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平安夜的天气不是很好,外面乌云密布,所幸大雨未降,层云之间尚能窥视到些许太阳的光路。送她离开时,白昼将尽,黑夜已至。
我们在车站并肩而立,现在如果将眼下纷繁散落的飞雪想象成飘过的萤火虫,北雪对我展现的若是嫣然一笑,气氛倒会安逸许多。
但北雪语气平稳,仿佛这是初遇时那个慵懒午后的偶然邂逅,而她也只是像当初那般稀松平常地打了个招呼。
“我想,我只能用缺憾来形容我们。”
这个场合下北雪出乎意料地没有用问句,她的话一点没错。
其实我们的关系早就变成了一栋破旧的老房子,破旧到一旦用力去拉门,就能把房子弄得土崩瓦解。当然,所有矛盾与分歧都是可以调和的,静坐下来的谈心,算是眼下最有效的修缮工程。
我和北雪都深晓如此,不过没人愿意率先迈出第一步。
最初的猜想是我们都碍于自尊和体面,在等对方开口。但在北雪开口的刹那才瞬间明白,原来我们焦急静候的不过是一个契机——对方用力拉扯房门的瞬间。
比我先沉不住气,倒意外符合北雪的风格。不是先松口这件事本身,而是这件事本身“出乎意料”的属性。
说起来,我们能相识并走到今天本身就挺出乎意料,根本无法预见。
依稀记得大学首日,我在宿舍收拾行李时发觉背包里多了一封信。不是那种邮票贴信封的邮资封,而是由牛皮纸信封扎好的挂号信。
信封上没有收件人和地址,寄件人同样空白,但寄送地址却是手写得清清楚楚。信中讲的是寄信者想找一位笔友,在大学期间随心随性随缘地保持最原始的通信,信封还附了空白信纸若干。
我如此严肃地对待此事,以至于隔天中午在社团写信被北雪的招呼声打断时,我感觉自己在她面前是多么的可爱。
“没必要再写下去了,”北雪将我辛苦写了两页的信纸揉成团,丢进纸篓,“我就是寄信人。”
她告诉我,写信这个主意不过是心血来潮,当拿去邮局,了解到那套说不上繁琐的流程后,嫌麻烦,就索性将信封塞进路人半敞开的背包里。
若非她从包里抽出一叠相同的信纸,我真的难以将抒写真挚言语的寄信人同眼前的北雪联系在一起。
“不知怎么的,只是突然就不喜欢了,”北雪解释道,“现在就这样面对面交流,不也挺好?”
她冷不丁的反问令我诧异的程度不亚于半年后告白时的场面。
平安夜的餐桌,在等待上餐的间或沉默中,我只是很简单地说了一句:“我们开始吧?”北雪先是一愣,不知为何竟笑得止不住拍打桌面,直到服务生战战兢兢端来牛排时,她才收敛起笑容,应了一声:“这不好吗?”
北雪的反应让我心中想把她据为己有的欲望愈发无法控制了。半年说长也不长,却让我明白北雪存在的意义对我而言早已超过简单的喜欢二字。
……
“说起来,我们认识也有三年半了,”北雪递给我一支烟,给自己点了火,“记得你也是在三年前的今天向我告白的。”
“你说,当时表白的对象如果不是我而是别人,结局不是会更好吗?”她喷出一团朦胧的烟圈,“我可不认为初次见面时我在你那里留下了什么好印象。”
北雪抽烟的习惯是在东窗事发不久后沾染的,这只会加剧我对她的厌恶,我至今不清楚她是从哪里学来的。
灰色的烟圈与呼出的热气混为一体,在我和北雪间形成一道虚无的屏障,黑暗中这让我几乎无法看清她的脸庞。我知道她是故意的,这样我便无法抓住她提问时表情微妙的变化。
和多数女孩一样,北雪习惯时不时地向我抛出一些问题,她总是将它们有意无意藏在日常谈话中,大多以反问作结。
我喜欢观察她不经意间提问时表情微妙的变化、喜欢北雪言语和眼眸间流露出的狡黠、喜欢与她对视时,暗自揣摩她真意时触电般的感觉。
“我真是受不了宿舍那群蠢货了”,北雪合上笔,斜睨我一眼,“我们为什么不能试试合租呢?”
这是大二期末前的某个夜晚。我刚讲完题目,北雪便用这个反问将我的“听懂了吗”硬生生地给塞了回去。
事实上北雪之前也向我抱怨过几次宿舍问题,内容无非是宿管言语刻薄、宿舍人际环境太差云云。
“是挺好,”我那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就像经营一个小家,那样我们交流的机会就更多了。”
北雪只是轻轻地“噢”了一声,然后继续投身于题海当中。
期末结束后,当看到她在平台发布求租帖子时,我才意识到北雪是认真的。
……
雾气逐渐散开,北雪面无表情的脸庞重新回到视线。
“至少在合租的那段时间,我们几乎完全在现实中实实在在地活着,”我说,“如果告白的对象是别人,就完全不同了。”
北雪像往日那般露出浅笑。
“是啊,那时的我们最喜欢的不是‘未来可期’,而是‘无路可退’。但是……”
她将烟头熄灭在身侧的垃圾箱上。
“但是,我们的现实却以噩梦作为结局,草草收尾了。若是这样,倒不如活在未来呢,就像当初那样。”
北雪指的是我们都曾面临的一个抉择。
合租的第一夜,拥挤的双人床上彼此背对背,北雪向我讲述了不曾说过的过去。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北雪和我一样,都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
在某个节点,我们都要在“跟父亲还是跟母亲”这两个愚蠢的选项中作出选择。而我们在作出决定时,考虑的都不是自己想怎么做,而是怎样做最妥当。
这个前提是,我们都得去尝试预见两种选项可能招致的结局。
我跟了母亲,北雪跟了父亲。
“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没问过你‘我和你的母亲同时掉进河里,你先救谁’这个问题吗?”那天北雪在讲完自己的家庭后,突然故作轻松地换了个话题,她似乎觉得不应该把第一夜的气氛弄得太糟。
不等我回答,北雪就替我接了下去,“我不喜欢活在未来。无论你如何选择,我都会陷入对未来的幻想,就像当初那样。”
北雪说出这番话的原因是她对自己曾经的选择后悔了,她曾预见的未来和现实似乎不太一样,或者说是大相径庭。她腰侧和脊背难以抹去的疤痕正印证着这点。
我当然知道人一刻都没有在未来活过,但人也没有完全活在现在。因为无论是我、北雪还是其他人,每天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思考自己的未来。所以,我们其实是活在时空的囹圄中,或是说被困在时空的囹圄中。
“所以,我们就不要再预测几年以后的事情了,最好也不要预测几个月以后的事情。”
我知道,北雪是缺乏安全感的。我也清楚地知道,她缺乏安全感的程度可以说已经达到病态——神经衰弱的地步。
合租前或许就有过端倪。
“你说,‘Abandon’排在词汇表第一个仅仅是偶然那么简单吗?”某天我们在自习室背四六级词汇时,北雪突然问,“它是不是在提醒大家,这是人这辈子最常见的一种状况?”
但我真正发现北雪这个特质还是在合租的第二个月。我必须尽全力去保护她,最好的表现就是开始时什么都不要表现,只要安静听着她把话说完,最后紧紧抱住北雪,在她耳畔温柔地呢喃安慰的话语。
这样,北雪就会重新露出笑容。
我一直都没敢告诉北雪,自从合租后,我每夜都在失眠。褪黑素等药物都不管用,没吃安眠药是因为除了害怕被北雪发现、让她产生不必要的负担外,就是它根本没什么用。
因为偷偷试过,所以我当然知道。
失眠的原因一方面是北雪在半夜会时不时地发出惨叫,还伴随着剧烈又短促的抽搐,听声音像是源于疼痛,但她并没有能够引起疼痛的伤口。不管怎么说,这会让我惊醒。
发作的频率大概是一周两到三次。我本想带北雪看医生,但这意味着我要向她挑明此事,这让我犹豫起来。在某次夜半她一边抽搐、一边嘟囔出内容令人毛骨悚然的絮叨呓语后,我觉得还是保持现状比较稳妥些。
梦话的内容让我想到猝死,我不想冒任何风险。
但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某个关键而又致命的环节,被忽略掉了。
我在极度疲惫时,会像宿醉一样,意识不清,且有着莫名的兴奋感。每次被惊醒时,我都下意识回想起小时候经常梦见自己在灵魂状态下,束手无策地注视着拼命挣扎然后溺死的另一个自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倒是和现在的状态挺像。
另一方面是不自在,这是根本原因。毕竟我可不像北雪那样心宽,能在察觉到这个不满二十平米的小房间里至少安装有两个针孔摄像头的情况下还能够安然入睡。她在这方面居然出乎意料地有安全感。
“我们大多数时候只是在这里睡一觉,关上灯又没有什么好看的,”那天北雪满是鄙夷地看着大呼小叫的我,“我一个女生都不怕,你一个大男人倒怕什么?”
她同时否决了我拆除针孔摄像头或是搬家的决定。
“好嘛,好嘛,就听我一次吧,”北雪半是撒娇半是央求地向我祈求道,“等时机合适了,再搬出去?我们现在真的经不起折腾了!”
直到听到她这句话后,我才多少有些理解她的想法。
就像北雪所说,我们真的没有多余的金钱和精力去折腾了。或许在她眼里,比起被监视,打破现状更容易让她丧失安全感。
北雪当然和正常人一样害怕被监视,她不过是两者取其轻罢了。
……
面对北雪的质问,我少见的无言以对。
飞雪渐渐停歇,一阵清凉的夜风拂过,撩弄得北雪的刘海摇曳。我们的头顶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星河。
“记得那时在出租房,晚上你常搂着我,指着发霉的天花板教我数星星看星座呢。”北雪微眯起眸子,仰望着天空近乎呢喃道。
“但等今天真的见到星空了,我们却成了今天这般。”北雪继续说,“你说我们的爱情是不是就像小雨,再怎么悉心呵护,它也就只能活那么久,时辰一到,再怎么抢救,都是抢救无效?”
小雨是我们养过的一只鹦鹉——或许是别的什么相近物种,总之它不会说话,更别提唱歌了。当不得不承认这个令人悲伤的事实后,北雪消沉了好久。
起因还是某夜“不要试图预见未来”这个话题,不知怎么地就扯到了结婚。
“我无法理解古代的结婚,”北雪说,“新郎揭开红铺盖的瞬间,对未曾谋面的双方来说,是不是跟现在的拆盲盒一样刺激?在这之前肯定会让人禁不住产生没有意义的胡思乱想。”
没想到第二天我回家时,发现北雪在床上拆了几大箱子盲盒,严肃询问过才知道,这些小东西花了她半个月的打工钱。
她泪眼汪汪地向我道歉,说等自己拆完全部盲盒后才意识到冲动了。我只是叹了口气,说你最应该给自己道歉。
北雪没有抽到什么价值上千的“隐藏款”,换句话说她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北雪让我生不起气的原因很简单,相比起曾经,这种形式的“预见未来”,显然更廉价些。
第二天,不知北雪通过什么途径,把所有的盲盒娃娃换成了一只很难让人说出“可爱”这个词的小鸟,她雀跃地向我介绍说它是一只鹦鹉,名字叫“小雨”。
看到北雪表现出发自内心喜悦,我觉得这钱是除了合租外花的最有价值的一笔。
北雪说,她想教小雨唱歌。她所喜欢的歌都是有些年代的情歌和粤语歌,托她的福我也逐渐习惯,然后喜欢上了这些歌。
“你的爱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是真,可以真多久?”
某天,北雪把耳机插进我的耳朵,播放出这句歌词。
我知道她是在借此提问我,于是我投其所好哼唱道:“爱你一万年,爱你经得起考验……”
北雪的笑靥,正是我喜欢上老歌的根本原因。
但我早该知道必须得让北雪少听这些东西。
“你说,情歌总是写得那么悲伤,写得那么令人心疼,你有没有发现,情歌总是含糊分手的原因?”北雪某天突然满眼哀伤地向我提问,“是不是因为如果写得太明白,所有的情歌都会变成笑话?”
从这以后,每当北雪提到相关话题时,我都会变得紧张。后来逐渐演变到但凡她戴上耳机,我就会心跳加速。我觉得因为太过关心她的神经衰弱,自己都开始神经衰弱起来了。
“如果说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终究已注定……”北雪时不时哼唱着,然后突然向我发难,“你说,我们的爱情是否是已经注定的呢?如果结局注定是悲伤的,那我们现在待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实际上北雪最开始吸引我的是她的随心随性,总能提出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或是新奇的点子,而我的回答和相应的行动则像是助推器,能把北雪的想法化为现实。正是这样,我们在开始的一年过得很是快乐。
毕竟北雪是一个很有仪式感的人,她会把各种节日都毫无遗漏地标记在手机备忘录和电子日历上。每到某个节日时,我们都会在精力和金钱的允许范围内进行庆祝或是主题活动。包括但不限于“X百天邂逅日”、“X百天纪念日”、“寒食节”、“重阳节”、“消费者权益日”、“世界无烟日”等等。
但是她唯独对“愚人节”避而不谈。
“现在我们这个时代,不天天都是愚人节吗?”当我追问时,她满脸困惑,“我们没必要单独拿出一天庆祝的。”
看着北雪的表情,我甚至很难分清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现在她的特性显然已经朝着不妙的方向发展很久了。就拿北雪善于见物思迁的能力为例,这不亚于她神经衰弱的程度。在小雨刚到家里时,北雪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呵护小鸟上。我甚至一度觉得她爱这只盲盒换来的小鸟胜过爱我,秉着不去“预见未来”的原则,我努力地不去想象将要发生的事情。
果然,不去预见未来并不会阻止坏事的发生。某天清晨醒来北雪准备一如既往地去逗小鸟时,发现房间里一片狼藉,而它双目圆睁,静静地死在那堆黯淡凌乱的羽毛中。
原因在我。我半夜被惊醒后,为了让自己通过凉快冷静些,打开了窗户,结果不小心睡死过去,忘记了关窗。无独有偶,这天晚上来了暴雨,我们都睡得太沉以至于没注意到外界发生的一切。
遭殃的不只是可怜的小鸟,我们小半个房间都被打湿了,而我们的双人床靠墙,恰巧完美避开了受灾区。
不知道这算是“因祸得福”还是“因福得祸”。
虽然北雪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一直记恨在心。更重要的是,北雪的神经衰弱开始变本加厉起来了,但凡她见到与“鹦鹉”、“小鸟”、“宠物”之类的相关字眼或是图像,北雪都会变得……我真不清楚怎样的形容词才算合适,更不清楚她还能坚持多久。
那场暴雨或许就是我们今天站在这里的源头,除了北雪因为小鸟的死与我产生隔阂外,我还发现了不该在这间出租屋……不,就是压根不该出现的东西。
收拾房间时,我在某个隐秘的角落,不小心翻到了一厚沓被打湿的信。
除了收件人“北雪”外,寄送、收件地址和寄件人没有一个是熟悉的,而且从透出的字迹来看,寄件人显然不是女性。
更没想到的是,向来温顺的北雪,在我拿到信的五秒后,居然对我发出未曾有过的……咆哮,我难以相信这声音是从北雪口中发出来的,各种意义上。
她粗鲁从我手中夺过信的瞬间,我发现北雪生气并不是因为我发现了她的秘密,其实她压根就不在乎这个。她在意的是这些信,被彻底打湿了。
然后我听到了她在抽噎。这是三年多来我第一次见北雪哭。
北雪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后逃似得离开了房间,我平静地望着垃圾袋中小鸟的尸体,开始觉得她前不久说的“大部分情歌都是个笑话”真的正确至极。
我们的分手原因或许能用“出乎意料”来形容——一只不会唱歌的小鸟和一叠愚蠢的信。
我倒也在这片狼藉中思忖起“如果结局注定是悲伤的,那我们现在待在这里的意义”了。
这天起,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这间屋子溜走了,再也抓不回来了。
……
随着一声刺耳的嗡鸣,公交车进站了。
“如果没有那场注定的暴雨,我们是否会走的更远?”北雪上前迈出一步,回头看我一眼。
我抬头与北雪对视,她深邃的眼眸如潭水般沉静。这时我明白,今天北雪提出的所有问题,都没想要被回答。
“或许吧,或许是这样的,如果没有那场该死的暴雨,我们肯定会走到底的。”但我还是回答了,目送北雪上了车,“那么,再见!”
“再见!”
……
拖着厚重的行李返校,办理完一套繁琐的程序后,我回到了宿舍。推门而入的瞬间,一股触电般的感觉突然顺着我的脊柱爬上肩头。我突然想起了那个被我忽略的、关键而又致命重要环节。
北雪夜半抽搐惨叫的症状,她的舍友难道不知道吗?既然这样,北雪至少在宿舍和其他人开始同住时,就应该知道自己的病症,毕竟这里是藏不住秘密的。
那么北雪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理状态,在这样的前提下提出合租?她那时预见了什么样的未来?还有那夜几年来仅有一次的呓语是否……
我没敢再往下细想,毕竟这一切都只是无端的猜测。
接着收拾行李时发觉背包里多了一封信。不是那种邮票贴信封的邮资封,而是由牛皮纸信封扎好的挂号信。
这恐怕是北雪在车站偷放进我背包的。
信封上没有收件人和地址,寄件人写着“北雪”,寄送地址也手写的清清楚楚,信封里还附了空白信纸若干。
内容只有这么几句话:
“不知怎么的,只是突然就不喜欢了。”这句话是被划掉的,取而代之的是:“其实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会喜欢你。”
“现在就这样用信纸交流,不也挺好?”
早在拿到信的瞬间,我就预见了信的内容,以及我回信后,未来可能产生的几种走向。
我将信纸揉成团,丢进了纸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