?

是的,她拉住了我的手指,但是没有拉紧。

然后呢?

她滑了一下。

滑了一下?

是的,脚底下滑了一下,就沉下去了。

你做了什么?

我又往前走了两步,想去抓住她。

你抓住了吗?

没有,哦,不对,只抓住她的头发。

真的抓住了?

不是,是抓住了头发上的发卡。

发卡呢?

在我家楼上的纸盒子里。

她停住了,没有说话,我看到她的脸在滑动,就像智能手机里修图的App那样,滑到了另外一张脸,这张脸跟她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相似度,但又不是她。

你说的是蝴蝶发卡吗?那个她说。

是的。我不敢抬头看她。那个……是你每年都放一只新的在里面吗?我问。

你觉得呢?她笑笑。

那就是了,我其实不怪你。

你到底是谁?是陈雨晗还是陈雪晗?我看着那笑脸,觉得有点儿瘆得慌。

我一直没有搞懂,你是怎么样看待当天的那件事。经过刚才的“审判”,我知道你其实是内疚的,就跟这么多年在北京,你想成为一名作家,但是把生活搞得一团糟一样。

这跟你无关。我打断她。

你爸说的话你还记得这么清楚,为了你自己的作家梦,牺牲掉你身边所有人的正常生活,即使未来你有所成就,你的这点儿成就能跟爱你的人分享吗?他们需要你的成就吗?就像小时候每次期末考试你捧回去的那一大堆奖状,刚开始你这么珍视,让你爸糊在堂屋的墙上,到后来,你自己在回家的路上就撕掉了。

别说了。

你真的相信自己的记忆吗?她问。

我看着她的脸,这张脸上毫无表情,我看不出来她像任何一个我认识的人。

我不知道。

是的,你不知道。你连自己的记忆都不相信,因为它们都是假的。

那什么是真的?

你看过这么多的哲学书,却连“存在”都没搞清楚。

我不想搞清楚什么“存在”,我只想搞清楚我的记忆。

这么说吧,你那天看到她了吗?

看到了。

你的脚下过水吗?

下过,回家的时候我的裤腿是湿的。

那是你骗自己。

不对,真的是湿的。

那你拉住过她的手吗?

我……我不知道。

你没有。

你怎么知道?

我亲眼看到了。

不是,当时根本就没有其他人。

你眼睁睁地看着她淹死,但是没有任何动作。她的脸上还是带着笑,并没有呈现出一个审判者该有的样子。

你看着她沉入水底,还记得那天水面上红彤彤的夕阳吗?你被天空和水面的颜色所震慑,你没有动。你看着她在那水面上起起伏伏,你竟然第一次体会到了某种美,而这种美启示了你,让你后来变得与众不同。但是你清醒过来之后,伪造了一个骗局。你确实踏进了水里,但那是她已经完全沉入水底停止动作之后,你感到害怕,于是踏进水里,你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你不相信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你的眼前。所以你很快又从水里起来了,你在水塘旁边洗衣服的地方捡到了那只蝴蝶形状的发卡。在那一瞬间,你就虚构了一个故事。你恐怕生来就是做小说家的命,那是你写出的第一个故事,就在你的大脑里,但是你从来未曾在任何地方写下它,它只属于你。你虚构了自己的行为,你湿掉的裤腿,手里的发卡,在你的记忆里,你成了一个想要救她但是没有成功的普通人,你从自己的法庭里逃脱了。所以这么多年来,你都在等待这场审判。随着年龄的增长,你越来越发现,你需要这场审判。你逃避得够久的了。

她最后一句的语气软了下来,我的眼睛也完全湿润了。她说得没错,我一直都在期待这场审判,不是审判需要我,而是我需要审判。

我感觉抓住我身体的手彻底松开了,我过于僵硬的身体差一点儿从椅子上歪下来。

所以你根本就不是陈雨晗,而是姐姐陈雪晗。

她没有回应我,而是站起来,走到了身后的屋子里。她一离开,我所处的屋子就变成了一个黑洞,我什么都看不到,但是我又觉得眼睛亮得刺眼,我站起来,凭着自己的感觉走到大门旁边,一伸手就拉开了木头门闩。门外已经是清晨了,原来我在这里待了这么长时间。我看着门前的那一口小池塘,我终于认出来,这是我出生时的老屋,原来刚刚我是在我家老屋里面。我回头一看,我家的烟囱里在冒烟儿,是蛋炒饭的香味儿,然后世界在摇动,一只大手从天而降,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

醒醒,醒醒,这碗饭怎么还没吃,困迷糊了你?

我睁开眼,感觉右边脸颊上发烫。我睡在床上,而我妈弯腰站在床边。

叫你喝喜酒你不去,睡个午觉睡到太阳落山,饭也不吃,怕不是要成神仙。我妈把手里的那碗蛋炒饭和筷子放在床头柜上,走出了房间。

我看了看房间另外一边,书桌上的纸盒子。盒子里面空空荡荡,一只蝴蝶也没有,看来它们都飞走了。我跑下楼,朝我妈追过去。

马亿
9月 14,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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