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搬离了奶奶家的平房大院,住进了市区的楼房,搬迁时放了许多鞭炮,爸爸用双手堵住我的耳朵,对着妈妈笑。一路上我坐在爸爸的怀里,爸爸坐在货车后面一堆家具围着的浴缸里。一边拍打着浴缸的瓷边,一边高兴地说:“以后就能天天在家泡澡了。”
我爸爸很喜欢泡澡,在单位忙完一天回到家径直冲进卫生间,从暖器里放出一些热水,整个人卧进浴缸,享受着温度与肌肤纠缠平缓后的放松感。每当那时,他就会高歌一曲,有时唱阎维文老师,有时唱蒋大为老师,曲目不固定,总之看他心情,特别大声时我妈就会在卫生间外用力地敲门喊:“谁愿意听你唱啊,闭嘴,电视里说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爸也不在意,还是一直唱。他们在这件事上老是互相呛对方,不逼迫对方妥协,也不就此退让,就好像他们这些年的爱情一样,互相撕扯着彼此相守,再继续推着生活往前走。
上小学的时候,爸爸经常值夜班,无聊时经常和同事打牌赌博,输了很多钱,那时家里并不富裕,妈妈为了改掉爸爸的毛病,就每个月数着爸爸发工资的日子,直接到爸爸的单位把钱扣下来,偶尔发点零花钱给爸爸。从那以后我们家的财政大权便一直紧握在母亲手中。
表面上的和平没有持续多久,爸爸有时为了找钱会把家里翻个底朝天,有时会先妈妈一步把工资截下来,输掉一部分后再把剩下的还给妈妈。争吵,妥协,再争吵,不停地循环上演。家里不能放钱,银行离我家也有一段距离,妈妈总是把钱东藏西放,偶尔对自己也不放心,当着我的面把钱翻出来数上几遍,然后剥一颗糖堵住我的嘴,让我不要告诉爸爸。有时候自己藏着藏着忘记了钱放在哪,就全怪在爸爸身上,后来又找到,愧疚得又给爸爸钱让他去买烟酒。
藏终究不是办法,后来有一次妈妈在去银行存钱的路上,把要存的三千块钱弄丢了,在我童年的那个年代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爸爸当时每个月的工资才八百块,妈妈也就五百块。我清晰地记着妈妈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把包丢在床上坐下来就开始哭,声音之大吓坏了在隔壁看书的我和爸爸。我们俩围着安慰妈妈,转着圈地说好话都没用。
爸爸说要出去找找,穿上衣服就出门了,夜里十二点他回来了,真的带了三千块钱,说是小区同事捡到了,直接塞给了母亲。
隔了两个月,一群人上门要债,赶上爸爸不在家,那个时候又都没有手机,一群人在家里闹事,乱砸东西,说是爸爸向他们借了钱去赌,现在连本带利要清算。最后他们没有拿到钱,把家里的电视抬走了。晚上家里三口人面对面看脸色,成了唯一的“娱乐项目”。
又开始争吵和退让的循环,爸爸承认了自己借高利贷的事实,为了还钱,他又去赌,把新发的工资也一起输掉了。我坐在中间看他们你来我往,相互揶揄,再环顾着破烂不堪的周围,家的滋味第一次变得复杂起来。
第二天,讨债的人又来了,我和妈妈躲到了姨妈家,爸爸自己留在家里,半夜我和妈妈回来后发现家里没人,卧室门上有许多血迹,妈妈捂住我的眼睛叫我到另外一个房间去,我乖乖地走到那个房间,在妈妈斜对角的盲区里,细细地看她颤抖着去擦门上的血迹。那一年我七岁,刚上小学。
第二天,爸爸在邻居的议论声中回来了,每个人口中都藏着一个关于我家的故事,我自己就在小伙伴的口中听到了许多版本,有的说是我爸在外面搞女人被抓,有的说我爸惹了黑社会,也有的还原债务事件的本身,但是数目变得异常惊人。
妈妈卖了家里的一些东西,又从银行取了一些钱,还了债拿回欠条,到家后展开看上面写的借款日期,又伏案而泣。这丢掉的三千块钱把我的家砸烂了,又砸破了爸爸的头,在邻居的嘴里溜达了一圈以后,又回到了那群人手中,总之它兜兜转转地还是走掉了,最后也没有回到我们手上。
后来,爸妈就开始研究搬家的事,他们想着舍弃了这里,就等于舍弃了这段不幸福的记忆,也就舍弃了人们嘴里不同版本的故事,关于爸爸的故事,哪怕只有我知道谜底到底是什么。
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搬的家,他们也会因为搬什么而争吵起来,那就是爸爸最喜欢的白浴缸。妈妈说带不走的,新家没有那么大的浴室,小小的卫生间容不下这个大东西,爸爸说装不下也要带着走,放到楼下或者仓库,以后搬到大房子里还能用得上,他们为这件事吵了很久,搬家的事搁置了几天,最后以妈妈的妥协告终,这个大浴缸再一次爬上了我们家搬迁货车的后备厢。
就这样,我们三口人坐在车后明晃晃的白色旁边,招摇过市地驶出小区,洁白浴缸下面斑驳的水泥仿佛代表着一个曾经平凡幸福家庭的破败,纯白的骄傲永远带着不可洗涤的污垢,即使离开这里,他们今后的几十年也还是会带着这段不堪的记忆,就像浴缸带着灰黑的水泥。
生活并未因此而有所眷顾,现实刻不容缓地跟着这个紧张的家庭。后来爸妈相继下岗,离开了国企单位,妈妈凭着手艺辗转进了私企,谋到了一份稳定的职位,爸爸则一直在找与老单位化肥厂相关的工作,东奔西走一直未消停过,赚到了的钱也都花了出去,我上了高中后又搬了几次家,但新家一直没有很好的卫生间或浴室来供放那个老浴缸,它就这样跟着我们家兜兜转转在城市里来回走。生计像不可预测的强风一样,吹着浴缸的帆,吹着我们家三口人在城市的海里飘荡。
多次搬家导致的磕碰与摩擦,让浴缸变得千疮百孔,斑驳得像是一场灾难的现场。很多次妈妈都要爆发,要把这个东西留在某个废品收货站里,在妈妈看来,浴缸是被迫离家记忆的标志,她要甩掉这个记忆重新开始生活。但是爸爸似乎不肯轻易放手,固执地认为浴缸还能用得上,哪怕它看起来已经不像个浴缸。
有一次搬家妈妈趁着爸爸不注意,把所有的东西都塞上了货车,满满的都是家私,就是没有给浴缸留位置,破旧的“老白”浴缸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在远处一直注视着这里,好像期待能上车,又纠结到底要不要上去。等爸爸把所有东西都忙完,一抬头看见满满登登的货车,再转身看看远处的“老白”,愣了一小会。这时的妈妈已经做好吵架的准备,她护着车上的家私也注视着爸爸,仿佛车上的东西她并不打算再搬下去,这里没有预备“老白”的位置。
爸爸忽然就跳上了车,吆喝了几声车便发动了,一家人注视着远去的“老白”,风吹起盖在“老白”身上的一块破布,像是在朝我们挥手告别,妈妈还没有从爸爸的顺从中缓过神来,她坐下来安静地看着爸爸,直到“老白”从我们的视线中彻底消失以后,爸爸背对着我和妈妈,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不是不讲理,我就想咱家以后还能住上大房子,还能用得上大浴缸,我还没老,还能过上好日子,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一路上我们都很沉默,我没有看到爸爸的脸,忽然想起五岁时第一次搬进楼房时的喜庆。
那天到新家以后,爸妈指挥着工人将所有的家私都搬完,已经是晚上七八点,外面下着雨,看着乱糟糟的新家,三口人都没有晚饭的胃口。妈妈忽然说有东西忘在了旧房子里,她要去取,如果我和爸爸饿了就下点面条随便吃一下吧。说完她就出了门,爸爸在卧室里叮叮当当地收拾东西。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妈妈回来了,雨声掩不住妈妈慌张的破音,她在楼下指挥着工人将一个破旧的浴缸抬进了新家本就不大的阳台,妈妈浑身湿透了,雨水滴滴答答地从裤脚渗出来,流淌了一地的不容易,她一边拧衣服上的水,一边找出一块抹布去擦拭“老白”。
就这样,“老白”还是跟着来了,在一个雨天里,由最讨厌它的妈妈,掌帆驶向我的新家,驶向固执的爸爸。后来的日子里,上了年纪的爸爸在“老白”身体里养鱼,养龟,种水植,看着“老白”裂开的皱纹里冒出绿色的苔藓,它以另外一种身份进驻了这个家庭,它看起来存在得那么自然,不再是家里的累赘或者个人的偏执。
有时亲戚朋友到家里做客看见阳台上的老白,都说爸爸妈妈废物利用得好,既环保又时尚,上了年纪的“老白”花花绿绿,肚子里还养着各种生物,它以我意想不到的姿态重新骄傲地年轻了起来。爸爸有时站在浴缸边上捡叶子,妈妈有时坐在边上往缸里丢鱼食,他们在老白面前做饭,吵架,早出晚归。时间平躺进“老白”的身体,绿葱葱的植物蔓延出瓷边斑驳的水平线。他们一直这样供养着“老白”,供养着他们心疼彼此的方式。
在这个新家,我们出奇地住了很久,生活忽然平稳了下来,我上了大学,妈妈工作顺利,爸爸还是东奔西走,手上也开始有少许闲钱,他们又开始盘算着搬家了,我寒暑假在外学艺,基本不回家,便由着他们折腾。春节时我们聚在一起吃年夜饭,妈妈说城东新盖了几个小区都不错,我们可以挑一个环境好点的,换个大房子。爸爸却反对换大房子,拿起酒杯说一家三口人,总是在三个地方,儿子以后在外工作安家,就剩咱们俩,住那么大干什么。
妈妈没有反对,但她在选好新房以后,有意地把新家的装修大权交给了爸爸,经常四处奔波的爸爸也没有拒绝。新家的客厅不大,可是有个很宽敞的浴室,装修的那几天妈妈一直给我打电话唠叨,也不知道爸爸能把新家装成什么样。
赶上我又放假时,新家刚刚装好,爸爸又出差,妈妈迫不及待地叫上我去验收。房子装修得异常漂亮干净,每一个地方都尽得妈妈心意,可当她满怀期待地推开浴室的门时,发现里面装的是热水淋浴器,没有浴缸,也没有“老白”,空出的位置多了一个全新的滚筒洗衣机。
妈妈没说话,但是看上去比任何人都委屈,她拽着我问:“浴缸呢,你爸爸为什么不装浴缸?为什么?”我靠着门,挤不出一句话,后悔没等爸爸一起来新家,让他亲自回答这个问题,我支支吾吾了半天,想了几句回答送到了喉咙又放下。
浴室里留下妈妈问题的回声,它的颤抖再一次出卖了我的家人,我们都知道答案,却还在为彼此撒谎。
后来爸爸说家里那个“坦克式”的洗衣机也该丢了,同事现在都用这种,洗衣服方便又省力。他说我不常在家,装浴缸也没必要,现在都流行热水器,用热水也方便些。
最终妈妈妥协了,她收好这个答案悄悄保管着。时间偷走了生活,也收回了过期不候的享受,爸爸终于在寻找那份享受的途中,错过了享受的年龄。时间没有等他,身体没有等他,浴室大了,“老白”老了,爸爸个子变小了。
后来的“老白”漏水,变形,出了各种状况,去年的某一天,“老白”因为再也无法维修而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植物都很伤心,一部分悲伤得直接凋谢了。远在外地的爸爸没有参与“老白”的告别仪式,妈妈独自处理掉这个观望着我们家十几年过往的老朋友,它看着我们从海底上去,又载着我们从上面漂下来,直到我们相继上岸,留它独自在岸边,长出岁月的青苔。
前些日子妈妈去参加同事孩子的婚礼,回来的路上和我打电话说,总想着自己儿子结婚时该是啥样,说着说着她忽然走了神,没了声音。我叫了她几声,她回过神来说长春边上新开了个温泉养生中心,一个宣传的喇叭车从她身边驶过去,招摇过市的声音一下子把她的注意力拽了过去,她忽然就想起了爸爸。
后来听妈妈说她特意带着爸爸去泡温泉了,去的那天他们理了头发换了新衣,干净腼腆地一路坐车过去。路上爸爸一直在抱怨,说长春边上哪有什么温泉,都是骗人的,跑这么远干吗,洗澡哪里不一样。可妈妈什么都不说,只是一直盯着车窗外的景色。
虽然爸爸路上一直在唠叨,可是一下到温泉里以后,整个人的态度就都变了,一直说温泉好,舒服,水干净温度又够,水果和饮品也都新鲜可口,总之哪里都好。
泡着泡着妈妈就扯着爸爸问:“舒服吗?”
爸爸闭着眼睛小声呢喃着:“舒服。”
妈妈说:“那我们过两天再来。”
爸爸声音变小了,缓缓地答:“哪能天天来,这么远,又不便宜。”
妈妈好像没有听见爸爸的回答,还是兀自强调着说:“舒服我们过两天再来,我们再来。”
后来爸爸就睡着了,一觉醒来直接奔着车站去了外地。三口人,又分在了三个地方。我们全家从“老白”的身体里走出来,又重新投到生活的海里去。
南方的城市楼房里大多是淋浴,有时候我会很想念“老白”,想念它的皱纹,它的植物,想念年幼时和爸爸一起卧进去的感觉。刚入秋时,给妈妈打电话,她身边声音嘈杂,询问再三才知道,她又开始在卫浴市场里来回转了,在爸爸不知道的时候,她悄悄地走进一家店询问老板,这个浴缸多大,多少钱。我知道今年回家的时候,爸爸可能又会在浴室里唱歌了。虽然我老是记不起,他唱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