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马在奔跑,已经在移动的手扶式电梯上了,可由于他嫌太慢所以还沿着台阶往下跳。
稍后,在空荡荡的地铁站里,他沿着狭长而且弯曲的甬道努力奔跑着,想赶上末班地铁。甬道似乎是圆形的,永远跑不到出口的样子,每隔几秒钟,他就会看看手腕上的表,流逝的时间让他感觉窒息。肺部感受到很久以前下潜至海面以下时的压力,视线也开始模糊,仿佛水渗透了虹膜。真的,他在这庞大的地下建筑中产生了溺水的幻觉。若是拔除现实的羽毛,切开记忆,会从里面渗透出淡蓝色的液体。可以品咂出略带苦涩的咸味,那不是眼泪,而是海水。一场海啸从自身涌出,暴露出枪乌贼的尸体般,暴露下沉至记忆深处的往事。在年少时,他曾经和伙伴一起下潜到近海的深处,睁着眼睛凝视昏暗的水下世界。此刻,过去的海洋正在浸没现在。
几周之前,普通家庭出身普通大学毕业的肖马刚刚来到这座北方城市,应聘了一份普通工作。在第一天的时候,房东对他说:“记着,这里有门禁,所以夜里十一点之前得回来,不然只能在外面睡大街了。”
肖马看着自己租的房子,那是大房间隔断出来的小房间,薄薄的合成木板构成了墙壁,让住在这里的十几个人能欺骗自己大家不是挤在一个房间。他敲了敲木板,没想到对面也有人敲了敲表示回应,他说:“好的。”
“你这间是最好的了,还有窗户呢,无论通风还是采光都是最好的。”房东继续说:“不过,贵重的东西还是得看好,计算机、存折什么的,被偷走了我可不负责。”
抬起头看见有点渗水的天花板一角,那里布满阴翳,他凝视着那里说:“没问题。”
房东说:“不可以私自改装电路,电暖器、熨斗之类容易引起火灾的东西统统不能用……”
他说:“嗯嗯。”
把钥匙交给他后,房东又说:“还有一点,特别是针对你们这些小年轻。不准带外面的女人回来过夜,明白吗?”
他摸了一下坏掉的窗户开关,外面有防盗网,当然,那更多是为了防止压抑的租客对天空产生憧憬而跳楼自杀装置的。他点了点头:“请放心,我没有女朋友。”
“不一定是女友,我还不知道你们,刚毕业找工作的年轻人多数都是单身。”房东摸一下勒着啤酒肚的皮带,露出发黄的牙齿笑了:“也可能是妓女。”
路过一幅幅显示广告的荧幕,肖马回想着房东絮叨的话语,那让他对这个巨大都市产生了糟糕的第一印象。他不过是个普通的上班族,为生存奔波,而不是为生活。在巨大的社会体系中像是微不足道的齿轮,因为普通,有着无数的相同型号的替代者。
现在,他跑出了极其漫长的甬道,在最后一班地铁到站前抵达月台,比昨天提前了五十秒,是新纪录。每天结束加班后,他都得像这样奔跑,才能在门禁前返回租屋。这个钟点整个月台只有寥寥无几的人,他急促的呼吸甚至在空旷的这里产生了回音,等到恢复平静后,他走到月台边缘,隔着半透明的屏蔽门凝视下面,铺着铁轨的隧道像是深不可测的洞穴。
距离地铁到站还有一点时间,他环顾着四周,意识到虽然每天都要在这里等车,可他还是对这里感到陌生,这不是因为那些经常更换的广告板,而是因为别的原因。到处都是静止的灯光,在这地下的深处,比在地上更容易忽略夜晚的存在。不远处有一扇屏蔽门坏掉了,一直处于打开的状态,那里站着一个穿风衣的中年男人,他的行为很是奇怪,抽着烟来回踱步,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跳下去。肖马不以为然,因为每天晚上在月台候车都会看到那个家伙,彼此之间从没有打过招呼,肖马想,在这个庞大的都市里,久而久之或许会产生关于那个家伙的都市传说——比如一个穿风衣的中年男人每天都会搭上一列本不存在的地铁驶向本不存在的地方的传说。这样的传说或许与爱情有关,或许与阴谋有关,或许与灵异事件有关。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与普通人肖马无关,他既不期待也从未碰上过什么奇遇。在地铁上,肖马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要求扫描店铺二维码的推销员,有绕着扶手杆跳钢管舞并让人拍视频的UP主,有身上沾满羽毛的异装癖……但是肖马和他们之间的命运从未产生过交集。
几分钟后,女声广播响起:“各位旅客,开往B站的列车即将到站,请您提前做好准备,排队候车,请您不要手扶或倚靠屏蔽门,感谢您的配合。”然后又用英文复述了一遍。
当列车进站,他首先看见车窗后的司机,然后是一节节空荡荡的车厢,中间闪现过几个人影。当列车停稳,先是屏蔽门打开,然后是车门打开,他站在黄线外,悠闲地检查一下手机和钱包是否还在口袋里,甚至还有时间选择从另一扇车门进入。若是在早上上班时,他起码得排队等三趟列车走后才能上车,有的时候因为车厢过于挤,被自动车门卡住。
他上了车,在移动中的列车上乘客们像是静止的雕塑,他凝视窗外,看见穿风衣的男人没有上车依旧在原地踱步。他坐在塑胶椅子上,这是第二节车厢,但是因为几乎没有乘客阻挡视线,他可以看到最后一节车厢那正在清洁车窗的阿姨。等到转弯的时候可以清楚看见,这狭长的封闭空间变得扭曲,不是印象中的直线。外面的隧道也有商业价值,相连的灯箱里挂着静态的广告,像动画底稿般具有连续性,在高速移动的车厢中,可以看见广告动了起来——一个画着眼线的的短发女明星,穿着拿出一条美宝莲唇膏涂抹嘴唇,那是猩红色的,然后又眨了一下眼睛,对面前的虚空作亲吻状。
列车的车体偶尔会发出刺耳的噪音,肖马异常紧张,仿佛听到了两块肋骨在体内卡住。他对于环境非常敏感,以前有人在旁边掏耳朵就会让他受不了,仿佛那根小勺子是在戳入自己的鼓膜。但是其他乘客不然,他们都戴着耳机,大拇指在滑手机荧幕,专注地沉溺于虚拟世界,对于周边的事情浑然不觉。包括跟肖马在同一个车厢的乞丐,那个衣衫褴褛的家伙躺在老幼病孕残区的几张黄色椅子上,滑着手机,目光呆滞,不时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那个家伙在早上买一张票进入列车,然后装出残疾的样子一遍遍从车头走到车尾乞讨,等到晚上乘客稀少的时候下车,仿佛是准时准点上下班一样。乞讨用的饭盒放在乞丐胸前,里面只有几枚硬币,纸钞已经收进口袋里了。
广播女声响起:“列车运行前方是C站,有在C站下车的乘客,请您提前做好准备……”然后又用英文复述一遍。
列车即将停的时候,那个乞丐脱掉褴褛的军绿色外套,露出一身西装,还打着一条蓝色领带,仿佛是刚刚下班的白领,从口袋里掏出可折叠的小梳子,仔细梳理乱糟糟的头发。而在另一边的他低垂着头颅,极度疲倦,在睡与醒的边缘徘徊,没有注意到乞丐吹着口哨走出车门。对他来说,对方也只是做着一份为生活奔波的工作,都是为了金钱出卖灵魂,没有本质区别。他倚靠着窗户,和倒影在黑色玻璃上的自己影子对视,想要打盹。这时,列车驶到了地上,可以听到风摩擦产生的噪音,毕竟地铁系统也不是完全在地下,远处的霓虹灯比沙漠中的海市蜃楼还要缺乏真实感。
昨天他失眠了,所以他想在车上打盹,虽然他每天都会失眠,每天都会想在车上打盹。
大约二十个钟头前,肖马在租屋里静静躺在自己的床上,犹如一条搁浅的鲱鱼睁着眼睛,像往常一样忍受各种噪音。天花板的布满阴翳的一角在漏水,为了防止地板长出苔藓,他在那里放了塑胶脸盆。滴答——滴答——水落入其中聚集成水池,石灰杂质在底部沉淀,表面漂浮着几只已经淹死的蚊子。而窗外不远处就是一道铁轨,列车驶过的时候,桌子上的玻璃杯内矿泉水由于震动泛起一圈圈涟漪,往外扩散碰到杯壁再收缩。他在单调的黑暗中睁着眼睛,对那双黝黑的瞳孔来说,声音有自己的形状,分贝是类似体积或者质量的单位。他能看见脚步声,那是一只只流窜于走廊之间的生物,有着不同的个性。他熟悉它们,所以能适应这些嘈杂的动静,但偶尔会有陌生的异类闯入耳蜗。
可以确定那来自隔壁,是低沉的呻吟与喘息,让他感到潮湿的夹杂藻类的暖流漫过身体,舔舐自己的耳垂。隔着单薄的合成木板,听见另一边男人和女人在交媾,他们的身体部位还会触碰到木板,似乎是刻意提醒他在发生什么。他不知道女人是谁,他的邻居是个青年男人,在印刷公司上班,戴眼镜,身上总是一股纸的味道,此外他一无所知。毕竟这里的租户来来去去,突然出现,也会突然消失,彼此间在走廊碰面时打声招呼,却叫不上来名字。
他不能想象,那具瘦弱得可以数清楚肋骨的身体,为何能够爆发如此持久的激情。不仅是两具肉体,还是两种呼吸在混淆彼此,隔壁的两个人克制了高潮的叹息,可那还是消除了他的睡意。实在没办法忍受的情况下,他想敲间隔的合成木板来抗议,手一次次伸到木板边又缩回,等他终于下定决心,在他敲之前,咚咚咚——住另一边的住户由于无法忍受先敲了起来。
接下来是寂静的片刻,然后有谁扯开玻璃胶布——嘶……这声音冗长而且尖锐,然后又是肉体簇拥在一起的动静,但没有了呻吟与喘息。毫无疑问,隔壁的男女用胶布封住嘴巴 ,然后继续。这是缺乏隐私的建筑物,像是高中生的集体宿舍,每个人都可以窥探他人的秘密,因此都在压抑真实的自己。
到了第二天早上,也就是今天早上,他穿着塑胶拖鞋去共享的盥洗室,那得排队使用。因为潮湿,白色瓷砖的走道上重叠着各种脚印,他站在几个人后面,用牙刷敲搪瓷杯。前面的女人转过头来,她穿着花格睡衣,宽松的衣裤让人无法猜测身材,但是通过领口可以看见乳沟。她的模样不算漂亮也不算难看,相当普通,她说:“别那么吵。”
“这句话,也是昨天晚上我想对你说的。”他认出了她的声音,他的耳朵比眼睛可靠,那是昨天在隔壁的女人。
“你是说……不好意思。”她转过头掩饰羞怯。
“你不住这里吧?我没有见过你。”因为失眠,他感觉旧的一天没有结束。
“是,我住别的地方,那里条件比这里好一点。”她说。
“那你应该让他去你那,而不是你来这里。”他把搭在左肩上的毛巾换到了右肩上。
“但是这里离我们上班的地方更近。”她的声音很低,低到快被几个打开的水龙头掩盖。
“你们是同事?”他的一只手放在暖气片上,看着窗外的乌鸦群。
……
沉默,持续很久的沉默。
显然,她不想跟他继续聊下去,他已经越过了陌生人之间寒暄的边界。
尽管房东制定了各种各样的规则,但大家还是会偷偷违背,有的会偷偷养小一点的比较安静的宠物,比如蜥蜴或者松鼠。有的会偷偷用电磁炉炒菜,升腾的油烟熏黑墙壁,还得用刷子刷上一层白色涂漆……大家对这些事情心照不宣,因此,隔壁的男人带女人回来过夜,他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
车门上方环形的站点显示器上,一个又一个亮点熄灭,那意味着已经路过那些地方。他几次昏昏沉沉地睡着,又几次因为刹车产生的摇晃而醒来。其中一次醒来时他注意到,几个染了头发的年轻女孩嬉闹着上车,她们的袖口到肩头,裤腿到大腿根部,可以说是十分清凉的打扮。她们并没有坐在一起,而是坐在不相邻的椅子上,其中一个坐在他旁边。她紫色的头发缠绕成许多条小辫子,穿了鼻环,肩头有海豚刺青,咀嚼着口香糖,吹出巨大的泡泡,然后用食指上细长的指甲戳破。
尽管之间隔着很长距离,但是她们刺耳的声音足以传递到旁边的车厢,像是装了扩音喇叭,笑声、脏话以及流行语汇聚起来涌入他的耳朵。她们很年轻也很漂亮,可洋溢青春气息的肉体没有给他任何触动,机械重复的生活似乎在精神上阉割了他,他可以闭上眼睛,但没办法闭上耳朵。
女生A说:“我来例假了,这几天没办法上班。”
女生B低下头给自己的脚趾甲涂指甲油,头发披散着:“那为什么要跟我们出来?不好好在家里待着。”
“别低着头,像是在给男人口交。”女生C说,她坐在肖马旁边,但是并不在意这个疲倦的男人。
女生D喝着一罐啤酒:“待在家里干嘛,睡觉的话明天上课也可以睡,反正考试注定过不了。”
“是啊,我的英语四级考试已经挂了。”女生A凝视着他。
“现在喝什么酒,工作就是陪别人喝酒还没喝够吗。”女生B对女生D说,同时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耳钉。
“反正最后都得吐掉,对着马桶,把手伸进喉咙里……不然早就酒精中毒了。”女生D满不在乎,喝掉最后一点,再把易拉罐扔到地上。
“喂,昨天那个老是对你动手动脚的客人,后来给了你多少小费。”女生C对女生B说。
“别提啦,那个老色鬼,摸我大腿不说还恶心得要命,刚擦过鼻涕的手就想伸进我胸罩里。”女生B说:“不过大方倒是大方,等他把手拿开,我才发现胸罩里夹着两张红钞票。”
“走运了你,昨天我陪的那个老板,最后一毛小费都没给。”女生D显然有些不满。
感觉有点冷,女生A看了看空调排气孔,再继续看他:“喂,那家伙好像睡着了。”
“管他干吗?看上他啦?”女生B抬起头。
“我瞧瞧,他模样长得不错,可惜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女生C在他耳边吹起泡泡,然后戳破,他闻出那是草莓味的口香糖,但没有任何表示。她把破掉的口香糖泡泡捏成一团,粘黏在椅子底下:“真的睡着了。”
那个易拉罐在地面滚动,发出金属特有的卡啦——卡啦的动静。几个女生开始把它踢来踢去,进行游戏,易拉罐因此而渐渐变形。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的感官退化了,仿佛回到了儿时和朋友潜入海中那一天,在沉浮之间皮肤的边界模糊了,自己即将溶化。
从那时起,他就一直被死亡所困扰,那绝非一种隐忧,感受着每一个细胞衰老的过程,他认为世人误解了死亡,只看到了它在镜中的影子,那是颠倒的。死亡并不完整,它有如悲伤,分布于每一条生命中,不是个体而是群体,比一群鹳鸟更难聚集。
所有生命消失之时,亦是所有死亡消失之时。
广播女声响起:“列车运行前方是E站,有在E站下车的乘客,请您提前做好准备。E站也是换乘车站,换乘6号线的乘客,请站在列车左侧……”然后又用英文复述一遍。
那些女生是兼职在夜店陪酒的女学生,是昼伏夜出的生物,肖马的一天即将结束,而她们的一天才刚刚开始,二者生活在平行的世界里。他得在E站换乘六号线,像是冬眠醒来的生物,站了起来,由于突然的贫血而晕眩,眼前的一切染上黑色,不得不抓住横杆下的拉环。等车门打开,女生C还故意伸腿绊了他一下,他反而说了声对不起,没有回头看那些发出笑声的女生,又开始奔跑。
从一列车跑到另一列车上去,肖马发现身体机械式地根据惯性运动,因为他每天所做的事情几乎相同。他已经是第三十二次在同样的钟点跑过同样的地方,不需要地图,他知道走哪个楼梯,拐哪个弯更节约时间。或许,就像上好发条的玩具鸟,即便他此刻真的睡着了,他的身体也会根据惯性回到住所吧。也正因为他的生活是不断的重复,今天早上和那个女人的对话,现在在他的记忆里变得异常模糊,说是发生在几天前、几个月前乃至几年前的事情,也不会有违和感。
然而很久以前的下午——他跟朋友骑自行车去海边的那段往事,却始终无法遗忘。即便此刻身处于巨大的混凝土建筑物中,咸味的向岸风,朋友站在礁石上的呼唤,沙滩上因为中暑而瘫软的海鸥……那一切在脑海里依旧清晰,仿佛刚刚发生。
也许时间并不是一条直线而是迂回的交错的走廊,如迷宫一般,他总是在某个时刻,因为某些关联的景象而回到那个炎热的下午。比如列车上女生们踢来踢去的易拉罐,易拉罐让他想到罐头加工厂,罐头加工厂让他想到自己在罐头加工厂上班的舅舅,舅舅让他想到舅妈家里有一条渔船,渔船让他想到大海——而大海,则自然而然让他想到那天下午。
完全不相关的事情,总是会间接相关。
当时是暑假,肖马住在靠海的小镇,在感觉上时间受热延长了,就像在冬天受冷缩短,一天仿佛是二十六小时。红豆冰棍的价格翻了一倍,由两毛钱涨到了四毛钱,而爆米花从七毛钱降到了五毛钱。柏油路上的沥青开始融化,发出刺眼的反光,可以在上面捡到中暑的鸟。他跟朋友吃着浸过盐水的菠萝块,骑着自行车穿过几乎没有行人与车辆的大街小巷,挥霍他们最充裕的资产——时间。大人们都躲藏在建筑物的阴影里,周围无比寂静,连知了都没有力气叫唤。父母都有自己的工作,所以没有闲暇管他们,他们猛按车铃,哼唱从不良学生那里学来的下流歌曲。
朋友跟肖马差不多年纪,就住在他家隔壁,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两个人总是这样漫无目的地穿过大街小巷,直到想好该做什么为止。
肖马因为链条有些故障落在朋友后面:“嘿,等等我。”
朋友减低速度:“怎么那么麻烦?”
肖马朝骑在前面的朋友说:“你要带我去哪?”
朋友头也不回:“去一个好地方。”
肖马说:“骗人,上次跟你去爬灯塔就被看守老头抓了。”
朋友说:“那是意外——”
肖马说:“那上上次呢?跟你去沙地里偷西瓜结果我被蛇给咬了,还好是无毒蛇,不然我就完了。”
朋友说:“那也是意外——”
这一次,朋友带肖马到一条小巷里,凹凸不平的卵石让轮胎上下晃动。朋友停下来把车靠着爬满藤蔓的围墙,站在自行车的皮垫上,好让自己高过围墙,然后盯着什么。肖马模仿他的举动看见了院子里正在洗澡的女人,视线聚焦在那背对自己的裸露肉体上,他颤栗起来,似乎某种微弱的电流传遍全身,负罪感和懵懂的欲望混杂,让他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肖马没有注意到,一只蜗牛沿着藤蔓爬到了他的衣服上,留下淡淡的粘液。
那个女人没有转过身来,胸罩和短裤挂在一旁的丝瓜架边,她用葫芦瓢舀水从头顶浇下,水顺着波浪形的发丝流淌,滴落到脚踝上。她那白皙的肌肤透露出一种饱满的生机,袖口、裤腿以及领口以外的肤色明显更深,为了拾起香皂,她准备转身。也就是在这一刻,朋友看着说不出话的肖马,目光从涨红的脸移动到并不宽松的裤子,他注意到了什么吹起轻浮的口哨,暗示肖马身上起了什么变化。也正是因为口哨声他们被发现了,女人用毛巾围住胸脯惊叫了起来,感到害怕的他们跳了下去,人和车同时摔倒,朋友擦伤了胳膊,两人立刻骑车逃走。
肖马说:“都怪你!”
朋友说:“不,都怪你!”
肖马说:“是因为你吹口哨!”
朋友说:“是因为你没有及时低下头!”
……
等到没有力气争吵时,涨红的脸已经褪色了的肖马说:“接下来该去做什么?”
“去海边吧。”朋友回答,他提议一起去海里潜水,在附近的浅海底有一艘很久以前的沉船,肖马同意了。他们沿着柏油路去往海边,烈日下的一切都变得刺眼,疯狂生长的植物与疯狂繁殖的昆虫,让温带季风中蕴含着情欲的气味。两个男孩吹着跑调的口哨,谈论着那个女人的乳房形状,肖马说像柚子,朋友则说像甜瓜。他们就这样路过一根又一根电线杆,路过一头又一头散养的山羊,在不远处,是堆放着各种废弃家具的海边。
当地的孩子都喜欢去海里游泳,每天夏天都总会有几个淹死,尽管如此肖马和朋友依旧喜欢大海。把自行车停靠在一张有窟窿的沙发旁之后,他们脱掉衣裤用天线断掉的收音机压着,防止被海风吹走。他们经常这样,还会攀比下潜的深度,成绩一直是朋友领先。他们赤身裸体地走向海边,跳上一艘他们从这堆垃圾里捡来并且修补好的小船,划动船桨,向海中驶去……
关于往事的回忆被现实打断。肖马跑到了另一列车旁,望着打开的车门,心情和面对小船时完全不同。他摸了摸口袋,发现钱包不见了,立即回过头去。他意识到,是之前坐在旁边的女生在自己耳边吹口香糖泡泡时,把手伸进他的口袋里偷走了钱包。
已经没办法追上那趟车了,想到自己的身份证、银行卡都在里面,他还是因为愤怒往回跑了几步,然后又在理智的驱使下回来,赶在车门关上之前上车。还有一站他就到了应该下车的地方,他沮丧地站着,手握住拉环凝视两旁空荡荡的座椅。空调产生的冷气让他感到不适,等他适应了,到下车时又会对外面的高温感到不适。
肖马想到报警,耳边已经浮现警察做笔录时敲笔头的声音,嗵、嗵、嗵……
如果对警察描述偷走他钱包的女生C,他不记得她是否穿了鼻环,不记得她手背上是否有刺青,会在描述时停顿,像做听力测验的学生一样紧张。甚至,即便那些女生再次出现在面前,他也分不清谁是谁。
“钱包被偷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在睡觉。”
“那你怎么能确定就是那个女生偷的?”
“只有她在我旁边。”
“也就是说你并没有目击偷窃,只是猜测。”
“也可以这么说——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解释。”
“懂的,懂的,我们能做的是记录你的信息,等以后抓到小偷,如果从赃物里发现你的东西,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还有其他你们能做的吗?”
“嗯,我还可以安慰你,要知道你不是唯一倒霉的人,今天针对盗窃的报案是三十一起,而本地盗窃案破案率是百分之十五……”
再明显不过的事情,他找回钱包的机会几乎为零。焦虑凝华成汗液从他的皮肤上渗出,口渴像是一种急性炎症突然发作,他想要喝水。人的情绪都会有一个临界点,遭遇盗窃并不是致命的事情,但是每一天倒霉的事情都在发生,一点点积累,就像几乎满出来的杯中水,只需要再有一滴水,它就会越界。
自从来到这座城市,他就总是在为了生活而奔波,进行没有终点的马拉松长跑。等到了下一站,像往常一样的话,他得立刻跑出车站,找一辆没有坏掉的共享单车驶向自己的住所,那是他一天的起点,也是一天的终点。这样的生活是一种循环,像是蛇在咬自己的尾巴。
列车在转弯时,所有的拉环都跟钟摆一样左右摇晃。他又一次想起了那个炎热的下午,那艘小船上,他跟朋友面对面坐着,通过抛硬币决定谁先下潜,必须有一个人看着防止船漂走。第一次落下的硬币夹在了木板之间的缝隙里,于是他再一次抛起,他猜人头,朋友猜字,结果是字。朋友咬着小刀跳入水中,等潜到沉船那里,得用小刀刻下记号,作为潜水深度的证据。
不知道等了多久,朋友从海水里浮出,艰难地爬上小船,湿漉漉的头发上沾着海草。他从上下齿之间取下咬着的小刀,然后侧着脑袋,用力倒掉耳朵里的积水。朋友说:“我赢了,我到了桅杆那里,在最底下刻了一个三角形,现在该你了。”
“这不可能,你撒谎。”他用小刀在船板上刻正方形。
“你可以下去看看,你输定了,你永远都潜不了那么深。”朋友平躺着,光是说话就觉得筋疲力尽。
“你等着。“他左手握着小刀,跳进了海里。
他跳入水中,一开始水是暖的,随着下潜水温渐渐降低,同样下降的还有能见度,由于光在水中的折射他不信任眼睛,一切目击的距离都是错误的。把握着洋流的方向,尽量节省力气,鱼群从他头顶游过,他不可能伪装成一条鱼混入其中。沉与浮极其微妙,是轻与重之间的平衡,他看见了沉船几乎朽烂的桅杆,上面长满海藻,也附着着贝类。他抬起头,看见小船漂浮在海面,犹如星星漂浮在天空。不知道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他没看见桅杆上有刚刻的三角形。
很快他就到了极限,海水在挤压他,挤压塑胶瓶般挤压他体内的空气。他渴望打破朋友的记录,即便大脑的供血开始不足,眼前开始发黑,他还是像条坚韧的鲑鱼继续下潜,手和脚开始失去知觉。在浮动中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他到了以前从未到过的底部,隔着驾驶室的破掉的窗户,里面长满了海藻,隐约可以看见被螃蟹占据的船员尸体。他在那里刻下一个正方形,然后开始上浮……
广播女声响起:“列车运行前方是Q站,有在Q站下车的乘客,请您提前做好准备……”然后又用英文复述一遍。
富有磁性的广播把他拽回了现实,也等于把他拽出了海水,刚刚他陷入回忆的海洋中,几乎窒息。他急促地呼吸,像刚上岸的游泳者,一下子无法适应自己在空气中的重量。一节节车厢就像蛇的一块块骨头,从车头到车尾只有他一个乘客,他的目光变得呆滞,也许是那个下午潜水留下的后遗症,他认为一切都经过了折射,都出现了偏差,不在眼睛所看到的位置。
几周来的生活在脑海中快速闪现,犹如一页页翻过的漫画,星期一的早上他在地铁车厢里被挤来挤去,紧挨着陌生女人丰硕的乳房;星期二的早上他在地铁车厢里被挤来挤去,紧挨着着陌生男人由于摩擦而勃起的阴茎;星期三的早上他在地铁车厢里被挤来挤去,紧挨着癌症患者背部的肿瘤……他总是奔跑,出于讨厌的理由,跑向讨厌的地方。他感到无比的厌倦,又不知所措,因为已经被环境同化,抹杀了那些与周围相抵牾的特点。他的生活就像圆形鱼缸中的金鱼,既被鱼缸囚禁,也依赖鱼缸生活。
车厢里没有其他人,他开始和自己对话。
“你在这里做什么?”
“工作,通过工作来打发等待老死的时间。”
“你的工作什么是什么。”
“广告策划,吸引消费者眼球,让他们买他们不需要的东西。”
“每天在固定的路线上奔跑,有碰到过什么奇遇吗?”
“一天早上,在地铁里,旁边的人吐在了我身上,那股黏糊糊的东西里还可以认出西瓜籽。”
“你写日记吗?”
“写,每天都写‘无事可记’。”
“有考虑养什么宠物吗?”
“没有——连植物都懒得养。”
“你是一个无聊、没有特点、冷漠的男人吗?”
“曾经不是,但现在是。”
……
不断对自己提问,又不断回答自己的问题,他在回避自己孤独的事实。
车停了,Q站是他应该下车的地方,然后他应该像往常一样继续奔跑,跑向地铁出口。可是,这一次他不想再跑了。疲惫感袭击了他的每一个关节,他随便找了一个座椅坐下,十指交叉托住下巴,静静等着所有的车门打开接着关上。他故意地错过Q站,等列车继续驶向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一站下车。凝视着窗外流动的黑暗,他沉默不语,希望这列地铁永不停下。
他破坏了循环的生活,不顾后果,跳出了属于自己的鱼缸。
肖马再一次回想起那个炎热的下午,因为下潜到超出体力极限的深度,蹬动双腿向上游时,似乎有许多只无形的手在将他下拽,仰视如一片树叶的船影,他怀疑自己回不到小船上了。炎热的阳光透射到水下,变得冰冷,朋友听不见他泡泡状的呼喊。冷漠的鱼群观看他的挣扎,意识开始模糊,彻骨的绝望吞噬着脆弱的内心,他以为自己注定要沉到海底,和船员的尸体隔着不透明的窗户对视,“死亡”和“海洋”变成了同义词。
当他的身体软下来准备放弃时,突然,奇怪的幻觉渗透进他的身体,他感觉自己骨骼变得中空,里面仿佛充满氢气,头脑不再思考,身体的各个部分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他竭尽最后一点力气向上游动,距离海面五米——四米——三米……最终钻出了水面。朋友诧异地将他拉上船,他瘫倒在船板上,贪婪地享受每一口呼吸。
朋友紧张地推他:“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肖马说:“我赢了,我到了驾驶室内那。”
朋友的声音颤抖起来:“对,你赢了……”
肖马说:“可我没在桅杆那看到你刻的三角形。”
朋友哭了起来:“对不起,那是骗你的,为了赢你一次,我以为你到不了那么深就会认输……”
肖马没有说什么,没有像往常一样和朋友打一架然后和好,他只是目光茫然地凝视着起伏的海面,没有回答显得不知所措的朋友。回去以后,他们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让它下沉到记忆的深处。那个下午似乎是肖马童年的尾声,之后他就不再像以前任性冲动,接受长大成人的命运。像世界上其他的许多孩子,他和朋友随着漫长的时间推移渐渐疏远。后来肖马家搬走了,他和朋友有各自的生活和目标,在成长中渐行渐远,最终失去联系。
现在,手表显示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四十分,列车还在继续行驶。肖马想,也许在那天下午他并没有完全逃离海洋,变得轻盈往上游的一刻,之所以感觉重量减轻,是因为灵魂的一部分脱离肉身沉入海底的深渊,从这以后他作为人类便不再完整。
这样作为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普通人,他此刻在地铁车厢中对周围一切产生的种种不适,就找到了理由或者借口。